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尘缘破戒》 > 第一章

1
青衫辞山
1
青衫辞山,俗名沈尘
入秋的普照山漫着桂花香,了尘方丈把小尘子叫到方丈室时,案上摆着套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还有个沉甸甸的布包。老和尚捻着念珠,眼尾的皱纹里盛着光:明尘,你该下山了。
小尘子正给香炉添灰,闻言手一顿,香炉沿的灰簌簌落在手背:方丈,是我抄经抄错了还是劈柴没劈够
都不是。老和尚笑了,指腹敲了敲布包,你爹娘把你托付给寺里,是让你活,不是让你困着活。你前日看《农桑要术》时,眼睛亮得像山涧的星——那不是想守青灯的眼神,是想往人间去的眼神。
小尘子垂着头,耳尖发红。他确实常想山下的事,听化缘的师兄说,山下有能结出粮食的田,有会唱曲子的姑娘,还有人捧着书在市集上论道理,不像寺里,只有钟声响了又落。
这布包里是你爹娘留的半块麦饼,还有几两碎银。老和尚把长衫塞他手里,下山了,就别叫明尘了。你爹娘姓沈,你便叫沈尘吧——尘归尘,可别丢了心。
第二日天未亮,沈尘换了青衫站在山门外。了尘方丈没送远,只在松树下挥挥手:遇着难了,就想想寺里的粥,热乎。
风卷着桂花落在他肩头,沈尘攥紧布包,转身往山下走。石板路越走越宽,后来竟成了车马往来的土路,他站在岔路口看了半晌,听路人说汴梁城有才子聚在晚翠园论诗,脚便不由自主往那边去了。
2
园外诗声,慧眼识珠
汴梁的晚翠园正热闹。朱漆园门外围了不少人,踮着脚往里瞧——听说吏部侍郎范仲淹在此设了诗会,京中有名的才子都来了。沈尘本不想凑趣,却被园里飘出的一句诗钉住了脚:‘东风吹尽花千树,唯有高枝占春先’。
这诗华丽是华丽,却透着股骄矜。他忍不住轻嗤一声,没想声音虽低,却被刚走出园门的锦衣公子听见了。那公子是礼部尚书家的侄子,叫苏明远,斜着眼打量他:哪来的穷酸,也敢笑我的诗
沈尘拱了拱手:不敢笑公子,只是觉得‘占春先’不如‘共春生’。花有高枝低丛,春来了,该是满院都热闹,不是单让高枝占了风光。
这话一出,园门口静了静。恰好范仲淹送客人出来,听见这话,眼睛亮了亮,走上前问:这位小兄弟,你说‘共春生’不妨说首完整的来听听。
沈尘略一思忖,朗声道:‘墙内桂香墙外飘,高低枝影共风摇。何须争说春归处,一朵花开满院娇。’
诗不讲究辞藻,却透着股平和通透。范仲淹抚掌大笑:好一个‘一朵花开满院娇’!你叫什么名字师从何人
在下沈尘,曾在普照寺读过几年书,无师。沈尘据实答。
范仲淹拉着他进园坐下,又问些经史农桑,沈尘竟都对答如流——他在寺里时,除了抄经,最爱翻杂书,化缘的师兄带回的民间事,也都记在心里。聊到兴头,范仲淹忽然拍着他的肩:你这才学,埋在民间可惜了!今年秋闱要开了,我给你写封荐信,你去报名应试,如何
沈尘愣了愣。他从没想过做官,可看着范仲淹眼里的期许,又想起了尘方丈说的往人间去,心里动了动:大人,我……我怕考不上。
考不上便再考,怕什么范仲淹递给他块桂花糕,我看你不是怕考试,是怕入了红尘迷了心。记住,不管考不考得上,‘共春生’那心思,别丢了。
正说着,有个穿月白裙的姑娘从廊下走过,听见共春生三个字,脚步顿了顿,转头看过来。她是范仲淹的远房侄女,叫苏婉娘,今日跟着婶母来园里散心,刚好听见沈尘作诗。见沈尘望过来,她脸颊微红,忙低下头,手里捏着的帕子却悄悄绞了绞。
沈尘接过范仲淹的荐信,指尖有些抖。他摸了摸布包里的半块麦饼,忽然觉得,这下山的路,好像真要往热闹处去了。
3
秋闱试笔,帝前初言
沈尘在汴梁找了处最便宜的客栈住下,白日帮书铺抄书换铜钱,夜里就着油灯啃范仲淹送的《策论精选》。他底子本就扎实,又肯下功夫,书铺老板见了他的字,常说:小沈啊,你这字里有股劲,不像寻常抄书的。
秋闱开考那日,沈尘揣着那半块麦饼进了考场。策论考的是如何安农,周围考生都在写轻徭薄赋兴修水利,沈尘却想起普照山下老农说的看天吃饭不如顺天种地,提笔写道:安农不在多施恩,在懂农。需派懂桑麻、识节气的官到乡野,教农人辨土育种;需设‘农话会’,让老农说经验,后生记法子;需查粮仓是否真到了百姓手里——仓有粮,地有法,农自安。
主考官看了他的卷子,反复读了三遍,在卷末批了四个字:真懂民生。
放榜那日,沈尘挤在人群里找自己的名字,直到看见沈尘二字排在榜首,才愣了愣——他竟中了状元。跨马游街时,汴梁百姓扔来的鲜花落在肩头,他看见苏婉娘站在茶楼窗边,手里捏着支桂花枝,正朝他笑,眼尾弯得像月牙。
入宫谢恩时,宋仁宗见他年轻,笑着考他:沈卿是状元,可知这状元该做什么
沈尘躬身道:回陛下,状元不是名头,是本分。若做学问,便要写出让百姓能懂的理;若做官,便要做让百姓能信的官。
仁宗又问:若让你现在管一件事,你想管什么
管粮仓。沈尘答得干脆,臣在客栈住时,见有粮商囤粮抬价,百姓买粮要排队到半夜。粮仓若真归百姓,价就平了,心也安了。
这话实在,不像其他新科进士总说些辅佐陛下的空泛话。仁宗抚掌大笑:好个‘管粮仓’!朕偏不让你急着做官,先去户部当个见习主事,跟着老臣看账册、查粮仓——年轻人,先把眼睛擦亮了,再伸手做事。
沈尘知道这是磨练,忙叩首谢恩。
户部的日子琐碎,老主事总把查账的活派给他,有时还故意出些错漏让他找。沈尘不恼,逐笔核对,连账本上写错的一个斗字都标出来。有回查江南漕运账,他发现每月都有损耗粮三石的记录,看着不多,积了半年竟有十八石。老主事说:漕运哪有不损耗的别较真。
沈尘却记在心里,夜里翻了江南近年的天气记录,都是晴好,哪来的损耗他把疑问写在纸条上,想找范仲淹请教,却在户部门口遇见了苏婉娘。
她手里拎着个食盒,见他出来,红着脸递过来:叔父说你在户部忙,让我给你送些点心。食盒里是桂花糕,跟那日在晚翠园吃的一样甜。
多谢苏姑娘。沈尘接过食盒,想起账本的事,忍不住问,姑娘可知江南漕运的事为何总说有损耗
苏婉娘想了想:我听父亲说过,江南漕运归吕丞相的侄子管,前几年有官想查,没几日就被调走了……
沈尘心里咯噔一下,捏着食盒的手紧了紧。他忽然懂了仁宗说的擦亮眼睛——这粮仓里的事,怕是不只是账册上的数字。
4
漕运疑云,藏锋待时
从苏婉娘那儿得了话,沈尘再翻漕运账册时,眼尖了不少。他把半年的损耗记录按日期排开,发现每月损耗都出在漕船抵达汴梁前三天——像是算好了日子报上来的。他又托书铺老板帮忙找了江南漕运码头的旧报,上面记着去年秋有艘漕船触礁,丢了十石粮,可码头附近根本没暗礁,那船后来悄摸摸修好了,连船工都换了批人。
这些疑点堆在心里,沈尘却没声张。他想起范仲淹送他出门时说的初入官场,先学‘看’,再学‘说’,也记着仁宗让他见习的意思——他如今只是个没实权的主事,冒然开口,怕是连账本都摸不到了。
那日户部议事,老主事又提漕运损耗:这是常例,沈主事年轻,别总盯着这些细枝末节,耽误了正事儿。
沈尘点头应着:前辈说得是,是我多心了。转身却把记疑点的纸折成小方块,塞进了贴身的衣袋里。
夜里回客栈,他就着油灯啃桂花糕,糕甜,心里却沉。他摸出那半块麦饼,油纸都磨薄了,饼硬得硌手,可想起了尘方丈说的别丢了心,又觉得手里的账册有了分量——这损耗的哪是粮是百姓等着下锅的米。
几日后范仲淹来户部巡查,趁人不注意,沈尘把记疑点的纸递了过去。范仲淹看完,眉头皱成个川字,拉他到廊下:你查得没错,吕家在漕运里做的手脚,朝中不是没人知道,只是他树大根深,连陛下都得让三分。
那就任由他们贪沈尘急了。
急不得。范仲淹拍他手背,你现在手里没凭据,就算说了,吕家一句‘船行有险’就能搪塞过去。你得等个机会——等他们自己露马脚。
沈尘懂了,这是要藏住锋芒,等风来。
打那以后,他更沉得住气了。老主事让他核账,他核得仔仔细细,却绝口不提漕运;同僚邀他去酒楼应酬,他偶尔也去,席间只听不说,有人聊起吕家权势,他只端着酒杯笑:我一个见习主事,哪懂这些。
有回苏婉娘托人送点心,附了张字条:叔父说,水浑时别急着捞鱼。沈尘捏着字条笑了——这姑娘心思细,竟也懂这些。
转机出在冬月初。江南漕运送来一批新粮,报单上写着途中遇雪,损耗五石,可沈尘前几日刚听南方来的客商说,江南入冬至今没下过雪。他心里一动,没去问老主事,反倒借故去粮仓看粮。
管粮仓的吏目是个老滑头,见他来,堆着笑:沈主事怎么亲自来了小的给您报数就行。
陛下让我见习,总得亲眼看看才放心。沈尘笑着递过块桂花糕,劳烦吏目带个路。
粮仓里堆着新粮,麻袋口敞着,沈尘伸手摸了把,粮是新的,可底下垫的稻草却潮乎乎的——不像刚从南方运来的,倒像在仓里存了些日子。他不动声色,又走到另一堆粮前,见麻袋上印着江南漕运的戳,边角却有个小口,漏出几粒带壳的米——这米是北方的品种,江南根本不种!
这粮看着不错。沈尘拍了拍手,转身往外走,辛苦吏目了,我回去跟老主事说,粮收得周正。
出了粮仓,他脚步轻快了不少。回客栈的路上,见街边有卖糖画的,他停住脚,买了个小鸭子——苏婉娘上次说过,她小时候最爱看糖画。
第二日,他把北方米的事悄悄告诉了范仲淹。范仲淹眼睛一亮:这就对了!吕家怕是把北方囤积的陈粮混进了新粮里,既省了运费,又能报损耗贪钱。你且等着,过几日陛下要查冬粮储备,我自有办法让这事儿露出来。
沈尘点头,摸了摸衣袋里的小糖鸭,糖都化了点,黏在指尖,甜丝丝的。他忽然觉得,这藏锋的日子虽磨人,可每多等一日,离那共春生的光景,就又近了一分。
5
冬粮核检,初破迷局
几日后,宫里果然传下话来,仁宗要亲自巡查京城各粮仓的冬粮储备,户部上下忙得脚不沾地。老主事一边指挥人擦拭仓门、整理账册,一边叮嘱沈尘:陛下问话时,你少开口,跟着应就是,别出岔子。
沈尘应着,心里却记着范仲淹的话。前夜范仲淹找他,只说陛下巡查时,若问起新粮成色,你如实说便是——但别说破米的出处,留三分余地。
巡查那日,仁宗穿着常服,带着几个近臣,先看了城西粮仓。仓里粮堆码得齐整,老主事捧着账册念:城西仓收新粮三百石,陈粮两百石,皆足数。仁宗随手抽了袋新粮,倒出一把看,颗粒饱满,点点头:不错。
转到城南粮仓,这里存的正是几日前到的江南漕运粮。老主事刚要开口,仁宗却先指着粮堆:这是新到的江南粮打开看看。
吏目忙上前解开麻袋绳,倒出的米看着也还行,只是比城西的新粮略瘦些。仁宗捻起一粒,放在指尖搓了搓:这米……怎么闻着少了点江南新米的稻香
老主事赶紧接话:陛下,江南今年略旱,米成色稍逊些,却是实打实的新粮。
仁宗没说话,目光扫过随行的人,落在沈尘身上:沈卿,你在户部管账,也常查粮,你看这米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过来,老主事悄悄拉了拉沈尘的袖子。沈尘走上前,拿起几粒米,又蹲下身扒开粮堆表层,露出底下的米——比上面的更瘦,还有几粒带着细微的黄斑。
他站起身,躬身道:回陛下,这米确是新收的,只是……像是存放时受潮过,不如城西粮仓的干爽。而且臣前几日看粮时,偶然发现有几粒米带着北方米特有的麸皮,许是漕运时不小心混进来的吧。
他没直说陈粮换粮,只说受潮混进来,既点了问题,又留了台阶。
仁宗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却没追问,只淡淡道:混进来的漕运这么不小心又对身边的内侍说,让人取些样本,送太仓储藏局,让他们验验这米的仓储时日。
老主事脸都白了,低着头不敢说话。
离开城南粮仓,仁宗没再去别处,直接回了宫。沈尘心里捏着劲,直到傍晚,范仲淹派人来递了张字条,上面只有两个字:成了。
原来储藏局验出,那米虽新碾,却是去年的陈谷——去年北方秋涝,不少谷囤被淹,粮商低价收了存着,今年混进新粮里,竟卖到了新粮的价。而负责江南漕运的吕家侄子,正是通过报损耗,把换下来的好粮偷偷运去别处卖了。
第二日早朝,仁宗没提换粮,只说漕运监管不力,致粮米混杂受潮,降了吕家侄子的职,调去了偏远州府管驿站,又让范仲淹牵头,重新核查各地漕运粮的账目。
吕夷简虽没被直接牵连,却也丢了脸面,退朝时看沈尘的眼神,冷得像冰。
沈尘回户部时,老主事对他客气了不少,再不敢随便派杂活。他坐在案前,翻着刚送来的新账册,忽然有人敲门,开门见是苏婉娘,手里还拎着个食盒。
我听叔父说,昨日你在陛下跟前说了实话,帮着查了混粮的事她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是热腾腾的荠菜馄饨,叔父说你胆子大,也细心。
沈尘挠了挠头:其实是陛下看得细,我只是说了句实话。他想起那日买的糖画,早化了,便从怀里摸出块从江南漕运粮里挑出的、带着北方麸皮的米,你看,就是这东西,帮了忙。
苏婉娘拿起米粒,对着光看了看,忽然笑了:这不起眼的小东西,倒成了关键。就像你说的‘一朵花开满院娇’,有时候不起眼的地方,才藏着要紧事呢。
馄饨冒着热气,香得很。沈尘吃着馄饨,觉得这汴梁的冬天,好像也没那么冷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吕家树大,往后的路还长,但至少这一步,他走得扎实——守住了粮,也守住了心。
6
陈州急报,临危受命
漕运的事刚落定,沈尘在户部倒得了段安稳日子。老主事不再拿杂活搪塞他,遇着查粮的事,反倒会主动问他几句看法。他也趁这功夫,把江南、北方的粮仓账册翻了个遍,连哪处粮仓漏雨、哪处粮囤该翻晒,都记在小本子上。
这日刚下值,范仲淹派人来叫他去府里。沈尘到的时候,见范仲淹正对着一张急报皱眉,桌上的茶都凉了。
沈尘来了范仲淹招手让他坐,把急报推过去,你看看这个。陈州遭了蝗灾,地里的苗刚冒头就被啃得精光,百姓快断粮了,州衙递了急报来求赈粮。
沈尘拿起急报,字里行间都是焦苦——蝗群蔽日,田禾尽毁民有挖野菜为食者,恐生乱。他捏着纸的手紧了紧:陈州离汴梁不远,怎么灾情这么重才报上来
还不是吕夷简那老狐狸。范仲淹叹了口气,陈州知州是他的门生,怕担责任,先压了半月,直到实在瞒不住了才上报。现在宫里争论要不要发赈粮,吕夷简说‘蝗灾年年有,缓几日无妨,先查清楚是不是真缺粮’,这一查,百姓又要多熬几日。
沈尘心沉了沉。他在寺里时见过蝗灾,那虫子来得快,啃得狠,百姓等不起。
正说着,宫里传旨,召范仲淹和沈尘入宫。到了养心殿,见仁宗也正对着陈州的急报犯愁,旁边站着吕夷简,还在念叨:陛下,陈州近年收成不错,许是知州想多要粮,得派个人去查探虚实。
查怎么查派官去,路上来回就得十日,等查清楚,百姓早饿坏了!范仲淹急道。
仁宗看向沈尘:沈卿,你去过基层查粮,你说怎么办
沈尘躬身道:陛下,臣以为,赈粮要发,查也要查,但可以一起办。派个人带着赈粮去陈州,一边发粮安民心,一边实地查灾情——粮到了,百姓心定了,查得也更清楚。
说得在理。仁宗点头,可派谁去范仲淹要留京统筹,其他人……他扫了眼殿内,忽然看向沈尘,沈卿,你敢去吗
沈尘一愣,随即挺直腰:臣敢去!
好!仁宗拍了桌,朕给你调五百石赈粮,再派二十个禁军护送,你即刻动身去陈州。记住,粮要发到真饿肚子的人手里,灾情要查得明明白白,若有官员克扣赈粮、隐瞒灾情,不必请示,先把人扣下,朕给你做主!
沈尘叩首:臣遵旨!
出了宫,沈尘没回客栈,直接去粮仓点粮。苏婉娘不知从哪儿得知消息,拎着个包袱在粮仓外等他,眼睛红红的:你要去陈州那地方现在乱得很……
没事。沈尘接过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衣裳,还有一小罐炒米,我去发粮,又不是去打仗。你看,陛下给了尚方宝剑似的权力,谁敢拦他故意说得轻松。
data-fanqie-type=pay_tag>
苏婉娘却没笑,从袖里摸出个小小的平安符,塞他手里:这是我去相国寺求的,你带在身上。到了陈州,别只顾着忙,记得吃饭。
沈尘捏着平安符,暖乎乎的。他想起第一次在晚翠园见她,她站在廊下低头绞帕子的样子,心里忽然软了:等我回来,给你带陈州的新枣——听说那儿的枣甜得很。
苏婉娘红了脸,点点头。
当天傍晚,沈尘带着粮队出发。马车碾过汴梁的石板路,他回头望了眼,夕阳把城楼染得金红,苏婉娘还站在粮仓外,像株守着路口的桂树。他攥紧手里的平安符,心里念着——陈州的百姓等粮,他得快点到。
7
陈州赈灾,初显锋芒
粮队行得急,白日赶路,夜里就歇在沿途驿站。沈尘没心思歇息,总催着赶车的老兵:再快些,多赶一里路,陈州百姓就少饿一顿。他自己也常跳下车,跟着车走——车厢里的粮袋沉,他想省些马力。
走了七日,远远望见陈州城的影子,却没见着炊烟,只觉得空气里飘着股焦糊味。到了城门口,守城的兵卒拦着不让进,说知州有令,非公务人员不得入内。
沈尘亮出仁宗的手谕,那兵卒脸色变了变,才磨磨蹭蹭开了城门。进了城更觉荒凉:街边的铺子都关着门,墙根下缩着些面黄肌瘦的百姓,见粮队过来,先是怯生生地望,后来竟有人哭出声,扑通跪倒一片:官爷,给点吃的吧!孩子快饿死了!
沈尘心里揪着疼,跳下车扶人:都起来,粮来了,这就给你们发!
正忙着,有个穿锦袍的官员带着人过来,拱手笑道:这位便是沈主事吧下官是陈州通判,奉命在此迎候。知州大人偶感风寒,卧病在床,让下官代为照应。
沈尘看他面色红润,哪像忧心灾情的样子,心里起了疑,却没露声色:通判大人客气了。粮车就在城外,烦请大人引个路,先找个宽敞地方设发粮点,百姓等不及了。
通判却拦着:沈主事一路辛苦,先去驿馆歇脚,喝口热茶。发粮的事不急,下官已让人去统计户数,等名册造好了再发,免得乱。
统计名册要多久沈尘问。
也就三五日……
不行!沈尘打断他,百姓现在就等着粮救命,等不起三五日!他转头对禁军头领说,你们带几个人,就在这城门口空地上设发粮点,凡来领粮的,登记姓名籍贯即可,不必等名册!
通判脸一沉:沈主事!这不合规矩!万一有人冒领怎么办
冒领能有多少总比饿死人强。沈尘盯着他,若通判大人觉得不妥,便请知州大人来跟我说——他若真病着,我去驿馆见他便是。
通判被噎得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禁军卸粮、搭棚,百姓排着队领粮,有人领到糙米,当场就往嘴里塞,噎得直咳嗽,却笑得眼泪直流。
沈尘没去驿馆,跟着发了半日粮,见领粮的多是老弱妇孺,年轻人少,便拉住个老汉问:大爷,村里的年轻人呢
老汉叹口气:都被知州大人叫去‘灭蝗’了,说是灭了蝗给粮,可天天累死累活,也没见发过一粒米!
沈尘心里更沉。他让禁军盯着发粮,自己带着两个随从往城郊去。刚出城门,就见田埂上蹲着群汉子,手里拿着扫帚,却有气无力地打盹。
你们是被叫来灭蝗的沈尘走过去问。
一个汉子抬头看他:是啊,来了半个月,天天饿着肚子干活,有俩兄弟都饿晕了。官爷,你是来发粮的
沈尘点头:城门口正发赈粮,你们怎么不去领
不敢去啊!汉子苦着脸,知州大人说,擅自离队的,以后一粒粮都别想领!
沈尘咬了咬牙,从随从包里拿出几块干粮递过去:先吃着。你们跟我回城门领粮,有我在,没人敢拦!
正说着,远处来了队衙役,为首的正是那通判,厉声喝道:沈主事!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这些刁民偷懒耍滑,你还敢给他们吃的
他们是百姓,不是刁民!沈尘冷冷道,灭蝗要力气,饿着肚子怎么灭我现在就带他们去领粮,通判大人要是拦,就请回禀知州大人,说我沈尘抗旨不遵便是!
通判被他噎得脸色青白交加,看着沈尘带着汉子们往城门走,终究没敢再拦。
沈尘回头看了眼荒芜的田地,又看了眼汉子们急切的背影,捏紧了手里的平安符。他知道,发粮只是第一步,这陈州的水,比他想的还要浑——那卧病的知州,怕是藏着不少猫腻。
第八章
月下寄笺,心念如织
8
月下寄笺,心念如织
沈尘在陈州忙得脚不沾地。白日里盯着发粮,要防着衙役克扣,还要挨村挨户查灾情,看哪些人家实在拿不出力气去领粮,便让随从把糙米送上门。夜里歇在临时腾出来的旧粮仓里,就着油灯核名册,常常忙到后半夜,趴在案上眯盹片刻,天不亮又起身。
身上的青布长衫沾了泥灰,袖口磨出了毛边,他却没心思顾。只是偶尔摸出贴身的平安符,指尖蹭过上面细密的针脚,会想起苏婉娘递符时红着的眼尾——那时她站在汴梁粮仓外,风卷着她的裙角,像株要被吹得摇晃,却偏要立着等他的桂树。
这日查完城西的村子,回程时路过一片老槐林。有个老婆婆蹲在树下捡槐叶,见沈尘过来,颤巍巍地递上片压得平整的槐叶:官爷,这叶子晒干了泡水,能解乏。俺孙女说,城里姑娘爱用这叶子夹在书里……
沈尘接过槐叶,叶脉清晰,带着点清苦的香。他忽然想起苏婉娘总爱翻的那本《花间集》,书页里常夹着干花。心里一动,便让随从取了纸笔,就着田埂边的石头坐下,把槐叶压在纸下,提笔写起来。
没写陈州灾情如何,也没说何时能返程,只写:陈州槐叶青,抵得汴梁桂。晨发粮时见老妪拾叶,说可夹书,忽念你案头《花间集》,应缺片这样的清趣。此地夜有虫鸣,比寺里松涛躁些,却也能哄人睡——只是醒时总觉少块桂花糕,许是你做的太甜,惯坏了口。
写完又觉不妥,把念你涂了,改成忽想;把少块桂花糕划去,添了句粮册核得顺,勿念。折成小方,塞进信封,托要回汴梁报信的禁军顺带送去范府,嘱了句给苏姑娘。
禁军走的第三日,沈尘竟收到了回信。是个小吏送来的,说是范府托商队捎来的。信封里除了信,还有个小纸包,拆开是几块用糖霜裹着的枣干,甜香扑鼻。
信是苏婉娘的字,娟秀却不软:槐叶收了,夹在《花间集》第三十二页,正配‘风摇槐影暮’那句。你说缺桂花糕,我让厨娘做了些,怕路上坏,改成了枣干——陈州产枣,你吃着若觉得甜,便是我选的好。
她没问他查没查到知州的猫腻,也没说汴梁有没有风言风语,只写:叔父说你在陈州硬气,却也得顾着自己。夜里冷,粮仓漏风就多裹件衣;查村路滑,别总跳下车走——你若摔着,回来我便不跟你说江南漕运的新事了。
最后一句画了个小小的桂花枝,墨点晕开,像她笑时的梨涡。
沈尘捏着信,指尖蹭过回来我便不跟你说那行,耳尖忽然发烫。枣干放进口里,甜意从舌尖漫到心里,连案上那些记着灾情的糙纸,都仿佛柔和了些。
夜里核完名册,他没立刻睡,从行囊里翻出那半块麦饼。油纸更薄了,他却舍不得吃,只挨着枣干放着——麦饼是寺里的旧忆,枣干是她捎来的暖,中间隔着千里路,却都压在他心口,沉甸甸的,却又暖烘烘的。
第二日去见那卧病的知州,对方依旧装病推脱,沈尘站在卧房外,没急着逼问,只淡淡道:知州大人若实在起不来,我便把这几日查的名册贴在城门上——哪家领了粮,哪家没领,百姓自会看。只是有户姓王的人家,儿子被拉去灭蝗饿晕了,女儿才七岁,天天蹲在粮点外等,大人说,这名册贴出去,她会不会哭
卧房里没了声响,半晌,传来一声闷哼:沈主事进来吧。
沈尘转身时,摸了摸怀里的信,忽然觉得,这陈州的浑水再难蹚,他也得稳稳走过去——不止为了百姓,也为了回去时,能笑着跟她说句:你给的枣干真甜,陈州的新枣,我也替你尝了。
9
夜探粮仓,情牵一线
知州虽松了口,却仍是含糊其辞,只说灭蝗事宜繁杂,粮款偶有迟滞,半点不提克扣赈粮的事。沈尘知道他是在拖延,索性不再与他周旋,只暗中让人盯着州衙的粮仓——那是除了他带来的赈粮外,陈州本地存粮的去处,若有猫腻,十有八九藏在那儿。
这夜月色昏沉,沈尘换了身粗布短打,带着两个精干的随从,打算趁夜去粮仓附近探探。临走前,他翻出苏婉娘寄来的信,就着微弱的油灯看了看,那几句别总逞能的叮嘱像小石子,轻轻硌着心。他把信折好塞回怀里,又摸了摸那包枣干,心里暗笑:等这事了了,回去定要跟她算多管闲事的账。
粮仓在城东北角,围着两丈高的土墙,门口挂着盏昏黄的灯笼,四个衙役缩在门边打盹,看着倒不算严。沈尘让随从在远处接应,自己借着树影摸到墙根,正想找处矮些的地方翻墙,忽听墙内传来低低的争执声。
……这批粮再运走,城里百姓怕是真要闹起来了!沈主事可不是好糊弄的!是个年轻衙役的声音,带着犹豫。
另一个沙哑的声音冷笑道:怕什么知州大人说了,等把这批粮运去吕大人的粮行,换了银子,咱们就撤。沈主事他一个外地来的毛头小子,能奈我们何
沈尘心一沉——果然是把赈灾粮往外卖!他正想再听仔细,忽然脚下一滑,踩断了根枯树枝,咔嚓一声在夜里格外清楚。
谁在那儿!墙内衙役厉声喝问,灯笼的光立刻扫了过来。
沈尘来不及多想,转身就往树后躲,可已经晚了,几个衙役提着刀追了出来,嘴里喊着抓奸细!。他轻功不算顶尖,只能仗着熟悉地形往小巷里钻,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被追上,忽然从旁边的矮墙后伸过来一只手,猛地把他拉了进去。
嘘!
熟悉的女声让沈尘一愣,借着月光一看,竟是苏婉娘!她穿着男装,头发束得紧紧的,脸上还沾了点泥,哪有半分汴梁城里温婉的样子。
你怎么来了!沈尘压低声音,又惊又急。
苏婉娘瞪了他一眼,拉着他往院子深处跑:叔父说你在这儿查得艰难,怕你出事,让我跟着商队送些药材过来,顺便……看看你是不是真像信里说的那么‘顾着自己’。
说话间,两人躲进了一间柴房。外面传来衙役的脚步声,骂骂咧咧地过去了。沈尘才松了口气,转头看苏婉娘,见她额角渗着汗,手心还攥着把小巧的匕首,显然是刚紧张过。
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他语气重了些,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下——她竟为了他,千里迢迢跑到这乱地方来。
苏婉娘却仰头看他,眼睛亮得很:那你夜探粮仓就不危险沈尘,你总说要护着百姓,就不许我护着你吗
一句话堵得沈尘说不出话。柴房里逼仄,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桂花香,混着泥土的气息,竟格外安心。他别开脸,耳根有些热:药材送到就好,明日赶紧回汴梁,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
偏不。苏婉娘从怀里掏出张纸,递给他,我跟着商队来的时候,看到有粮车往城外运,偷偷记了车辙印,还画了路线——你说的吕大人的粮行,是不是在东郊
沈尘接过纸,上面的路线画得清清楚楚,正是他猜的方向。他心里一动,抬头看她,见她眼里闪着光,像藏着星星。
你……
别你啊我的了。苏婉娘拍了拍他的肩,像个小将军,我男装打扮,没人认得出,帮你盯梢正好。你要查粮仓,我给你望风;你要找证据,我帮你跑腿——总之,要走一起走。
外面的月色渐渐亮了些,透过柴房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她脸上。沈尘忽然觉得,这陈州的夜再黑,有她在身边,好像也没那么怕了。他伸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泥,声音放柔了些:好,一起走。但你得听我的,不许再乱跑。
苏婉娘笑了,眼睛弯成月牙:那你也得答应我,别再一个人逞能。
两人对视着,柴房里静悄悄的,只有彼此的呼吸声。远处的打更声传来,沈尘忽然想起信里写的缺块桂花糕,现在看着她,倒觉得比吃了十块桂花糕还要甜。只是他知道,眼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握紧了手里的路线图,沉声道:明日我就去东郊查粮行,有这路线,定能找到他们运粮的证据。
苏婉娘点头,从怀里摸出块枣干,塞到他嘴里:先垫垫,等这事成了,我给你做桂花糕,管够。
甜意漫开,沈尘咬着枣干,觉得心里那点慌乱和焦躁,都被她这一来,抚平了。只是他没说,刚才被她拉进柴房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就算真被抓住,只要她在身边,好像也没什么好怕的。
10
拓印为证,暗渡陈仓
躲在河沟里歇了半刻,沈尘摸出随身的炭笔和糙纸——那是他总用来记粮册的,此刻倒派上了用场。得把青麻记号拓下来,这才是铁证。他看向苏婉娘,你刚才撒胡椒粉那下够机灵,能不能再帮我个忙
苏婉娘眼睛一亮:你说!
我去粮行后墙,趁他们没防备,拓下麻袋上的青麻结。你去村口找那几个被我救下的灭蝗汉子,就说我有要事请他们帮忙——让他们带着锄头镰刀,往粮行方向走,不用真靠近,只在路边吆喝着‘找丢失的耕牛’,闹点动静引开门口的人。沈尘语速快,却条理清楚,记住,别真跟人起冲突,引开注意力就撤。
苏婉娘点头应下,拍了拍身上的泥:你也小心,我这就去。她转身往树林外跑,男装的短打沾了泥,背影却透着股利落劲儿,沈尘望着她跑远,捏了捏手里的糙纸,转身往粮行方向绕去。
这边苏婉娘找到那几个汉子,一说沈尘的托付,汉子们当即拍胸脯:沈主事是救过我们的人!这点事算啥!扛着锄头就往粮行附近去,果然在路边吆喝起来,故意把动静闹得挺大。
粮行门口的汉子本就因为刚才追丢了人心里发慌,听见外面吵吵嚷嚷,又见是几个带农具的壮汉,怕真是来寻事的,几个守门的都往路边探看,连墙后的伙计也探头往外望。
沈尘趁机猫腰摸到后墙,果然见刚才没装完的麻袋还堆在墙角。他踮脚扒住墙沿,飞快地把糙纸按在麻袋封口的青麻结上,用炭笔轻轻涂抹——那青麻结是官府粮仓特有的十字双扣,寻常粮行绝不会用。不过片刻,一个模糊却能辨认的结印就拓在了纸上。
刚把纸叠好揣进怀里,忽听墙内有人喊:后面有人!竟是个伙计绕到了后墙。沈尘心里一紧,刚要跳下去,就见那伙计哎哟一声,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个趔趄——是苏婉娘不知何时绕到了墙根下,趁他不注意,悄悄踢了块石子过去。
就这一晃神的功夫,沈尘已经落地,拉着苏婉娘就往树林跑。这次有汉子们在路边打掩护,守门的没立刻追过来,两人一路跑回之前的河沟,才算彻底松了口气。
成了!沈尘掏出拓印的纸,递给苏婉娘看。纸上的青麻结虽不清晰,那特殊的扣法却明明白白。苏婉娘凑过来看,鼻尖几乎碰到他的手,她没察觉,只笑着点头:这下他们赖不掉了!
沈尘却忽然想起什么,眉头皱了皱:光有拓印还不够,得让陈州百姓都知道这是官府的粮——最好能拿到一袋带青麻结的粮,当众拆开,才更有说服力。
那……要不要让汉子们趁乱抢一袋苏婉娘试探着问。
不行。沈尘摇头,抢粮反倒落人口实,说我们聚众闹事。他沉吟片刻,忽然看向苏婉娘腰间的荷包——那是她男装打扮也没摘的,绣着小小的桂花,你这荷包里有碎银吗
苏婉娘点头:有,来时带的盘缠。
借我用用。沈尘接过碎银,眼睛亮起来,我有个主意。刚才追我们的伙计里,有个看着面善的,刚才被胡椒粉撒了眼,没真下狠手。我去试试,能不能买通他,让他偷偷运一袋粮出来——就说‘私藏的陈米,想换点银子应急’,他若贪财,说不定能成。
苏婉娘却拉住他:我去!你是主事,万一被认出来就糟了。我是‘商队的小伙计’,去买粮才自然。她从荷包里多拿了些碎银,塞进袖管,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不等沈尘阻拦,她已经往粮行方向走了。沈尘站在河沟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树林里,心里像悬了块石头——刚才那伙计虽没下狠手,可粮行里都是知州的人,她一个女子去打交道,太险了。
约莫过了一炷香,沈尘正急得来回走,忽然看见苏婉娘跑了回来,身后还跟着个鬼鬼祟祟的伙计,推着个半满的麻袋。
成了!苏婉娘跑到他面前,脸上带着笑,却有些发白,我跟他说,商队缺粮,听说这儿有‘便宜陈米’,愿意多给银子。他果然贪财,偷偷从后墙递了这袋出来,说里面是‘挑剩下的碎米’,其实我摸了,是好糙米!
那伙计把麻袋往地上一放,接过苏婉娘递的碎银,急慌慌地说:你们快点走,别让人看见!说完就跑回了粮行。
沈尘赶紧解开麻袋,抓出一把米——果然是饱满的糙米,封口处还留着半截青麻绳,正是那十字双扣的样式。他把拓印的纸拿出来,跟麻绳一对,分毫不差。
走!回城里!沈尘扛起麻袋,拉着苏婉娘往回走。阳光透过树林照下来,落在两人身上,刚才的惊险仿佛都淡了些。苏婉娘走在他身边,忽然轻声说:等这事了了,你说……汴梁的桂花是不是该开了
沈尘脚步顿了顿,转头看她,她脸上沾着泥,眼睛却亮得像含着光。他笑了笑,点头:该开了。到时候带你去相国寺的桂树下,你说要做桂花糕,管够。
苏婉娘嘴角弯起来,没再说话,只是跟他并肩往城里走。麻袋沉甸甸的,可两人心里都清楚,这袋粮,这张拓印纸,是能把陈州的浑水彻底搅清的钥匙——也能让他们,早点回汴梁去看桂花。
11
当众对质,民心向背
扛着那袋糙米回到城里时,已近晌午。城门口的发粮点还排着长队,沈尘让随从先把麻袋藏去旧粮仓,自己则径直往州衙去——他没打算再给知州拖延的机会。
州衙里,知州正和通判、吕记粮行的掌柜密谈,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点心,与城外的饥荒景象格格不入。见沈尘闯进来,知州装模作样地扶着额头:沈主事怎的这般匆忙下官这身子……
知州大人的身子,怕是比陈州百姓的肚子金贵多了。沈尘打断他,将拓印着青麻结的糙纸拍在桌上,这是吕记粮行麻袋上的记号,与官府粮仓的十字双扣分毫不差。大人要不要说说,为何赈灾粮会出现在私人粮行
知州脸色骤变,强作镇定:沈主事莫要血口喷人!不过是个绳结,哪能当证据
那这个呢沈尘话音刚落,随从扛着那袋糙米走了进来,解开麻袋,饱满的糙米滚落在地,半截青麻绳赫然露在外面。这袋粮,是我从吕记粮行‘买’来的,掌柜的,你要不要认认
吕掌柜脸色煞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通判忙打圆场:定是底下人弄错了!许是运粮时混了……
混了沈尘冷笑一声,半个月来,陈州百姓领的都是掺着沙土的陈米,饿死的孩子扔在乱葬岗,而好粮却被运去粮行换银子——这也是‘弄错了’
他转身往外走:大人不认,百姓认。我这就把粮扛去城门口,让领粮的百姓看看,他们该得的救命粮,到底是什么样子!
知州慌了,起身想去拦,却被沈尘一个眼神逼退。沈尘扛着麻袋往城门口去,苏婉娘早已在那儿等着,见他过来,悄悄递了个眼色——她已把消息透给了那几个灭蝗的汉子,汉子们又跟相熟的百姓说了,此刻城门口围的人比往常更多,都竖着耳朵听动静。
沈尘把麻袋往地上一放,抓起一把糙米高高扬起:大伙儿看看!这才是朝廷发的赈灾粮!饱满干净,能填肚子!可你们领的是什么是掺了沙土的陈米,是能硌掉牙的糠麸!
百姓们看着那把糙米,眼睛都红了。有个老婆婆颤巍巍地走上前,摸了摸麻袋里的米,哭出声:这……这才是正经粮啊!我家孙儿要是能吃上一口,也不会……
这些好粮,都被知州和吕记粮行的人运去卖了!沈尘提高声音,把拓印的纸举起来,这是他们粮行麻袋上的记号,和官府粮仓的一模一样!他们拿百姓的救命钱中饱私囊,让你们饿着肚子等死!
人群炸开了锅,骂声四起。那几个灭蝗的汉子往前一站:沈主事说的是真的!我们在东郊见过粮车往吕记粮行运粮,还被他们追着打!
打倒贪官!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立刻有人跟着喊,声音越来越响,震得城门口的石碑都像在颤。
知州和通判带着衙役匆匆赶来,见这阵仗,腿都软了。知州色厉内荏地喊:反了!都反了!衙役,把这些刁民拿下!
衙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动——他们也是陈州人,家里也有挨饿的亲人,谁愿帮着贪官动手有个年轻衙役干脆把刀扔在地上:我不干了!沈主事是为咱们百姓好!
知州彻底慌了,转身想跑,却被几个愤怒的百姓拦住。沈尘走上前,冷冷道:知州大人,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是汴京派来的御史!原来沈尘早让人把查到的线索加急送回汴京,仁宗震怒,立刻派御史前来查办。
御史翻身下马,亮出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陈州知州贪墨赈灾粮款,草菅人命,即刻押解回京问斩!吕记粮行涉案人员,一并查办!沈尘查办有功,暂代陈州知州之职,主持赈灾事宜!
百姓们山呼万岁,看着沈尘的眼神里满是感激。沈尘松了口气,转头看向苏婉娘,她站在人群后,正冲他笑,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
他走过去,声音放柔:这下,能安心等桂花开花了。
苏婉娘点头,从袖里摸出块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他——是块桂花糕,虽有些干了,却还带着甜香。路上买的,没我做的好吃。等回汴京,我给你做新鲜的。
沈尘接过桂花糕,咬了一口,甜意从舌尖漫到心里。风从城门口吹过,带着远处田野的气息,虽还有些凉,却已透着暖意——陈州的灾,总会过去;而他和她的路,才刚刚开始。
12
尘定风暖,桂香暗约
陈州的事尘埃落定后,沈尘暂代知州之职,忙得脚不沾地。他先是主持重新发放赈灾粮,亲自盯着衙役把干净饱满的糙米分到每户手里,又带着人修缮被蝗虫啃坏的农田,教百姓用石灰拌种防虫害——忙起来时,常忘了时辰,倒是苏婉娘总提着食盒来旧粮仓找他,里面有时是热粥,有时是掺了枣泥的麦饼,温温软软的,总让他想起汴梁的暖。
这日傍晚,沈尘核完最后一本农户名册,抬头见苏婉娘正坐在窗边,借着夕阳的光缝补他磨破的袖口。她换了身素色襦裙,头发松松挽着,发间别着支银质的桂花簪——是他前几日让随从去城里银铺打的,样式简单,却衬得她侧脸温温柔柔。
怎么不叫我沈尘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她指尖的针线顿了顿,耳尖微红:看你忙着,没敢扰。说着把补好的袖口递给他看,针脚细密,还悄悄绣了朵小小的桂花,藏在布纹里。
沈尘心里软得厉害,伸手轻轻碰了碰那朵小桂花:等忙完这阵,咱们就回汴梁。
苏婉娘眼睛亮了亮:真的
真的。沈尘点头,御史说,京城已派了新知州来,再过几日就到。到时候交接完差事,我陪你走运河回去,听说江南的秋荷正败,芦苇荡里能捡菱角,你不是总说想看吗
她笑着点头,眼角弯出浅浅的梨涡:好啊。不过……回去得先去相国寺,你说过要带我看桂树的。
忘不了。沈尘看着她,忽然想起夜探粮仓时,她拉着他躲进柴房的样子;想起东郊河沟里,她塞给他最后一块枣干的样子;想起城门口对峙时,她站在人群后冲他笑的样子——那些惊险里藏着的暖,像此刻窗外的夕阳,一点点漫进心里。
几日后,新知州到了陈州。交接差事时,前前后后忙了两日,等一切妥帖,已是初秋。沈尘和苏婉娘雇了辆马车,往汴梁去。
马车走得慢,沿着运河边的土路晃悠悠前行。苏婉娘总爱撩着车帘往外看,有时是田埂上摘野菊的孩童,有时是河上摇橹的渔翁,都能让她看半天。沈尘就坐在她身边,看她看得入神,偶尔递块她自己做的桂花糕——这次是新鲜的,她出发前在陈州买了桂花糖,蒸得软糯香甜。
你说,叔父见了我,会不会怪我偷偷跑去找你苏婉娘咬着桂花糕,忽然有些忐忑。
不会。沈尘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碎发,范大人知书达理,知道你是为了帮我。再说……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会跟他说,是我让你担心了,以后定不会再让你冒这样的险。
苏婉娘脸颊微红,别开脸看向窗外,却偷偷弯了嘴角。运河上的风带着水汽,吹得人心里痒痒的,像有桂花的香气,提前飘了过来。
走了约莫半月,终于望见汴梁的城门。远远的,相国寺的塔尖在夕阳下闪着光,苏婉娘忽然指着远处:你看!是不是桂花开了
沈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虽看不清具体的花,却仿佛真闻到了那熟悉的甜香。他握住她的手,温声道:是开了。咱们先去范府见你叔父,明日一早,就去相国寺。
马车缓缓驶进城门,街上的叫卖声、车马声渐渐热闹起来。苏婉娘靠在车壁上,看着身边的沈尘,他侧脸在夕阳下轮廓分明,眼里映着窗外的烟火气,比在陈州时柔和了许多。
她忽然想起在陈州柴房里,他帮她擦脸上的泥;想起河沟里,他把最后一块枣干塞给她;想起城门口,他扛起麻袋时挺直的脊梁——原来从那时起,心里那点悄悄滋长的情意,早已像桂花的根,在看不见的地方,扎得深深的。
沈尘。她轻轻唤他。

明日去相国寺,我想摘些桂花,回来做桂花酱。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做一大罐,够你吃一整个冬天。
沈尘笑了,眼里的光比夕阳还暖:好。到时候我帮你摘,摘最香的那枝。
马车穿过热闹的街巷,往范府去。窗外的风里,似乎真的飘来了相国寺的桂花香,甜丝丝的,像极了此刻两人心里的滋味——那些曾共过的险,都成了此刻相守的暖,而往后的日子,正像这满城的桂香,慢慢铺展开来,温柔又绵长。
13
汴梁风软,旧识新谈
马车停在范府门前时,暮色刚漫过朱红的门檐。苏婉娘掀帘下车,望着熟悉的石狮,鼻尖忽然有些发酸——离家这许久,虽在陈州忙着查案时没空想,此刻站在门口,倒真生出些近乡情怯来。
沈尘跟着下车,见她指尖攥着裙角,轻声道:别怕,有我。他让随从先把行李送去客栈——他暂居的驿馆离范府不远,却也不好直接跟着进府,只打算送她到门口。
刚要抬手叩门,朱门却吱呀开了,出来的是范府的老管家,见了苏婉娘,眼睛一亮:小姐!您可回来了!大人这几日还念叨您呢!
话音未落,门内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婉娘回来了范大人身着便服走出来,鬓角虽添了些白,眼神却依旧清亮。他看见苏婉娘,眉头先皱了皱,随即又松开来,语气带着嗔怪:胡闹!一声不吭就跑出去,可知我有多担心
叔父。苏婉娘走上前,低头认错,是婉娘不对,让您挂心了。
范大人哼了声,目光却落在她身后的沈尘身上,打量片刻,笑道:这位便是沈主事吧早听人说,陈州能查清贪腐案,多亏了你。婉娘这丫头没给你添乱
沈尘忙拱手:范大人言重了。苏姑娘聪慧机敏,在陈州帮了我不少忙,若不是她,我未必能那么快拿到证据。他这话倒是真心——若非苏婉娘懂商路、识人心,他一个初到陈州的外官,怕是要走不少弯路。
范大人点点头,对老管家道:快请沈主事进来坐,别站在门口。又瞪了苏婉娘一眼,你也进来,跟我好好说说,在陈州都干了些什么荒唐事。
沈尘本想推辞,却被范大人拉着往里走,只好跟着进了府。范府不大,却收拾得雅致,廊下爬着青藤,墙角摆着几盆秋菊,比陈州的小院多了几分书卷气。
落座后,丫鬟端上茶来。范大人呷了口茶,看向苏婉娘:说吧,怎么想起跑去陈州
苏婉娘便把当初听说陈州赈灾粮出了问题、又担心沈尘孤身涉险的事说了,只是略过了夜探粮仓、东郊被追的惊险,只说自己扮成商队伙计,帮着打探消息。
范大人听完,没再骂她,只叹了口气:你这性子,随你娘,热心肠,却也犟得很。还好没出事,不然我怎么跟你过世的爹娘交代
沈尘忙道:大人放心,在陈州时,我一直护着苏姑娘,没让她真碰危险。
范大人看了他一眼,笑了:我倒是信你。沈主事年纪轻轻,能在陈州顶住压力查清案子,心性和胆识都不一般。只是……他话锋一转,官场险恶,你这次扳倒了陈州知州,虽立了功,却也得罪了不少人。回了汴梁,怕是少不了有人盯着你。
沈尘点头:晚辈明白。只求无愧于心,无愧于百姓便好。
好一个‘无愧于心’。范大人赞了句,又聊起些汴梁的事——原来仁宗对陈州案很是重视,不仅斩了贪腐的知州,还下旨彻查各地赈灾粮款,沈尘因查办有功,已被擢升为户部员外郎,虽官阶不算高,却在要害部门,也算得上升迁了。
聊了约莫一个时辰,沈尘起身告辞:天色不早,晚辈不敢再叨扰大人。
范大人没留他,只道:婉娘,你去送送沈主事。
两人走到府门口,夜色已深,巷子里挂着灯笼,光落在青石板路上,暖融融的。
明日……沈尘刚开口,就被苏婉娘打断。
明日一早,我在相国寺门口等你。她抬头看他,眼里映着灯笼的光,我带了新做的桂花糕,给你尝尝。
沈尘笑了:好。我准时到。
他看着苏婉娘转身进了府,朱门关上的瞬间,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又有些暖。晚风拂过,带着巷尾酒楼飘来的酒香,还有隐约的桂花香——该是相国寺的桂花,真的开了。
回到驿馆,沈尘却没立刻歇息。他坐在灯下,想起范大人的话,又想起陈州那些饿死的百姓,心里清楚,回了汴梁,这只是开始。但此刻,他竟不觉得慌——或许是因为知道,往后的路,不再是孤身一人。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桌上的茶盏上,轻轻晃动。他仿佛已经看见,明日相国寺的桂树下,苏婉娘捧着桂花糕笑的样子,比这月光,还要暖几分。
14
桂香满径,此心安处
第二日天刚放晴,相国寺的晨钟便漫过了汴河。沈尘换了身素色长衫,没带随从,独自往寺门去时,远远就看见那棵老桂树下立着个人。
苏婉娘穿了件月白的襦裙,手里提着个青竹食盒,正仰头看枝桠间垂落的细碎金黄。风一吹,桂花瓣簌簌落下来,沾在她发间,她却浑然不觉,只抬手接住一片,指尖轻轻捻着笑。
在看什么沈尘走近了,声音放轻。
苏婉娘回头,眼里亮了亮:你来了。你瞧这桂花,比去年开得密。她把食盒递过去,刚蒸好的桂花糕,放了些蜜渍的青梅,你尝尝。
沈尘接过来,打开盒盖,清甜的香气混着桂花香扑出来。他捏起一块,入口松软,甜而不腻,青梅的酸恰好压了桂花的浓,是他从未尝过的味道。
好吃。他真心道。
苏婉娘弯眼笑:好吃就多吃几块。对了,昨日叔父跟我说,吏部的文书怕是这几日就到,你真要去户部当员外郎
嗯。沈尘点头,户部管着钱粮,虽繁琐,却离民生最近。陈州那一趟我算明白,纸上的政令再好,若落不到实处,百姓还是受穷。去户部,总能多盯着些。
那往后……是不是常要加班苏婉娘小声问,指尖又去拨弄腰间的玉佩。
沈尘看她模样,忍不住笑:再忙,也能抽出时间来相国寺吃你的桂花糕。他顿了顿,认真道,婉娘,陈州回来的路上我就想,等案子了结,便求范大人……
话没说完,就见苏婉娘的叔父从寺里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个穿官袍的老者,竟是户部尚书李大人。范大人看见他们,笑着招手:你们两个,倒会选地方。李尚书听说沈主事今日来相国寺,特意来见见你。
沈尘忙拱手行礼,李尚书抚着胡须笑:沈主事不必多礼。老夫听范大人说,你在陈州查案时,连账本上几分几厘的出入都能揪出来,是个心细的。户部就缺你这样的人。
几句寒暄后,李尚书和范大人往寺内去了,说是要去抄经。树下又剩他们两个,苏婉娘才红着脸问:你刚才想说,求我叔父什么
沈尘看着她,阳光透过桂树叶洒在她脸上,暖得像春日的风。他轻声道:求他把你许给我。
苏婉娘的脸更红了,低下头,却轻轻嗯了一声。桂花瓣又落下来,落在两人肩头,像无声的贺礼。
后来的日子,沈尘在户部果然忙得脚不沾地,有时深夜才从衙门出来,却总见苏婉娘在驿馆门口等着,手里提着温着的汤。范大人起初还犹豫,见沈尘虽忙,却总把婉娘放在心上,又看他在官场上守得住本心——有回权贵想托他改粮册,他直接把帖子送了去御史台——终是松了口,选了秋日里的好日子办了婚事。
婚礼不算盛大,却来了不少人。陈州的老猎户托人送了张上好的狐皮,说给新媳妇做披风;曾被他们救过的农户,连夜赶了两双布鞋,说沈大人穿鞋费,结实。苏婉娘穿着红嫁衣,坐在镜前时,沈尘进来,从袖里摸出个小木盒,里面是支桂花簪,簪头是他亲手刻的,虽不算精致,却看得出来花了心思。
往后每年桂花落时,我都给你刻一支。他替她簪在发间,声音低哑。
苏婉娘望着镜里的人,眼眶热了:好。
再后来,沈尘官越做越大,却始终没改初心。苏婉娘跟着他,没学那些后宅算计,反倒开了家小药铺,教姑娘们识药辨草,遇着穷苦人就免费赠药。有时沈尘被政敌刁难,夜里睡不着,苏婉娘就煮碗桂花羹,陪他坐在廊下看月亮:你记不记得在陈州,我们躲在草垛里看星星那时比现在难,不也过来了
沈尘就笑,握住她的手:有你在,什么都不难。
又一年桂花开时,沈尘已鬓角染霜,苏婉娘也添了细纹。两人仍坐在相国寺的老桂树下,食盒里还是桂花糕,只是换了沈尘给她剥青梅。
今年的桂花,好像比去年淡了些。苏婉娘叹道。
沈尘抬头看,却道:不淡。是我们老了,鼻子不如从前灵了。
苏婉娘笑起来,眼角的纹像绽开的花:那往后,我替你闻。
风过,桂香满径。远处汴河的船声隐约传来,寺里的钟声响了又落。他们这一生,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守着一份心,护着一个人,却把日子过成了最绵长的桂花糕——清甜,温软,余味里,全是安稳。
(整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