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暮春的风与未说出口的话
民国十四年的暮春,风里总裹着股海棠花的甜香。
梓渝蹲在田府后花园的月洞门边,手里捏着支刚削好的竹笔,正往宣纸上添最后几笔。
纸上是匹昂首的黑马,马背上的人穿着笔挺的军校制服,侧脸线条凌厉,正是田栩宁。
他画得入神,连田栩宁踩着石板路走近都没察觉。
直到阴影覆上画纸,梓渝才惊得手一抖,竹笔在马腿上划出道歪线。
又在画我
田栩宁的声音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已隐隐透出几分日后握枪时的沉稳。梓渝慌忙把画纸往身后藏,耳尖红得像被晚霞染过,连说话都磕巴起来:没、没有……我画的是……是园子里的石狮子。
田栩宁弯腰,轻易就从他肘弯里抽走了画纸。他指尖刚从演武场回来,带着点薄茧,擦过梓渝的手腕时,惊得少年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
石狮子长这样田栩宁扬了扬画纸,目光落在画中人的领章上——那上面被梓渝细心地画了颗小小的五角星,是他上周在军校刚得的嘉奖。
梓渝的脸更红了,攥着衣角小声辩解:我……我画错了不行吗他穿了件水绿色的杭绸短衫,领口绣着缠枝莲,衬得脖颈又细又白,像极了田栩宁见过的那些工笔仕女图里的人。可他偏偏又是个少年,眉梢眼角虽带着点天生的柔意,眼神里却藏着不肯服软的执拗。
田栩宁看着他泛红的眼角,喉结动了动,把画纸叠好塞进自己口袋:画得不错,送我了。
那是我画坏的!梓渝急得想抢,踮起脚去够他的口袋,却被田栩宁轻轻按住肩膀。他的掌心很热,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梓渝瞬间就不敢动了,只能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绣着云纹的缎面鞋上沾了点草屑。
下月我要去保定军校报到了。田栩宁忽然说。
梓渝猛地抬头,眼里的光一下子暗了下去:去多久
至少三年。田栩宁看着他微抿的唇,那唇色很淡,此刻却抿成了条倔强的线。他想说点什么,比如我会给你写信,又或者等我回来,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硬邦邦的一句:你在家好好待着,别总往外跑,世道不太平。
梓渝没应声,转身往园子里走,水绿色的衣摆扫过开得正盛的海棠,落了满身花瓣。田栩宁看着他的背影,手里还残留着刚才按在他肩膀上的温度,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他其实知道梓渝偷偷喜欢他。就像他知道自己每次看梓渝蹲在廊下看书时,目光总会在他垂落的睫毛上多停留片刻;知道自己故意把领结系歪,就为了等梓渝红着脸来帮他系好;知道那罐梓渝亲手酿的梅子酒,被他藏在军靴箱底,舍不得喝一口。
可他们都是男人。田栩宁捏了捏拳头,指甲陷进掌心。他是田家长子,将来是要穿军装保家卫国的,不能有这些见不得人的心思。
第二日清晨,田栩宁动身去军校。梓渝没去送,只托下人递给他一个小小的木盒子。田栩宁坐在火车上打开,里面是枚用红绳系着的玉佩,玉质温润,雕着两只缠在一起的飞鸟。盒子底下还压着张纸条,是梓渝清秀的字迹:平安。
火车鸣笛开动时,田栩宁把玉佩塞进衬衫里,贴在胸口。他望着窗外掠过的海棠树,忽然想起昨天梓渝转身时,落在他发间的那片花瓣,像个没说出口的吻。
他以为三年很快,以为回来时还能看见那个蹲在月洞门边画画的少年,以为总有机会把那句我也是说出口。
却没料到,时局变得比想象中更快。
半年后,日军在东北挑起战事的消息传到保定军校。田栩宁所在的学员队被紧急编入作战序列,开赴前线的前一夜,他借着营房的煤油灯,给梓渝写了封信。
信里没提战事的凶险,只说北方的雪下得很大,说他把那枚玉佩一直戴着,说等打退了敌人,就回去看他画新的画。写到最后,他犹豫了很久,终究还是没敢写下那句藏了许久的话。
信送出去的第三日,部队开拔。田栩宁站在卡车车厢里,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摸了摸胸口的玉佩,心里反复想着:等我回来。
他不知道的是,这封信没能送到梓渝手里。
更不知道,京城的风,很快就要变了。
日军的调虎离山计来得又快又狠。就在田栩宁和大部队被牵制在前线时,另一路日军突然调转方向,直扑防备空虚的京城。
消息传到田府时,梓渝正在书房整理田栩宁寄回来的那些军校照片。照片里的田栩宁穿着军装,站在队列里,眼神坚定,比离家时又成熟了许多。梓渝把照片一张张按日期排好,指尖抚过他的脸,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直到管家跌跌撞撞跑进来,声音发颤:小少爷,不好了!日军……日军快打到城门口了!
梓渝手里的相框啪地掉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像他瞬间凉透的心。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栩宁哥还不知道。
田府的护卫队很快组织起来,想护送梓渝从密道出城。可日军来得太急,城防很快被攻破,枪声、爆炸声、哭喊声响成一片。梓渝被护卫们护在假山后的暗格里,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紧紧攥着胸口那枚和田栩宁同款的玉佩——那是他偷偷照着田栩宁的样子,让工匠做的。
搜!仔细搜!田督军的亲眷都在这儿,肯定有大鱼!
粗嘎的日语传进来时,梓渝闭上了眼。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了。
日军把他从暗格里拖出来时,他没挣扎。水绿色的长衫沾满了尘土,头发散乱,却依旧抬着头,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他们把他绑在城楼上,用扩音器喊着让田栩宁退兵。寒风卷着雪花落在他脸上,像刀割一样疼。梓渝望着城外的方向,心里一遍遍想:栩宁哥,别回来。
他知道田栩宁的性子,若是知道他被抓,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冲回来,那正好中了日军的圈套。
城楼下的战事越来越激烈,隐约能听到田字旗的呐喊声。梓渝知道,田栩宁回来了。
他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望着那面越来越近的旗帜,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对着风吹来的方向轻声说:栩宁哥,我喜欢你……好久了。
说完,他猛地挣开被捆住的手腕——那里早已被麻绳勒得血肉模糊,然后狠狠撞向身后的城墙垛口。
血,染红了城楼上的白雪,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红梅。
田栩宁攻破城门冲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抱着梓渝渐渐冰冷的身体,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嘶吼,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怀里的人很轻,像一片羽毛,可田栩宁却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压在了这具身体上,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他在梓渝的口袋里,摸到了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照片——是他在军校时的样子,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被血晕染了大半,依稀能看清是:等你回来。
后来,
田栩宁用了三个月,把日军彻底赶出了京城。
他搬进了梓渝曾经住过的院子,把那些画稿、照片、还有那罐没喝完的梅子酒,都收在书房里。每天晚上,他就坐在梓渝曾经画画的那张书桌前,一遍遍地看那张染血的照片,直到天亮。
他常常想,如果当初在月洞门边,他能勇敢一点,把那句我也是说出口,会不会不一样
可世上没有如果。
……
2
染血的画稿与未寄的信
田栩宁把梓渝葬在了后花园那株海棠树下。
下葬那天,京城刚下过一场雨,泥土里混着青草和花瓣的气息,像极了梓渝身上常有的味道。田栩宁穿着一身黑色长衫,亲手给坟头培了最后一抔土,指尖触到湿冷的泥土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遣散了田府大半的下人,只留了几个老仆。偌大的宅院一下子空了,风穿过回廊时,呜呜咽咽的,像有人在哭。他住进了梓渝的书房,那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样——书桌上摊着没画完的画,砚台里的墨还没干,墙角的博古架上摆着一排空酒瓶,都是梓渝亲手酿的果酒,他一瓶都没舍得喝。
夜里,田栩宁总坐在那张梨木书桌前,就着一盏煤油灯翻看梓渝的画稿。大多是些花草虫鱼,偶尔有几笔山水,翻到后面,却越来越多是他的身影——演武场练枪的侧影,骑马时扬起的衣角,甚至有一次他趴在桌上打盹,被梓渝画成了个歪头的小猫,旁边还歪歪扭扭写着栩宁哥像懒猫。
田栩宁捏着那张画,指腹一遍遍摩挲着画中人的轮廓,忽然想起那天午后。他在书房处理军务,累得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件水绿色的薄毯,梓渝正蹲在桌前,手里拿着画笔,见他睁眼,吓得差点把笔掉在地上,红着脸说看你着凉,然后就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跑了。
那时他只当是少年人的好意,如今才懂,那薄毯上裹着的,是藏不住的心事。
画稿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没写完的信。纸已经泛黄,字迹却依旧清秀,只写了开头:栩宁哥,听闻你在前线打了胜仗,我真为你高兴。院子里的海棠又开了,比去年更艳些,我摘了些晒成了干,等你回来泡茶喝……
后面是大片的空白,像是写到一半被什么打断了。田栩宁把信纸凑到鼻尖,似乎还能闻到淡淡的海棠香,混着梓渝常用的那方砚台的墨香。
他想起城破那天,梓渝就是在这张书桌前整理他的照片,不知道当时他手里捏着的,是不是这张信纸。
傻子。田栩宁低声骂了一句,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怎么就不等我回来呢
窗外的海棠树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回应他的话。
日军被赶出京城后,并没有善罢甘休。前线战事依旧吃紧,田栩宁作为守城督军,几乎夜夜都在指挥部待到天明。
可无论多晚回来,他总要先去书房坐一会儿,摸摸梓渝留下的东西,才能勉强睡着。
这天深夜,他刚从指挥部回来,推开书房门,就看到书桌上多了个小小的木匣子。
是老管家送来的,说是从梓渝床底下找出来的,一直锁着,钥匙就藏在枕头下。
田栩宁捏着那把黄铜小钥匙,手指竟有些发颤。他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啪嗒一声,锁开了。
匣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叠厚厚的信,还有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
信都是写给田栩宁的,却一封都没寄出去。
最早的一封,是田栩宁刚去保定军校时写的。字迹还带着点稚气,说园子里的石狮子被雨水冲掉了一块角,像缺了颗牙,说听说军校的馒头很硬,你胃不好,要多喝点粥。
后来的信,渐渐多了些沉重的内容。
今日街上有人游行,喊着要抗日,栩宁哥,你在前线一定要小心,父亲说日军可能要打过来了,我把你的照片都收好了,藏在床板下,不会被抢走的。
最后一封信,写在城破前三天。纸页边缘有些褶皱,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栩宁哥,日军离京城越来越近了。护卫说要带我走,可我不想走。我走了,你回来就找不到我了。
我把那罐梅子酒埋在海棠树下了,等你回来,我们一起挖出来喝好不好
其实有句话,我想对你说很久了。
小时候你总护着我,有人欺负我,你就把他们打跑,然后把糖葫芦塞给我,说‘别怕,有我在’。那时候我就想,要是能一直跟你在一起就好了。
后来你去了军校,我每天都在画你,画你的样子,画我们以前去过的地方。我知道这样不好,我们都是男人……可我控制不住。
如果……如果这次能活下来,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如果不能……你也要好好活着,把日本人都赶出去,守着我们的家。
梓渝
田栩宁看完最后一个字,再也忍不住,捂住脸,发出压抑的呜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也晕开了那些被藏了太久的、不敢说出口的情意。
他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那个红布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个小小的布偶,做得有些粗糙,却是照着他的样子缝的——穿着军装,戴着军帽,脸上用黑线绣了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布偶的胸口,缝着一颗小小的红心。
田栩宁把布偶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他想起有一次,梓渝坐在廊下缝东西,被他撞见,红着脸说是给妹妹做的玩意儿。原来,那时候他就已经把心意,一针一线地缝进了布里。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那叠信上,也落在田栩宁苍白的脸上。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信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
梓渝,我收到你的信了。那句话,我也想对你说很久了。我等你回来,等了很久了。……
可写着写着,笔却再也落不下去。
收信人,已经不在了。
田栩宁放下笔,走到窗边,望着那株海棠树。春风拂过,花瓣簌簌落下,像一场无声的雨。
他知道,梓渝没说完的话,他没来得及说的话,都要被这春风带着,埋进土里,藏进岁月里了。
只是他不知道,这份迟来的告白,会在往后的十年里,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时时作痛。
……
3
枪火烬处的海棠酒
田栩宁用了整整三年,才把盘踞在华北的日军主力彻底击溃。
最后一场战役结束那天,他站在硝烟未散的阵地上,军靴陷在混着血污的泥土里,手里的枪还在发烫。传令兵跑来报告,说日军残部已向北逃窜,大捷的消息很快就能传回京城。
他没说话,只是望着京城的方向。风里似乎飘来熟悉的海棠香,像梓渝站在月洞门边时,身上那股清浅的味道。
回到京城时,已是深秋。田府后花园的海棠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田栩宁推开书房门,尘埃在漏进来的阳光里跳舞,桌上的画稿、信笺都还保持着原样,仿佛梓渝只是出去散了趟步,随时会推门进来,笑着喊他栩宁哥。
他在书桌前坐了一夜。天亮时,让老管家取来铁锹,走到海棠树下。
当年梓渝说,把梅子酒埋在这里了。
铁锹插进泥土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地下的人。挖了约莫两尺深,铁锹碰到了坚硬的东西。田栩宁蹲下身,亲手扒开泥土,露出一个陶瓮,瓮口用红布封着,布角已经有些腐烂。
他把陶瓮抱回书房,放在梓渝曾经画画的桌上。揭开红布时,一股醇厚的酒香漫出来,混着淡淡的梅子清酸,正是梓渝当年酿的味道。
田栩宁找了两个白瓷杯,倒了两杯酒。酒液琥珀色,在杯里轻轻晃荡。
梓渝,他端起其中一杯,对着空无一人的对面说,你看,酒还在。
他喝了一口,酒液滑过喉咙,带着点辛辣,后味却泛着甜。他想起很多年前,梓渝第一次酿酒,也是这样的梅子酒,那时候少年踮着脚,把酒杯递到他面前,眼里闪着光:栩宁哥,你尝尝,是不是比酒馆里的好
那时候他说好,心里却在想,这双递酒杯的手,比酒还要让人心醉。
一杯酒喝完,田栩宁拿起那叠没寄出去的信,一封封地读。读到要是能一直跟你在一起就好了时,他停了停,指尖按在那句上,像是能透过纸背,摸到少年写这句话时发烫的脸颊。
我也是。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也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战事平息后,田栩宁成了镇守北方的督军,军政要务压得他喘不过气。可无论多忙,他每天总要回一趟田府,去梓渝的书房待上一个时辰。有时是翻画稿,有时是看照片,有时只是坐着,对着空杯子发呆。
老管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劝他:督军,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您还年轻,该往前走。
田栩宁只是摇头。他往前走的每一步,脚下都踩着梓渝没走完的路,怎么能说过去就过去
这年冬天,田栩宁的妹妹田若微带着孩子来看他。若微嫁在江南,丈夫是个教书先生,日子过得平淡安稳。孩子刚满周岁,粉雕玉琢的,见了田栩宁,一点也不怕生,伸出小手要他抱。
田栩宁有些笨拙地把孩子接过来,小家伙攥着他胸前的玉佩——那枚梓渝送的飞鸟玉佩,他一直贴身戴着——咯咯地笑。
若微看着他,眼圈有点红:哥,你一个人太苦了。要不……把阿元过继给你吧他是我儿子,也是你的亲侄子,将来给你养老送终。
田栩宁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阿元的眼睛很亮,像极了小时候的梓渝,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
他沉默了很久,点了点头。
阿元就这样留在了田府。田栩宁没让他喊自己爹,只让他叫伯父。他教阿元读书,教他骑马,教他认那些梓渝画过的花草。
阿元很聪明,学东西很快,只是有时候会指着书房里梓渝的画像问:伯父,这个人是谁呀你总对着他看。
田栩宁就会摸摸他的头,说: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元渐渐长大了,从蹒跚学步的孩童长成了半大的少年。他知道了梓渝的故事,是老管家偷偷告诉他的。从那以后,他再看到田栩宁对着画像发呆,就会安安静静地陪在一旁,不吵也不闹。
又是一年暮春,海棠花开得正好。田栩宁坐在廊下,看着阿元在院子里放风筝。风筝是蝴蝶形状的,是阿元照着梓渝画稿上的样子扎的,飞得很高,像要钻进云里去。
阿元跑过来,递给他一杯茶:伯父,你看,像不像小叔画的那只
田栩宁接过茶杯,看着风筝点点头。阳光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竟有些刺眼。这些年,他眼角的皱纹深了,背也不如从前挺拔,只有那枚玉佩,依旧温润地贴在胸口。
他忽然想起什么,起身走进书房,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木盒。盒子里是那张染血的照片,还有那只布偶,都被仔细地用软布包着。
阿元,田栩宁把盒子递给少年,过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阿元在他身边坐下,看着照片上那个穿着军校制服的年轻身影,还有旁边那个水绿色衣摆的少年——那是田栩宁后来找人补画上去的,他总觉得,照片里该有梓渝才对。
这是你田小叔,田栩宁的声音很轻,像在说给阿元听,又像在说给风听,他比你现在还小的时候,总爱蹲在那棵海棠树下画画……
风吹过海棠树,花瓣落了满身。田栩宁望着窗外,恍惚间,好像又看到那个水绿色的身影蹲在月洞门边,竹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眼尾带着笑,喊他:栩宁哥。
可再定睛一看,只有满院的海棠花,和手里那杯渐渐凉下去的茶。
他还有很多话没说。
比如,当年在保定军校收到的那枚玉佩,他每天都戴着,连洗澡都舍不得摘。
比如,那些没寄出的信,他每一封都背得下来,夜里睡不着时,就一遍遍地在心里念。
比如,他后悔了。后悔当初为什么没再勇敢一点,为什么让那句我喜欢你,迟到了这么多年。
可风只是吹着,把花瓣吹向远方,什么也没回答。
田栩宁拿起那杯凉透的茶,对着照片轻声说:梓渝,今年的海棠开得很好,我们……喝杯酒吧。
像是回应他的话,远处传来阿元的笑声,还有风筝线嗡嗡的响声。
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红着脸跑过来,给他系好歪了的领章,轻声说一句:栩宁哥,小心着凉。
……
4
旧物里的余温与未凉的月光
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下了整夜。
田栩宁躺在床上,听着雨打窗棂的声音,竟有些失眠。胸口的玉佩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冰凉的玉质贴在皮肤上,倒成了这漫漫长夜里唯一的实在触感。他起身披了件长衫,踩着木屐往书房走——这些年,只有在那间堆满梓渝气息的屋子里,他才能寻到片刻安宁。
书房的窗没关严,雨丝顺着缝隙飘进来,打湿了窗台上的砚台。田栩宁伸手去关窗,目光却落在了窗台角落的一个小木盘上。那是个很旧的青花瓷盘,边缘磕掉了一小块,里面盛着些晒干的海棠花,是去年阿元照着梓渝的法子收的。
他拿起瓷盘,指尖抚过那道缺口。忽然想起,这盘子是当年梓渝摔的。
那是民国十三年的中秋,阖家团圆的日子。田栩宁刚从军校放假回来,带着一身风尘闯进饭厅时,正撞见梓渝端着一碟月饼从厨房出来。许是太惊喜,少年手一抖,手里的瓷盘就摔在了地上,正是这个海棠花纹的盘子。
对不住对不住!梓渝慌得手忙脚乱去捡碎片,被瓷片划破了手指,血珠滴在青花色的瓷面上,像开了朵小小的红梅。
田栩宁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蹲下身,抓过他的手塞进自己嘴里含着。少年的手指纤细,带着月饼的甜香,被他含住的那一刻,整个人都僵住了,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
后来还是管家进来解围,田栩宁才松了口,却依旧捏着他的手,用干净的布一点点缠好伤口。笨手笨脚的。他嘴上斥着,心里却软得一塌糊涂——他其实早就看到梓渝袖口藏着的画纸,上面是他在军校打靶的样子,画得比上次又好上几分。
栩宁哥,梓渝低着头,声音闷在布衫里,盘子……我赔给你。
不用。田栩宁把那只磕了角的盘子碎片收好,留着吧,挺好看的。
如今这盘子被修好了,缺口处用金漆补过,像道细细的金线。田栩宁把它放回窗台,忽然想起来,梓渝当年说要赔他的盘子,后来真的亲手烧了一个。
那盘子做得不算精致,釉色也不均匀,却在盘底偷偷画了两只交颈的鸟,跟他送的玉佩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只是那盘子没能送到他手里,城破时被日军砸了,还是老管家拼死捡回了几块碎片,如今就压在书房的抽屉最底下。
雨还在下,田栩宁走到书桌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除了那几块碎瓷片,还有个巴掌大的铜制小镜,镜面已经有些模糊,却能隐约照出人影。
这是梓渝的镜子。
少年爱美,总爱对着镜子梳头发。田栩宁见过好几次,他坐在梳妆台前,用一把玉梳慢悠悠地梳着及肩的发,阳光落在他发间,像撒了把碎金。有一次田栩宁故意打趣:你这头发,比姑娘家的还长。
梓渝当时就红了脸,抓起剪刀就要剪,被田栩宁一把按住。留着吧。他鬼使神差地说,挺好看的。
后来梓渝真的没剪,只是把头发束成了个小小的发髻,用根玉簪子固定着。城楼上最后一面,他的发髻散了,长发被风吹得乱舞,和田栩宁记忆里那个对着镜子梳头的少年重叠在一起,成了心口一道永远淌血的疤。
田栩宁拿起那面铜镜,用袖口擦了擦镜面。模糊的光影里,映出他自己鬓角的白发,还有眼角深刻的皱纹。他忽然想知道,若是梓渝还在,如今会是什么模样是不是也会像他这样,添了些风霜,却依旧会在海棠花开时,穿那件水绿色的长衫
栩宁哥……
恍惚间,似乎有个软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田栩宁猛地抬头,书房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动画稿的簌簌声。他自嘲地笑了笑,人老了,竟开始出现幻觉了。
他把铜镜放回抽屉,指尖却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支竹制的笔杆,笔毛早就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子,上面刻着两个小字:念安。
这是梓渝用的第一支画笔。
当年他刚学画时,田栩宁带他去琉璃厂挑笔,少年什么贵的都不要,只选了支最便宜的竹笔,说先用着,等画好了再换。
后来他画技日渐精进,却始终带着这支旧笔,说用惯了,顺手。田栩宁知道,笔杆上的念安二字,是他偷偷刻上去的,刻得极浅,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念安……田栩宁摩挲着那两个字,喉头发紧,我念着你呢,你安不安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清辉透过窗棂洒在书桌上,照亮了那叠没寄出去的信。田栩宁拿起最上面的一封,借着月光重读。信里说,院子里的萤火虫多了,晚上像落了满地星星,栩宁哥,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总在夏夜捉萤火虫,你把它们装进玻璃瓶,给我当灯笼。
怎么会不记得。
那时候他们都还小,田栩宁总爱带着梓渝去后院的草丛里捉萤火虫。少年怕虫,却又想看,就紧紧攥着他的衣角,眼睛瞪得圆圆的。田栩宁把装了萤火虫的瓶子递给他时,他总说太亮了,晃眼睛,却又把瓶子抱在怀里,整夜都舍不得放。
后来田栩宁去了军校,梓渝就在院子里种了片会发光的草——其实就是普通的狼尾草,只是少年总说,夜里看像极了萤火虫落满了草叶。城破后,那片草地被炮火夷为平地,去年阿元在原来的地方重新种了草,如今又长得郁郁葱葱,只是再也没有谁会抱着玻璃瓶,在夜里蹲在草边傻笑了。
田栩宁把信放回原处,起身走到窗前。月光落在后花园的海棠树上,枝桠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幅疏朗的水墨画。他想起梓渝说过,月光是有温度的,落在皮肤上,像有人轻轻呵气。
他伸出手,让月光落在掌心。冰凉的,没有温度。
就像他再也等不到那个会对着他笑的少年,再也听不到那句藏在风里的我喜欢你。
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三更了。
田栩宁关了窗,转身回房。经过阿元的房间时,听到里面传来少年的梦呓,大概是梦到了白天放的风筝。他放轻脚步,心里忽然有些安慰——阿元在长大,带着梓渝没机会看到的和平年代,一天天长大。
回到卧室,他解下胸前的玉佩,放在枕边。玉质被体温焐得温热,上面的飞鸟仿佛要振翅飞走。
梓渝,他对着玉佩轻声说,明天该给海棠树浇水了。
梦里,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暮春的午后。月洞门边,少年蹲在地上画画,水绿色的衣摆沾了点草屑。他走过去,少年回过头,眼尾带着笑,递给他一张画纸。
上面是两只鸟,在海棠枝上并排站着,阳光落在它们身上,暖得像要化掉。
栩宁哥,少年的声音软软的,你看,像不像我们
他想说是,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
5
故纸堆里的墨迹与掌心的温度
惊蛰过后,书房里的砚台总爱生霉。
田栩宁戴着老花镜,坐在窗边的藤椅上,用细布一点点擦拭砚台边缘的霉斑。这方砚台是梓渝的心爱之物,青灰色的石质,上面刻着几竿瘦竹,是当年江南一位老匠人亲手雕的。少年总说这砚台吃墨,磨出来的墨汁写在宣纸上,能透出温润的光。
布巾擦过竹纹凹槽时,带起一点干涸的墨迹。田栩宁忽然想起,这砚台里还藏着梓渝没写完的字。
那是民国十五年的冬天,田栩宁从前线休假回来,推门进书房时,正撞见梓渝趴在桌上写字。见他进来,少年慌得把纸揉成一团塞进砚台底下,脸颊红得像被炭火烤过。田栩宁当时没拆穿,只当是少年人写了什么羞于见人的诗句。
直到城破后整理遗物,他才在砚台底下摸到那团纸。展开来看,是半阙没写完的词,字迹被揉得有些模糊,却能认出最后一句:相思不敢言,藏入砚底烟。
傻子。田栩宁对着砚台轻声骂了句,指腹按在冰凉的石面上,像是能摸到当年少年藏纸时,留在上面的指尖温度。
他拿起墨锭,往砚台里倒了点清水,慢慢研磨起来。墨香在空气里弥漫开,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泥土腥气,竟和记忆里某个雪天的味道重合了。
那年雪下得特别大,田栩宁奉命镇守城外炮台,三天三夜没合眼。回城时,棉军装冻得像块铁板,刚踏进府门,就看到梓渝披着件厚斗篷,站在廊下等他。少年手里捧着个铜炉,见他回来,眼睛一下子亮了,快步跑过来把铜炉塞进他怀里:栩宁哥,快暖暖手。
铜炉里的炭火很旺,烫得田栩宁一缩手。梓渝却没放手,用自己的手裹住他的,呵着气说:冻坏了吧我让厨房炖了羊肉汤,快去喝。
他的手很软,带着铜炉熏出来的暖意,田栩宁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腹上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画笔磨出来的。
那天的羊肉汤很烫,田栩宁喝得急,烫得舌尖发麻,却觉得是这辈子喝过最好的味道。
墨磨好了,浓稠如夜。田栩宁拿起梓渝用过的那支狼毫笔,蘸了点墨,在宣纸上试着写了个字。笔锋软,不太顺手,写出的宁字歪歪扭扭,远不如梓渝的字清秀。
他想起梓渝练字的样子。少年总爱坐在窗边,阳光落在他握笔的手上,手腕悬得笔直,写出来的字清隽有力,一点不像他柔柔弱弱的模样。
有一次田栩宁笑话他:字比人硬气。梓渝当时就红了脸,把笔一搁:那我不写了。
结果第二天,田栩宁发现自己的军靴里,被塞进了一张小纸条,上面用极工整的字迹写着:栩宁哥,今日有雨,记得带伞。
田栩宁放下笔,走到书架前。最高一层摆着几排线装书,都是梓渝当年的藏书。他踩着梯子爬上去,取下最上面那本《花间集》。书页已经泛黄,边角卷了毛边,里面夹着很多干枯的花瓣——海棠、茉莉、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小野花,都是梓渝随手夹进去的。
翻到中间一页,掉出一张小小的书签。是用竹片做的,上面刻着两只小小的蝴蝶,翅膀上还沾着点红漆,是梓渝亲手刻的。书签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三月初七,栩宁哥说《菩萨蛮》写得好。
田栩宁捏着书签,忽然想起来,那天他随口念了句小山重叠金明灭,梓渝就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解释了半天,少年听得入神,末了说:原来词里也能藏着这么多心思。
后来他才知道,梓渝把那首《菩萨蛮》抄在了自己的画稿背面,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人影,披着长发,像极了词里写的模样。
心思……藏得再深,没说出口,又有什么用。田栩宁把书签夹回书里,喉咙里泛起涩意。
这时,阿元端着茶走进来。少年已经长成了挺拔的青年,穿着一身学生制服,眉眼间竟有几分像梓渝,尤其是笑起来时,眼角会微微上挑。
伯父,老管家说您在书房待了一上午,该歇歇了。阿元把茶放在桌上,目光落在那砚台里的墨上,您在练字
瞎写写。田栩宁从梯子上下来,功课做完了
嗯,先生让写篇策论,关于战后重建的。阿元拿起那张写着宁字的宣纸,伯父,这字……是照着小叔的笔迹练的
田栩宁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阿元忽然笑了:我就说像。上次我翻到小叔的画稿,后面有他写的字,跟这个很像。他顿了顿,又说,伯父,其实我觉得,小叔他……应该知道您的心思。
田栩宁猛地抬头看他。
老管家说,城破前几天,小叔把您送他的那块玉佩,用红绳系得特别紧,睡觉都攥在手里。阿元的声音很轻,他要是不知道,又怎么会把您的东西看得那么重
田栩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是啊,他怎么没想过。梓渝那么聪明,又那么敏感,他那些藏不住的眼神,那些刻意的靠近,少年怎么会察觉不到
只是他们都太胆怯,都怕捅破那层纸,连最后一点念想都留不住。
阿元见他沉默,轻轻叹了口气:伯父,下午学校组织去城外祭扫,我想……去看看小叔。
田栩宁点了点头:去吧,带束白菊。
阿元走后,书房里又恢复了安静。田栩宁重新坐回藤椅上,看着砚台里的墨汁,映出自己苍老的脸。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当年梓渝书桌上的样子。
他忽然拿起笔,蘸了点墨,在宣纸上慢慢写起来。这一次,他写的是梓渝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得很慢。
梓字的木字旁写得太粗,渝字的三点水歪歪扭扭,可田栩宁却写得格外认真,仿佛要把这两个字,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写着写着,一滴泪落在宣纸上,晕开了墨色,把渝字的最后一笔,染成了一片模糊的水渍。
他想起很多年前,梓渝也是这样,不小心把墨滴在了画稿上,急得快要哭出来。当时他笑着说:没关系,添几笔,就当是远山。
可如今,这滴泪晕开的墨,又能添成什么呢
田栩宁放下笔,望着窗外。海棠树抽出了新的嫩芽,嫩得像能掐出水来。再过些日子,又该开花了。
只是树下,再也不会有那个穿着水绿色长衫的少年,蹲在那里,对着他的背影,偷偷描摹心事了。
……
6
褪色的红绳与未凉的念想
入夏后,京城的雨总来得猝不及防。
田栩宁刚从军政公署回来,马车刚拐进田府胡同,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车夫慌忙支起车篷,雨声噼里啪啦地响,倒让车厢里的寂静显得愈发清晰。他摸了摸胸口,玉佩被汗浸湿,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红绳却有些发涩——这绳子换过好几回了,都是照着当年梓渝系的样式,用最结实的棉线搓的,可总觉得不如第一根顺手。
第一根红绳,是梓渝亲手编的。
那年田栩宁要去参加军校的秋季演习,临走前,梓渝把玉佩递回来,红绳换了新的,编得格外精致,尾端还留了两个小小的穗子。这绳子结实,少年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不会断。
田栩宁当时捏着那绳结,指尖触到穗子上的绒毛,心里软得像被雨水泡过的棉花。他想说你编的,自然结实,话到嘴边却成了啰嗦,惹得梓渝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跑进了院子,水绿色的衣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海棠香。
如今那根红绳早就不知所踪了。城破后他在废墟里翻了三天,只找到玉佩,红绳大概是被炮火烧了,或是被泥水冲了。
田栩宁后来让人照着样子编了无数根,却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或许是少了少年指尖捻线时的温度,又或许是少了藏在绳结里的那点说不出口的盼头。
马车停在府门前,老管家已经撑着伞等在门口。督军,您可回来了,老管家接过他脱下的军装外套,声音里带着点小心翼翼,阿元少爷下午回来了一趟,说学校组织去西山写生,要住两晚。
田栩宁点点头,迈步往里走。雨水打湿了青石板路,倒映着廊下的灯笼,晕出一片模糊的暖黄。经过后花园时,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海棠树的影子被风吹得摇晃,树下的石凳空着,像在等谁来坐。
他忽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阿元也是去写生,临走前拿着画板在石凳上坐了很久,说要画张海棠图给小叔。伯父,当时少年仰着脸问他,小叔画的海棠,是不是比这好看
田栩宁没回答。梓渝画的海棠,从不拘泥于形,总带着股鲜活的气,像是下一秒就要从纸上落下来。有一张画得最妙,是暮春的雨打海棠,花瓣落了满地,角落里却藏着半只军靴,鞋尖沾着泥,是他某次冒雨从军营回来时,被少年偷偷画下来的。
那张画后来被他裱了起来,挂在书房最显眼的地方,只是边角在战火里被烧了个缺口,像块永远补不齐的疤。
走进书房,田栩宁习惯性地先看一眼书桌。砚台里的墨被老管家添了新水,画筒里的笔摆得整整齐齐,墙角的铜炉里燃着安神的香,一切都和梓渝在时一样。
他走到画架前,上面绷着张新的宣纸,是阿元临走前铺开的,说要等回来画晚霞。
田栩宁拿起一支笔,蘸了点清水,在宣纸上随意地抹着。水痕晕开,像极了那年雨夜里,梓渝在画稿上添的远山。
栩宁哥,你看这样是不是更像当时少年举着画稿,眼睛亮晶晶的,雨丝打湿了他的发梢,贴在脸颊上,像颗颗透明的珠子。
田栩宁伸手替他拂开头发,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想说你比画好看,却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含糊地应了声嗯。
如今再想,那声没说出口的话,大概是要烂在肚子里了。
他放下笔,走到书架前,抽出最下层的一个木箱。箱子里装的都是梓渝的衣物,被老管家打理得很好,叠得整整齐齐,上面铺着防潮的油纸。
田栩宁掀开油纸,拿起最上面那件水绿色的杭绸长衫。
布料很软,带着点陈旧的皂角味。他把衣服展开,领口的缠枝莲绣得依旧清晰,只是在左胸的位置,有个小小的洞——那是城破时被流弹擦过的痕迹,当时梓渝穿着这件衣服,血染红了莲花,像朵开得正烈的红山茶。
田栩宁的手指抚过那个破洞,喉咙发紧。他总想起最后在城楼上看到的那一幕,梓渝的长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破洞处的布料翻卷着,像只折了翼的蝶。
他冲过去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着要抓住那件衣服,抓住那个快要消失的身影,可最终握住的,只有一片冰冷的血污。
梓渝……他低声喊着,声音被雨声吞掉,疼不疼
没有人回答。只有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像谁在轻轻叩门,问一句你还在等吗。
等吗
田栩宁把长衫叠好放回箱子,指尖触到箱底一个硬硬的东西。摸出来一看,是个小小的锦囊,锦缎已经褪色,上面绣的鸳鸯几乎看不清轮廓。他打开锦囊,里面是几根长短不一的头发,黑的,灰的,还有几根泛着白。
黑的是梓渝的,当年他梳头时掉的,被田栩宁偷偷捡了藏起来;灰的是他自己前几年掉的;白的是这两年新添的。
老管家说这叫青丝结发,是念想,可田栩宁总觉得,这更像时间的刻度,一分一秒,都在提醒他,梓渝离开多久了,他又老了多少。
他把锦囊系回腰间,贴着玉佩的位置。红绳的涩,玉佩的凉,锦囊的温,混在一起,倒成了这些年支撑他走下去的力气。
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点微光。田栩宁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潮湿的风涌进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像极了梓渝下葬那天的味道。
后花园的海棠树下,不知何时落了只白猫,正蜷缩在石凳上舔毛。田栩宁忽然想起,梓渝以前也养过一只白猫,叫雪球,总爱趴在他的画稿上睡觉,被少年拎着后颈丢开时,会委屈地喵呜叫。
雪球……他下意识地轻声唤了句。
白猫竖着耳朵看了他一眼,纵身跳下石凳,钻进了海棠树的阴影里,不见了。
田栩宁望着空荡荡的石凳,忽然笑了笑。人老了,就是爱胡思乱想,连只猫都能看成当年的影子。
他关上窗户,转身回书桌前坐下。砚台里的墨还在,宣纸上的水痕已经干了,只留下淡淡的印子。田栩宁拿起笔,蘸了点墨,在那印子旁边,慢慢画了朵小小的海棠。
画得不好,花瓣歪歪扭扭的,可他画得很认真,像当年梓渝教他时那样,一笔一划,不敢马虎。
你看,他对着空气说,我也会画了。
只是不知道,那个爱较真的少年,会不会皱着眉说不像,然后抢过笔,替他把花瓣补得圆圆满满。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月亮又爬上了树梢。田栩宁放下笔,看着那朵歪歪扭扭的海棠,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至少,还有念想可寄。
……
7
海棠落尽,余温永存
民国三十五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
田栩宁已经很少出门了。军政要务早已交卸给后辈,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梓渝的书房里,要么翻看着旧画稿,要么就坐在窗边,对着那株落尽了叶子的海棠树发呆。
阿元已经成了家,生了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取名叫思渝,每周末都会带着孩子来陪他。
这天午后,阳光难得暖和。阿元抱着思渝刚进门,就看见田栩宁正坐在书桌前,手里捏着那张染血的照片,眼神浑浊却又带着点异样的亮。
伯父,今天天气好,我推您去院子里晒晒太阳阿元把思渝放在地上,小家伙蹒跚着跑到田栩宁脚边,抓着他的衣角咿呀叫着。
田栩宁缓缓抬起头,笑了笑,声音嘶哑得厉害:阿元,你过来。
阿元在他身边蹲下,思渝也学着父亲的样子,仰着小脸看他。田栩宁摸了摸重孙柔软的头发,又把那张照片递过去:你看,这是你田小叔。
照片已经被摩挲得边角发毛,上面的两个人影却依旧清晰——穿军校制服的青年英气逼人,旁边水绿色衣摆的少年眉眼温柔。阿元接过照片,指尖触到那片暗红的血迹,心里微微发涩。
小时候,他总爱跟在我身后,田栩宁的声音很轻,像冬日里易碎的冰,我练枪,他就蹲在旁边画画;我骑马,他就站在廊下看着;我去打仗,他就在家里等我……
思渝似懂非懂,伸手去够照片上的人,被阿元轻轻按住。
可我总想着,等打完仗,等世道太平了,再跟他说那句话。田栩宁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海棠树上,枯枝在阳光下投下疏朗的影子,等啊等,等到城破了,等到他不在了,我才知道,有些话,错过了那一刻,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阿元喉咙发紧,说不出安慰的话。这些年,他看着伯父把所有的思念都藏在那些旧物里,藏在深夜书房的灯影里,藏在每年海棠花开时的沉默里。
他知道,那句没说出口的喜欢,早已成了田栩宁生命里最深的刻痕。
田栩宁从怀里摸出那个红绳系着的玉佩,放在思渝手心里。小家伙咯咯地笑,攥着玉佩往嘴里塞,被田栩宁轻轻拿开。
这是你小叔送我的,他对着玉佩,也像是对着空气说,他总说,‘栩宁哥,戴着它,平安’。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玉佩上,飞鸟交颈的纹路被镀上一层金边。
田栩宁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阿元慌忙给他顺气,却见他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木盒,塞到阿元手里。
这里面……是他的画稿,还有那只布偶,田栩宁喘着气,眼神却异常清明,等我走了,把它们……跟我一起埋在海棠树下。
阿元眼圈一红,点了点头:伯父,您别胡说,您身子还硬朗着呢。
田栩宁笑了笑,没再说话。他重新拿起那张照片,指腹一遍遍抚过上面少年的脸,像是要把那模样刻进骨子里。
思渝趴在他腿上,抓着他的手指玩,咿咿呀呀地喊着太爷爷。
那天傍晚,田栩宁在书房的藤椅上睡着了。手里还捏着那张照片,脸上带着点浅浅的笑意,像是做了个很好的梦。
梦里大概是民国十四年的暮春,他刚从演武场回来,就看见梓渝蹲在月洞门边画画。
水绿色的衣摆沾了点草屑,少年回过头,眼尾带着笑,举着画稿喊他:栩宁哥,你看我画得好不好
画纸上,是他骑在马上的样子,背景是漫天飞舞的海棠花。
田栩宁的葬礼很简单,就葬在那株海棠树下,紧挨着梓渝的坟。阿元按照他的遗愿,把那个装着画稿和布偶的木盒放了进去。
埋土的时候,他仿佛听见风吹过海棠枝桠的声音,像有人在轻轻叹息,又像有人在低声应答。
来年春天,海棠花开得比往年都盛。
阿元带着思渝来扫墓,小家伙已经会跑了,围着海棠树追蝴蝶,笑声清脆。阿元坐在石凳上,看着墓碑上田栩宁三个字,旁边紧挨着的是吾妻梓渝,两个名字在阳光下安静地靠在一起,像一对终于得以相守的恋人。
他从怀里摸出那枚玉佩,是田栩宁临终前托付给他的。玉佩被摩挲得愈发温润,红绳换了新的,依旧是当年梓渝编的样式。
小叔,伯父,阿元轻声说,你们看,海棠开了。
风吹过,花瓣簌簌落下,落在墓碑上,落在石凳上,落在思渝仰起的小脸上。小家伙咯咯地笑,伸手去接那些粉色的花瓣,像接住了漫天的星辰。
远处传来孩童的嬉笑声,近处有风吹过的沙沙声,世间万物都在按部就班地生长着,带着和平年代特有的安宁。
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错过的时光,那些藏在旧物里的思念,终究还是被岁月温柔地接住了。
就像这株海棠树,年复一年,花开又花落,却总有一缕余温,留在年轮里,留在风里,留在每个记得他们的人心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