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着裴湛骨血的那夜,他亲手灌我堕胎
药,说大业未成、孽种碍事;
三年后,我披女相紫袍、携三十万铁骑返
京,将剑架在他颈上——他竟吻着剑锋求我
再用一次力,而我却只想要他跪在朱雀桥
下,听那一声从未出生的孩子,哭尽他余
生。
1.
锣鼓震天,红妆十里。
我被塞进喜轿时,天刚好落了雪,雪粒子砸在轿帘上,像无数细小的耳光。
沈家女,接旨——
老太监尖利的嗓音拖得极长,仿佛要把我最后的退路一并割断。
我跪得笔直,双手高举过顶,接住了那卷明黄绸布。
圣旨只有一句:
沈氏鸢,温顺贤德,赐婚东厂提督裴湛,即日完婚。
温顺贤德
我嗤笑一声,把圣旨折成两折,塞进袖袋,顺手拔下鬓边金钗,藏进中衣。
今日若不能反杀,我便不配姓沈。
花轿一路抬进东宫侧门。
满室腥甜的龙涎香混着血腥气,熏得人作呕。
我知道,那是昨日刚被杖毙的宫女血还没干透。
裴湛,东厂督公,皇帝手中最好的一把刀。
也是我要嫁的夫君。
夫人,请下轿。
喜娘的声音抖得像筛糠。
我掀帘,自己跨了出去。
雪更深了,红毡一路铺到殿阶,像一条割开的喉管。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男人立于灯下,蟒袍墨黑,领口却绣着赤金蟠龙。
灯火在他脸上切出凌厉的棱角,薄唇一点,艳得似血。
他指尖捻着一柄玉如意,轻轻挑开我的盖头。
沈鸢
声音凉得浸骨。
我抬眼,笑得温软:妾身见过督公。
藏在袖中的毒针却已滑到指间,只要再近一寸,就能刺穿他颈侧动脉。
他却忽然俯身,一把扣住我的腕。
别动。
指腹擦过我脉门,像蛇信舔过。
袖里乾坤,藏得不错。
他轻笑,反手一拧,毒针已落入他掌心。
可惜,太慢。
我呼吸一滞。
他却松开我,转身走向喜床。
过来。
我站着没动。
他便回头,黑眸幽幽:沈家三十七口性命,今夜在你一念之间。
一句话,钉死我的脚。
我一步步走过去,裙摆拖过金砖,像拖过刀山。
脱。
他坐在床沿,支颐看我。
我指尖发颤,却笑:督公不替妾身解衣
他挑眉,似笑非笑:本督怕手重,弄疼夫人。
我咬牙,扯开外袍。
中衣滑落,露出锁骨下那枚朱砂痣。
他眸色倏地暗了,指腹按在那点红上,轻轻摩挲。
沈家教女,果然名不虚传。
声音低哑,像砂纸磨过刀刃。
我却趁机抬膝,狠狠顶向他腹下。
他早有防备,侧身扣住我腰,将我整个人压进锦被。
还想杀我
他贴在我耳侧,呼吸滚烫。
省省力气,留着给太子下毒。
我心口一震。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父亲让我嫁进来,原是要我毒杀太子,再嫁祸裴湛。
而裴湛,竟想借我的手,反将沈家一军。
合作吗
他咬着我耳垂,声音蛊惑。
你替我盯太子,我保你母族。
我攥紧身下锦被,指节泛白。
半晌,笑了:好啊。
他从枕下摸出一枚小小瓷瓶,塞进我掌心。
三日后,太子寿宴,记得用这个。
我低头,瓶身冰凉,贴着脉搏突突直跳。
督公不怕我反水
他俯身,吻落在我颈侧,像烙铁。
沈鸢,你不敢。
沈家三十七口,今夜都在我刀下。
你乖,他们活;你闹,他们碎。
我闭上眼,听见自己心跳如擂。
再睁眼,已是一片冷。
督公放心,妾身……一定让您满意。
他低笑一声,翻身而起。
夜深了,睡吧。
我蜷在锦被里,听他脚步远去,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掌心瓷瓶还在,毒针也在。
我摸出那根针,对着烛火细看。
针尖一点蓝,淬了断肠。
我笑了。
裴湛,你料我今夜不敢动你。
可你不知,我沈鸢生来最擅长的,就是——
让猎物自己走到刀口上。
2.
夜露三更,东厂密室。
烛火被铁窗漏风撕得乱颤,像一群扑火的蛾。
我坐在案前,朱砂笔蘸着人血一样的墨,替裴湛抄密折。
——太子私铸兵刃,意图不轨。
一笔一划,都像往我自己脖子上套绞索。
手腕抬高,杀气不足。
裴湛的声音贴着我耳后响起。
他手指覆上来,冰凉,带着刀鞘的冷铁味。
我手一抖,墨汁溅开,像朵黑梅绽在雪宣上。
督公深夜不睡,就怕我写错一个字
我侧头,笑得滴水不漏。
他低笑,指尖顺着我腕骨滑到掌心,倏地收紧。
写错,就得罚。
话音未落,他已将我整个人提起来,按在墙上。
后背撞得生疼,我倒抽一口气。
今日学什么
杀人。
杀谁
你。
他笑得胸腔震动,像暗夜里的狼。
下一瞬,寒光一闪——一柄薄刃贴着我颈侧,冰得我毛孔倒竖。
来,我教你。
他握着我的手,刀尖对准他自己的心口。
刺。
我瞳孔骤缩。
疯子。
可刀柄在我掌心,他胸膛的温度透过衣料灼烫。
只要我往前一寸,就能结束这盘棋。
我没动。
他看着我,眸色深得像一口井。
舍不得
我嗤笑:我怕脏了手。
他低低地笑,收了刀,转身走向屏风。
洗澡,过来。
水汽蒸腾,他背对着我,衣衫半褪。
我蹲在暗格里,透过缝隙看得一清二楚。
锁骨下,喉结凸起。
——假宦官。
这三个字在我舌尖滚过,像含着一口烧红的炭。
我摸出袖中密笺,笔尖蘸墨,飞快写下:
裴湛,男,欺君之罪。
只要这封家书送出去,沈家就能翻身。
可我的手悬在火漆上,迟迟按不下去。
为什么
我问自己。
是因为我怕他死
还是怕……再也见不到他
看够了
他忽然出声。
我呼吸一滞。
他转身,水珠顺着腰线滚落,像一串碎玉。
出来。
我咬牙,推开暗格。
他披衣走来,湿发滴水,落在我手背。
沈鸢,你怕我
我怕你死得太容易。
他抬手,指腹擦过我唇角,沾了一抹墨。
那就好好学,别让我失望。
他牵着我,走到沙盘前。
上面插满红黑小旗,是整座皇城布防。
三日后,太子巡防,我要他死。
他声音温柔得像在说情话。
你去送酒。
我指尖一颤:毒酒
不。
他俯身,在我耳边低语:是迷药。
我要他活着,生不如死。
我抬眼,撞进他眸底。
那里面燃着两簇火,叫野心。
我忽然明白,我与他,不过是两只困兽,互相撕咬,又互相取暖。
裴湛。
我叫他名字。
嗯
若有一日,我亲手杀了你,你会恨我吗
他笑了,指腹摩挲我颈侧动脉。
若真有那一日,记得刺深一点。
我怕疼。
我眼眶发热,却笑出声。
好。
夜深,我回到卧房。
那封未寄出的家书,被我塞进枕下。
烛火跳跃,映出他送我的那支发簪——
簪头雕着一只小小的鸢鸟,翅膀展开,像要冲破牢笼。
我握紧簪子,指尖发白。
裴湛,你教我杀人,我学会了。
可你忘了一件事——
毒蛇也会反噬。
下一次,轮到我了。
3.
中秋月圆,金波万顷。
我着绛红宫装,袖口绣满合欢,一步步踏上白玉阶。
裴湛在阶顶等我,玄袍玉带,目若寒星。
他伸手,我搭上,指尖交扣——像两柄出鞘的刀,在月光里互映锋芒。
今夜之后,太子会‘醉死’。
他低语,替我扶正凤钗。
夫人要做的,只是敬酒三杯。
我笑得千娇百媚:督公吩咐,莫敢不从。
酒过三巡,太子果然醉眼迷离,伸手来抓我腰封。
我顺势倒入他怀里,袖口轻抖,药粉无声落入酒盏。
殿下,再饮一杯。
太子笑着饮尽,下一瞬,口鼻喷血,轰然倒地。
尖叫声此起彼伏。
我却被人拦腰抱起——裴湛。
他低头,薄唇擦过我耳廓:做得好。
我软在他怀里,心跳如鼓。
是夜,宫灯十里,我在他怀里醉得不省人事。
……
醒来时,天色青白,帐外跪了一排人。
医女伏地,声音发抖:恭喜夫人,已一月有余。
我怔住,下意识抚上小腹。
那里温温热热,像藏着一颗小小星火。
裴湛掀帘而入,手里端着一只黑釉碗。
药汁浓如墨,苦腥扑鼻。
我抬眼,声音发颤:……这是什么
他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落胎药。
我猛地坐起,锦被滑落,露出肩头点点红痕。
裴湛,这是你的孩子!
他看着我,眸底没有波澜。
大业未成,孩子碍事。
短短八字,像八根钉子,把我钉在原地。
我红了眼:若我说不呢
他蹲下身,指腹擦过我眼角,动作温柔得像情人。
沈鸢,别逼我亲自动手。
我看着他,忽然笑出声。
笑声尖利,连自己都陌生。
好。
我接过碗,仰头饮尽。
药苦得钻心,我却一滴泪都没掉。
只觉小腹绞痛,像有千万把刀在搅。
血顺着腿根蜿蜒,染红锦褥。
我咬破舌尖,逼自己不晕过去。
裴湛起身,背对着我。
血已经止了,你好好休息。
他声音淡得像在吩咐下人。
我盯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句:裴湛,你会后悔的。
他没回头,只丢下一句:我从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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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合上的瞬间,我瘫软在床。
掌心全是血,我却笑得癫狂。
好一个不回头。
当夜,我披衣而起,血尚未止。
研墨,铺纸,落笔如刀。
罪臣裴湛,欺君罔上,豢养私兵,意图谋逆……
一页,两页……十页。
字字带血,句句剜心。
最后,我按下沈氏族印,又割破指尖,按下手印。
来人。
暗卫无声跪地。
将此折,连夜送入御书房。
若有人问,就说是沈家遗孤,以死明志。
暗卫领命而去。
我靠在窗边,月色如银,照得满地血泊像盛开的曼陀罗。
裴湛,你教我杀人,我学会了。
你教我无情,我也学会了。
可你忘了——
毒蛇反噬,往往一口致命。
我抚上平坦的小腹,轻声呢喃:孩子,娘亲给你报仇。
窗外风起,吹灭最后一盏灯。
黑暗中,我笑得温柔又疯魔。
裴湛,今夜之后——
你我,不死不休。
4.
火!
赤舌卷上飞檐,檐角铜铃被烧得通红,叮铃炸响,像亡魂的丧钟。
我提着嫁衣,一路狂奔。金线被火星溅到,嗤啦一声烧出个焦黑的洞,像极了我腹上那道剜疤——那里,曾经住过一个小小生命。
裴湛——!
浓烟呛进喉咙,我咳得弯腰,却不敢停。
我要问一句:可曾悔过
昨夜,我以血书弹劾他,本该远走高飞。可我终是没忍住,披了这件嫁衣回来。火起得蹊跷,像有人泼了油,又像有人故意放我一条生路。
殿门轰然倒塌,我踹开焦木,冲进去。
火浪扑面,红绡帐已成灰烬。案几翻倒,那幅画像却好端端挂在墙上——
画里,我凤冠霞帔,笑得天真。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把它取下。
裴湛。
他玄袍被火舌舔破,袖口燃着,他却像感觉不到疼,只拿袖子去擦画上的灰。
火星溅在他手背,滋啦一声,皮肉焦黑,他眉都没皱。
我喉咙发紧,喊他:裴湛!
他回头,眸色比火还灼,却在看见我那一瞬,裂开一条缝。
阿鸢……
声音哑得像掺了沙。
我一步步走过去,嫁衣下摆被火点着,像拖着一条燃烧的尾。
孩子没了,你悔不悔
他抿唇,指腹摩挲画中我的眉眼,答非所问:
我救不了他,只能救你。
一句话,像刀子捅进旧疤,又搅三搅。
我笑得泪都出来:救我你亲手灌我堕胎药时,可没想过救我。
火光里,他脸色惨白,却固执地把画塞进我手里。
拿着,走。
你呢
我欠你的,拿命还。
他转身,竟要往更深的火里走。
我一把拽住他手腕,焦糊味直钻鼻腔。
裴湛,你的命是我的!我没让你死,你敢死
他回头,眼底血网纵横,忽然笑了:那你要我如何
我扬手,一巴掌扇过去。
脆响压过烈烈风声。
我要你活着,看我如何把你欠我的,一点一点讨回来!
他怔住,指尖微颤,像要抚我的脸,却在碰到前蜷成拳。
好。
只一个字,却像千钧。
火势更猛,横梁轰然砸下。我推他一把,借力跃向暗格。
裴湛,朱雀桥见。你若不来,我便踏碎你江山!
我掀动机关,青砖翻转,坠入地道前最后一眼——
他抱着那幅画像,站在火中央,像一尊被烈焰吞噬的修罗,却笑得温柔:
阿鸢,我等你。
地道潮湿,血与泪混在一起,咸得发苦。
我拖着嫁衣,一路爬,一路笑。
笑自己傻,笑自己痴。
可笑着笑着,又哭出声。
孩子没了,家没了,连恨都烧得只剩一把灰。
可灰里,还有一颗火星。
裴湛,你既舍我,我便舍天下!
三年后,我携三十万铁骑归来,要你跪在朱雀桥,亲手把画还我。
到那时,我要你一句——
阿鸢,我悔了。
地道尽头,夜风裹雪扑面而来。
我撕下燃烧的嫁衣下摆,随手一抛。
火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像给过去点了盏天灯。
我转身,赤足踏入风雪。
身后,东宫轰然倒塌,巨响震得整座皇城都晃了三晃。
灰烬漫天,像下了一场黑雪。
我仰头,任雪落满脸。
裴湛,接好了。
这是我送你的第一场火葬。
下一场——
烧你心尖。
5.
女相到——
一声呼喝,千帆竞发。
我立于楼船之首,紫袍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崭新的旗。
脚下,是三千扬州水师;身后,是八百里连营烽火。
百姓沿江跪拜,呼声震天:
沈相千岁——
无人再提沈家曾是罪臣,无人再提我曾是督公夫人。
三年,我把旧名字一把火烧成了灰,又在灰烬里淬出了刃。
主公,京师密报。
亲卫单膝跪地,双手呈上竹筒。
我两指一捻,抽出卷纸——
【裴湛已出狱,领东厂余孽,求见朱雀桥。】
短短一行字,像毒蛇从指缝里钻出来,冰得我掌心发麻。
我勾唇,把纸条凑到灯芯上,看它蜷曲、化灰。
告诉他——想见我,先跪穿朱雀桥下的三千石阶。
灯焰啪地爆了个花,照出案头那只空药碗。
白瓷碗底,一道暗红血线,像当年那碗落胎药留下的疤。
我用指腹摩挲,血痂早已干涸,却还能听见婴儿啼哭——
娘亲,别丢下我。
我闭眼,把哭声嚼碎咽回喉咙。
再睁眼,只剩冷光。
孩子,娘亲不丢你。
娘亲拿整个天下给你陪葬。
传令——
我回身,披风在夜里划出锋利弧度。
明日辰时,金殿面圣。我要《安国律》即刻颁行。
……
金銮殿上,龙椅空置,幼帝怯怯扯着我衣袖。
我抬手,展开卷轴,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
自今日起,废九品中正,开寒门科举。天下学子,但有才者,皆可一日跃龙门。
百官哗然。
世家老臣跪地哭嚎:祖宗法度不可废!
我缓步下阶,紫袍掠过他们头顶,像一把铡刀。
祖宗本相就是新祖宗。
我抬手,羽林卫刀出鞘,寒光映得那些白须老头瞬间失声。
再哭一句,便以抗旨罪论处。
殿内死寂。
幼帝偷偷看我,眼里闪着光:母相威武。
我摸摸他的头,笑得温和:陛下乖,江山有我。
……
夜深,相府。
我批完最后一本折子,灯油已见底。
窗外忽有风起,烛火一晃,映出一道黑影。
谁
我袖中毒针已滑到指间。
阿鸢,是我。
低哑嗓音,像钝刀割过旧伤。
裴湛。
他立于檐下,一袭白衣,袖口血迹未干。
脚边横七竖八躺着我暗卫的尸首。
我跪完了三千石阶。
他抬眼,眸色深得像要把我吞进去。
膝盖烂了,心也烂了。阿鸢,跟我回家。
我嗤笑,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紫袍拂过血泊,溅起细小涟漪。
家裴督公忘了吗三年前,你亲手把那个家烧成灰。
他伸手想碰我的脸,被我侧身避开。
阿鸢,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没留住你,后悔……没留住孩子。
最后两个字,像火星溅进油锅。
我扬手,一巴掌扇过去。
你不配提他!
他被我打得偏过头,唇角渗血,却低低笑出声。
打得好。再来。
我抬手,第二巴掌却被他扣住手腕。
他猛地拉近,额头抵着我,声音嘶哑:
阿鸢,我欠你一命,也欠你一个天下。
那就拿命来还。
我袖中短刃已抵在他心口。
刀尖刺破衣料,血珠渗出,他却往前一步,让刀更深。
给你。
他望着我,眼底是疯魔般的温柔。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我手一颤,刀尖停在他肋骨。
三年前那一碗落胎药的苦,忽然漫上舌尖。
我咬牙,把刀抽回,反手划过自己掌心。
血线迸开,滴在空药碗里,与旧血重叠。
裴湛,你听好了。
我把碗举到他面前,一字一顿。
你的命,我要——但不是现在。
我要你看着我如何登高位、开盛世,如何叫天下人再不敢低看女子半分。
到那时,我会亲手把这只碗扣在你头上,让你一滴不剩地喝下去。
他沉默良久,忽地单膝跪地。
好。我等你。
等多久
一辈子。
我转身,披风扬起,像挥刀斩落最后一缕旧情。
那就好好活着,别提前死了。
毕竟——
我回头,对他笑,笑得眼尾发红。
欠我的债,你还没还完。
灯芯啪地爆响,火光映着我紫袍上的金蟒,张牙舞爪。
裴湛跪在血泊里,仰头看我,眼里是焚心的火。
我抬手,熄灯。
黑暗里,我轻声道:
孩子,娘亲把第一块垫脚石,摆好了。
6.
凯旋鼓三通,朱雀桥十里红霜。
我策马而来,紫袍金冠,万军俯首。桥下百姓山呼海啸——
沈相千岁——
呼声未落,一道白影刺入眼帘。
裴湛。
白衣囚服,散发赤足,双膝跪在桥心。粗粝石阶磨破皮肉,血珠顺着踝骨蜿蜒,像两条赤蛇。他双手高举过顶,掌心托着一枚鸳鸯佩——
那是我亲手绣的,三年前大婚夜被他扔回妆台的旧物。
如今佩上血迹已锈,像一道丑陋的疤,横在我们之间。
我勒马,居高临下。
裴督公,我声音不高,却足够让三军听清,本相此生只跪天子,不跪旧人。
他抬眼,眸色如墨,深不见底。
那便换我跪你。嗓音沙哑,却字字清晰,跪到——你肯再叫一声阿湛。
我笑了,笑声在风里炸开,像碎冰击玉。
阿湛我俯身,马鞭抬起他下颌,迫他直视我,三年前,你灌我堕胎药时,可曾想过今日
他喉结滚动,指腹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却仍稳稳托着那枚佩。
想过。他哑声答,每一夜,都想。
我眯眼,鞭梢顺着他侧脸滑下,停在他颈侧动脉。只需轻轻一勒,便可血溅当场。
可我偏不。
裴湛,你欠我的,一条命,一座江山,一句道歉。我声音轻得像情人低语,今日先还哪一样
他竟笑了,笑意苦涩,却比三年前更动人。
命给你。他忽然抓住我鞭梢,往自己咽喉勒去,现在就要吗
血线瞬间溢出,殷红顺着雪白囚衣晕开,像雪中绽梅。
我心口一紧,却硬生生忍住。
不够。我甩开鞭子,居高临下,我要你活着,亲眼看我如何把你踩在脚下。
他抬手,指腹抹去颈间血珠,动作慢条斯理,仿佛那伤口不在自己身上。
好。他轻声道,我活着,等你来踩。
我扬鞭,马鞭破空,抽在他身旁石阶,火星四溅。
传令——我回头,对副将冷声吩咐,罪臣裴湛,押入天牢,听候审问。
是!
铁链哗啦作响,他被拖起,却仍回头看我,目光灼灼。
阿鸢。他忽然唤我小字,声音低不可闻,我夜夜梦回,听见孩子哭。
我握缰绳的手一紧,指节泛白。
哭我冷笑,嗓音却止不住发颤,他哭着问我,为何爹不要他。
裴湛脚步踉跄,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刺耳声响。
我错了。他声音嘶哑,像被砂石磨过,我悔了。
我大笑,笑声却像哭。
晚了。
我策马扬鞭,紫袍翻飞,从他身侧疾驰而过。马蹄溅起血水,染红他白衣下摆,像三年前我床榻上蜿蜒的血河。
风在耳边呼啸,我听见自己心跳如擂。
裴湛,你可知我夜夜梦回,也听见孩子哭
可这一次,我不会再为你掉一滴泪。
我要你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
看我如何君临天下,如何亲手把你推入无间地狱。
马蹄声远去,我回头最后一瞥。
他仍跪在原地,白衣染血,像一尊被风雪侵蚀的雕像。
而我,头也不回地奔向金銮殿。
今日之后,天下再无沈家弃女,只有——
女相沈鸢。
7.
金殿烛火彻夜未灭。
我紫袍未褪,案前堆着两封折子——
一封,是旧部联名:【请立斩逆贼裴湛,以绝后患!】
一封,是边关血书:【北狄十万叩关,求裴湛出战!】
我指间朱砂笔一顿,墨汁滴落,像三年前那碗落胎药溅开的黑花。
传——裴湛。
天牢阴潮,铁门轰隆。
他白衣染尘,镣铐加身,却步步生风。
灯火映着他颈间旧疤——我亲手勒出的血痕,如今结了痂,像一条暗红的锁链。
我抬手,羽林卫退至十步外。
殿门阖上,只剩我与他。
听见了我冷声,外面一半人要你死,一半人要你活。
他笑,嗓音沙哑:女相要我死,我立刻死;要我活,便活。
我拔剑——
锵!
寒锋贴上他颈侧,血珠瞬出。
一命换三城,值吗
他垂眸,唇几乎贴上剑脊,低低吻那寸冷铁:若能死在沈鸢手里,值。
烛火噼啪炸响,我手腕一抖,剑却更深一分。血流如注,染红他白衣,像雪中怒放的红梅。
我咬牙:裴湛,你欠我一条命,也欠我一座江山。
他抬眼,眸色深得能溺死人:那就再欠一次。三城之后,我还你江山。
我收剑,血沿剑锋滴落。
好。三城为息,你的命暂时记在我账上。
我转身,紫袍掠过金砖,冷声传令:
拟旨——
封裴湛为征北副帅,戴罪立功。若失一城,万刃分尸!
金殿外,旧部哗然。
女相!虎归山林,后患无穷!
我目光横扫,杀意毫不遮掩:本相要的是山河无恙,不是泄私愤。谁敢再谏——
同罪!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
三日后,北境。
烽火连天,狼烟如柱。
我披甲登城,裴湛已立于垛口,银枪染血。
他回头,冲我一笑:女相亲临,不怕我反
我抬手,令旗猎猎:你敢反,我亲手射杀。
他低笑,纵马出城。
那一战,血染黄沙。
裴湛单骑冲阵,枪挑敌将首级,三日连夺三城。
最后一城破时,他胸口插着半截断箭,仍跪地捧上降书。
我立于城头,风吹得披风鼓起。
他仰头,血顺着唇角滴落:三城已得,命——给你。
我握紧剑柄,指节泛白。
裴湛,你记住,你的命是我的,天下也是我的。
若有朝一日,你敢再负我——
他抬手,指尖轻触我甲胄,声音低得似风:若有再负,万箭穿心,不避。
我俯身,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那就欠着吧。我要你一辈子做我脚边的一条狗,看我如何海晏河清,再亲手把江山捧到我面前。
他笑,血沫溢出:汪。
我转身,旗影遮天。
背后烽火渐熄,而属于我的时代——
才刚刚开始。
8.
夜宴散,宫灯一盏盏熄灭,像星辰坠海。
我屏退所有宫人,独自披着月色踏进冷宫。
朱漆剥落,红绸早褪,唯有那扇雕花木门吱呀作响——当年,我便是从这里被抬进洞房,成了裴湛的夫人。
院内,一地银霜。
他披发赤足,白衣胜雪,站在破榻前,像一座被岁月遗忘的碑。
听见脚步,他回头,眼底血丝织成网,声音低得只剩气音:阿鸢……
我抬手,将一封泛黄的信砸进他怀里。
念。
烛火跳动,他指尖颤得几乎撕不开封口。
信笺展开,是我的字迹——
【阿湛,我怀了你的骨血。】
【若你肯回头,我可弃天下。】
【若你不肯,我便亲手毁了你。】
短短三行,每个字都浸着三年前的泪与血。
他喉结滚动,嗓音哑得不像人:原来……你当日想留他。
我冷笑,逼近一步:想留是你逼我亲手杀了他!
我抓住他手腕,按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这里,曾经有一条命,你一句‘大业未成’,便把他变成一碗黑药。
他指骨骤紧,忽然跪地,额头重重磕在我鞋尖。
咚!
珍珠滚落,被他的泪砸得四散。
沈鸢,欠你的,我用余生还。
余生
我抽出腰间短刃,唰地抵在他胸口。
我只要今夜。
刀尖划破衣料,血珠渗出,像三年前我腿间蜿蜒的红。
他却握住我持刀的手,往深处按:刺深一点,别脏了你的鞋。
我手腕一抖,终究停在他肋骨。
你以为我不敢
你当然敢。他抬眼,泪顺着下颌滴在刀背,可我更怕你连恨都懒得给我。
我咬牙,刀尖转了个圈,挑开他衣带。
裂帛声里,他锁骨下那道旧疤赫然——当年我亲手用金钗划的鸢字,如今烙得狰狞。
我俯身,舌尖舔过那道疤,咸腥混着泪。
裴湛,你欠我一条命,今夜先还一半。
他呼吸骤重,掌心贴上我后腰,滚烫如火。
我扬手,啪地一巴掌把他扇倒在地。
谁准你碰我
他偏过头,唇角渗血,却笑:阿鸢,你打我的样子,比三年前还好看。
我跨坐上去,刀背拍他脸,一字一顿:今夜,我是主,你是奴。
我要你哭着求我,像当年我求你留下孩子那样求。
他抬手,指尖擦过我眼尾,声音低哑:好,奴求主——怜惜。
烛火被风吹灭,月光透窗,照出两道纠缠的影子。
我撕他衣,他解我袍,指甲掐进肉里,血与汗混成咸涩的河。
疼痛与快意并行,像刀口舔蜜。
云雨初歇,我披衣起身。
他伏在榻边,背脊血痕交错,却仍伸手来勾我指尖。
阿鸢,天快亮了……能不能,再抱我一次
我俯身,用匕首挑起他下颌,逼他看我。
裴湛,记住——今夜不是你偿债,是我讨债。
欠我的另一条命,来日我要你用江山来换。
我转身,一脚踹开残破的洞房门。
冷风灌进来,吹散一室旖旎。
锁门。
铁链哗啦,宫人低头:督公……如何处置
我系紧披风,声音比夜更冷:吊在梁上,让他看——看我一统山河,看他余生求而不得。
月色照我背影,紫袍猎猎。
裴湛嘶哑的嗓音追出来:阿鸢——
我头也不回。
别叫得那么亲热,督公。
今夜之后,你只是我脚边的一条狗。
9.
寅时鼓响,紫宸钟动,我凤袍加身,立于丹陛之上。
女相下嫁庶人裴湛——
圣旨一出,百官山呼,声浪掀翻金瓦。
十里红妆,从朱雀桥铺到太极殿,每一朵绢花都浸过龙涎香。
我乘八鸾金辂,帘外百姓跪迎,呼声如潮:
沈相千岁——
我抬手,掌心却微微发汗。
今日,我不是摄政女相,只是赌徒。
赌注:三年前那条未出世的小命,和我整整一座江山。
……
华灯初上,洞房花烛。
喜秤挑开红纱,裴湛一身绯衣,跪坐榻前,指尖抖得几乎解不开我发冠。
我按住他的手,声音低却锋锐。
裴湛,当年你欠我一碗安胎药——今日,拿什么还
他抬眼,眸色猩红,似被火烤过。
拿我这条命。
再养你一个天下。
话落,他俯身,吻落在我小腹。
隔着层层锦衣,仍能感到那一处旧疤在发烫。
三年前,这里曾住着我们的孩子;如今,只剩一道刀刻般的痛。
我喉头滚动,泪却先一步砸在他发间。
裴湛,这一次,我赌你。
他浑身一震,猛地起身,双臂死死箍住我腰,像落水之人抓住最后一块浮木。
阿鸢,我发誓——
若再负你,天打雷劈,万箭穿心,死无全尸。
我嗤笑,指尖挑起他下颌。
誓言不值钱,我要看行动。
那就请女相验货。
他倏地横抱起我,步向喜榻。
红烛爆蕊,罗帐层层落下。
……
云雨初歇,我伏在他胸口,耳鼓里是他紊乱的心跳。
裴湛。
嗯
孩子还会回来吗
他握住我手,按在他心口,掌心滚烫。
会。我把他和天下一起捧给你。
我闭眼,泪湿枕畔。
好。
……
五更鼓响,我披衣起身,金簪未绾,先披朱笔。
案头,一道空白圣旨摊开。
裴湛从背后环住我,声音沙哑:写什么
我落笔如刀:
废东厂,设女军,开海贸,减赋税。
孩子若再来,我要他看见一个干干净净的江山。
裴湛接过朱笔,在最后一行写下:
副署:裴湛,甘为马前卒。
我侧头,与他指尖交扣。
裴湛,记住——从今往后,你是我的。
生同衾,死同穴。
他在我指背落下一吻,声音低而坚定: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守。
窗外,第一缕晨光透进来,照在我俩交叠的手上。
那道旧疤,终于开出了新的花。
尾声
后来史书记载:女相沈鸢,辅幼帝,开太
平,终身无子。
唯有野史称,冷宫夜夜红烛高照,有男子低
唤阿鸢,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