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守望者墨痕 > 第一章

江南梅雨,淅淅沥沥,缠缠绵绵,像是天上仙人打翻了砚台,将那饱蘸了墨色的云絮浸染了整片天空,一连多日不肯放晴。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来,青石板路面上总是汪着浅浅一层水光,倒映着两旁白墙黛瓦的斑驳旧影,以及偶尔掠过的一顶油纸伞。
镇子不大,名叫栖水,一条蜿蜒小河穿镇而过,数十座石桥连通两岸。日子在这里流淌得缓慢,仿佛也染上了水汽,变得沉静而黏稠。镇东头有间老旧的铺面,门楣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字迹已被岁月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仔细辨认,方能读出忘言斋三字。这是一家旧书店。
店主是个六十岁上下的男人,名叫沈墨。人如其名,他总是穿着深灰或藏青的布衣,身形清瘦,沉默寡言,像一卷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线装书,散发着陈旧而安宁的气息。他的生活极有规律,清晨即起,拂去书架上的微尘,将头一天顾客翻动过的书籍归回原位。上午,若无客人,他便坐在临窗的那张红木书案后,就着天光,用一套略显斑驳的器具,慢条斯理地修补那些破损的古籍。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指尖流淌的不是浆糊与棉线,而是时光本身。
午后,他会泡一杯极淡的绿茶,捧一卷书,直到天色昏沉,方才起身,仔细锁好店门,穿过湿滑的小巷,回到不远处的老宅。他的妻早已病故,儿女都在大城市立业安家,屡次想接他同住,他却总是摇头,只说舍不下这间店,舍不下这些书。
镇上的人大多知道忘言斋,但真正常来的顾客并不多。年轻人多去了外地,留下的老人里,嗜好读书的也有限。生意自是清淡,好在沈墨似乎也并不指望这个营生,仿佛开店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这些书有个妥帖的归宿,而他,便是那个默然的守望者。
这日雨势稍歇,天色依旧阴沉。沈墨刚用镊子将一页虫蛀严重的书页边缘展平,门口挂着的铜风铃叮咚一声脆响,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进来的是个生面孔。约莫四十岁年纪,穿着与小镇氛围有些不协调的深色夹克,身形微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颇沉的黑色公文包。他站在门口,目光快速地在店内扫视一圈,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而非寻常书客那种漫无目的的浏览。
您好,请问是沈老板吗来人开口,声音倒是颇为客气。
沈墨放下手中的工具,微微点头:是我。先生想找什么书
那人脸上堆起笑容,几步走到书案前,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双手递过:敝姓赵,赵启明,是做文化投资的,偶尔也帮一些藏家寻觅些有趣的旧物。
沈墨接过名片,只瞥了一眼,便轻轻放在案上。名片很精致,头衔不少,但他并未多问,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
赵启明似乎有些不适应这种沉默,干笑两声,自顾自地说道:久闻沈老板您这儿是块宝地,藏着不少好东西。我这次来,是想向您打听一样东西,或者说,一批东西。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不知道您这里,有没有……关于‘落星坡’那一片的老东西地图、县志、笔记、日记,哪怕是零散的字纸,只要是那个地方的,越老越好,我都感兴趣。
沈墨的眼皮微微抬了一下。落星坡是镇子往西十里外的一片荒坡,据说古时曾有陨石坠落,故此得名。那里地势偏僻,除了些杂树荒草,并无甚稀奇。近年来倒是因为临近城市规划的新区,风声渐起,据说有开发商瞄上了那一片。
赵先生为何对那里感兴趣沈墨的声音平稳无波。
哦,纯属个人爱好,赵启明笑得有些闪烁,我对地方志、民俗之类的一向很有兴趣。尤其是‘落星坡’,名字挺有诗意,就想多了解了解它的历史。
沈墨摇了摇头:敝店书杂,但多是些寻常读物。关于本地方志的书籍,县图书馆或许更全些。至于‘落星坡’
specifically,并无专门记载。让赵先生失望了。
赵启明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并未放弃:沈老板再仔细想想不一定非得是成书的,哪怕是散页、残稿,甚至是老一辈人信手写画的东西,只要有关于那片地的信息,都行。价钱方面,好商量。他拍了拍手中的公文包,暗示意味明显。
沈墨再次摇头,语气温和却坚决:确实没有。赵先生若想淘书,可以自己看看,架上的书都明码标价。
赵启明盯着沈墨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些什么。最终,他笑了笑,恢复了些许之前的客气:那好吧,打扰沈老板了。我随便看看,您忙。
他在店里踱起步子,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书架,但眼神锐利,显然并未放弃搜寻。沈墨不再理会他,重新拿起镊子,专注于指尖那页脆弱的故纸。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只有窗外偶尔滴落的雨声,以及赵启明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
忽然,赵启明在一排书架的最底层停住了。那里堆放着一些最为破旧、无人问津的残书散册,甚至有些是沈墨尚未及整理修补的废料。赵启明蹲下身,抽出一本没有封面、线绳散乱、纸页焦黄脆硬的册子。他翻了几页,眼睛微微亮起。
那似乎是一本流水账册,记录着某家商铺日常的柴米油盐开销,字迹潦草,墨色深浅不一。但吸引赵启明的,并非账目本身,而是册子后半部分,被用来当作草稿纸,涂画着一些看似毫无意义的线条和图形,间或有些零散的词语。
其中一页的角落,用极淡的墨迹,画着一个极简易的、类似地貌的示意图,旁边标注着两个小字,依稀可辨是落星。
赵启明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他迅速将册子合拢,又随意挑了两本旧小说,走到书案前。
沈老板,这几本怎么卖他将三本书放在案上,那本账册压在最下面。
沈墨抬眼看了看,报了价。赵启明爽快地付了钱,仿佛真的只是买了几本闲书。
拿着包好的书,赵启明转身离开,脚步似乎轻快了些。铜铃再次响起,店内重归寂静。
沈墨望着那人消失的背影,手中的镊子久久未动。他缓缓起身,走到赵启明刚才停留的书架前,沉默地看了一会儿那处空位,然后蹲下身,从更深的角落里,取出另一本同样残破、封面却略有不同的册子。
他回到书案后,戴上老花镜,就着窗光,仔细地、一页一页地翻阅起来。这本册子的纸张更劣,墨迹更潦草,里面同样混杂着许多涂画和零碎记录。翻到某一页时,他的手指停住了。
那一页上,除了杂乱的数字和图形,还反复出现了几个词语,被无意识地书写了许多遍,笔迹时而清晰,时而狂乱:
……不能挖…………下面是…………罪过…………要出大事……
在这些词语的包围中,同样有一个简陋的地形图,比赵启明拿走的那一页上的要稍微清晰一些,标注的范围也更明确,中心点正是落星坡的某一区域。旁边还有几个模糊难辨的字,像是某种警告,又像是极度恐惧下的呓语。
沈墨的眉头微微蹙起。他记起很多年前,镇上一个嗜酒如命、最终冻死在雪夜里的老鳏夫。那人年轻时据说走过不少地方,后来不知为何回到镇上,变得疯疯癫癫,偶尔会抓着人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关于地下的轰鸣、不该醒来的东西、集体的耻辱什么的。这册子,便是那老鳏夫死后,他家人当废纸卖来的,因其污损不堪,一直丢在角落无人理会。
如今,突然有人来打听落星坡,并且明显是带着目的性地搜寻任何与之相关的纸片。这仅仅是巧合吗
赵启明那双看似客气却暗藏精明的眼睛,和他公文包里可能装着的、远超旧书价格的诚意,在沈墨脑海中闪过。
沈墨合上册子,久久沉默。窗外的雨又密了起来,敲打着玻璃,发出沙沙的声响。店内的光线更加昏暗,那些高耸到天花板的书架,投下浓重而沉默的影子,仿佛无数历史的见证者,伫立在时光深处。
他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如同投入古井的一颗小石子,虽然轻微,却扰动了长久的平静。
那些模糊的字迹、狂乱的涂画、陌生访客急切的眼神、还有落星坡那个荒僻之地……这些碎片在他心中慢慢拼凑,却形成一个令人隐隐心悸的图案。
他知道,有些东西,或许不应该被轻易唤醒。有些土地,承载的不仅仅是泥土和岩石。
沈墨轻轻摩挲着那本残破的账册,目光投向窗外迷蒙的雨雾,仿佛要穿透这潮湿的天气,望向镇西那片沉默的荒坡。
守望者,不仅仅守护书籍,有时也守护着书籍背后,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秘密。
铜铃安静地悬在门后,等待着下一次被叩响。
第二章:暗流
赵启明回到临县下榻的宾馆,迫不及待地反锁房门,拉上窗帘。他从公文包里小心地取出那本破旧的账册,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他忽略掉前面记录的鸡毛蒜皮,直接翻到后半部分那些涂鸦之处。
台灯被调到最亮,光线下,纸张的霉味和尘封气息更加明显。他屏住呼吸,用手机放大功能,仔细辨认着那些模糊潦草的墨迹。
线条杂乱无章,像是无聊时的信手涂鸦。但赵启明的眼睛却越来越亮。他受过一定的训练,知道如何从看似无用的信息中提取关键。那些重复的词语,落星、井下、东偏北十五步、雷音石……虽然断续,却指向性明确。尤其是那一小块简陋的地形示意图,虽然粗糙,但与他现在手中掌握的另一份模糊资料的某些特征隐隐吻合。
雷音石……他喃喃自语,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民间常有传说,某些特殊地点地下空窍,遇雷雨时会发出轰鸣,谓之雷音,这种地方往往有些蹊跷。结合井下、东偏北十五步这样的方位描述,这很可能是一份隐藏的标记指示!
他激动地搓了搓手。老板的猜测可能是对的!这片看似平常的土地下,或许真的埋藏着那个动荡年代遗留的、未被记录的……东西。可能是某个仓促废弃的临时设施,甚至可能关联到一些被刻意遗忘的、涉及面颇广的旧事。无论是什么,其潜在的价值,都远超金钱衡量。老板吩咐了,不惜一切代价,要抢在任何人、特别是官方注意到之前,确认并拿到主导权。
收购地皮的计划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但需要更确切的信息来定位和评估风险。任何文字记录,哪怕是只言片语,都可能至关重要。
这本意外获得的账册,无疑是一条极有价值的线索。虽然残缺,但足以证明这片土地确有隐秘。那个姓沈的老店主,看起来古板沉默,店里果然有点东西。他肯定不知道这本破册子的真正价值,否则绝不会让它埋在废纸堆里。
赵启明小心地将册子收好,心里盘算着下一步。光有线索还不够,需要更精确的信息,甚至需要实地验证。那个沈老板……他总觉得对方似乎有所保留。那种过分的平静和淡然,在这种小地方一个旧书店主身上,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他是真的不知情,还是刻意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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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应该再去找他一次。软的不行,就来点硬的或者,绕过他,从别的渠道打听镇上的老人应该不少,总有人知道些零碎往事。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老板,是我。有点进展,找到一点老线索……对,像是标记之类的东西。还需要进一步确认……嗯,明白,我会抓紧。那个书店老板可能还知道些什么,我打算再探探……好的,资金没问题,必要的话,我知道怎么做。
挂了电话,赵启明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窗外,这个江南小县城华灯初上,霓虹闪烁,透着一种躁动的活力。而西边那片被称为落星坡的黑暗地带,在他眼中,却仿佛闪烁着诱人而危险的金光。
与此同时,忘言斋内。
沈墨没有开灯,独自坐在昏暗里。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着那本他从更深处找出的册子。他已经反复看了很久。
册子里的字迹,比赵启明拿走的那本更加狂乱无助,透着一股濒临崩溃的恐惧。除了类似的地形标注,那些反复书写的不能挖、罪过、要出大事、惊醒、报应等字眼,触目惊心。
这绝不仅仅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沈墨年轻时读过不少史书方志,也听过镇上一些老人零星的、讳莫如深的回忆。关于落星坡,确实有一些模糊的、上不得台面的传说。并非什么宝藏神话,而是关于某个非常时期,那里可能发生过的一些事情。一些因为历史原因而被刻意淡化、掩盖,甚至扭曲的事情。具体是什么,知情者大多早已作古,或者三缄其口。
那老鳏夫,年轻时或许偶然接触甚至卷入过什么,晚年被记忆和恐惧折磨,最终潦倒疯癫。他留下的这些涂画,很可能是在极度精神压力下,无意识记录的碎片化信息,是一种无法直言又无法忘却的痛苦宣泄。
赵启明这样的人,为何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他口中的文化投资、个人爱好,沈墨一个字都不信。那人的眼神里,只有贪婪和目的性。
他们想干什么想去落星坡挖掘寻找什么根据这些模糊混乱、甚至可能是精神失常者的臆想记录
沈墨感到一阵寒意。并非仅仅因为可能存在的历史隐秘被惊扰,更因为他从那些狂乱的笔迹里,感受到了一种深切的恐惧和不祥的预警。老鳏夫重复书写要出大事,那或许不仅仅是指过去发生的事,也可能是指一旦被惊动,将会发生的后果。
是物理上的危险比如地下结构不稳,可能存在塌方或者未知的有害物质还是……别的什么一些涉及更广、更深层次的东西
沈墨想起国家关于文物保护、地质保护、安全生产等方面的法律法规。私自进行地下勘探和挖掘是明令禁止的,尤其是可能涉及历史遗存、矿产或危险物品的情况,必须上报有关部门。任何个人和组织都不能为了私利而罔顾法规和安全。
他也想到,如果那里真的埋藏着某种时代的伤痕,贸然揭开,是否会对社区的稳定、对历史的认知造成不必要的困扰和冲击某些历史的伤疤,需要在合适的时机、以合适的方式去面对,而不是成为满足私欲和好奇心的工具。
守护这些书籍久了,沈墨深知文字和记忆的力量。它们可以启迪智慧,传承文明,也可以被利用来混淆是非,甚至带来灾难。有些东西,知其存在,而后谨慎待之,严加保护,等待国家权威部门的专业处理,远比盲目地、自私地去触动要稳妥得多。
那个赵启明,显然不属于稳妥之列。
沈墨轻轻合上册子,做出了决定。
他不能确定这册子的内容百分百真实,也不能百分百确定赵启明就一定心怀不轨。但他不能冒险。作为这片土地的一员,作为一个知晓了潜在风险的人,他有一种责任感。
他需要了解更多关于赵启明以及其背后意图的信息。同时,也需要对落言坡的历史做一些更深入的查证。镇上图书馆或许有些边缘资料,或者,该去找找几位年事已高、或许还知道点往事的老街坊聊聊,当然,要讲究方式方法。
最重要的是,如果赵启明再次前来,或者发现有可疑人员在落星坡活动,他必须有所行动。至少,应该向镇上的有关部门反映情况,提醒他们注意。
雨不知何时停了。窗外屋檐滴着残水,嗒,嗒,嗒,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仿佛敲在人的心上。
小镇依旧沉睡在氤氲的水汽中,宁静祥和。但沈墨知道,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他站起身,打开灯,温暖的光线驱散了店内的昏暗。他将那本册子小心地锁进书案下的一个小抽屉里。
然后,他像往常一样,开始巡视书架,检查门窗。
只是这一次,他的目光更加深沉,脚步也更加沉重。
守望的时刻,或许到了。
第三章:寻踪
接下来的两天,栖水镇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雨彻底停了,天空虽未完全放晴,但云层薄了许多,偶尔有阳光挣扎着透出,在水汽氤氲的河面上洒下碎金。
忘言斋里,沈墨的生活节奏依旧。修补旧书,擦拭书架,喝茶看书。但他留意着门口的铜铃,也在客人闲聊时,格外留意是否有关于陌生人或落星坡的谈论。
果然,第三天下午,铜铃再响。进来的还是赵启明。
这次他换了一身更休闲的打扮,脸上笑容也更热络了些,手里还提着一盒包装精美的茶叶。
沈老板,又来打扰了。他将茶叶放在书案上,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上次买的书,挺有意思。
沈墨看了一眼茶叶,并未推辞,也未表现出热情,只是淡淡点头:赵先生太客气了。书合心意就好。
赵启明寒暄了几句天气和镇上风物,话锋一转,似不经意地问道:沈老板,您在这镇上住了大半辈子了吧对‘落星坡’那边,老一辈人有没有传下来什么特别的故事比如……关于地下有什么的说法或者以前那边有没有过什么特别的建筑、工事之类的
他尽量问得随意,但眼底的急切却掩藏不住。
沈墨心中了然,对方果然并未死心。他沉吟片刻,缓缓道:落星坡啊……老辈人是有说过些传闻,无非是陨星坠地、有点灵异之类的老套话,当不得真。至于建筑工事,荒坡野地的,除了早些年间有几个废弃的采石坑,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他顿了顿,反问道,赵先生怎么对那片荒坡如此感兴趣
赵启明打了个哈哈:哦,我就是好奇。搞文化投资的,总喜欢挖掘点独特的地域文化素材。说不定能开发个旅游景点什么的,带动一下当地经济嘛。他试图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掩饰。
沈墨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原来如此。不过那边地势偏,路也不好走,开发起来恐怕不易。
事在人为嘛。赵启明笑道,眼神又在店里逡巡,沈老板,您再帮我想想,店里或者您认识的街坊邻居手里,还有没有类似上次那种老账本、旧笔记什么的只要是关于镇西头那片地方的,什么都行。价钱真的可以好好谈。
店里应该是没有了。沈墨摇头,街坊邻居……大多都是老人,留下的老物件或许有,但专门关于落星坡的,恐怕难找。年头太久,好多事都忘了。
赵启明观察着沈墨的表情,试图判断他话的真伪。但沈墨的脸色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看不出任何波澜。
那真是太遗憾了。赵启明叹了口气,显得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要不这样,沈老板,您在镇上人面熟,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或者引荐几位年纪大、了解往事的老先生咨询费我来付。
沈墨再次婉拒:镇上老人喜静,怕生人打扰。我一个卖书的,也不好贸然去问这些陈年旧事。赵先生若真有兴趣,或许可以去县档案馆问问,那边资料更权威。
连续被拒,赵启明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他盯着沈墨,语气稍微冷了一些:沈老板,我是诚心想要了解本地文化,这也是好事。您何必……
话未说完,铜铃又响。进来的是镇上的老邮递员,给沈墨送一封银行对账单。老邮递员看到赵启明,愣了一下,笑着对沈墨说:沈老,这位先生昨天好像跟我打听去落星坡的路来着,是您朋友
沈墨心中一动。赵启明已经私下在行动了。
赵启明脸色微变,随即笑道:是啊,想去看看风景,结果路不熟,没找到。
老邮递员热心道:那地方没啥看头,路还难走。而且最近听说可能有勘探队要去看呢,闲人最好别去,不安全。
勘探队沈墨和赵启明几乎同时出声。
老邮递员点点头:是啊,我听镇政府的小王说的,好像上面有什么规划,可能要初步勘测一下地质情况吧。还没准信儿呢。
赵启明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但很快掩饰过去。又闲扯了几句,老邮递员放下信走了。
店内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赵启明显然没了继续周旋的心情,匆匆告辞离开。
沈墨站在店门口,看着赵启明快步远去的背影,眉头紧锁。勘探队是真的有官方计划,还是赵启明那伙人放出的烟雾弹或者,是赵启明背后的人已经动作这么快,开始以某种名目进行初步探查了
情况似乎比他想的更急迫。
他锁好店门,挂上暂歇的小木牌,决定出去走走。
他没有去县档案馆,而是拐进了几条小巷,敲开了一扇褪色的木门。开门的是位满头银发、精神却颇矍铄的老太太,是镇上以前的老教师,姓文,大家都叫她文婆婆。她年轻时受过良好教育,丈夫曾是县里的文史员,去世后她独自居住,是镇上少有喜欢看书也藏了些旧书报的人,也是沈墨为数不多的能聊得来的老友。
沈墨没有直接提赵启明,只是借口整理地方文献,向她请教一些关于镇西历史的模糊记载,特别是落星坡一带。
文婆婆扶了扶老花镜,沉思良久。
落星坡啊……名字由来倒是清楚,明代县志有载,陨星落于此。但要说别的……她压低了声音,老沈,你问这个,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沈墨心中一动:文姐何出此言
文婆婆叹了口气:前几天,也有个生人模样的人,鬼鬼祟祟地在附近打听老事,也问到了落星坡。我看着不像好人。老沈,那边……唉,有些事,不好说。
她起身,从里屋一个旧箱子里翻出一本薄薄的、手工装订的册子,纸张已经发黄脆化。
这是我老伴生前私下整理的一些杂记,有些是听老辈人口述,有些是从废弃文件里摘抄的碎片,不成系统,他也说真伪难辨,所以从未示人。文婆婆神色严肃,里面提到,大概几十年前,物资极度匮乏的那段时期,落星坡那边……好像有过一个临时的小型提炼点,非常隐蔽,后来出了事,好像……死了人,具体原因不明,然后就废弃掩埋了。记录极其模糊,我老伴也只是偶然看到一点残缺档案,加上一点传闻。
提炼点提炼什么沈墨追问。
文婆婆摇头:没写清楚。可能是某种矿物也可能是别的……老伴推测,可能是因为条件太简陋,操作不规范,发生了泄漏或者爆炸,当时为了不影响……嗯,你知道的,那种年代,有些事故会被压下来,就地处理。所以记载极少。
她指着册子上一段潦草的字迹:你看这里,‘……声若闷雷,绿烟三日不散……坡下村民有呕吐晕厥者,后迁之……’还有这里,‘……封井填土,讳莫如深……’。
沈墨的心沉了下去。老鳏夫账册上雷音、罪过、要出大事的呓语,似乎有了更具体、也更可怕的指向。如果那里真的埋藏着一个未经妥善处理的事故现场,可能存在化学污染、放射性残留甚至未爆的危险品赵启明他们如果贸然挖掘……
后果不堪设想!
文婆婆合上册子,郑重地说:老沈,这事关重大。如果真有人打那里的主意,绝不是小事。不是为了什么宝藏,而是可能要命的大事!而且私自挖掘,严重违反国家安全生产和环境保护法规,是犯法的!
沈墨完全赞同。事情的性质已经变了。从可能的历史探寻,变成了涉及公共安全、环境保护和法律底线的严重事件。
他谢过文婆婆,叮嘱她暂时保密,便匆匆离开。
走在回店的路上,沈墨思绪纷乱。文婆婆提供的线索,虽然依旧模糊,但指向的危险性却大大增加。赵启明一伙人的行为,已经不仅仅是贪图私利,更是在漠视法律,罔顾公共安全!
他们很可能并不知道真正的危险,只以为是普通的遗迹或宝藏。必须阻止他们!
直接报警但目前证据依然零碎,大多是推测和模糊的历史碎片,警方会采信吗会不会打草惊蛇
找镇政府那个勘探队的消息是真是假镇政府是否知情
沈墨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旧书店主,却无意间卷入了这样一个潜在的危机之中。
但他知道,他不能退缩。守护,有时也意味着在危险临近时发出警告。
他回到忘言斋,再次打开那个锁着的抽屉,拿出老鳏夫的账册和文婆婆借给他的那本杂记。灯光下,那些模糊的字迹仿佛带着沉重的分量和无声的呐喊。
他必须做点什么。
就在他沉思之际,店外的巷子里,一个黑影悄悄离去,很快消失在暮色中。那是赵启明派来暗中监视书店的人。沈墨频繁与人接触的行为,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怀疑。
暗流,正在加速涌动。
第四章:交锋
次日上午,天气难得的晴朗。阳光驱散了连日的阴霾,将小镇照得透亮,河水粼粼,石板路泛着微光。
但忘言斋内的气氛却有些凝滞。
沈墨刚刚打开店门不久,赵启明便再次上门。这次,他不再是独自一人,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高壮、面色冷硬的年轻人,穿着紧身T恤,肌肉贲张,一言不发地守在门口,眼神不善地扫视着店内。
赵启明脸上的客气笑容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皮笑肉不笑的冷意。他径直走到书案前,开门见山:
沈老板,明人不说暗话。我的人昨天看到你去找了文老太太。聊得挺投机关于落星坡,看来你是想起些什么了
沈墨心中一惊,对方果然在监视自己。他面上保持镇定,放下手中的抹布:文老师是退休教师,我偶尔去请教些文史问题,很正常。赵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赵启明冷笑一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啪的一声拍在书案上,沈老板,我的耐心是有限的。这里是五万块现金。只要你把手里所有关于落星坡的老纸片,特别是从文老太太那里拿到的东西,交给我。这钱就是你的。你的店一年也赚不到这个数吧
沈墨看都没看那信封一眼,声音沉了下来:赵先生,我说过,没有什么东西。文老师只是借了我一本她丈夫生前整理的普通风物笔记,与落星坡无关。请你离开。
无关赵启明逼近一步,语气带着威胁,沈墨!你别给脸不要脸!我查过你,一个穷卖旧书的,守着一堆破烂装清高!我告诉你,落星坡的事,不是你这种小人物能掺和的!识相点,拿钱交货,大家痛快。否则……
他身后的壮汉向前挪了一步,捏了捏手指关节,发出咔哒的轻响。
店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阳光透过窗棂,照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沈墨看着眼前气势汹汹的两人,心脏跳得有些快,但更多的是一种愤怒。对方果然肆无忌惮,利诱不成,竟直接上门威逼。
他深吸一口气,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挺直了一直微驼的背脊。他的目光扫过那一排排沉默的书籍,仿佛从中汲取了力量。
否则怎样沈墨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赵启明,我也告诉你。这里是栖水镇,不是你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你们想打落星坡的主意,到底想干什么你们知不知道那里可能有什么
赵启明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强硬道:有什么不关你的事!我们合法投资,合规勘探!
合法合规沈墨提高声音,拿起文婆婆那本杂记的复印件(原件他已收好),如果下面埋藏着危险化学物,甚至可能有放射性残留,是几十年前事故遗留下来的,你们私自挖掘,是想制造更大的事故吗是想让周边环境遭受污染,让镇上的人健康受损吗你们这是严重违法!是对国家和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极端不负责任!
赵启明脸色一变,显然没想到沈墨竟然知道了这么多内情,但他嘴硬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危险物哪来的事故少拿这些吓唬人的话搪塞我!我看你就是想独吞!
独吞沈墨气得笑了,我吞什么吞那些可能致命的隐患吗赵启明,我警告你,立刻停止你们的非法计划!否则,我会向镇政府、县公安局、国土资源局、环保局实名举报!你们的行为已经涉嫌严重违法!
听到举报二字,赵启明脸色彻底阴沉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凶光:举报你以为你能有机会老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对门口的壮汉使了个眼色。那壮汉立刻转身,将店门关上,并从里面反锁!铜铃被粗暴的动作震得乱响。
壮汉一步步向沈墨逼来,巨大的阴影笼罩住清瘦的老人。
把东西交出来。赵启明冷声道,不然,你这把老骨头,今天就得拆几根在这里。一把火烧了你这破店,谁又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面对赤裸裸的暴力威胁,沈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摸向书案上的老式电话机。
壮汉狞笑一声,猛地伸手抓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砰!砰!店门被用力敲响,外面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老沈!沈老板!开门啊!大白天关什么门呐!我来还书了!
是镇派出所的老民警周卫国的声音!他退休后喜欢来沈墨这里淘换旧书看。
赵启明和壮汉都是一惊,动作僵住。
沈墨立刻大声回应:老周!门被风吹得反锁了!帮我撞开!
门外的周卫国咦了一声,似乎觉得奇怪,但还是用力撞了几下门。那老旧的插销并不十分牢固,发出吱呀的呻吟声。
赵启明脸色变幻不定,恶狠狠地瞪了沈墨一眼,低声道:算你走运!老东西,你给我等着!这事没完!
他迅速对壮汉一摆手,两人快步走到后院方向(沈墨的店是老式结构,有后门),仓皇离去。
几乎同时,前门被周卫国撞开。老民警走进来,看着洞开的店门和略显凌乱的室内,又看到脸色发白、惊魂未定的沈墨,诧异道:老沈,怎么回事刚才好像听到你在跟人吵架那两人是谁跑后门去了
沈墨扶着书案,长长舒了一口气,定了定神。他知道,事到如今,不能再隐瞒了。
他请周卫国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将赵启明数次前来、老账册的发现、文婆婆的线索、对方的利诱威逼以及落星坡可能存在的危险和他们的非法图谋,原原本本、清晰地告诉了这位老警察。
周卫国听着,脸色越来越严肃。作为老公安,他敏锐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已经超出了普通纠纷,涉及到可能的环境安全、公共危险以及明显的违法犯罪行为。
岂有此理!无法无天!周卫国听完,一拍桌子,怒道,竟敢在镇上公然威胁人,还想动手!还想搞非法勘探老沈,你做得对!这事必须立即上报!
他拿出手机,直接拨通了现任派出所所长的电话,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
……对,情况很严重,涉及公共安全和高危物质的可能性……对方可能持有器械,有暴力倾向……请求立即派人调查控制相关人员,并联系县里环保、国土部门介入……
挂了电话,周卫国对沈墨说:老沈,你放心,所里马上派人过来给你做笔录,也会立刻去查找那个赵启明和他同伙。你提供的线索非常重要。落星坡那边,会马上设立警示,禁止任何人靠近,等待专业部门检测。
很快,派出所的民警赶到忘言斋,详细记录了沈墨的证词,并取走了老账册和文婆婆杂记的复印件作为证据。镇政府和县里相关部门也迅速接到了通报,高度重视。
一张针对赵启明一伙人的法网,以及保护落星坡区域的警戒网,迅速张开。
沈墨站在店门口,看着民警们忙碌的身影,和周卫国担忧而坚定的目光,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下了一半。
他知道,事情还远未结束。专业的检测、后续的处理都还需要时间。赵启明及其背后势力是否还有其他手段,也未可知。
但至少,危险的苗头被及时发现了,并且被果断地置于法律法规和公共权力的监管之下。
阳光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温暖而明亮。他回头看了看满屋的书籍,它们沉默着,却仿佛在无声地赞许。
文字的记忆,最终化为了守护现实的力量。
守望者,这一次,守住了底线。
第五章:回响
赵启明及其同伙并未能逃离多远。
在接到沈墨报案和周卫国的通报后,县公安局迅速调集警力,在各路口设卡排查,并很快根据宾馆登记信息和路面监控,将正准备驾车离开本县的赵启明和那名壮汉抓获。随后,根据赵启明的供述,又在省城将其幕后老板——一个打着文化投资旗号、实则长期从事非法勘探、倒卖文物甚至企图盗采矿产的团伙头目控制。
经初步审讯,赵启明等人对企图非法勘探、威胁他人、危害公共安全等行为供认不讳。他们确实从某些非正规渠道,获得了一些关于落星坡可能埋藏有战时遗留物资或早期工业残骸的模糊信息,便利欲熏心,企图私自挖掘牟利,完全不清楚其下方可能存在的真实危险,更无视国家法律法规。
与此同时,由市县两级环保、国土资源、应急管理等部门组成的联合专家组迅速进驻栖水镇。在警方封锁现场后,对落星坡区域进行了初步的地球物理勘探和土壤气体检测。
检测结果令人心惊。在划定区域的地下数米处,确实存在异常反应,探测到疑似金属容器状物体以及局部区域的化学物质浓度异常偏高,与文婆婆杂记中提到的小型提炼点事故后掩埋的线索高度吻合。专家组初步判断,其下方极有可能埋藏着未经处理的危险化学品甚至放射性废料,具体成分和危险等级需进一步钻探取样分析后才能确定,但潜在风险极高,绝对禁止任何形式的私自开挖。
县政府立即启动了应急预案,划定了更大的隔离区,设立了永久性的警示牌和监控设施,并向上级部门申请了专项治理资金和技术支持。一个彻底排查、科学评估、安全清理该隐患的长期方案开始制定。专家表示,清理过程可能复杂而昂贵,但为了彻底消除安全隐患,保护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和生态环境,这项工作必须进行。
栖水镇的人们得知真相后,先是后怕,继而纷纷赞扬沈墨的警觉和勇气。镇政府特意表彰了沈墨维护公共安全的行为,老民警周卫国也因其及时反应受到了嘉奖。
忘言斋一下子出了名。那几天,店里来了不少好奇的访客,有的是来表示感谢,有的是来打听细节,还有的纯粹是来看望这位深藏不露的老店主。
沈墨依旧淡然处之,对待来访者客气而疏离,很快又恢复了往日安静的生活节奏。只是案头那杯茶,偶尔会由热心的邻居悄悄续上。
风波渐渐平息。
一个月后,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
文婆婆来到忘言斋,取回了她那本珍贵的杂记原本。两人坐在窗边,喝着清茶。
总算是有个交代了。文婆婆感慨道,老头子当年发现那些碎片信息时,就担心以后会出问题,可惜他人微言轻,那时又敏感,不敢多说什么。现在好了,国家知道了,就会管到底。
沈墨点点头:是啊。有些秘密,还是交给国家处理好。个人不能乱来,法律法规不是摆设,那是保护大家的屏障。
他看着窗外,阳光明媚,河水安宁。镇西的方向,隔离网已经立起,专业的团队正在做更详细的勘探设计。危险被控制,等待被科学地解除。
老沈,这次多亏了你。文婆婆真诚地说,你守住了不少东西。
沈墨微微摇头:不是我一个人。是大家的责任意识,是国家的力量。他顿了顿,轻声道,我只是一个……守望者。看着这些书,也看着这片土地。该沉默时沉默,该发声时发声。
文婆婆笑了:你这守望者,当得好。
铜铃轻响,有顾客进来。文婆婆起身告辞。
沈墨送走老友,回到书案后。新来的顾客是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饶有兴趣地翻看一本关于本地民俗的老书。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书页上,字里行间流淌着温暖的光泽。店内弥漫着旧书特有的、混合着纸张、墨水和时光的味道。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同。
沈墨知道,经历了这件事,他更加确信自己守护的意义。这些书籍,这些沉默的纸张,不仅是知识的载体,也是历史的见证,有时甚至是关键的密码,能解开现实的迷局,守护当下的安宁。
而他对这片土地、对这个国家的热爱与责任,也更深了一层。遵守法规,维护稳定,保护环境,敬畏历史,这不仅是要求,更是每一个公民内心深处的守望。
他拿起工具,继续修补一本破损的古籍。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抚平历史的褶皱,连接过去与未来。
窗外,天高云淡,岁月静好。
守望者依旧沉默,但他的守望,有了更深远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