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谎奏终章 > 第一章

我以为他是恨我的,毕竟十年前是我父亲害死了他姐姐。
十年间他总在我登台演奏钢琴时坐在角落,目光淬毒般刺向我。
直到我为救他右手重伤,再也无法弹琴。
病房外,我听见他疯狂哀求医生:必须治好她!
她若不能弹琴……我隐瞒十年的秘密……就再也藏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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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院里的空气是冷的,凝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又被无声流淌的奢华金漆压得沉重。顶上巨大的水晶吊灯洒落的光,并不温暖,只将猩红地毯上的每一根绒丝都照得清晰,像某种昂贵却无生命的造物。
掌声潮水般涌起,淹没了刚刚休止的最后一个音符。可我指间那首李斯特的《钟》的余韵,那本该清脆、迅疾如珠玉落盘的声响,似乎还僵硬地缠在关节里,带着一丝只有我自己听得出的滞涩。我起身,提裙,向台下鞠躬。笑容是练习了千万遍的弧度,精准,却透不进眼底。
视线习惯性地,几乎是本能地,掠向那个角落。
第二排最右,靠柱子的阴影里。
他还在。
顾屿。
十年了。每一次,只要我登台,他总会在那里。像一道钉死在华丽帷幕上的幽魂,像乐谱上一个永不移动的、沉默的休止符。
灯光吝啬地掠过他周身,勾勒出冷硬的轮廓。西装是深的,几乎融进阴影,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他微微仰着头,目光穿过台上尚未散尽的薄光,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我太熟悉了。十年,足以将任何一种感觉镌刻进骨髓。
是恨。
淬了毒,凝着冰,尖利得能刺穿所有掌声与荣耀的屏障,直直扎在我心口最颤巍巍的那一处。每一次,被这样的目光攫住,我都能清晰地听见心里那根弦绷紧的声音,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还有父亲午夜梦回时压抑的啜泣,以及十年前那个雨夜,刺耳的刹车声和再也不会醒来的、他姐姐顾苒苍白安静的脸。
我以为我懂。他恨我。理所应当。我用十年风光无限的钢琴生涯,垫着我父亲失手酿成的罪孽,步步走高。而他,和他的家庭,留在那个雨夜的泥泞与破碎里。他来看我每一场演出,不是欣赏,是凌迟。用他的存在,一遍遍提醒我:你不配,你的琴声是亵渎,你的荣耀筑在我姐姐的死亡之上。
脸上的笑容快要挂不住,像一张糊得太紧的面具。我匆匆再一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拎着裙摆转身,走向后台。丝绒幕布落下,隔绝了台前的一切,却隔不断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阴冷地黏在脊背上。
后台喧闹起来,鲜花,恭维,经纪人林姐喜悦的唠叨。我任由化妆师卸掉妆容,水很凉,扑在脸上,激不起半点鲜活气。镜子里的女人,眉眼精致,却空洞得像一尊瓷偶。
安大钢琴家,今天又是满堂彩!林姐递过保温杯,嘴里不停,下次音乐会的曲目是不是该定了肖邦的练习曲系列怎么样还是再挑战一次拉赫玛尼诺夫
我含糊地应着,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试图抓住一点《钟》那飞掠的触感,却只捞到一片虚空和那缕该死的、不该存在的滞涩。
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没有新的消息。从来不会有他的消息。我和顾屿之间,除了这剧院里十年如一日的冰冷凝视,再无其他。偶尔在某个不得不共同出席的场合遇上,擦肩而过时,那空气都能冻得人一哆嗦。他会极轻地勾一下嘴角,那不是笑,是一个刻骨的嘲讽,一句无声的审判。
夜里又开始下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窗,和十年前那个夜晚一模一样。
我睡不着,鬼使神差地走到琴房。打开琴盖,手指虚悬在冰冷的象牙键上。月光被雨丝割裂,洒进来,一片惨淡的白。
黑暗中,似乎又能看见顾屿的眼睛。
恨我吗
应该的。
手指落下,肖邦的《雨滴》前奏流淌出来,沉缓,压抑。琴声是唯一的慰藉,也是唯一的刑具。只有在琴声里,我才能短暂地忘记一切,又同时清晰地记起一切。
第二天有个艺术沙龙,城郊一个新开的画廊,经纪人替我接了,说是放松,积累人脉。雨下了一夜都没停,天色昏沉得像是傍晚。我到得稍晚,画廊里已经衣香鬓影,人声低语混着酒液碰撞的轻响。
然后,我看见了顾屿。
他站在一幅巨大的抽象画前,手里端着一杯香槟,正与人低声交谈。侧脸线条在画廊精心设计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柔和,甚至挂着一丝浅淡的、社交性的笑意。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转身避开。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画廊一角突然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和玻璃碎裂的巨响!人群像炸开的蜂巢般混乱涌动,推搡哭喊。一个男人状若疯狂地挥舞着什么,银光闪闪,刺人眼目。
滚开!都滚开!
是刀!
恐慌像瘟疫一样瞬间蔓延。人们拼命向门口挤去。
那疯狂的男人被奔逃的人潮一撞,踉跄着向后倒来,方向正好是顾屿所站的位置!而顾屿背对着混乱,似乎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正要回头——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尖叫声,破碎声,粗重的喘息声,都褪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我只看到那把胡乱挥舞的刀,亮得吓人,正朝着顾屿毫无防备的后背而去。
大脑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
身体先于意识动了。
像是练习过千万次的、精准扑向琴键的力度和角度,我扑了过去。
猛地将他往旁边狠狠一推!
一股巨大的、撕裂般的痛楚,从右手手臂猛地炸开,瞬间窜遍全身。温热的液体涌了出来,迅速浸透了衣袖。
顾屿被我推得撞在墙上,愕然回头。
我看见他镜片后的眼睛骤然睁大,里面清晰地映出我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以及我那只软软垂落、鲜血淋漓的右臂。
哐当——歹徒被随后扑上来的保安死死按住,刀掉在地上。
世界的声音重新涌回耳朵,嘈杂,混乱。
可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只右手上。痛,无法形容的痛,但比痛更可怕的,是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断了。某种支撑了我全部生命的东西。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发黑,冷汗瞬间浸透全身。身体软下去之前,最后看到的,是顾屿猛地朝我冲过来的身影,和他脸上那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破碎的惊惶。
不对。
他恨我。
他应该恨我……
黑暗彻底吞噬了我。
……
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
我在一阵阵钝痛中醒来,眼皮沉得抬不起。四周是单调的白,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冰冷地敲打着耳膜。
右手……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厚重,麻木,却依然能感觉到深处传来的、一次比一次清晰的剧痛。
醒了林姐红着眼圈凑过来,声音沙哑,安愿,你吓死我了……
她絮絮叨叨说着后续,歹徒被抓了,是个精神失控的可怜人。场面多混乱。我救了多少人。
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只被绷带缠绕、石膏固定的右手。
我的手……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林姐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神开始躲闪。
医生说了,万幸没伤到要害……就是失血多了点,好好养……
我的手,怎么了我打断她,执拗地,死死盯着她。
病房里死寂一片。
林姐的嘴唇颤抖着,眼泪终于掉下来。她握住我的左手,握得很紧很紧。
安愿……你别激动……医生说,肌腱和神经……损伤太重……以后……以后……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但那个答案,已经写在她绝望的眼泪里,写在我再也感受不到指尖存在的、死寂的右手里。
世界寂静无声。
然后,轰然倒塌。
钢琴。音乐会。练习曲。鲜花。掌声。《钟》。《雨滴》。李斯特。肖邦。父亲欣慰又愧疚的脸。顾屿淬毒的目光……
所有的一切,都随着这只手的死亡,碎裂成灰,簌簌落下。
再也没有了。
我闭上眼睛,连痛苦的力气都没有。只有一片虚无的死灰。
林姐的哭声,医生的低声交谈,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罩,模糊,遥远。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走廊似乎传来压低的争执声。像是有谁想进来,被拦住了。
声音渐渐远去。
我昏沉地躺着,像一具被掏空的躯壳。
直到某一刻,一阵无法压抑的、急促的、近乎失控的嗓音,穿透病房厚重的门板,隐约传了进来。
那么熟悉。
是顾屿的声音。
可那语调,却陌生得让我怀疑出现了幻听。
那不是冰冷的恨,不是刻骨的嘲讽。
那声音里浸满了某种可怕的、濒临崩溃的焦灼,甚至……是绝望的哀求。
……必须治好她!无论用什么方法!多少钱都可以!国内不行就国外!请最好的专家!
短暂的停顿,似乎是医生在解释什么。
那声音猛地拔高,撕裂般,颤抖着,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碎迸出,带着一种让人心惊肉跳的疯狂——
她必须能弹琴!
她若不能弹琴……她若不能再弹琴……
我隐瞒了十年……我瞒了整整十年的秘密……就再也……再也藏不住了!!!
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人强行阻断。
门外死寂。
病房内,我僵在床上,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住,停止了流动。
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回放他那句撕裂的、癫狂的话。
秘密
什么秘密
瞒了十年
不是因为恨
……藏不住了
那只废掉的右手,彻骨的疼痛似乎都消失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茫然和骇然。
仿佛我过去十年所笃信的一切,我赖以生存、又为之痛苦的全部根基,在刹那间——
分崩离析。
病房门厚重,隔音尚可,但顾屿最后那句撕裂般的低吼,太尖锐,太绝望,像一根烧红的针,穿透木板,直直扎进我的耳膜。
……我隐瞒了十年……我瞒了整整十年的秘密……就再也……再也藏不住了!!!
尾音被什么猛地掐断,只剩下走廊空洞的回响,以及我胸腔里那颗骤然停跳、随即疯狂擂动的心。
秘密
什么秘密
需要我用不能再弹琴的右手,才能继续藏住的秘密
不是恨
十年间那淬毒般的凝视,每一次都将我钉在耻辱与愧疚的十字架上,那难道不是恨
冰冷的茫然感席卷而来,比右手的剧痛更甚,几乎将我冻僵在病床上。林姐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安慰的话,但我一个字也听不见了。世界缩成一片嗡嗡作响的白噪,中心是门外那片死寂,和那句反复切割我神经的诘问。
藏了什么顾屿,你到底藏了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一种极致的安静中度过。配合治疗,吃药,吃饭,睡觉。像个最听话的病人。只是眼神常常没有焦点,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一落就是很久。
林姐以为我沉浸在无法弹琴的绝望里,变着法子安慰,找来各种励志故事,甚至小心翼翼提议,或许可以试试作曲,或者音乐理论教学。
我听着,不反驳,也不应和。
我的绝望早已偏离了轨道。那只废掉的手,疼痛依旧,却更像一个巨大谜团的入口,一个开启了我从未想象过的、另一种真相的残酷钥匙。
顾屿没有再出现。
但我知道他来了。每天。在清晨护士换班前,或在深夜走廊空无一人时。有时门外会有极轻的脚步声停留,有时是放在门把手上,最终却又无力垂下的细微声响。他像一道徘徊不去的阴影,沉默地丈量着门内外的距离。
第七天,复健师来了,是个面容温和的中年女人。她拆开部分纱布,检查伤口,然后引导我尝试活动手指。
我集中全部意志,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曾经在琴键上飞跃如蝶、精准敲击每一个音符的手指,此刻像锈死的铁钉,沉重,僵硬,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连弯曲一个最微小的角度,都带来钻心的抽痛和肌肉撕裂的无力感。
复健师的眼神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语气却依旧鼓励:慢慢来,安小姐,神经恢复需要时间,我们循序渐进。
时间我还有多少时间在那个秘密被彻底引爆之前
下午,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切出明暗交替的条纹。我靠在床头,左手无意识地翻着一本乐谱——林姐带来的,说是让我保持感觉。肖邦的《叙事曲》,音符熟悉得能自动在脑中响起轰鸣的旋律,可右手却死寂一片。
门被轻轻敲响。
不是护士规律的叩击,也不是林姐风风火火的动静。
我的心猛地一缩。
请进。我的声音干涩。
门开了。顾屿站在门口。
他好像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筋骨,倚着门框,显得异常疲惫。西装有些皱,领带松垮地扯开。脸上没什么血色,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手里拎着一个果篮,样子局促得可笑,与他周身那种挥之不去的沉郁格格不入。
阳光落在他身上,却照不进他那双眼睛。那里面不再是冰冷的恨,也不是那日破碎的惊惶,而是一种更复杂、更深沉的东西,像是无尽的倦怠,浓重的挣扎,和一种……我完全看不懂的痛楚。
我们隔着大半个病房对视着。空气凝滞,沉重得能压垮呼吸。
他张了张嘴,喉咙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那日在门外嘶吼的勇气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片荒芜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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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他近乎狼狈地移开视线,目光落在我被厚重石膏固定的右手上,瞳孔几不可查地一缩,像是被烫了一下。
他沉默地走进来,将果篮放在床头柜上,动作僵硬。
……好些了吗他问,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的目光紧紧锁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动。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结冰的湖面。
他身体猛地一僵,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什么为什么他避开我的视线,盯着地上的光斑。
为什么要求医生必须治好我的手我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冰棱,砸在地上,为什么我不能再弹琴,你的秘密就藏不住了
顾屿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下颌线绷得死紧。他像是被困在笼中的兽,被我这直白的、毫不留情的诘问逼得无处可逃。
那瞬间,我几乎又看到了门外那个失控的他。
但只是一瞬。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腾着,痛苦,恐慌,还有一丝……近乎凶狠的警告但那凶狠底色是虚的,一戳就破。
你听错了。他生硬地打断我,语气快速而紧绷,你当时失血过多,出现了幻听。我只是希望你能恢复健康。
幻听
我看着他躲闪的眼神,看着他紧绷的、泄露了巨大紧张的侧脸轮廓。
十年了,我从未像此刻这样确信——他在撒谎。
那冰冷的、我曾以为的恨意,原来底下覆盖着如此汹涌的、不为人知的暗流。
是吗我轻轻反问,不再逼视他,转而看向自己无法动弹的右手,语气平淡,看来是我误会了。
他似乎没料到我就此打住,愣了一下,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但眼底的惊疑和不安更浓。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站了一会儿,似乎找不到任何继续停留的理由,也承受不住这沉默的压力。
……你好好休息。他最终干巴巴地说,几乎是仓促地转身,逃离了病房。
门轻轻合上。
我躺在那里,左手慢慢抚上右手的石膏。冰冷的,坚硬的,死寂的。
心底那片冰冷的茫然,渐渐被一种尖锐的、执拗的探究欲取代。
顾屿,你究竟在隐藏什么
那个秘密,和我有关和十年前那场车祸有关和……你姐姐有关
我必须知道。
傍晚,林姐来送饭,一边摆碗筷一边看似随意地提起:哎,顾先生下午来了在走廊碰见他,脸色难看得吓人,跟他打招呼都没听见,魂不守舍的。
我拿着汤匙的手指顿了顿。
嗯,来了会儿,送了果篮。
林姐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怪,自从你出事,他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总觉得他冷冰冰的,看你的眼神都带着刺儿。现在倒好,天天偷偷来看你,虽然不进来吧……那天在手术室外,你是没看见,他那个样子……
她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我却捕捉到了关键。
手术室外他怎么了
林姐压低了声音:我当时慌得要命,但也注意到了。他靠在墙上,脸白得跟纸一样,手抖得厉害,眼睛死死盯着手术室的门,那眼神……啧,说不清,好像里面躺着他什么命根子似的。她顿了顿,自嘲地笑笑,可能我吓糊涂了看错了。他怎么会……毕竟你们两家……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
命根子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重重迷雾,露出底下更诡异、更难以理解的轮廓。
一个荒谬的、几乎不可能的念头,猝不及防地撞进我的脑海。
难道……
不。
我立刻否定了自己。
这太荒唐了。十年冰冷的恨意怎么可能……
可是,那日的嘶吼,方才的慌乱,林姐的形容……
所有碎片在我脑中疯狂旋转,碰撞,却拼凑不出一个合理的图像。
第二天,我主动要求进行复健。比复健师要求的更早,也更拼命。
每一次尝试活动手指,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和深深的无力感。汗水浸透病号服,脸色煞白,嘴唇被咬出血印。
复健师看得心惊,连连劝我慢一点。
我只是摇头。
我必须好起来。哪怕只是为了揭开那个秘密,我也必须让这只手重新动起来。它不再仅仅是我艺术的生命,它成了我通往真相的唯一途径。
复健室外,隔着门上的玻璃小窗,我偶尔会瞥见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他知道我在里面,他知道我在经历什么。
有一次,我疼得几乎虚脱,抬起头,正对上窗外那双眼睛。
不再是淬毒的冰冷,不再是社交场合的虚伪,甚至没有了之前的慌乱和警告。
那里面是沉沉的、几乎能将人溺毙的痛苦。还有一丝……不忍
他看见我抬头,像被灼伤般猛地躲开了。
我的心跳,又一次失了节奏。
下午,我借口需要绝对安静休息,支开了林姐和护工。
病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阳光西斜,将房间割成明暗两半。
我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左手操作还有些不习惯。我点开通讯录,找到一个几乎从未拨过的号码——顾屿母亲,顾苒阿姨。
十年了,自从那场车祸后,两家人再无往来。所有的歉疚和补偿,都被对方冰冷地拒之门外。
心跳得厉害。我不知道电话接通后该说什么。慰问忏悔还是直接询问那个秘密
铃声响了很久,就在我以为不会有人接听,准备挂断的时候,电话通了。
那边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疲惫,但依旧优雅的声音:喂哪位
是顾阿姨。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
喂那边又问了一声,带了一丝疑惑。
……顾阿姨,我终于挤出声音,干涩无比,是我,安愿。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静得我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良久,那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复杂的叹息,没有想象中的冰冷斥责,反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沧桑。
安愿啊……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哑,听说你受伤了,还好吗
她竟然知道是顾屿说的
还好……我机械地回答,手心全是汗,阿姨,我……我打电话是想……
我想问什么直接问您儿子隐藏了十年的秘密是什么
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去。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一会儿,顾阿姨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带着一种奇怪的、欲言又止的意味:安愿,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小屿他……他这些年……也不容易。
我的心猛地被揪紧!
阿姨,您是什么意思顾屿他……
有些东西,放下了,对大家都好。她打断我,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深的倦怠,甚至是一丝恳求你好好养伤,别再……别再想那么多了。
她的话像是一团雾,看似说了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明白。但她语气里那种复杂的情绪,那种并非全然怨恨、反而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无奈和劝诫,让我更加确信——有秘密!顾家都知道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与我有关!
阿姨,是不是十年前……
我这边还有点事,你先好好休息。顾阿姨匆匆打断我,似乎害怕我再问下去,不由分说地结束了通话,保重身体。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我僵硬地坐在床上,浑身发冷。
顾阿姨的态度太奇怪了。没有怨恨,没有指责,只有疲惫、回避,和一种……近乎怜悯的劝诫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窗外,夕阳彻底沉了下去,黑暗逐渐吞噬了房间。
我坐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像一个迷失在巨大迷宫入口的人,眼前的道路非但没有清晰,反而涌出了更多扑朔迷离的岔路。
顾屿的失控,顾母的回避,那个压在所有人身上、似乎一旦曝露就会天崩地裂的秘密……
它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们所有人牢牢困在其中,十年不得解脱。
而我这只废掉的手,阴差阳错地,成了撕开这张网的第一道裂口。
我抬起左手,轻轻放在冰冷的石膏上。
必须好起来。
我必须,亲自找出答案。
电话里的忙音像最后一丝天光被掐灭,病房彻底沉入昏暗。顾阿姨那疲惫、回避,甚至带着一丝古怪劝诫的声音,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小屿他……也不容易。
放下了,对大家都好。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形状诡异的积木,胡乱堆叠在我原本以为清晰的认知高塔上,摇摇欲坠。恨是简单的,愧疚也是简单的。可这不是恨,也不是单纯的宽恕。这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缠绕所有人十年的东西。
它叫秘密。
右手石膏的冰冷透过薄薄的病号服,渗进皮肤,冻得我轻轻一颤。我必须知道。不仅仅是为了这只手,更是为了从这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谜团里挣脱出去。
复健变得近乎自虐。
每天最早到,最晚走。复健师设计的温和课程被我私自加码到极限。咬着牙,额头颈间青筋暴起,汗珠大颗滚落,砸在训练器械冰冷的金属杆上。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像有无数细小的钢针在筋肉神经里搅动,痛得眼前发黑,几欲呕吐。
安小姐,慢一点,真的不能急!复健师第三次按住我颤抖不已的手臂,眼里是真切的担忧和不解,神经恢复有自己的节奏,过度训练反而会造成二次损伤!
我喘着粗气,眼前一片模糊的水光,说不出话,只是固执地摇头。
慢不了。顾屿门外那句嘶吼是倒计时。顾阿姨语焉不详的回避是催化剂。我没有时间。
偶尔,在痛到极致、意识涣散的边缘,我会猛地抬起头,视线扫向复健室外那扇长方形的玻璃窗。
空的时候多。
但有过那么一两次,窗边有人影倏地闪过,快得几乎以为是错觉。只有一次,我正被一阵尖锐的痉挛痛得蜷缩起来,抬眼间,对上了。
顾屿站在窗外。
隔着一层玻璃,走廊的光线在他身后勾勒出沉默的剪影。他没穿西装,一件简单的黑色衬衫,领口松着,显得有些落拓。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看着我被疼痛折磨得狼狈不堪的样子,看着我这只徒劳挣扎的、废掉的手。
他的眼神很深,像结了冰的湖,湖底却压着汹涌的、我看不懂的暗流。没有快意,没有嘲讽,甚至没有之前见过的慌乱。那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痛楚,还有一种沉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东西。
视线相撞只有一秒。
他像被什么东西烫到,猛地别开脸,近乎仓促地转身离开,消失在走廊尽头。
那一刻,他看起来不像那个恨了我十年、冰冷倨傲的顾屿。更像一个……被无形枷锁困住的囚徒。
心里的疑团滚得更大了。
几天后,一个下午,林姐陪我回医院复查。右手腕部需要拍新的X光片,查看骨骼愈合情况。
放射科在二楼走廊尽头。等待的时候,林姐去医生办公室取之前的报告单。我坐在冰凉的金属长椅上,看着走廊里来往的人影,消毒水的味道浓得让人头晕。
隐约地,似乎听到走廊另一端传来压低的、争执的声音。其中一个嗓音,沉郁紧绷,异常熟悉。
是顾屿。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左手,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
声音断断续续,隔着一段距离,听不真切。
……不能再拖……她必须……是顾屿的声音,压抑着极大的情绪。
另一个声音较低沉,似乎是医生:……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目前国际上也……神经损伤……急不来……
钱不是问题!专家!设备!无论什么……顾屿的语气急促起来,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焦灼,她不能……她绝对不能……
顾先生,你冷静点。安小姐的复健意愿很强,这本身就是最好的……
不够!声音猛地拔高,又瞬间压下去,像是被人拉住,那点复健不够!她要的是舞台!是演奏!你们根本不明白……如果她再也……
后面的话模糊下去,似乎转为了更低的、急促的交涉。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跳得又快又乱。
他还在为我的手奔走。近乎疯狂地。不是为了我恢复健康,他明确地、一次又一次地强调——她要演奏,她要舞台。
为什么
那个秘密,必须依靠我能重新弹琴才能继续掩盖
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价值昂贵到需要他一边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一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维持我的演奏生涯
复查结束,林姐送我回病房。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给我削苹果时差点划到手。
林姐我忍不住开口。
她吓了一跳,抬头看我,眼神有些复杂,欲言又止。
怎么了是复查结果不好我的心提起来。
不是不是,她连忙摇头,放下水果刀,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安愿,我刚在医生办公室……好像听到顾先生在跟主任争执,情绪很激动……好像还提到了要联系国外什么非常顶尖、但也非常……冒险的神经重建方案,据说成功率不高,但一旦成功,效果会很好……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困惑:主任好像不太建议,说你现在的情况稳步复健是最稳妥的,但他……顾先生他好像非常坚持,甚至有点……不管不顾的样子。
冒险方案成功率不高
顾屿,你到底想干什么
夜里,我失眠了。右手的闷痛和心里的迷惘交织在一起,啃噬着神经。
窗外月色惨白。
我轻轻起身,尽量不惊动陪护床上熟睡的护工。左脚踩在地上,冰凉。像被一种无形的念头牵引着,我悄无声息地走出病房。
走廊空无一人,顶灯熄灭大半,只有墙脚的地灯散发着幽绿的光,像一条沉默的指引带。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冰冷的瓷砖透过薄薄的拖鞋底传来寒意。
经过医生值班室门口时,里面亮着灯,有低低的谈话声。我本能地想避开,却在听到某个词时,猛地顿住了脚步。
是顾屿的声音。他竟然这么晚还在医院
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极度的疲惫和沙哑,隔着门板,断断续续。
……我知道风险……但她必须能弹琴……至少……要像以前一样……
另一个年长些的声音,应该是科室主任:……理解你的执念,但是顾先生,医学不是万能的。安小姐能恢复到生活自理,就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你为什么一定要……
她不能只是生活自理!顾屿的声音骤然激动起来,又强行压下,透出一丝绝望的嘶哑,她生来就是应该在钢琴前的!您不明白吗如果她知道了……如果她因为这只手再也……那我……
他顿住了,呼吸声粗重。
那你隐瞒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主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门外,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手脚冰凉。
隐瞒的一切……没有意义……
所以,那个秘密,不仅需要我能弹琴来掩盖,它本身……似乎还与我息息相关甚至……是为了我
就在这时,里面传来椅子移动的声音。
我猛地惊醒,像被窥破的窃听者,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喉咙。下意识地,我踉跄着退后几步,闪身躲进了斜对面楼梯间的阴影里。
几乎就在同时,值班室的门开了。
顾屿走了出来。
他没有立刻离开,只是背对着我这边,站在空旷的走廊里,微微低着头。走廊顶灯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他抬手,用力地、疲惫地捏着自己的眉心。肩膀垮着,那个总是挺直冷硬的背影,此刻看起来不堪重负,甚至……有几分佝偻。
他就那样站了很久。久到我的腿开始发麻,心跳渐渐缓下来,只剩下一种酸涩的胀痛,堵在胸口。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目光下意识地、习惯性地投向我的病房方向。
月光和地灯幽绿的光线交织,落在他脸上。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防止一丝声音溢出。
我看到了。
清晰地看到了。
那不再是恨,不再是冰冷,不再是任何我认知中的情绪。
那双总是淬着毒、凝着冰的眼睛里,盛着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沉痛的……温柔。
还有深可见骨的,悔恨。
他只看了一眼,便像被那目光烫伤一样,迅速垂下眼睫,转身,沉默地走向走廊另一端,脚步声沉甸甸地消失在黑暗里。
我僵硬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慢慢滑坐到地上。
楼梯间黑暗而安静,只有我压抑不住的、急促的呼吸声。
恨是一把锋利的刀,割伤人也定义关系。
可如果不是恨呢
那十年冰冷的注视,一次次将我钉在耻辱柱上的目光,如果不是恨,那是什么
那些我以为是报复的、诅咒的、折磨的凝视……
难道……
一个荒谬至极、却在此刻疯狂滋长的念头,像破土的毒藤,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
难道那是……
……爱
一种扭曲的、绝望的、无法宣之于口、只能用恨意来伪装的爱
所以才有那句她必须能弹琴的嘶吼。
所以才有他不管不顾寻求冒险方案的疯狂。
所以才有顾阿姨那句他不容易和放下了对大家都好。
所以才有他眼中那深可见骨的痛苦和……悔恨
十年。
三千六百多个日夜。
他坐在剧院角落,用淬毒的目光,一遍遍描摹我的轮廓,倾听我的琴声,守护着一个足以摧毁一切、或者说,一旦揭露就可能失去所有的……秘密
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秘密,沉重到让他宁可选择扮演一个恨我入骨的仇人,宁可让我活在内疚和煎熬里,也要死死守住
到底是什么事,关联着十年前的车祸,关联着他的姐姐,关联着我的钢琴,关联着……他此刻眼中那绝望的温柔
我坐在地上,在冰冷的黑暗里,抱着我那依旧死寂、却仿佛开始灼烧起来的右手,第一次,清晰地触摸到了那巨大谜团的、冰冷的轮廓。
它比我想象的更庞大,更幽深。
也更……可怕。
楼梯间的黑暗浓稠冰冷,我靠着墙坐在地上,右手石膏的坚硬触感抵着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颤栗。

那个词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十年厚重的迷雾,露出底下狰狞却可能真实的轮廓。不是恨,是爱。一种扭曲的、绝望的、只能用冰冷恨意来伪装的爱。
所以他才必须让我弹琴。所以他才害怕秘密曝光。所以顾阿姨会说他不容易,会说放下。
可为什么凭什么爱要伪装成恨什么样的秘密,沉重到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埋葬它和十年前的车祸,和顾苒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我必须知道。立刻,马上。
我扶着墙,用那只完好的左手艰难地站起来。腿还在发软,但胸腔里有一股炽热的、近乎疯狂的冲动在灼烧,驱散了所有虚软和疼痛。
我没有回病房。而是朝着与病房相反的方向,朝着刚才顾屿消失的走廊尽头走去。
我知道他可能已经离开了。但我必须去找他。就现在。在这个被月光和地灯照得惨绿、空无一人的深夜走廊里,在他刚刚卸下所有伪装、露出那样脆弱疲惫一面的时刻。这是唯一的机会。
我的脚步很轻,拖鞋踩在冰冷瓷砖上,几乎没有声音。心跳声却大得惊人,在耳膜里咚咚作响,像战前的鼓点。
走廊拐角,电梯厅。空无一人。下行按钮的指示灯暗着。
他走了
一阵冰冷的失望刚要涌上,我忽然听到旁边安全通道的门后,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咔哒。
像是打火机盖开合的声音。
我猛地顿住脚步,屏住呼吸,轻轻推开那扇沉重的防火门,露出一条缝隙。
门后的楼梯间,比走廊更暗。只有高处一扇小窗透进惨淡的月光。
顾屿背对着我,站在下一小段楼梯的平台上,微微佝偻着背。指尖夹着一支烟,猩红的光点在黑暗中明灭不定,白色的烟雾缓慢缭绕,将他周身都笼罩在一片模糊的寂寥里。
他没有发现我。
我就站在门后的阴影里,看着他。看着这个我以为恨了我十年的人,此刻褪去所有冷硬外壳,露出内里不堪重负的疲惫和挣扎。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烟燃到了尽头。
他掐灭烟蒂,动作缓慢,带着一种深深的倦怠。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羽毛,却重重砸在我的心上。
他转过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抬起,扫过了我所在的这扇门,扫过了门缝后我的眼睛。
空气瞬间凝固。
他整个人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猛地僵在原地。脸上的疲惫和脆弱在千分之一秒内冻结、碎裂,然后被一种极度惊恐的、近乎恐慌的情绪覆盖。瞳孔在黑暗中急剧收缩,脸色瞬间变得比月光还要惨白。
手里的烟蒂掉落在台阶上,溅起几点微弱的火星。
你……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个干涩破碎的音节,像是声带被死死扼住。
所有的犹豫、所有的试探,在这一刻他剧烈的反应面前,都显得多余而可笑。
我彻底推开了那扇隔在我们之间的防火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楼梯间里无限放大。
我走了进去,站在比他高几级的台阶上,看着他。借着那点可怜的月光,我能清晰地看到他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和他微微颤抖的手指。
顾屿。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告诉我,那个秘密是什么。
他像是被这句话烫伤了,猛地后退了一小步,后背撞上冰冷的墙壁。眼神疯狂闪烁,试图避开我的注视,试图重新筑起那冰冷的壁垒。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语速极快,声音紧绷得快要断裂,什么秘密你半夜不睡觉,在这里胡说什么!
我听到了。我打断他,一步步走下台阶,逼近他,刚才在值班室外,我全都听到了。你说,如果我再也不能弹琴,你隐瞒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他的呼吸骤然停止,脸上血色尽褪,死死地盯着我,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我这个人。
告诉我,我的声音开始发颤,但依旧执拗地盯着他,十年了。你看着我的那种眼神,不是恨,对不对那是什么你到底瞒了我什么和十年前的车祸有关和你姐姐有关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眼底的恐慌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痛苦取代。墙壁的冰冷似乎透过布料渗进他的身体,让他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他张了张嘴,又闭上,喉咙剧烈地滚动着,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极其惨烈的内部战争。
silence在楼梯间里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
良久。
久到我以为他宁愿窒息也不会开口。
他终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目光终于不再躲闪,直直地迎上我的视线。
那里面没有了恨,没有了冰冷,没有了恐慌,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的疲惫和……痛楚。
是。他哑声说,一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不是因为恨。他继续说着,声音低哑得几乎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从来都不是。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需要积蓄一点力量,才能说出下面的话。目光越过我,看向虚空中的某一点,陷入了某种遥远的、痛苦的回忆。
那天晚上……下雨。我姐和你爸的车……失控撞上护栏之前……他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我坐在后座……看得很清楚……
他的瞳孔微微扩散,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雨夜。
对面那辆失控的大货车……占道冲过来……避无可避……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是一片血红的绝望,最后那一刻……你爸猛打方向盘……把副驾驶位……把我姐那边……撞向了护栏……他自己那边……迎向了货车车头……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僵!
父亲……最后的选择……
他本能地……可以自保……但他选择了……顾屿的声音哽咽了,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无法成言,他把我姐……护在了相对安全的一侧……自己……
他再也说不下去,抬手用力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漏出。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中的雕像。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他那句话在疯狂回荡。
……把生还几率更大的一侧,留给了顾苒……
……自己迎向了死亡……
十年了。我一直以为,是父亲酒驾(那天他确实喝了少许酒)或者失误,害死了顾苒,造成了两个家庭的悲剧。我们全家都活在沉重的愧疚里,偿还着这笔血债。
原来……原来真相竟是……
父亲在最后关头,用自己的死,换了顾苒一线生机!虽然最终没能挽救……
巨大的冲击让我踉跄了一下,左手下意识地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顾屿慢慢放下手,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还是泪。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愧疚。
他救了我姐……用他自己的命……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可是……我姐伤得太重……最终也没……
他顿住了,用力吞咽了一下,才继续艰难地说下去。
事后……我爸妈……受不了打击……也根本无法接受……你爸用命换了小苒这个事实……这太痛苦……太残忍了……他们宁愿相信……是纯粹的意外……是你爸的失误……
所以……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所以他们对外……甚至对当时受了惊吓、记忆模糊的我……都坚持说是意外,是你爸的责任……他痛苦地闭上眼,他们无法承受那份……沉重的……恩情……那会让他们的悲伤和愤怒失去出口……他们选择了……恨。
我懂了。
全都懂了。
为什么顾家拒绝一切补偿和道歉,为什么十年冰冷相对。
不是因为恨我们的罪,而是因为无法面对那份以生命为代价的恩。恩情太重,重到无法承受,反而化作了更扭曲的恨意来逃避。
那你呢我听见自己飘忽的声音,你为什么……
你为什么选择了和他们不一样的路你为什么……要隐瞒真相甚至……用那种方式……守护我
顾屿缓缓睁开眼,看向我,那眼神里的痛苦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我后来慢慢想起了当时的细节……我知道了真相……他声音低哑,我没办法……我没办法像他们一样……我没办法恨你……更没办法……看着你被蒙在鼓里……背负根本不存在的罪名……还要被我们一家……用那种仇恨的目光折磨……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右手上,那眼神像是被灼烧般痛楚。
可我……我不能说。我不能违背我爸妈……他们已经那么痛苦了……我不能撕开他们的伤口……告诉他们真相……那太残忍……
所以……我的心脏抽紧。
所以我就只能……只能那样看着你……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充满了自嘲和绝望,每次你弹琴……每次你登台……光芒万丈……我都只能在角落里……用我以为的‘恨意’……掩盖我真正想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我轻声问,声音颤抖。
我想……他哽咽了一下,眼圈彻底红了,我想保护那道光……我想让你一直弹下去……我想替我爸……替我们全家……偿还那份永远也还不清的……恩情……我想……守护你……
守护你。
十年冰冷的凝视,原来不是诅咒,是沉默的守护。
十年如影随形的恨意,原来是他独自背负真相、与全家对抗、在恩与仇的夹缝中,能找到的唯一一个,既能安抚父母伤痛(维持仇恨的表象),又能靠近我(聆听我的琴声)的……绝望而扭曲的姿势。
他恨的不是我。
他恨的是这残酷的真相,是这无法两全的处境,是这沉重得能压垮所有人的恩情,是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无法改变、还必须用恨意来伪装守护的……他自己。
我最大的恐惧……就是你知道真相后……会恨我们……恨我们的自私和欺骗……他的声音低下去,充满绝望,更怕你……知道父亲真正的死因后……承受不住……毁了你的钢琴……你的未来……
所以他拼了命也要治好我的手。
所以他那日嘶吼着秘密藏不住了。
不是怕身败名裂,是怕我知道真相后,会崩溃,会放弃钢琴,会毁了自己。会让他十年孤绝的守护,失去最后的意义。
楼梯间里死寂无声。
只有我们两人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月光冷冷地照着他苍白的、布满泪痕的脸,也照着我无法动弹的、裹着厚重石膏的右手。
十年光阴,三千多个日夜,我们隔着巨大的谎言和伪装,彼此折磨,又彼此囚禁。
恨是假的。
爱是真的。
痛苦是真的。
守护也是真的。
只是这一切,都建立在一座沉默的、名为牺牲的坟茔之上。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在我印象里永远冰冷倨傲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像是随时会碎裂。所有的谜团终于解开,真相血淋淋地摊开在眼前,没有想象中的解脱,只有无边无际的、沉沉的悲凉和……钝痛。
我没有说话。
只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下最后几级台阶,走到他面前。
然后,伸出那只完好的、微微颤抖的左手,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冰冷湿漉的脸颊。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瞳孔震颤着,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眼泪毫无预兆地从我眼中滚落,温热地滑过脸颊。
为死得壮烈却被误解的父亲。
为被恩情压垮选择仇恨的顾家父母。
为十年生活在愧疚阴影里的我和母亲。
更为眼前这个人。
这个独自背负真相,在绝望和挣扎中,用最笨拙、最扭曲的方式,守护了我十年的人。
恨意消失了。
愧疚消失了。
只剩下巨大的、沉沉的悲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的释然。
他看着我脸上的泪,眼底的恐慌和绝望渐渐被一种巨大的、小心翼翼的、几乎不敢置信的微光所取代。
他颤抖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似乎想替我擦去眼泪,却又不敢真正触碰。
我握住他冰冷的手指,将它轻轻贴在我泪湿的脸颊上。
他的指尖颤抖得厉害。
我们站在冰冷的楼梯间,站在十年谎言和真相的废墟之上,在惨淡的月光下,像两个终于找到彼此、却已遍体鳞伤的迷路者。
沉默地流着泪。
为死去的。
也为活下来的。
未来会怎样父亲的真相该如何面对顾家父母又该如何自处我的右手还能不能弹琴
这一切,都没有答案。
但此刻,那只沉重地压在我们所有人身上、长达十年之久的秘密,终于被撬开了坚硬的外壳。
露出了里面,鲜血淋漓的,却也终于开始呼吸的——真实。
【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