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被太子带走,我杀到东宫
东宫侍卫说我家丫头冲撞鸾驾,当街杖毙。
我默默磨好砍柴刀,三十年来第一次踏出山村。
第一刀,斩断皇宫三十六座牌楼。
第二刀,劈开镇国九鼎。
第三刀还没举起,皇帝捧着太子头颅跪在面前:
国师,您当年辞天归隐时说过,天下事再无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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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扉吱呀一声,撞在土墙上,弹回半扇。
风里带着铁锈和泥腥味儿,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扑进屋里。
门外空地上,蹄印杂乱,深陷泥中,显是来过不少高头大马。几滴凝固发黑的血点子,溅在门口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像几只恶毒的眼睛,瞪着屋里。
屋里更暗,只有灶膛一点将熄未熄的火光,苟延残喘地跳着,映着坐在矮凳上的身影。
李二低着头,看着手里。
那是一把砍柴刀。老伙计了。木柄被汗水、血水浸得油亮发黑,刀身却磨得极薄,刃口一线雪亮,在昏暗中吸着那点微弱的火光,吐出森森的寒。
磨刀石粗糙的沙沙声停了。
他拇指轻轻刮过刃口,一丝极细微的刺痛传来,血珠无声沁出,沿着那冷铁滑落。
他盯着那滴血,看了很久。
然后他起身,走到灶边,从瓦罐里舀出冷水,浇在那点将熄的火上。
嗤——
最后一点光灭了,浓重的黑暗和死寂猛地砸下来,填满了这间小小的茅屋。
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件蓑衣,一顶斗笠,积满了灰。他伸手,却不是取它们,而是探向蓑衣后面,摸索着,扯出一件东西。
一件叠得整齐,却依旧能看出形制的旧道袍。玄色,早已洗得发白,袖口和领口绣着的云纹暗记也已磨损得几乎看不见,只余一点凸起的痕迹,死气沉沉地伏在那里。
他抖开它,灰尘在绝对的黑暗里无声飞扬。他沉默地穿上,系好衣带。
那柄磨得锋亮无比的砍柴刀,被他随意插在腰后。
他推开门,彻底走入的风里。
三十年来,第一次,踏出这座囚了他也护了他的山村。
身后,柴扉在风里晃荡,吱呀,吱呀,像在为谁送葬。
……
官道黄土被雨水泡得泥泞,又被烈日晒得龟裂。一辆华贵得与这荒僻之地格格不入的马车陷在泥坑里,车夫骂骂咧咧,几个护卫模样的汉子正没好气地用力推搡车轮,泥点飞溅。
晦气!一个满脸横肉的护卫甩着手上的泥浆,这鬼地方,路烂得跟肠子似的!赶紧回京是正经!
另一个瘦长脸的靠在车辕上,剔着牙:急什么太子爷这会儿怕是已经快活完了。那乡下小丫头,啧,没看出来,骨头倒硬,冲了鸾驾还敢咬人…就是不经打,几棍子下去就没声儿了。
横肉脸嘿嘿一笑:可不是,刘老三那几棍子,牛骨头都能敲碎。可惜了,小模样还挺水灵…
话音未落,几人忽然同时打了个寒颤。
一股没来由的冷风卷过官道,吹得道旁半人高的野草齐齐伏倒。
一个人影,沿着官道尽头,缓缓走来。
他走得不快,甚至有些慢,一步,一步,踩着干裂的泥块,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那人穿着一身极旧却干净的玄色道袍,洗得发白,宽大的袖子垂着。面容瞧不真切,似乎很平凡,唯有一双眼睛,空茫茫的,看着前面,又好像什么都沒入眼。
腰后,随意插着一把砍柴刀,木柄油亮,刀片子却亮得晃眼。
瘦长脸护卫最先回过神,或许是觉得被对方那死寂的气势压住有些丢脸,尤其是马车里还坐着女眷,他挺直腰板,呛啷一声拔出半截腰刀,厉声喝道:站住!干什么的惊了贵人车驾,你有几个脑袋!
那人像是没听见,脚步不停,依旧不紧不慢地走近。
横肉脸也察觉不对,拔出刀,与其他几名护卫一起逼上前,形成个半弧,将道人前路堵住:耳朵聋了叫你站住!
道人终于停了脚步,离最前面的横肉脸只有三步远。
他抬起那双空寂的眼,扫过护卫,扫过马车,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波纹,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你们从东宫来
横肉脸被那眼神一扫,心底莫名一怵,旋即恼羞成怒:是又怎样太子府办事,闲杂滚开!
道人沉默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他轻轻地问:
今天早上,你们在石桥村,打死了一个女孩。
不是疑问,是陈述。
推车的、叫骂的护卫们都停了下来,目光惊疑不定地聚焦过来。马车帘子微微掀开一角,一双女子的眼睛飞快向外瞥了一下又缩回。
瘦长脸眼神闪烁,强自镇定:是冲撞鸾驾的刁民!太子仁厚,只杖毙了事,没牵连她家,已是天恩浩荡!你是什么人想替那贱胚出头
道人垂着眼睑,看着自己脚下龟裂的黄土,很低很低地,像是自言自语:
那是我女儿。
几个护卫一愣,互相看了一眼,随即脸上同时露出荒谬而残忍的讥笑。
横肉脸嗤笑出声,刀尖几乎要点到道人鼻子上:老子还当是谁原来是个村野柴夫!怎么磨快了砍柴刀,想来报仇告诉你,打死那小贱种的就是老子们!爷爷们是东宫禁卫,身上流的是……
他的话没能说完。
没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
只觉得那一直死寂站着的道人,身影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像是夏日烈阳下,景物被热气扭曲了一刹那。
又好像,他根本从未动过。
只有一道极淡、极薄的雪亮弧光,仿佛凭空生出,从左到右,轻轻巧巧地抹过横肉脸的脖颈,抹过瘦长脸的胸膛,抹过其余三名护卫的腰腹…
快得,连风声都被切开,迟了半息才呼啸而过。
横肉脸上的嗤笑瞬间凝固,瞳孔猛地缩成针尖。他下意识想低头,却看到自己的视野诡异地向一侧倾斜、翻滚。
他看到一具无头的身体站在原地,颈腔里喷出的血热得烫人。
他看到旁边的瘦长脸身体居中裂开,内脏哗啦滑出。
他看到另外三人上半身正沿着光滑的断面缓缓滑落,下半身还兀自立着。
五个人,在一刹那间,被同一抹刀光,斩成了十截,或者更多。
血泉喷涌的声音如同风啸。
砰!啪嗒…哗啦…
残肢断躯砸落在泥地里,发出沉闷或湿腻的声响。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猛地炸开,弥漫在官道上。
那辆马车的车夫,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直接从车辕上滚落下来,裤裆瞬间湿透,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一个字也喊不出。
道人腰后的砍柴刀,依旧插在那里。
刀身雪亮,一滴血珠正顺着刃尖滑落,滴入黄土,洇开一点暗红。
他看也没看那满地狼藉的残尸,迈步,从血泊与碎肉中径直走过,绣着云纹的旧道袍下摆,拂过地面,却纤尘不染。
他经过马车时,帘子剧烈抖动,里面传出极力压抑的、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他没有停留,仿佛那只是路边的几块石头,几段朽木。
身影沿着官道,一步步,走向帝都方向。
风更大了些,吹动他宽大的旧道袍,猎猎作响。
身后,只余下满地猩红,和一座死寂的马车。
……
帝都巍峨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三十六座汉白玉牌楼由外向内,次第排列,气势恢宏,这是皇族威仪的第一道象征,寻常百姓至此都需屏息凝神,低头快步而过。
第一座牌楼下,守门的禁卫远远看到了那个沿着官道走来的身影。
玄色旧道袍,在风中拂动。
站住!皇城重地,闲人止步!禁卫队长按刀厉喝,眉头紧锁。那人走得不快,却带着一股让他心头发毛的诡异气势。
道人恍若未闻,脚步不停。
拦下他!队长一声令下,左右十余名禁卫持戟上前。
道人抬手,伸向腰后。
拔刀。
只是一柄看似普通的砍柴刀。
然后,对着前方那绵延数里、代表无上皇权的三十六座白玉牌楼,虚空一斩。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绚丽的光华。
只有一道细微的、仿佛布帛被撕裂的嗤啦声。
紧接着,在所有守门禁卫呆滞的目光中,从第一座开始,到视线尽头最后一座,高达数丈、坚固无比的汉白玉牌楼,居中齐齐出现一道细密的亮线。
然后,上半截沿着那光滑如镜的断面,缓缓地、无声地向下滑落。
轰隆隆——!!!
雷鸣般的巨响这时才连绵炸开,一座接着一座,震得地动山摇!白玉巨石坍塌砸落,烟尘冲天而起,如同平地升起一道道浑浊的烟柱!
碎石如雨点般砸落,守门的禁卫抱头鼠窜,惊叫声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崩塌声里。
那人影从漫天烟尘与砸落的巨石中漫步而过,所有落石到了他头顶数尺,便悄无声息地化为齑粉,纷纷扬扬落下。
他过了牌楼区域。
身后,是绵延数里的废墟,帝国颜面,被一刀斩碎。
警钟疯狂敲响,皇城大门隆隆关闭。城内精锐禁军如潮水般涌出,结阵,刀枪如林,弓弩齐指!
妖人!毁我皇城牌楼,罪该万死!放箭!将领怒吼。
箭矢如同飞蝗,密集攒射,黑压压一片遮蔽了天光!
道人步伐不变,只是将手中的砍柴刀随意一挥。
射到他面前的箭矢,仿佛撞上一堵无形的墙壁,瞬间调转方向,以更恐怖的速度倒射而回!
噗噗噗噗——!
血花在禁军阵中成片爆开!惨叫声顷刻间取代了喊杀声,阵型大乱!
铁甲如同纸糊,被轻易洞穿!
道人走入军阵之中,砍柴刀每一次轻描淡写的挥动,都带起一片血浪,残肢断臂四处抛飞!他如同闲庭信步,所过之处,人潮向两侧倒伏,硬生生被他杀出一条笔直的血路!
无人是一合之敌!无人能让他脚步停顿一瞬!
血雾弥漫,皇城前顷刻化为修罗屠场!
他杀穿了军阵,走到了紧闭的皇城大门前。
厚重的包铁城门,高耸如山。
他举刀,再斩。
城门无声无息,从中裂开,轰然向内倒塌!
露出门后更加惊恐、更加密集的御林军,以及更深处,太庙广场上巍然矗立的九尊镇国巨鼎!
那是太祖开国所铸,象征九州天命,社稷永固!
御林军发喊,悍不畏死地涌上!
道人看也不看,只是向着那九尊巨鼎,劈出了第二刀。
刀光过处,鼎身之上铭刻的九州山川、日月星辰图案先是猛地一亮,随即彻底黯淡。
咔嚓!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接连响起!
九尊巨鼎,同时剧烈一震,鼎身之上,各自出现一道巨大的裂痕,旋即轰然崩解!化为无数碎片,砸落在地!
国器崩碎!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兵将、官员,无不面色惨白,如同看到了末日降临!天命…碎了
道人踏着鼎器的碎片,走向东宫方向。
他的脚步,第一次加快了些许。
身后,是皇城牌楼的废墟,是崩碎的国鼎,是尸山血海。
前方,东宫宫墙已然在望。
宫门紧闭。
无数太子嫡系的精锐死士密密麻麻堵在宫门前,刀出鞘,箭上弦,一张张脸上尽是决死之色,却又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深入骨髓的恐惧。
道人举步,欲前。
就在这时——
国师!!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
一声凄惶尖锐、变了调的嘶吼,从侧面传来。
只见当今皇帝,披头散发,连冕旒都歪了,穿着凌乱的龙袍,在一群同样面无人色的太监簇拥下,发疯似的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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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双手,死死捧着一颗头颅。
那头颅年轻,面容扭曲,双眼圆瞪,充满了极致的惊惧和不甘,嘴角还残留着血沫。正是当朝太子!
皇帝踉踉跄跄奔到道人身前数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将太子头颅高高捧起,涕泪横流,声音撕心裂肺:
国师!国师!您当年辞天归隐时说过,天下事再无相干…逆子…逆子已被朕亲手处置了!求国师…求国师息怒!给天下…留一分体面吧!!
他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冰冷的、沾满鲜血的金砖地上,砰砰作响。
整个东宫前,死寂无声。只有皇帝绝望的哭泣和磕头声回荡。
那一直沉默前行、制造了无尽杀戮的道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
那双空茫了太久、盛满了尸山血海和废墟尘埃的眼睛,第一次,有了焦点。
落在了皇帝手中,那颗太子的头颅上。
他看着那双死不瞑目的、充满惊惧的眼睛。
看了很久。
然后,他慢慢地抬起手。
不是举刀。
那柄砍柴刀依旧握在手中,刀尖斜指地面,血珠缓缓滴落。
他的手,有些僵硬地,抬起来,摸向自己的胸口。
从那件旧道袍的内衬里,极其小心地,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用狗尾巴草编成的小蚱蜢。
编得歪歪扭扭,很粗糙,一条草腿还短了一截,早已干枯发黄,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早上出门前,小丫头塞进他手里的,笑嘻嘻地说:爹!给你今天添点运气!早点砍完柴回来,给我讲城里卖糖葫芦的老王头又吹啥牛了没!
他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那干枯的草茎。
空茫死寂的眼底,有什么东西,一点点碎裂开来。如同那三十六座牌楼,如同那镇国九鼎。
碎裂成一片无尽的、漆黑的痛苦。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个破碎嘶哑的音节,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的…丫头…
那第三刀,终究没有再举起。
他握着那只枯黄的草蚱蜢,转过身。
不再看那跪地的皇帝,不再看太子的头颅,不再看这血流成河的皇宫。
一步,一步,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身影萧索,如同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支撑,只是一个疲惫不堪的普通老人。
穿过崩塌的城门,穿过鼎器的碎片,穿过牌楼的废墟,穿过尸骸枕籍的广场…
脚下的血泥粘稠,身后的宫殿无声。
皇城内外,无数幸存者,从藏身处惊恐地望着那个玄色的背影远去,无一人敢出声,无一人敢动弹。
风卷着浓重的血腥气,吹动他宽大的旧道袍。
猎猎作响。
像一曲无人能懂的哀歌。
他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狼藉。
和一只干枯的、歪歪扭扭的草编蚱蜢,静静躺在他站过的地方,很快被风吹来的尘埃和血沫,缓缓掩盖。
皇城的风,刮过废墟,卷着血腥和尘埃,呜咽着,盘旋着,不肯离去。
那玄色的背影早已消失在官道尽头,如同滴入瀚海的一点墨,再无痕迹。
可那股子斩碎了牌楼、劈开了国鼎、杀穿了禁军的森寒,却像是凝在了空气里,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幸存者的心头,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挪不动腿。
皇帝还跪在那里。
冰冷的金砖地浸透了血,黏腻地糊在他的龙袍上。他双手依旧高高捧着,那颗头颅的重量似乎已经消失,只剩下一种僵硬的、仪式般的姿态。太子的眼睛瞪着他,空洞,死寂,残留着最后的惊惧和难以置信。
陛…陛下…一个老太监连滚带爬地过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想去搀扶,手伸到一半又触电般缩回,仿佛皇帝身上沾染了比血更可怕的东西。
皇帝没动。
他的额头抵着地,身子细微地颤抖着。不是悲伤,不是愤怒,是一种更深邃、更彻骨的冰寒,从尾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冻僵了他所有的思绪。
国师…
那两个字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撞得他神魂欲裂。
多少年了三十年还是更久久到他几乎以为那只是深宫里一卷蒙尘的档案,一段口耳相传最终变得模糊怪诞的传说。久到他坐在龙椅上,真的以为自己承天之命,口含天宪,执掌四海,万民生死尽在掌中。
直到今天。
直到那身洗得发白的旧道袍,那柄亮得晃眼的砍柴刀,一步一杀,从荒村走到宫阙,用牌楼的废墟、鼎器的碎片和遍地的尸骸,蛮横地、残忍地撕开了那层名为皇权的薄纱,将血淋淋的现实砸在他的脸上。
他想起自己方才嘶喊出的那句话——您当年辞天归隐时说过,天下事再无相干…
现在想来,何等可笑。何等绝望。
那不是承诺,那是一道早已被遗忘的赦令。而今天,赦令被收回了。
陛下!陛下保重龙体啊!老太监终于鼓起勇气,带着哭腔再次劝道。
皇帝猛地一颤,像是被从冰水里捞出来,剧烈地喘息起来。他抬起头,视线艰难地从儿子那颗头颅上移开,环顾四周。
崩塌的宫门,碎裂的巨鼎,远处绵延的牌楼废墟,还有…还有满地支离破碎的尸身,流淌汇聚成溪的血泊…浓重的血腥味呛得他胃里翻江倒海。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猛地一挥袖,甩开试图搀扶的太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龙冠早已歪斜,几缕花白的头发粘在汗湿血污的脸颊上,状若疯魔。
收拾…收拾…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抠出来,今日之事…谁敢泄露半字…诛…诛九族!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幸存却已吓破胆的侍卫、官员,眼神里是帝王的狠厉,更深处是无法掩饰的惊惶。
还有!查!给朕查!!皇帝猛地指向东宫方向,声音陡然尖利,那个女孩…石桥村!所有经手之人!所有!一个不许漏!全都给朕…给朕…
他朕了半天,后面那个死字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仿佛一旦说出,就会再次惊动那个刚刚离去的身影。
老太监浑身一哆嗦,立刻尖声应道: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办!这就去!
皇帝不再说话,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最后看了一眼太子那颗头颅,眼中闪过一抹极快的、复杂的情绪,似是痛惜,更似是恐惧带来的厌弃。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小跑着,踉踉跄跄地冲向深宫,逃离这片修罗场,逃离那无所不在的、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压迫感。
一群太监宫女慌忙簇拥上去,却又不敢靠得太近。
皇城的大门缓缓闭合,试图将那外面的惨状和恐惧关在门外。但有些东西,是关不住的。
……
消息像渗入地下的血水,悄无声息,却又无孔不入。
东宫侍卫统领刘老三值房的门被猛地撞开时,他正搂着新得的妾侍饮酒作乐。太子爷办差事回来,心情颇佳,赏下不少金银,他正琢磨着晚上再去赌坊玩两把大的。
闯进来的是他的心腹,脸色白得像是刚从面缸里捞出来,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头…头儿!不好了!出…出大事了!
放你娘的屁!能出什么事天塌了刘老三被打扰了兴致,很是不耐,一口喝干杯中酒。太子爷如今圣眷正浓,在这帝都,东宫的人横着走,能有什么大事
真…真的!皇城…皇城牌楼全塌了!镇国鼎…碎了!禁军…死…死了一大片!是…是那个女孩的爹…他…他杀进来了!陛下…陛下他…心腹语无伦次,眼泪鼻涕一起流。
刘老三手里的酒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胡扯什么!他猛地站起来,一把揪住心腹的衣领,哪个女孩!
就…就是早上…石桥村那个…冲撞鸾驾…被我们…被我们…心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绝望的哽咽。
刘老三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早上…那个瘦瘦小小,被按在地上还在咬人,眼睛瞪得滚圆,几棍子下去就没声儿了的小丫头
她爹一个村里的柴夫
这怎么可能!
但心腹那绝不似作伪的惊恐,还有外面隐约传来的、不同寻常的骚动和死寂…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酒意彻底醒了。
太子…太子爷呢他声音发颤地问。
心腹只是哭,说不出话,伸手指了指东宫正殿的方向,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刘老三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胯下瞬间湿热一片。
完了。
全完了。
他不是没杀过人,东宫的差事,脏活累活他干的多了。打死个把冲撞贵人的平民,在他眼里跟碾死只蚂蚁没什么区别。从来如此,本该如此。
可现在…现在…
他猛地想起早上那女孩临死前,不是哭喊,也不是求饶,而是死死瞪着他们,嘴里含糊地、执拗地重复着几个字:我爹…会…我爹…
当时他只觉可笑,一脚踹了过去。
现在,那双瞪圆的眼睛和含糊的字眼,变成了最恐怖的诅咒,攥紧了他的心脏。
跑…跑…他猛地推开妾侍,手脚并用地想爬起来,却发现浑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值房外,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迅速逼近。
甲胄摩擦声冰冷刺耳。
门被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撞开。
进来的不是东宫侍卫,也不是寻常禁军。而是皇帝直属的黑龙卫,一个个面覆黑甲,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为首的黑龙卫统领,目光扫过瘫软在地、尿骚味刺鼻的刘老三,冰冷地吐出两个字:拿下。
不!不关我的事!是太子!是太子的命令!刘老三杀猪般嚎叫起来,拼命挣扎。
黑龙卫统领面无表情,一挥手。
两名黑龙卫上前,毫不费力地将烂泥般的刘老三架起,拖死狗一样向外拖去。
饶命!饶命啊!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爹是…刘老三的嚎叫声凄厉绝望,回荡在东宫长廊里,很快又被更深的死寂吞没。
同样的场景,在东宫各处上演。所有参与今早石桥村差事的侍卫,无论官职大小,无论当时是动了手还是只是在一旁看着,甚至只是负责牵马、清道的,无一漏网。
求饶声,哭喊声,辩解声,短暂地打破了东宫的沉寂,又迅速消失。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以最冷酷、最彻底的姿态,抹去一切与那个女孩之死相关的痕迹。
血腥味,似乎又从东宫弥漫开来,与皇城外那冲天的血气隐隐呼应。
……
官道黄土,被夕阳染成了黯淡的血色。
李二走着。
和来时一样,一步,一步。速度不快,却也不再像来时那般带着一股斩开一切的决绝锋锐。
他的背,似乎微微驼了些。那件旧道袍穿在他身上,不再有出村时那种洗净尘封后隐约的威仪,反而更显破旧,宽大得空荡荡的,被风一吹,紧贴在他干瘦的躯干上。
手里的砍柴刀还在滴着血,一滴,一滴,落在干燥的黄土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小点,很快又被风吹来的尘土盖住。
他没有看路。
空茫的眼睛望着前方,又好像什么都没看。皇城的冲天血气、鼎器的崩裂巨响、皇帝的跪地哭嚎、太子惊惧扭曲的脸…所有这些,似乎都未能在他眼底留下一丝一毫的倒影。
又或者,是留下的东西太多,太满,太重,反而将一切都撑成了虚无。
他只是走着。
官道旁,枯黄的野草伏倒又扬起。
远处,石桥村的轮廓在暮色里渐渐清晰。
低矮的土墙,歪斜的篱笆,几缕稀薄的炊烟升起,又被风吹散。村口那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指着昏暗的天空。
一切似乎都和往常一样。
村口蹲着几个抽旱烟的老人,看到官道上走来的人影,先是眯着眼瞅,待看清那身带血的旧道袍和手里滴血的刀时,吓得烟杆都掉了,慌不迭地爬起来,躲回屋里,砰地关上门,从门缝里惊恐地往外窥探。
村道上有玩耍的孩童,被大人一把拽回,死死捂住嘴,拖进院子。
鸡飞狗跳一阵,整个村子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比平时更静,静得能听到风吹过茅草屋顶的呜呜声。
李二像是完全没有察觉这变化。
他走下官道,踏上进村的土路,脚步没有停顿,也没有加快,依旧保持着那种固定的、毫无生气的节奏,走向村尾那座孤零零的柴扉小院。
院门和他离开时一样,被风吹得一开一合,吱呀,吱呀。
他推开那半扇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他早上劈好的柴火还整齐地码放在墙角。小丫头坐过的小马扎倒在地上,旁边扔着几个没编完的干草蚱蜢。
灶房里,冷锅冷灶,水缸里的水映着最后一点天光,幽幽地亮着。
他走到院子中央,停住了脚步。
站了很久。
然后,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腰,将手里那柄砍柴刀,轻轻放在了地上。
仿佛放下了千钧重担。
又像是,抽掉了最后的支撑。
他直起身,目光缓缓扫过这个小小的、贫寒的院子。
扫过那倒地的马扎,扫过那没编完的草蚱蜢,扫过紧闭的灶房门…
风从敞开的院门吹进来,卷起几根干草,打着旋儿。
他张了张嘴。
喉咙里发出几个极其沙哑、破碎的音节。
…丫头…
…爹…回来了…
声音低得,刚一出口,就被风吹散了。
院子里,空空荡荡。
再没有人会像个小雀儿一样,叽叽喳喳地扑出来,拽着他的衣袖,问他爹今天砍柴累不累城里糖葫芦老王头又吹啥牛了没
再也没有了。
他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转过身,走向那间昏暗的堂屋。
脚步蹒跚。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沉入西山。
巨大的黑暗笼罩下来,吞没了小院,吞没了村庄,吞没了官道,也吞没了那座仍在无声流淌着鲜血的皇城。
夜风呜咽,吹过千山万水,吹过废墟与尸骸,也吹过这寂静的柴扉。
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
又像是一场席卷天地的悲哭,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