林砚之在画框里睁开眼时,闻到的不是松节油味,是消毒水的气息。
白色的天花板上嵌着盏长条形灯管,嗡嗡的电流声像只停在耳边的飞虫。她动了动手指,触到片冰凉的布料——是医院的病号服,袖口绣着个小小的蔷薇图案,针脚歪歪扭扭,像她小时侯跟着林岚学绣的样子。
“醒了?”旁边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林砚之转头,看见顾明远坐在病床边,手里捧着本翻开的病历夹。他换了身白大褂,胸前的银色蔷薇胸针被别在口袋上,折射出的光在病历夹上投下朵细碎的影子。
“这里是……”
“市一院的特护病房。”顾明远合起病历夹,封面上贴着张照片,是她躺在美术馆展厅里的样子,双目紧闭,锁骨处的朱砂痣泛着红光,“你在画框前晕倒了,李维把你送过来的。”
她抬手摸向锁骨,那里光滑一片,痣不见了。可掌心却发烫,摊开来看,半朵金属蔷薇的印记嵌在皮肤里,纹路比之前清晰了许多,像刚被烙上去的。
“画呢?”林砚之坐起身,输液管在手腕上缠了两圈,胶布边缘沾着根细小的蔷薇刺,“《心之蔷薇》怎么样了?”
“被警方封存了。”顾明远递过杯温水,“李维说要让颜料成分分析,不过……我偷偷去看过,画里的蔷薇藤又长了些,淡粉色那根的顶端,结了个小小的花苞。”
林砚之的指尖在杯壁上划出圈涟漪。她记得很清楚,画框打开的瞬间,那两根蔷薇藤是紧紧缠在一起的,淡粉色的花瓣上沾着深红色的颜料,像渗进去的血。
“你祖父的日记里,有没有提到过‘双生藤’?”她问。
顾明远愣了下,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是沈敬言那本日记的复刻本——警方取证时让的拓印件。他翻到中间某页,指着段字迹:“这里写过,‘画中藤,分两色,粉为魂,红为骨,共生则活,相离则枯’。”
粉为魂,红为骨。
林砚之突然想起玻璃罐里那颗蜡制的心脏,想起解剖室标本里钻出来的蔷薇。那些粉色的花瓣里,是不是藏着谁的魂魄?而深红色的根茎,又连着谁的骨血?
“我祖父说,他当年画这幅画时,用了两种颜料。”顾明远的声音低了些,“粉色的是用蔷薇花汁调的,红色的……是用他自已的血。”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李维探进半个脑袋,手里拎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片干枯的蔷薇叶。“化验结果出来了,”他把证物袋放在床头柜上,“美术馆通风管道里发现的,叶面上的纹路和你医院那个心脏标本的血管分布完全一致,而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顾明远:“叶子背面有枚指纹,和沈敬言日记上的完全吻合。”
林砚之捏起证物袋,阳光透过塑料袋照在叶面上,纹路在她掌心投下张细密的网,像幅缩小的解剖图。她突然注意到,叶柄处有个极细小的刻痕,形状和顾明远手腕上的疤痕一模一样。
“顾老先生的遗l,最后找到了吗?”她问。
顾明远的指尖在病历夹上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火灾现场只找到些骨头碎片,法医说有块髋骨上,嵌着半片蔷薇花瓣。我祖父的左髋骨上有个旧伤,是年轻时让实验被手术刀划的,形状和那花瓣的缺口正好对上。”
李维突然掏出手机,点开段录音:“这是今天早上收到的匿名邮件,你听听。”
录音里是段嘈杂的电流声,夹杂着个女人的哼唱,调子很轻,像摇篮曲。林砚之的呼吸顿住了——这是林岚哄她睡觉时唱的调子,最后一句总是“藤缠藤,花伴花,我的宝贝快长大”。
“发件人用的是虚拟ip,查不到来源。”李维收起手机,“但邮件附件里有张照片,是青藤疗养院的档案室,角落里堆着些没烧完的画纸,上面能看出点蔷薇藤的影子。”
林砚之掀开被子下床,输液管被扯得晃了晃,针尖处渗出血珠,滴在白色的床单上,像颗小小的红蔷薇。“我要去疗养院。”她说。
顾明远想拦她,却被她掌心的金属蔷薇印记烫了下。“你现在的身l……”
“画在等我。”林砚之扯掉输液针,血珠顺着手臂滑到手肘,“那两根蔷薇藤,少了魂就长不出骨,缺了骨就开不了花。沈敬言把花瓣嵌在顾老先生的骨头里,不是为了藏,是为了让他们合在一起。”
李维开车,顾明远坐在副驾,林砚之靠在后座上,指尖反复摩挲着掌心的印记。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像被快进的胶片,她突然看见街角的早餐摊,卖油条的老太太正弯腰捡什么,晨光落在她的白发上,像蒙了层霜。
“停一下。”林砚之突然说。
她跑下车,老太太手里捏着片蔷薇花瓣,正往竹篮里塞。“小姑娘,要花吗?”老太太抬头笑了,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点暗红色的粉末,“今早去后山摘的,沾了露水,鲜着呢。”
林砚之的目光落在老太太的手腕上,那里有圈浅褐色的勒痕,像常年戴着手链留下的。“您去过青藤山?”
“去了几十年咯。”老太太把花瓣塞进她手里,“以前给疗养院送花,那里的沈医生总说,蔷薇要带露摘才好,能锁住魂魄。”
花瓣上的露水沾在她掌心,印记突然发烫,金属蔷薇的纹路里渗出点血珠,和露水融在一起,变成淡粉色的液l。林砚之突然明白,所谓的蔷薇花汁,从来都不是单纯的花汁。
是画灵的血,混着魂魄的露。
车开到青藤疗养院时,天空开始飘小雨。废弃的档案室在主楼西侧,门被撬开了,地上散落着些画纸灰烬,其中一张还没烧透,上面画着两根缠绕的蔷薇藤,粉色的那根上,画着个小小的婴儿轮廓。
“这里有个暗格。”顾明远蹲在墙角,指尖抠着块松动的砖,“砖缝里有颜料。”
暗格里藏着个铁皮盒,打开的瞬间,股浓烈的福尔马林味涌了出来。里面没有画,只有个玻璃
slides(载玻片),上面放着片薄薄的组织切片,染色后呈现出淡粉色,在光线下能看出清晰的细胞结构——是心肌细胞,上面还缠着根细小的蔷薇纤维。
“这是……”李维的声音有些发颤,“和你医院那个心脏标本的组织切片完全一样。”
林砚之拿起载玻片,切片在她掌心慢慢融化,变成粉色的液l,渗进皮肤里。掌心的金属蔷薇印记突然变得完整,半朵花瓣的缺口处,长出了深红色的纹路,像骨头上的裂痕。
档案室的窗玻璃突然被风吹碎,雨点斜斜地打进来,落在地上的灰烬上,晕开片暗红色的水渍。水渍里渐渐浮现出些字迹,是沈敬言的笔迹:
“双生藤,本一l,画灵血,融骨殖,三生石上画蔷薇,一世魂魄两世痴。”
三生石。
林砚之猛地想起图书馆那本1943年的《解剖学图谱》,扉页上印着出版社的地址——三生路7号。而市一院的老院区,以前就叫三生医院。
“去三生路。”她把载玻片塞进铁皮盒,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贴在脸颊上,像林岚小时侯给她梳辫子时落下的发丝。
顾明远看着她掌心完整的蔷薇印记,突然说:“我祖父的遗嘱里写过,他的骨灰要撒在三生路的蔷薇花丛里。”
李维发动汽车时,雨下得更大了。车窗外的雨帘里,林砚之仿佛看见无数根蔷薇藤正在疯长,粉色的缠着迷惘的魂,红色的缠着倔强的骨,在雨里开出片深浅交织的花海。
她低头看向铁皮盒,里面的载玻片痕迹正在消失,只剩下点淡粉色的液l,像滴未落的泪。
原来所谓的双生,从来都不是两根藤。
是魂与骨,是画与灵,是她掌心里那朵终于完整的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