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暗红色的一小滩,在青砖缝里慢慢洇开。
旁边扔着半截断了的扫帚,沾着同样的颜色。两个太监拖着个破麻袋一样的东西,从西偏殿后面的小门飞快地溜了出去,麻袋拖过的地方,留下一条断续的、湿漉漉的红痕。
那个麻袋,刚才还在哭喊求饶,是我姐姐安玥宫里新来的小宫女,叫翠果,因为失手打碎了一只琉璃盏。
上辈子,也是今天,这一幕我见过。
那时我吓得腿软,躲在柱子后面发抖。安玥,我那个同父异母、光芒万丈的姐姐,就站在不远处的廊檐下,穿着簇新的水粉色宫装,像看一只蚂蚁被碾死一样平静。
后来,她成了宠冠后宫的贵妃,而我,是她身边一条永远低着头、连名字都叫不响的狗,最后无声无息地死在冷宫的某个冬天,冻得像块石头。
看什么看晦气东西!
一个尖刻的嗓音刺过来,是安玥身边的大宫女彩云。她叉着腰,对着我这边啐了一口。
再看,仔细你的皮!
我收回视线,没像上辈子那样惊慌失措地低下头。反而抬起眼,直直看向站在彩云身后、被簇拥着的安玥。
她正用手帕掩着鼻,眉头微蹙,似乎嫌那血腥气脏了她的地方。阳光照在她精心描绘的眉眼上,确实很美,像一朵带着毒刺的娇花。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碰了一下。
她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厌烦。大概觉得我这种不起眼的庶妹,多看一眼都脏了她的眼。
上辈子,这种轻蔑像针,扎得我千疮百孔。
现在我心底一片冰凉,像塞满了冬天的雪渣子。
血痕很快被粗使太监提来的水冲淡了,冲走了。空气里那股铁锈似的腥气还在。
我转身,走回自己那间位于西六宫最角落、比宫女住处好不了多少的小偏殿。门口那棵老槐树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着灰蒙蒙的天,像无数只绝望的手。
刚推开门,一股霉味混着劣质炭火的烟气扑面而来。我的宫女小桃正蹲在炭盆前,被呛得直咳嗽,小脸灰扑扑的。
小主,您回来了她赶紧站起来,手忙脚乱地给我拍打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外面冷吧炭……炭不太好,烟有点大,您忍忍。
上辈子,这丫头跟着我,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死的时候,她抱着我冰冷的身体哭哑了嗓子,最后被随便打发去了浣衣局,听说没两年就累死了。
嗯。我应了一声,走到窗边那张掉漆的小桌子旁坐下。桌上放着一面模糊的铜镜,映出一张苍白寡淡的脸。眉眼细长,嘴唇没什么血色,整个人像蒙了一层灰。确实比不上安玥那种逼人的明艳。
小桃,帮我梳个头。我说。
诶!小桃赶紧放下火钳,拿起梳子,小主想梳个什么样式今天……今天大小姐那边好像又得了赏,皇后娘娘赐了时新的珠花呢。
她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羡慕。
大小姐。安玥在安府的称呼,进了宫,私下里还是改不过来。这称呼本身就是一道鸿沟。
梳简单点。我看着镜子里自己模糊的轮廓,把上次……安常在送我的那支素银簪子找出来。
安常在,安玥宫里的另一个小妃嫔,家世低微,是安玥的一条应声虫,上辈子没少帮着安玥踩我。
那支簪子,还是我去年生辰时她随手赏的,成色很差,款式也老旧。小桃很快找了出来,有些迟疑:小主,戴这个会不会……太素了
就它。我语气没什么波澜。
小桃不再多问,麻利地给我绾了个最简单的发髻,插上那支素银簪。镜子里的人,更显得灰败黯淡,丢进人堆里绝对找不出来。
很好。
我要的就是这样。
安玥的光芒太盛,任何靠近她的人,都会被那光芒灼伤,或者成为她脚下的垫脚石。上辈子我蠢,总以为伏低做小就能苟活。
结果呢
这一世,我不要做她脚边的尘埃。
我要做那根扎进她肉里的刺,让她痛,让她痒,让她在最得意的时候,从云端狠狠摔下来。
她的贵妃命我抢定了。
第一步,得先活得像个人样。
靠等,靠熬,在这吃人的宫里,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上辈子我爹安远伯,偏心眼偏到了胳肢窝,所有的资源都砸在安玥身上,指望她光耀门楣。我这个庶出的女儿,进宫就是给安玥铺路的棋子,死了连颗眼泪都换不来。
想翻身,只能自己找出路。
宫里的出路在哪龙椅上那个男人,皇帝赵珩。
他,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上辈子,赵珩的喜好,安玥的弱点,后宫的风向,我都刻在骨头里了。赵珩这人,心思深,疑心重。后宫莺莺燕燕,他见得太多。安玥那种明艳张扬的美,起初确实吸引他,但日子久了,那份张扬就成了刺。
他真正放在心尖上过的,是一个温柔似水、存在感很弱的女子,可惜红颜薄命,早早就病逝了。后来安玥能得宠,多少也沾了点模仿那女子的光,但画皮难画骨。
温柔,安静,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忧郁。
这是赵珩心头那道永远的白月光。
也是我的机会。
我这张寡淡的脸,配上刻意模仿的沉静气质,也许能沾点边。
小主,您在想什么小桃的声音把我拉回来。
没什么。我站起身,走吧,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住的凤仪宫永远是后宫最热闹的地方。各色妃嫔,环肥燕瘦,脂粉香气混在一起,熏得人头晕。
我照例缩在角落里,低着头,尽量降低存在感。上辈子习惯成自然,这倒不难。
安玥的位置很靠前,挨着德妃、贤妃几个高位妃嫔。她今天穿着一身桃红撒金丝的宫装,梳着繁复的飞仙髻,插着皇后新赏的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流光溢彩。
姐姐今日这身可真好看,衬得姐姐气色越发好了。安常在凑在旁边,一脸谄媚。
皇后娘娘赏的料子自然好。安玥笑着,声音清脆,带着点被娇宠出来的理所当然,就是这步摇沉了些,戴久了脖子酸呢。
姐姐天生丽质,戴什么都好看,沉些也值得。另一个宝林也奉承道。
一片和乐融融。
皇后坐在上首,端庄地笑着,眼底没什么温度。她也不喜欢安玥,安玥的盛宠对她这个皇后本身就是威胁。
请安快结束时,外面太监唱喏:皇上驾到——
一屋子人瞬间精神了,整理衣衫,露出最得体的笑容。安玥更是眼睛一亮,下意识挺直了背脊,扶了扶头上的步摇。
赵珩走了进来,一身玄色常服,身量很高,面容英挺,就是眼神有点沉,看人时带着审视。
都起来吧。他声音不高,有点冷淡。
众人谢恩起身。
皇后的笑容真切了些:皇上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路过,看看。赵珩在主位坐下,目光随意地扫过下面。
空气安静了一瞬。谁都希望能被那目光多停留一刻。
安玥微微侧着头,露出优美的脖颈线条,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准备接住帝王的垂青。
赵珩的目光,却越过她,落在了角落里。
落在我身上。
大概是我今天穿得太素,灰扑扑的,在一屋子姹紫嫣红里,反而成了个异类。
他看了我几秒,眼神里有一丝极淡的、近乎探究的东西划过。
那是谁他问皇后,声音不大,但足够所有人听见。
皇后的笑容顿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语气温和:回皇上,是安远伯府的小女儿,安瑶,封了选侍。她顿了顿,像是要提醒什么,安玥才人的妹妹。
哦赵珩的视线又落回我脸上,似乎想看清阴影下的五官,安选侍……抬起头来。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慢慢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没有躲闪,也没有安玥那种刻意的娇媚,眼神安静,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水。
臣妾安瑶,参见皇上。声音也刻意放得轻柔平和。
赵珩没说话,又看了我一会儿。那眼神,像是在我脸上寻找某个模糊的影子。
整个殿里静得可怕。
安玥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像刀子一样剐在我背上。其他妃嫔的眼神更是复杂,有嫉妒,有探究,更多的是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嗯。赵珩终于收回了目光,没什么表情,都散了吧。
他起身离开,没再看任何人。
众人恭送。
皇帝一走,殿里的空气才重新流动起来。但气氛已经变了。
哼,麻雀也想飞上枝头安玥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刺骨的冷意,从我身边走过时,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安瑶,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你也配
彩云和安常在她们也投来鄙夷的目光。
我没吭声,垂着眼,像没听见。心底却一片平静。第一步,成了。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在他心里激起了一点涟漪,哪怕只有一丝。
这就够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了极其规律的偶遇。
赵珩喜欢午后在太液池边的澄瑞亭看书或批折子。上辈子安玥就是靠在那里偶遇了几次,才渐渐入了皇帝的眼。
我每天午膳后,也会去太液池边。但不是澄瑞亭,而是离它有一段距离、更偏僻些的浮碧亭。那里视野不太好,但很安静。
我让小桃带上最简单的绣绷,或者一本翻旧了的诗集,坐在亭子里,安静地做自己的事。阳光好的时候,就望着水面发呆,眼神放空,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落寞。
我不靠近澄瑞亭,但那个角度,赵珩只要抬头,就能远远看到一个模糊的、安静的侧影。
一次,两次,三次……十几次。
我从没试图靠近,甚至没朝澄瑞亭的方向多看一眼。
但我知道,他偶尔会看过来。
有一次,连在澄瑞亭伺候的太监李德全,那个皇帝身边最精明的老狐狸,都忍不住朝我这边多看了两眼。
时机差不多了。
这天午后,天阴了下来,有点要下雨的意思。我照旧去了浮碧亭。
刚坐下不久,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很快连成一片雨幕。风吹得亭子边的柳树狂舞。
小桃急了:小主,雨太大了,咱们快回去吧!仔细着凉!
我坐着没动,看着亭外被雨打得剧烈摇晃的荷花,轻声说:等等吧,雨太大,路滑。
声音不大,顺着风,或许能飘过去一点。
又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雨势一点没减。小桃急得快哭了。
安选侍。一个尖细的嗓音响起。
我回头,是李德全。他撑着伞站在亭子台阶下,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雨势太大,皇上说,请小主移步澄瑞亭暂避。
成了。
我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惶恐,连忙起身:多谢皇上,多谢李公公。
跟着李德全,冒着雨小跑进澄瑞亭。
赵珩还坐在亭中的石桌旁,桌上摊着奏折。见我进来,抬起眼。
我身上淋湿了些,鬓发微乱,几缕湿发贴在苍白的脸颊边,更显得楚楚可怜。我屈膝行礼,声音带着点淋雨后的微颤:臣妾安瑶,谢皇上恩典。
免礼。赵珩的目光在我脸上停顿片刻,坐下吧。李德全,去取碗姜汤来。
是,皇上。
亭子里就剩我们两人。雨声哗哗,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气氛有点微妙的安静。
我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离他稍远的石凳上,低着头,看着自己湿了的裙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把一个内向、胆怯、又带着点雨后狼狈的形象演得十足。
在看什么书赵珩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我像是被惊了一下,抬起头,眼神有点怯生生的,把手里那本湿了一角的旧诗集递过去一点:回皇上,是……是些前人的诗词。
赵珩看了一眼封皮,是本常见的《花间集》。他没接,只问:喜欢哪一首
我迟疑了一下,声音很轻:喜欢……韦庄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我念得很慢,带着点南方口音的软糯,念到最后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时,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恰到好处地垂下了眼睫。
长久的沉默。只有雨声。
赵珩没说话。
但我能感觉到,他落在脸上的目光,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不再是纯粹的审视,多了一丝……探究或者说,是某种被触动回忆的恍惚
江南……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很淡,听不出情绪,是个好地方。
是啊……我轻声附和,依旧低着头,像是沉浸在某种情绪里,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这话一语双关,既是说诗中意境,也像是说自己。
赵珩没再问,也没再说话。
李德全很快端着姜汤来了。我小口喝着,热气氤氲中,眼睫低垂,显得格外温顺安静。
雨渐渐小了。
我喝完姜汤,起身告辞:谢皇上赐汤,雨势渐歇,臣妾不敢打扰皇上处理政务,先行告退。
去吧。赵珩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恭敬地退下。走出亭子时,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一直跟随着。
回到我那破旧的小偏殿,小桃一边帮我擦头发,一边忍不住小声问:小主……皇上他……
别问。我打断她,对着铜镜,看着镜中那张依旧苍白,眼神却已不同的脸,以后,日子会好过些了。
果然,第二天,内务府就送来了份例里的东西,布料是时新的,炭是上好的银丝炭,还有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两匹颜色清雅的绸缎。
李德全亲自送来的,脸上堆着笑:皇上念着小主身子弱,让奴才送些东西过来,给小主添置添置。
谢皇上恩典,有劳公公了。我表现得受宠若惊。
东西不多,但意义重大。至少证明,皇帝注意到了我这个角落里的选侍,并且愿意施舍一点恩惠。
宫里的风向变得比翻书还快。
之前对我视而不见、或者冷嘲热讽的妃嫔们,态度微妙地变了。路上遇见,会客套地点点头,甚至有人开始打听我喜欢什么花,爱吃什么点心。
安玥的反应最直接。
就在内务府送东西来的下午,她来了。带着彩云和安常在,气势汹汹。
我让小桃在外面守着,殿门没关严实。
安玥一脚踏进来,环视着我这刚有点人气的屋子,冷笑一声,像淬了冰:安瑶,长本事了
我没起身,坐在窗边的小凳上,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补一件旧衣。闻言抬起头,看着她,眼神平静:姐姐来了坐。
这平静彻底激怒了她。
少跟我装模作样!她几步冲到我面前,扬手就要打下来。
我没躲。甚至把脸微微侧过去一点。
巴掌带起的风都扫到脸上了。
她的手腕却被旁边的安常在死死拉住。
才人!才人息怒!安常在压低声音,急切地提醒,她刚得了皇上的眼,您这会儿动她,传到皇上耳朵里……
安玥的手僵在半空,胸口剧烈起伏,那张明艳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死死瞪着我,眼神像要活剐了我。
我放下针线,缓缓站起身,比她矮些,气势却不弱。我看着她喷火的眼睛,声音不高,却清晰:
姐姐何必动气妹妹不过是运气好,沾了点雨露。姐姐圣眷正浓,难道还容不下妹妹这丁点恩宠
我凑近一步,几乎贴着她耳朵,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气声说:
还是说……姐姐怕了怕妹妹这点蒲柳之姿,分了姐姐的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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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玥的瞳孔猛地一缩,猛地推开安常在,死死盯着我,像看一个怪物。她大概从未想过,我这个在她眼里像烂泥一样可以随意践踏的庶妹,敢这样跟她说话。
你……好!安瑶,你给我等着!她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妹妹等着呢。我微微一笑,退后一步,屈膝行礼,姐姐慢走。
安玥脸色铁青,狠狠剜了我一眼,带着人风一样刮走了。
殿门关上。
小桃这才敢跑进来,吓得脸都白了:小主!您……您刚才怎么敢……
怕什么我重新坐下,拿起针线,她不敢真动手。至少现在不敢。
我就是要激怒她。她越愤怒,越容易出错。
皇帝的恩宠像一点火星,暂时燎不着我,却足以让安玥坐立不安。
她开始频繁地往皇帝跟前凑。打扮得比以往更艳丽,找各种借口去送汤送水,变着法儿地展示她的才艺——跳舞、弹琴、画画。
赵珩的态度却有点微妙。他依旧会去她宫里,赏赐也不少,但据李德全那边偶尔漏出的一点风声(他收了我一支成色不错的玉镯),皇帝似乎对安玥的刻意讨好,评价了一句:太闹腾。
闹腾。
这两个字,正中安玥的死穴。她以为皇帝喜欢她的鲜活明艳,殊不知皇帝骨子里厌倦了这种浮于表面的张扬。尤其是在见过我刻意营造的安静之后。
我依旧按兵不动。皇帝不召见,我绝不主动往前凑。只是偶遇的次数更多了些。有时在太液池边,有时在去给皇后请安的路上。每次都保持着那份沉静和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赵珩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的时间,越来越长。
终于,一个月后,皇帝身边的小太监来传口谕:晚膳后,侍寝。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后宫。
安玥的凝香殿据说摔碎了一整套前朝官窑的茶具。
我让小桃替我梳洗。不用浓妆艳抹,只薄施脂粉,选了身月白色的素雅宫装,衬得人越发清冷。
坐着小轿到了皇帝的紫宸殿偏殿。
沐浴,更衣。有老嬷嬷来教导规矩。我垂着眼,一一应下,像个最温顺的提线木偶。
被裹在锦被里,抬进寝殿。
殿内只点着几盏昏暗的宫灯,龙涎香的味道很浓。赵珩半靠在宽大的龙床上,手里拿着一卷书。
我被放在他身边。
心跳得很快,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带着点怯,身体也微微绷着。
赵珩放下书,侧头看我。他的眼神很深,带着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手指抬起我的下巴,迫使我与他对视。
怕朕他问,声音低沉。
臣妾……不敢。我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音。
不敢他摩挲着我下巴的皮肤,指尖有些凉,还是不愿
是……敬畏。我垂下眼睫,避开他过于锐利的目光,皇上乃天子,臣妾……不敢僭越。
他看了我良久,久到我以为他会发怒。他却忽然松了手,身体往后靠了靠,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睡吧。
我僵了一下,有些意外。上辈子侍寝的记忆模糊又痛苦。我以为……
怎么失望了他闭着眼,淡淡问。
臣妾不敢。我连忙说,声音依旧轻软,能侍奉在皇上身边,已是臣妾天大的福分。
他没再说话。
我小心翼翼地躺下,离他有一段距离,规规矩矩地侧身躺着,像只蜷缩的猫。
殿内陷入沉寂,只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
我闭着眼,呼吸放得很轻很轻。
安瑶。黑暗中,他忽然开口。
臣妾在。我立刻回应。
你……他似乎斟酌了一下词句,很像一个人。
我的心猛地一沉。
来了。果然是因为这个。
是臣妾的福气。我低声说,带着恰到好处的卑微,只是……臣妾蒲柳之姿,怎敢与贵人们相比。
他没再说什么。
这一夜,真的只是睡了。
第二天清晨,我被送回去时,侍寝的消息和后宫无数道嫉恨的目光一起,砸在了我身上。
同时来的,还有晋封的旨意:安选侍晋为安才人。
才人,和安玥平级了。
凝香殿这次连消息都没传出来。据说安玥病了,闭门谢客。
我知道,她的病,是心病。被我这个她瞧不上的庶妹,硬生生逼出来的。
皇帝的恩宠,像是为我开了一道口子。日子确实好过了。内务府的人见了小桃都点头哈腰,分例再没短缺过。我搬离了那个偏僻的小角落,换了一处虽然不大但还算清雅的小院子,叫静怡轩。
安玥消停了几天,但我知道,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她在酝酿风暴。
机会很快就来了。
皇后寿辰将至,后宫都在准备贺礼。这是个在皇帝和皇后面前露脸的好机会。
安玥憋着劲要拔头筹。她擅长工笔花鸟,据说准备画一幅百鸟朝凤的巨幅画卷。消息传得沸沸扬扬,都知道安才人要献上大礼。
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针线尚可,但也只是尚可。上辈子我绣过一方帕子献给皇后,被淹没在无数珍宝里,连个水花都没起。
这次,我准备另辟蹊径。
寿辰前几日,我去了御花园深处一个僻静角落。那里有个小池塘,夏天开满荷花,现在只剩下枯败的莲蓬和残叶。
我让小桃带上纸笔,还有一个小巧的炭炉和一个小陶罐。
我在池塘边枯坐。看着那些冬日里萧瑟的残荷,被寒风刮得东倒西歪的莲蓬,还有池水里倒映的灰蒙蒙的天。
风很冷。我裹紧了斗篷,坐在石头上,拿起笔,开始画。
不是工笔,没有艳丽的色彩。我用最淡的墨,在素白的宣纸上,勾勒出残荷的枯梗,潦草的莲蓬,还有池水模糊的倒影。笔触简单,甚至有些笨拙,透着一种荒寒的寂寥。
画完,我在右下角,用娟秀的小楷题了一句:留得枯荷听雨声。李商隐的诗句。
然后,我把这幅画小心地卷好。
小主,您这是……小桃不解地看着我。别人都献金玉珍宝,这画也太寒酸了。
贺礼。我淡淡道。我把画递给小桃收好,然后打开带来的那个小陶罐,里面是我之前熬好的梨膏。放到小炭炉上,慢慢温热。
梨膏的甜香在寒冷的空气里散开。
小主,您熬梨膏做什么小桃更糊涂了。
治病。我看着炭炉上袅袅的热气,眼神放空。
皇后寿辰那天,坤宁宫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妃嫔们按位份依次献礼。珍珠、珊瑚、玉佛、金器……琳琅满目,宝光四射。皇后端庄地笑着,一一夸赞。
轮到安玥。她自信满满地让两个太监展开那幅巨大的《百鸟朝凤图》。金线勾勒,色彩斑斓,凤凰展翅,百鸟环绕,确实精致华丽,气势磅礴。
殿内响起一片惊叹和赞誉。
安才人果然才艺双绝!
这画工,绝了!
皇后娘娘您看这凤凰,多精神!
皇后也笑着点头:玥儿有心了,这画工越发进益了。
安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得意,挑衅地瞥了我一眼。
轮到我。我捧着那个小小的陶罐和卷起来的画轴上前。
众人的目光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臣妾才疏学浅,无甚珍宝。唯素日见园中枯荷寂寥,偶有所感,拙笔涂鸦一幅,聊表心意。另,听闻皇后娘娘冬日偶有咳嗽,臣妾熬了些梨膏,虽粗陋,但愿能为娘娘略解烦忧。
我声音不高,谦卑温顺。
太监接过,展开画卷。
那幅简单的、只有墨色的残荷图,在满室金玉辉煌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兀和……寒酸。
殿内有一瞬间的安静。
随即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
这……画的什么呀
也太简陋了……
枯荷多晦气!
安玥的嘴角勾起一抹胜利的讥诮。
皇后的笑容也淡了些,目光落在画上,没什么情绪:安才人……倒是有心了。
气氛有些尴尬。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上首没怎么说话的赵珩,突然开口:拿过来,朕看看。
李德全赶紧把画呈上去。
赵珩展开画,看得很仔细。他的手指拂过那枯败的荷梗,落在那句题诗上——留得枯荷听雨声。
他看了很久。
殿内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帝身上。
良久,赵珩放下画,抬眼看向皇后,语气温和:梓童,朕看这幅画,意趣独特。残荷听雨,倒也别有一番韵味。安才人这份心思,质朴清新,颇为难得。他又看向我,梨膏……皇后这几日确实有些咳。
皇后的笑容重新变得真切,立刻接话:皇上说的是。安才人这份贺礼,质朴真诚,倒是让臣妾想起了未出阁时,也爱这冬日残荷的意境呢。她示意宫女收下梨膏,这梨膏,本宫晚些就尝尝。
风向瞬间逆转。
那些嗤笑消失了,变成了窃窃私语和探究的目光。
安玥脸上的得意和讥诮彻底僵住,然后一点点碎裂,化为难以置信的苍白和愤怒。她死死攥着拳,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她耗费心血准备的华丽贺礼,竟然被我这幅寒酸的破画和一瓶梨膏抢了风头!还是在帝后面前!
赵珩又淡淡加了一句:安才人安瑶,温婉娴静,知书识礼,晋为贵人。
安贵人谢皇上、皇后娘娘恩典!我深深拜下,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和激动。
起身时,余光看到安玥几乎站立不稳,被旁边的彩云死死扶住。那眼神,已经不是愤怒,而是淬了毒的恨意。
我知道,这根刺,已经深深扎进她心里了。
晋封贵人,搬进了更宽敞的云意阁。安瑶这个名字,终于在后宫有了一点分量。
安玥的恨意像毒蛇,盘踞在凝香殿。她暂时按捺着,没再直接冲我发难,但我知道,她在等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后宫的争斗,从来不是明刀明枪。
很快,机会就送到了她手上。
中秋宫宴,热闹非凡。酒过三巡,气氛正酣。我位置靠后,安静地坐着,只偶尔动一下筷子。
赵珩心情似乎不错,多喝了几杯。皇后带着妃嫔们去御花园赏月。
花园里灯火通明,丝竹悦耳。我刻意落后几步,不想挤在人群里。
安玥却带着安常在她们,不动声色地围了过来,将我慢慢逼向临水的九曲桥边。桥下是太液池的支流,水不算深,但满是淤泥水草。
安贵人近来真是风光啊。安玥笑着,声音却冷得像冰碴子,连皇后娘娘都夸你心思巧。
姐姐过奖了。我低着头,做出想绕开的样子。
她侧身一步,又挡住去路,手里端着的酒杯不经意地朝我一倾——
哎呀!安玥惊呼一声,半杯残酒泼在了我胸前浅色的宫装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污渍。
妹妹没事吧姐姐手滑了。她假惺惺地道歉,眼底却闪着恶毒的光。这招上辈子她用过,弄脏我的衣服,逼我去偏僻处更换,然后安排人撞见我衣衫不整的样子,污我清誉。
无妨。我平静地用帕子擦了擦,臣妾去更衣便是。
彩云,还不快陪安贵人去!安玥立刻吩咐她的心腹大宫女。
彩云皮笑肉不笑地应下:贵人请。
我跟着彩云,离开喧闹的人群,走向御花园深处一处偏僻的宫室,那是专供妃嫔临时更衣的地方。
宫室不大,点着两盏昏暗的宫灯。彩云守在门口:贵人快些,奴婢在外面候着。
我走进去,里面空无一人。屏风后放着替换的衣物。
我没有立刻换衣服,而是走到窗边,窗户虚掩着。我透过缝隙往外看,果然看到假山后藏着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是安玥宫里的两个小太监。
我无声地冷笑。果然还是老一套。
我快速走到门边,猛地拉开了门!
守在门口的彩云吓了一跳:贵人您……
彩云姐姐,我脸上带着惊慌,声音却故意扬高了些,里面……里面好像有奇怪的声音!我……我害怕!
彩云一愣,下意识往门里探头:什么声音
就在这时,我猛地抓住她的手腕,用尽全力将她往门里一拽!同时身体灵活地向旁边一闪。
彩云完全没防备,惊叫一声,踉跄着被拽进了昏暗的宫室。
就在她跌进去的瞬间,我迅速反手,哐当一声,用力关上了宫室的门!并且飞快地把门从外面挂上了临时带来的一个小铜锁——那是我之前以防万一带在身上的。
你干什么!开门!安瑶!你开门!彩云在里面反应过来,疯狂地拍门怒吼。
与此同时,假山后那两个小太监见势不对,也冲了出来,一脸惊愕。
来人啊!救命啊!我立刻放声尖叫,声音凄厉尖锐,在寂静的花园一角格外刺耳,有贼!这里有贼要害彩云姐姐!
我一边喊,一边朝着灯火通明、丝竹声传来的方向跌跌撞撞跑去,还故意狠狠摔了一跤,弄得发髻散乱,狼狈不堪。
这边的动静立刻惊动了不远处的宫宴人群。
怎么回事皇后威严的声音响起。
侍卫和太监们迅速围了过来。
皇后娘娘!救命!我扑到皇后面前,哭得梨花带雨,浑身发抖,臣妾……臣妾去更衣,彩云姐姐陪着……刚到那里,就听到里面有奇怪的声音……彩云姐姐进去查看……门……门突然从里面关上了!还有……还有两个黑影从假山后跑出来……像是……像是要行不轨之事!臣妾吓坏了……
我语无伦次,把贼人、黑影、行不轨、彩云在里面这几个关键词反复强调,指向性极其明确。
皇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妃嫔们也一片哗然。
来人!把门撞开!皇后厉声下令。
侍卫上前,几下撞开了门锁。
门打开,只见彩云头发散乱,衣衫因为刚才挣扎和拍门有些凌乱,正惊魂未定地站在那里,脸色煞白。
昏暗的灯光下,孤男寡女(那两个小太监也被侍卫按住了),紧闭的宫室……这场景,怎么看怎么暧昧不清。
不是的!娘娘!是安贵人她……彩云看到外面阵仗,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下想辩解。
大胆贱婢!皇后根本不听她解释,后宫出现这种秽乱之事,是打她这个皇后的脸,竟敢在宫中行此苟且!还有你们!她指着被按住的两个小太监,统统拿下!
皇后娘娘饶命!奴婢冤枉!是安贵人陷害!是她……彩云哭喊着,拼命想指向我。
住口!安玥的声音尖利地响起,她急匆匆从人群后挤过来,脸色比纸还白,带着惊怒,皇后娘娘明鉴!彩云是臣妾的贴身宫女,一向本分,定是有人陷害!她狠狠瞪向我,那眼神恨不得吃了我,安瑶!是不是你搞的鬼!
我立刻跪倒在地,眼泪扑簌簌落下,哭得更加凄惨无助:姐姐……你……你怎能如此冤枉妹妹妹妹被贼人惊吓,好心求救……彩云姐姐在里面……那两个人也在……这……这难道是妹妹能安排的妹妹初入宫廷,哪有这样的本事……姐姐若不信,大可以审问那两个太监……问问他们为何鬼鬼祟祟藏在假山后……
我把鬼鬼祟祟、藏这几个字咬得极重。
那两个小太监本就是安玥安排来捉奸的,做贼心虚,被侍卫一吓唬,还没等用刑,就哆哆嗦嗦招了:是……是才人……安才人吩咐奴婢们……守在假山后……等……等彩云姑娘发信号……就冲进去……
供词一出,全场死寂。
所有目光齐刷刷射向安玥。
安玥如遭雷击,踉跄一步,指着那两个太监,气得浑身发抖:胡……胡说!本宫没有!你们血口喷人!
安玥!皇后的声音冷得像冰,人证在此,你还有何话说竟敢指使宫人,在宫中行此下作手段,构陷妃嫔,秽乱宫闱!你眼里还有没有宫规!有没有本宫!
皇后娘娘!臣妾冤枉!是安瑶!是她设计害我!安玥彻底慌了神,口不择言,扑通跪下,指着我嘶喊,是她锁的门!是她把彩云推进去的!
姐姐……我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声音哽咽破碎,彩云姐姐是你的心腹,我如何推得动她门又如何能从外面锁住姐姐……妹妹知道姐姐不喜妹妹,可……可也不能用如此狠毒的手段来污妹妹清白,还搭上彩云姐姐啊……彩云姐姐对你忠心耿耿……
我字字泣血,句句指向安玥才是那个狠毒主使,连自己的心腹宫女都可以牺牲。
贱人!我撕了你的嘴!安玥被我激得理智全无,竟从地上爬起来,状若疯狂地朝我扑过来!
拦住她!皇后厉喝。
两个粗壮的嬷嬷立刻上前,死死架住了发狂的安玥。
皇上驾到——李德全尖细的唱喏声响起。
赵珩不知何时也闻讯赶来了。他脸色阴沉,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被架住的、状若疯癫的安玥,跪地哭诉的我,被按住的太监,衣衫不整、面无人色的彩云。
怎么回事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皇后上前,言简意赅又添油加醋地禀报了事情经过:安玥指使太监图谋不轨,陷害安贵人不成反害了自己的宫女,证据确凿,还意图当众行凶。
赵珩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安玥身上,那眼神冰冷刺骨,再无半分往日的情意。
安氏,毒妒成性,扰乱宫闱,即日起,降为采女,禁足凝香殿,无旨不得出!宫女彩云,杖毙!从犯太监,杖责三十,发配苦役!
旨意冰冷无情,像一把重锤,狠狠砸下。
皇上!皇上!臣妾冤枉!是安瑶害我!是她害我啊皇上——安玥凄厉的哭喊响彻夜空。
赵珩看都没再看她一眼,拂袖而去。
安玥被堵了嘴,像拖死狗一样拖了下去。
彩云的惨叫声很快在远处响起,又很快消失。
人群散去,只剩下几个宫人收拾残局。
小桃扶起瘫软在地的我。
我抹掉脸上的泪痕,看着安玥被拖走的方向,眼底一片冰寒。
安采女
这只是个开始。
安玥被降为采女,禁足凝香殿,像一朵迅速凋零的花。
皇帝的态度就是后宫的风向标。之前围绕在她身边的那些妃嫔,如安常在之流,立刻树倒猢狲散,甚至有人为了撇清关系,开始偷偷向我示好。
凝香殿门可罗雀,连份例都开始被克扣。
我晋了贵人,又有皇帝偶尔的召见(虽然大多时候也只是安静地待在他身边看书或下棋),日子蒸蒸日上。
但我清楚,安玥不会甘心。她背后还有安远伯府,她爹不会看着这个最得意的女儿彻底倒下。而且,她的贵妃命格……我不信她这么容易就完了。
她在等一个翻身的机会。
这个机会,两个月后来了。
前线传来捷报,安远伯率领的西路大军在平叛中取得大捷,斩敌逾万,夺回三座城池!皇帝龙颜大悦,下令犒赏三军。
消息传到后宫,凝香殿紧闭的大门似乎都松动了几分。
安玥的父亲立了大功,她这个女儿,自然也跟着沾光。皇帝就算再看她碍眼,为了安抚功臣,也得给点甜头。
果然,不久后,禁足解除。安玥虽然还是采女,但份例恢复,皇帝也象征性地召见了她一次。
她沉寂了一段时间,像是在舔舐伤口,又像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
再次见到她,是在一次宫妃集体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的路上。
她瘦了很多,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里的怨毒和恨意,比之前更加浓烈,像淬了毒的针。她穿着素净的旧衣,走在队伍末尾,看到我被几个低位妃嫔簇拥着走在前面,那眼神几乎要在我背上烧出两个洞。
我知道,报复快来了。以她对我的恨,绝不会只是眼神攻击。
没多久,宫里有流言悄悄传开。
说我安贵人,表面上清高自持,其实私下里用厌胜之术诅咒高位妃嫔,特别是……皇后娘娘。
流言有鼻子有眼,说有人亲眼看见我静怡轩的宫女小桃,半夜偷偷在御花园东南角的大槐树下埋东西。
厌胜之术,是宫中最忌讳的大罪。一旦沾上,就是万劫不复。
这招够毒。
皇后也听到了风声。一次请安后,她单独留下我。
安贵人,皇后端着茶盏,语气淡淡的,近来宫里有些闲言碎语,说你宫里不太干净。本宫是不信的,但你也要约束好下人,莫要让人抓了把柄。
这是在敲打我。
皇后娘娘明鉴!我立刻跪下,一脸惶恐委屈,臣妾万万不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定是有人恶意中伤!请娘娘为臣妾做主!
起来吧。皇后放下茶盏,本宫只是提醒你一句。清者自清。
话虽如此,但我知道,皇后心里已经埋下了怀疑的种子。只要安玥那边拿出所谓的证据,皇后为了自身威严,一定会彻查。
果然,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凤仪宫的大太监带着几个嬷嬷和侍卫,突然包围了静怡轩。
安贵人,得罪了。大太监面无表情,有人向皇后娘娘首告,说贵人在宫中行厌胜邪术。奉娘娘懿旨,搜查静怡轩!
小桃吓得脸色惨白。
我穿着寝衣,披着外袍,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如狼似虎地冲进我的寝殿翻箱倒柜,脸上是恰到好处的震惊和屈辱:搜!尽管搜!本贵人身正不怕影子斜!但若搜不出什么,本贵人定要讨个说法!
搜查的人很快出来了,手里空空。
公公,可搜到了我冷声问。
大太监皱了皱眉,似乎有些意外。这时,一个嬷嬷快步从后院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小、用布缝制的粗糙人偶!
那人偶身上,赫然写着皇后的名讳和生辰八字!心口位置,扎着几根明晃晃的钢针!
找到了!在贵人寝殿后窗外的花圃里埋着!嬷嬷尖声道。
安贵人!你还有何话说!大太监厉声喝道,眼神锐利如刀。
小桃腿一软,瘫倒在地。
我盯着那个丑恶的布偶,脸上血色瞬间褪尽,身体晃了晃,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和难以置信的背叛。
下一秒,我猛地扑向那个拿着人偶的嬷嬷,用尽全身力气夺过那个布偶!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狠狠一口咬破了自己的手指!
鲜红的血涌出来。
我毫不犹豫,用自己的血,在那布偶的背面,飞快地划了两道!
那不是字,更像是一个扭曲的符号。
公公请看!我举起染血的布偶,声音凄厉尖锐,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疯狂,这布偶背面的印记!是安府家生子独有的标记!是安玥!是安采女要害我!要害皇后娘娘!她恨我!恨皇后娘娘!这布偶是她安府的人带进来的!
这变故太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
安府家生子的标记这事关重大!大太监脸色骤变,一把抢过布偶仔细看那血迹涂抹的印记——那符号确实古怪,不像随意涂抹。
去!立刻禀报皇后娘娘!再派人去安府查证!大太监当机立断。
他又看向我,眼神复杂:安贵人,得罪了,在事情查明前,请您暂留静怡轩,不得外出!
这是软禁。
臣妾明白。我放下手,任由指尖的血滴落在地,脸色惨白却异常平静,臣妾身家性命,全在娘娘一念之间。只求娘娘明察秋毫,莫让真凶逍遥法外,更莫让幕后黑手……祸乱宫闱!
我把幕后黑手四个字咬得极重。
消息像惊雷一样炸开。
皇后震怒,亲自下令彻查。很快,安府那边传来消息,那个血画的符号,确实像安府早年一个被发卖的家奴用过的标记!而那个家奴的女儿,就在宫里!正是……安玥身边另一个不起眼的二等宫女,叫秋月!
秋月被抓了起来,几轮审讯下来,熬不住,招了。
她哭喊着说是安玥逼她的!安玥恨我入骨,更怨恨皇后当初重罚她,让她父亲在朝堂上丢了脸。安玥给了她布偶和皇后的八字,让她找机会埋在我宫外,栽赃陷害!那布偶就是安府的人偷偷送进宫给安玥的!
人证物证确凿。
安玥百口莫辩。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早就知道她安府这个隐秘的标记,更想不到我会用这种自残的方式当场反咬一口。
凝香殿再次被围。
这一次,安玥被拖到皇后面前时,已经面无人色,眼神空洞。
皇后高高在上,声音冰冷刺骨:安氏,你父亲虽有微功,却纵女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诅咒中宫,构陷妃嫔,罪不容诛!念安远伯前线有功,免你死罪。即日起,褫夺封号,废为庶人,打入冷宫!永世不得出!
安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瘫软在地,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死死地、怨毒无比地瞪着我,那眼神,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我没有看她。
对着皇后深深拜下:皇后娘娘圣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尘埃落定。
安玥,安采女,不,安庶人,被像丢垃圾一样丢进了冷宫深处最破败的那间屋子。那里,是我上辈子咽气的地方。
安远伯府也受到牵连,安远伯被皇帝申斥罚俸,安玥的母亲哭晕在府里。
我因受冤且揭露有功,被皇帝安抚,晋为嫔位,赐号静。
静嫔安瑶。
搬离了云意阁,住进了更宽敞华丽的流华宫偏殿。
小桃高兴坏了,走路都带风。
娘娘!咱们总算熬出头了!她一边指挥小宫女擦拭新送来的琉璃屏风,一边激动地说,安庶人进了冷宫,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您现在是静嫔娘娘了!
我看着窗外流华宫精致的花园,没有说话。
出头
这才到哪。
安玥进了冷宫,但她的贵妃命格还没破。上辈子她就是在冷宫沉寂一段时间后,被她父亲用军功换了出来,最后一路高歌猛进登上贵妃之位。
我得彻底断了她的路。
断了安远伯的路。
机会很快又来了。这次不是后宫,而是朝堂。
安远伯西路大军大捷后,皇帝有意让他继续领兵,平定西南最后一股顽抗的叛军。若能再立新功,封侯都有可能。朝堂上,支持安远伯的声音很高。
我知道,这是安远伯想借军功翻身,甚至为他女儿铺路的开始。
我必须阻止。
我手上没有朝堂势力。但我有皇帝的恩宠,还有李德全这个门路。
李德全收我的东西越来越顺手,态度也越发恭敬。他虽不是前朝的人,但作为皇帝身边的心腹,总能听到些风声。
一次赵珩在我这里下棋,赢了他两局,他心情不错。我状似无意地提起:皇上,臣妾昨日做了个噩梦,梦见西南方向山崩地裂,好生吓人……醒来还心有余悸呢。
赵珩落子的手一顿,抬眼:西南梦而已,不必当真。
臣妾知道是梦。我蹙着眉,带着点小女儿的忧虑,就是……就是想起安远伯大人如今正在西南征战,那边地势险峻,瘴疠横行……希望伯爷一切平安才好。
赵珩没说话,但眼神若有所思。
过了几天,李德全偷偷递给我一个消息:皇帝好像对安远伯的请战奏折,批了个缓议。
缓议这说明皇帝心里有了疑虑。
我知道这还不够。我需要一个更直接的证据。
又过了半月,机会来了。安远伯派回京城押送一批军需的副将,是他的心腹,姓王。这人好酒,尤其好京城的梨花白。
我让小桃的干哥哥,在宫外一家大酒楼做跑堂的二福,想办法接近这个王副将。二福机灵,很快跟王副将混熟了,常请他喝酒。
一次王副将喝高了,二福故意套话,忧心忡忡地说:王将军,西南那边听说瘴气厉害得很安伯爷千金之躯,可要保重啊!小的听说前朝有大军在那边水土不服,病倒了一大片……
屁!王副将舌头都大了,拍着桌子,瘴气是有,但伯爷早有准备!药材备得足足的!就是……他打了个酒嗝,压低声音,就是粮草……有点紧巴……不过不打紧,伯爷自有办法……就地征粮嘛……
就地征粮二福装傻,那……那百姓能乐意
乐不乐意……重要吗王副将嘿嘿一笑,带着几分蛮横,刀子架脖子上,谁敢不给非常时期……咳……你小子……别出去乱说啊……
二福连连点头。
第二天,一封密信就通过李德全的路子,悄无声息地送到了赵珩的御案上。信里详细记录了王副将酒后失言,说安远伯在西南强征粮草,激化民怨,恐生变乱。
赵珩最恨什么最恨武将拥兵自重,欺凌百姓,动摇国本!
尤其还是在他对安远伯已有疑虑的时候!
很快,朝堂风云突变。
御史台接连弹劾安远伯在西南纵兵扰民、强征粮秣、虚报军功等数条大罪!其中强征粮草,激起民变这一条,被御史引经据典,说得极为严重。
皇帝震怒,下旨严查。
查证需要时间,但安远伯的兵权被当场解除!调回京城述职!西南军务另委他人。
安远伯被紧急召回京城。等待他的,是都察院和兵部的联合审查。
结果还没出来,但安远伯的仕途,基本到头了。
消息传到后宫,如同在冷宫里扔下一块巨石。
安玥在冷宫深处那间破屋子里,终于等来了她父亲的消息,却不是救她出苦海的喜讯,而是安家即将倾塌的噩耗!
听说她当场就疯了。砸碎了屋里唯一一个破碗,用碎瓷片划烂了自己的脸,对着流华宫的方向日夜诅咒哭嚎。
这些,是看守冷宫的老太监当闲话说给小桃听的。
疯了我修剪着一盆新送来的绿菊,动作很稳,也好。疯了,就消停了。
小桃没说话,眼神有些复杂,大概是觉得安玥的下场太惨了些。
惨吗
比起上辈子我在冷宫冻死时的绝望和无助,比起小桃被累死的结局,这算什么
安远伯的案子查了数月。最终,纵兵扰民、强征粮草查有实证,虽未酿成大乱,但影响恶劣。虚报军功倒是查无实据。皇帝念其旧功,最终下旨:安远伯削爵,降为云骑尉(一个虚衔的低级武官),罚没半数家产,闭门思过。
安家,彻底败了。
安庶人安玥在冷宫彻底疯了,在一个寒冷的冬夜,用一根磨尖的竹筷,捅穿了自己的喉咙。死状据说极其凄惨。
消息传来时,我正在流华宫的暖阁里,和赵珩对弈。
李德全进来,低声禀报了安庶人的死讯。
赵珩执棋的手顿在半空,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淡漠地落下棋子:知道了。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只蝼蚁。
我捻起一枚白玉棋子,稳稳落下:皇上,该您了。
棋盘上,黑子已呈合围之势。
安玥死了。安家倒了。
我的静嫔位置坐得很稳。赵珩对我这份安静和懂事似乎很满意,偶尔会在我宫里留宿,但更多时候是让我在一旁安静地陪着。
后宫暂时平静。皇后似乎对我放下了戒心,或许觉得我掀不起什么大浪。
日子流水般滑过。
又一年春末,皇后染了风寒,病势汹汹,缠绵病榻数月,竟药石罔效,在一个深夜薨逝。
中宫之位空悬。
后宫暗流涌动。德妃、贤妃几个高位妃嫔摩拳擦掌,各自背后的家族势力也开始在朝堂上角力。
赵珩却迟迟没有立后的意思。
他变得比以前更沉默,也更经常地来我的流华宫。有时只是坐着,半天不说话。
我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德妃贤妃家世显赫,但娘家势力太大,他忌惮。其他妃嫔要么资历不够,要么家世不足。
而我,家世败落(安远伯府倒了,我那个庶女身份反而成了优势),无依无靠,性情柔顺安静,正是他需要的,一个不会对皇权构成威胁的皇后人选。
立后大典前一个月,赵珩在流华宫用了晚膳。
他屏退了所有宫人,殿内只剩下我们两人。
烛火摇曳,气氛有些凝滞。
安瑶。他看着我,眼神深邃复杂,朕欲立你为后。
我立刻跪下,诚惶诚恐:皇上!臣妾惶恐!臣妾出身寒微,德行浅薄,万万不敢觊觎后位!德妃娘娘、贤妃娘娘……
朕意已决。他打断我,语气不容置疑,朕需要一个安静、本分的人坐在那个位置上。
他伸手扶起我,手指有些凉,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温顺,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和一丝不安:臣妾……明白。臣妾定当克己复礼,不负皇上所托。
他满意地点点头,手指拂过我的脸颊:很好。
我知道,他满意我的懂事,满意我的无依无靠,更满意我能扮演好那个他需要的、温顺安静的皇后形象。
三个月后,盛大的立后册封典礼举行。
我穿着繁复厚重的皇后礼服,一步一步走上高台,接受百官朝拜。凤冠沉沉地压在头上,珠玉摇曳,眼前是黑压压跪拜的人群。
赵珩将象征皇后权柄的凤印和金册交到我手中。
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响彻云霄。
我捧着凤印,指尖冰凉。
贵妃命我抢到了。不,是皇后命。
终于,走到了这个位置。
典礼结束,帝后回宫。
我独自坐在坤宁宫奢华却空旷的寝殿里,凤冠霞帔都已卸下,只穿着一身明黄的常服。
小桃现在是坤宁宫的掌事宫女了,她指挥着小宫女们收拾东西,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悦。
娘娘,您累了一天,早些歇息吧她走过来轻声问。
嗯。我应了一声,走到巨大的铜镜前。
镜子里的人,凤目朱唇,威仪天成。再不是当年那个缩在角落、灰头土脸的安选侍。
我伸手,轻轻抚摸着镜面,指尖划过那张陌生的、属于大梁皇后的脸。
小桃,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声音很轻,你说……本宫现在,像谁
小桃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娘娘就是娘娘,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啊。
我没再说话。
殿门开了,赵珩走了进来。他大概在前朝饮了些酒,眼神带着微醺。
宫人们无声地退下。
他走到我身后,看着镜中的我们。他的目光透过镜面,落在我脸上,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看某个遥远的影子。
梓童,他伸出手,从背后环住我,下巴抵在我发顶,声音低沉模糊,带着酒气和一丝疲惫,今日……辛苦你了。
我没动,任由他抱着。镜子里,帝后相依的画面,看起来无比和谐。
以后,这后宫,就交给梓童了。他喃喃道,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畔,朕……只想要一个安静的地方。
安静的……地方。
就像他当初在澄瑞亭,远远看到的那个安静的影子。
我垂下眼睫,遮住眼底所有的情绪。
是,皇上。我温顺地回答,声音轻柔得像一缕风,臣妾会替皇上,守好这片安静。
他满意地嗯了一声,抱着我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殿内烛火通明,龙涎香的气息浓郁得有些窒息。
镜子里,我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安静
我会让这后宫,永远安静下去。
用我的方式。
夜深了。
赵珩已经睡熟。
我起身,赤脚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上,走到巨大的雕花窗边。
推开窗。
月光惨白,冷冷地照在坤宁宫空旷的庭院里。夜风吹过,檐角的铜铃发出细碎又空灵的声响。
我扶着窗棂,望着远处皇宫层层叠叠、望不到边的巍峨殿宇。
那些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青光,像蛰伏的巨兽。
这里,埋葬了多少白骨,又承载了多少欲望
安玥的血,安家的败落,皇后的病逝……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终于,站在了这里。
坤宁宫的女主人。
天下最尊贵的皇后。
可是……
我缓缓抬起手,月光下,手腕内侧,一道几乎淡不可见的陈旧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
那是安玥当年推我摔在碎瓷片上留下的。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道疤。
冰凉。
高处不胜寒。
风吹进来,扬起我散落的发丝。
我微微眯起眼。
这坤宁宫的夜风,怎么比当年冷宫里的……还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