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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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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记忆的星星
林夕的画笔又一次停在了半空。
画纸上,是一片模糊的蓝色,像海,又像被水晕开的天空。背景里,似乎有一个轮廓,一个人形的阴影,但她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勾勒出清晰的细节。每当她试图用力去想,太阳穴就会传来隐隐的抽痛,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块最重要的拼图。
这种空洞感伴随她很久了。自从一年前那场莫名其妙的高烧醒来后,她就丢了东西。不是实物,而是一段记忆。医生说是高烧暂时的后遗症,或许哪天就会恢复。可一年过去了,除了这种磨人的失落感和偶尔毫无来由的心悸或鼻酸,她一无所获。
她只知道,那一定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非常重要的人。
合上速写本,林夕深吸一口气,打开了一个隐秘的论坛板块。板块名称很抽象——心隅之谈。里面充斥着各种光怪陆离的帖子,寻求玄学解答、分享诡异经历。但在层层叠叠的帖子深处,零星夹杂着一些关于记忆、情感修复、特殊人士的模糊关键词。
她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从中捕捉到一丝微弱的信号: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存在着一种被称为感念师的人,他们或许能处理一些……科学无法解释的心因性问题。
其中一个代号为Y的匿名用户提及最多。据说他技艺高超,但价格惊人,且极其难约。更多人说他只是个骗局,是捕捉绝望者的陷阱。
林夕的手指在鼠标上停留了很久,最终,那种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空茫感推了她一把。她按照一个极其复杂的加密联系方式,发出了一封简短的信。
出乎意料,三天后,她收到了回信。只有一个地址,一个时间。
此刻,林夕就站在这条僻静的旧街尽头,抬头看着眼前这栋不起眼的灰白色小楼。门牌号正确。楼下是家早已歇业的书店,橱窗蒙着厚厚的灰。她要找的地方在二楼。那里有一扇黑色的、毫不起眼的门,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在一旁的墙壁上,嵌着一个极小的、泛着微弱的乳白色光芒的金属牌,上面刻着一个篆体的心字。
仿佛某种秘密组织的接头地点。林夕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
她推开那扇沉重的黑门,门轴发出极轻的滑响。
门后的世界与她想象的任何一种可能都不同。没有神龛香炉,也没有高科技仪器林立的未来感。这里更像一个极简主义的图书馆或实验室混合体。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冷冽的松木和雪霜的味道,很好闻,却也让温度似乎低了几度。
四壁是顶天立地的深色木架,但架上摆放的不是书,而是一个个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密封盒子,像是某种特殊的收藏馆。房间中央是一张宽大的、冰冷的金属工作台,台上只有一盏线条利落的台灯亮着,投下一圈清晰的光域。光线之外,房间显得有些幽深。
一个男人正背对着她,在工作台前摆弄着什么。他穿着简单的深灰色高领毛衣,身形挺拔,肩线平直。
听到动静,他转过身。
林夕呼吸微微一滞。
男人的样貌极其出色,鼻梁高挺,唇线薄而清晰,下颌线绷得有些紧。但他的眼睛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部分——颜色是很深的黑,看过来的时候,像两潭深冬的寒泉,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冷静到极致的审视感。他似乎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却又好像瞬间把她从里到外评估了一遍。
林小姐他的声音如同他的眼神,清冽,平稳,没有多余的起伏。
是……是我。林夕下意识地握紧了包带,我预约了这个时间。
我知道。沈聿示意了一下工作台前那张看起来同样冷硬的椅子,请坐。
林夕依言坐下,感觉椅面的冰凉透过布料渗进来。
沈聿在她对面坐下,双手交叉放在台面上,手指修长干净。直接说明你的诉求。我的时间有限。
他的直接让林夕有些无措,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努力组织语言:我……我丢失了一段记忆。大概一年前,一场高烧之后。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知道它非常重要。我找不到任何原因,医生说只是意外,可是……
她抬起头,眼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恳切和迷茫:我总觉得它在哪里,在叫我。我心里很难受,空得发慌。我听说……您或许有办法
沈聿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在听一段与己无关的报告。直到她说完,他才开口:我处理的是附着于物品或地点上的‘情感记忆残留’,不是大脑神经医学。你的情况,未必适用。
我愿意尝试!林夕急切地说,任何方法,任何代价,我都愿意试试!
沈聿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目光似乎有重量,压得她有些紧张。
手。他忽然说。
林夕一愣。
伸出你的右手。
她迟疑地照做,将手平放在冰凉的金属台面上。
沈聿从旁边拿起一副极薄的银灰色手套戴上,然后,他的指尖轻轻触上了她的手腕内侧。
他的动作专业得像一位医生,没有任何暧昧的成分。手套的材质很奇特,触感微凉而细腻。林夕能感觉到他指尖稳定的压力,以及一种……非常非常微弱的、奇异的嗡鸣感,从接触点传来,细微得像是她的幻觉。
沈聿闭上了眼睛。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彼此轻不可闻的呼吸声。台灯的光圈将两人笼罩其中,仿佛与世界隔绝。
林夕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他闭合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而疏离。
忽然,沈聿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林夕感到心脏猛地一跳,一种强烈的、无法言喻的情感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酸涩、温暖、尖锐的疼痛……复杂得让她瞬间眼眶发热。
她似乎看到沈聿周身的空气极其轻微地扭曲了一下,仿佛有无形的波纹荡开。
下一秒,他猛地睁开了眼睛,迅速收回了手。
他深黑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致的惊讶,甚至是一丝措手不及,虽然很快被强行压下,恢复成古井无波的状态,但林夕确信自己看到了。
他沉默地看了她几秒钟,那眼神比刚才更加深邃,像是在重新评估一件极其罕见的藏品。
你的‘心痕’……他缓缓开口,声音里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很强。而且,非常特别。
心痕林夕茫然地重复。
情感记忆的凝聚物。沈聿没有过多解释,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研究意味,它非常明亮,结构……我从未见过。修复的难度和风险会很高。
林夕的心提了起来:失败会怎么样
可能什么也找不到。也可能……他顿了顿,记忆碎片的情感冲击会让你无法承受。甚至,可能对‘心痕’本身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意味着你永远失去了找回它的可能性。
林夕的脸色白了白,但眼神却更加坚定:我还是要试。请您帮我。
沈聿注视着她眼中的执拗,片刻后,他淡淡开口:我的收费很高。
多少
他说了一个数字。
林夕倒吸一口凉气,那几乎是她全部的积蓄。她沉默了几秒,然后重重地点了下头:可以。
沈聿似乎微微挑了下眉,对她毫不犹豫的应允略感意外。他起身,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一份看起来非常正式的协议。
条款都在这里。包括风险告知、保密协议以及我的免责声明。他将协议推到她面前,确认无误后签字。定金50%,完成后付清。
林夕拿起笔,几乎看都没看条款内容——那些冰冷的文字无法吓退她——就在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仿佛签下的不是一份商业合同,而是一份通往过去的希望。
沈聿收起协议,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和却异常决绝的女孩。
好吧。他最后说道,声音依旧平淡,第一次尝试,定在三天后傍晚七点。准时。
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带来你认为与丢失的记忆可能有关的物品。任何都可以。沈聿说完,已经转过身,重新面向工作台,摆出了送客的姿态。
好……好的。谢谢您,沈先生。林夕站起身,微微鞠了一躬,心情复杂地离开了这间冰冷而神秘的心隅。
门轻轻合上。
工作室里恢复了绝对的寂静。
沈聿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缓缓摘下手套,低头看着自己刚才触碰过林夕手腕的指尖。
半晌,他极轻地低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困惑和……震动。
那么亮的‘心痕’……几乎像……
他停顿了一下,找到了一个恰当的比喻。
……像一团被束缚的星辰。
而这星辰的光芒,刚刚几乎灼伤了他常年冰封的感知。
第二部分: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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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深处的涟漪
三天后的傍晚,林夕准时再次站在了心隅那扇黑门前。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她能找到的所有可能与那段空白记忆相关的东西:一本旧速写本、一个音乐盒、还有一张她小时候在某个海边拍的模糊照片——她总觉得那段丢失的记忆与海有关。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室内的景象与三天前并无二致,依旧冰冷、整洁、寂静。沈聿已经等在那边,依旧是一身深色,站在工作台的光圈下,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精美雕塑。
很准时。他淡淡地说,目光扫过她怀里的包,带来了
嗯。林夕走过去,将包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放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每一样东西都显得那么普通,甚至有些陈旧,与这个充满未来冷感的空间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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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聿的视线在那几样物品上停留片刻,然后戴上了那副银灰色的薄手套。从哪一件开始
林夕犹豫了一下,手指碰了碰那个略显陈旧的木质音乐盒。这个吧。我醒来后它就在我床头了,但我完全不记得是谁送的,也不知道里面原来是什么音乐。她尝试过打开它,但它似乎坏了,发条拧不动。
沈聿拿起音乐盒,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业态度。他指尖划过音乐盒的表面,然后微微闭上眼。
林夕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他。
房间里只剩下空气流动的微响。台灯的光线将他的侧脸勾勒得愈发清晰,也愈发冷漠。
几分钟后,他睁开眼,将音乐盒放下。很微弱。只有一些……零碎的快乐情绪片段,像是礼物被打开时的惊喜。但无法构成具体记忆。来源无法追溯。
林夕的心稍稍沉了一下。
下一个。
她又递过那本速写本。里面大多是她平时的练习,但在中间几页,有大量反复涂抹的蓝色笔触,和那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沈聿的手掌轻轻覆盖在那些凌乱的笔触上,这一次,他闭眼的时间更长了一些。
林夕忽然感到一阵轻微的心悸,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轻轻敲打。
沈聿的眉宇间极快地蹙了一下,虽然瞬间舒展,但林夕捕捉到了。他睁开眼,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强烈的……执念和困惑。他看着速写本上的蓝色,你在试图抓住什么,但抓不住。有很深的失落感。还有……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一种温暖的回响,很遥远,但确实存在。
他的描述精准地戳中了林夕的感受,她用力点头:对!就是这种感觉!那温暖是什么能看清楚吗
不能。沈聿放下速写本,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情绪碎片,不是记忆画面。
最后是那张旧照片。海边,小小的她笑得开心,背景是蔚蓝的大海和天空。
沈聿的指尖触碰到照片时,林夕明显感觉到他周身的气场似乎凝滞了一瞬。他闭着眼,但眼睫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忽然,林夕的太阳穴猛地一跳,一段极其模糊、混乱的感官碎片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咸涩的海风气息、阳光刺眼的灼热、还有……一个听不清内容的、带着笑意的呼唤声……紧接着是剧烈的眩晕感和一种灭顶般的恐惧!
啊……她低呼一声,猛地按住太阳穴,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几乎在同一时间,沈聿猛地睁开眼,迅速撤回了手。他的呼吸似乎也乱了一瞬,虽然立刻被控制住,但他看向林夕的眼神带上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到此为止。他声音冷硬地宣布,将照片推回给她。
刚才那是……林夕心有余悸,心脏狂跳,那股恐惧的余韵还在体内流窜。
记忆碎片附带的情感冲击。沈聿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甚至更冷,比你预想的要强烈得多。你的‘心痕’比我想象的更不稳定。
他看着她发白的脸:你无法承受更深层次的连接。今天只能到这里。
林夕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和失望,但刚才那瞬间的恐惧也确实让她后怕。她低下头,默默地将桌上的物品收回包里。
沈聿摘下手套,看着女孩低垂的、显得有些脆弱的脖颈,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绝对冰冷:需要时间。急躁只会损伤它,也损伤你。
这几乎算是一句安慰了。林夕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他却已经转过身去整理架子上的盒子,只留给她一个冷淡的背影。下次时间,我会通知你。回去好好休息,不要强行回忆。
……谢谢。林夕低声道谢,抱着她的包,离开了工作室。
门关上后,沈聿缓缓转过身。工作台上空无一物,但他摊开自己的手掌,凝视着。
刚才触碰到那张海边照片时,他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林夕的记忆碎片和情感冲击。
在那剧烈的恐惧和失落席卷而来之前,他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缕极其熟悉的气息——一种冷静的、带着特殊频率的、属于感念师处理过的情感印记残留。
非常非常微弱,几乎被林夕自身强烈的情感完全覆盖,但他不会认错。
那种印记的方式……和他自己的手法,有某种令人不安的相似性。
为什么在她可能与自己丢失记忆相关的物品上,会有同行处理的痕迹是保护还是……封印
他走到那一整面墙的密封盒前,目光扫过其中一个没有任何标签的黑色盒子,眼神变得深沉复杂。
那个女孩,和她那团被束缚的星辰,似乎正将他拖入一个他早已决心远离的、充满情感旋涡的谜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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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周里,林夕又来了三次。
过程大同小异,进展缓慢而艰难。每一次,都只能捕捉到一些更加细碎的画面和情绪:夏日星空下的萤火虫、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一首旋律模糊的老歌、手心传来的温暖触感……它们像散落的珍珠,无法串联,但每一次都伴随着强烈的情感波动,让林夕时而欢笑时而落泪,结束时总是精疲力尽。
而沈聿,在一次次为她引导和解读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被动承受着那些情感的余波。他试图保持绝对的理性,将自己剥离出来,但那些由林夕的心痕传递出的情感——那份毫无杂质的温暖、失去后的巨大痛苦、以及坚韧不拔的寻找——太过纯粹和强烈,像细微却持续的水流,一点点侵蚀着他冰封的外壳。
他发现自己会在工作间隙偶尔走神,想起她解读成功时那双骤然亮起的、仿佛盛满星辰的眼睛,或是她因情感冲击而脆弱苍白的脸。
他破例允许她在每次结束后留在工作室的休息区喝杯热水缓一缓,而不是立刻离开。他甚至注意到她第二次来时,悄悄在窗台上放了一小盆绿萝,鲜嫩的绿色在这片灰黑冷调的空间里,突兀又顽强地生长着。
第四次来时,她甚至带来了一块小小的、包装精致的抹茶蛋糕。
沈先生,总是打扰您,这个……给您当茶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递过来,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沈聿看着那块与他工作室风格极度违和的甜点,沉默了几秒。就在林夕以为他会拒绝时,他伸手接了过去,生硬地说了句:谢谢。收费不会因此改变。
我知道的。林夕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冷淡。
他注意到,她这次的笑容,比第一次来时,似乎轻松了一点。
沈聿转过头,将蛋糕放在工作台一角,心里那种异样的、陌生的感觉再次浮现。他习惯了一个人的绝对秩序和冰冷,而这个叫林夕的女孩,正带着她那些混乱炽热的情感碎片和不合时宜的小礼物,笨拙地、一步步地闯入他的领域,搅动着他一成不变的空气。
他开始在夜里下意识地翻阅一些关于记忆封锁和特殊心痕案例的古老记录。他开始思考,她记忆丢失的原因,真的只是一场简单的高烧吗
某种预感告诉他,答案或许就隐藏在他一直回避的过去里。
而解开答案的钥匙,正是那个每次到来都带着全部希望和痛苦的、看起来柔和却又异常执拗的女孩。
他冰冷的堡垒,正在她无知无觉的进攻下,悄然裂开细小的缝隙。而缝隙之外,是他既渴望又畏惧的、名为情感的温暖光芒。
第三部分:心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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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你闪耀的记忆
第六次会面。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同以往的紧绷感。连窗台上那盆绿萝的叶子,似乎都凝滞不动。
林夕带来的是一枚磨损严重的银色口琴。它躺在她掌心,像一枚沉默的、锈蚀的月亮。我整理老房子储物间时找到的,她的声音有些发干,我完全不记得它……但它被放在一个很旧的丝绒盒子里,像是……很珍贵的东西。
沈聿的目光落在口琴上,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某种冰冷的预感,像细小的电流,窜过他的脊柱。这枚口琴,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并非来自形状,而是其上萦绕的、即便磨损也未曾彻底消散的某种气息。
他没有立刻去碰它。
你确定要继续他问,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根据前几次的经验,与核心记忆关联越强的物品,情感冲击越大。这枚口琴……可能非常强烈。
林夕的指尖微微颤抖,但她紧紧攥住了口琴,用力点头,眼神里是破釜沉舟的决绝:我确定。无论看到什么,感受到什么,我都要知道。那种空茫的痛苦已经折磨她太久,她宁愿被真相刺伤,也不要继续在迷雾中沉沦。
沈聿沉默地看了她几秒。他看到她眼底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勇气。这份勇气,莫名地烫了他一下。
他缓缓戴上手套。动作比以往慢了几分,仿佛戴上的不是手套,而是一副无形的枷锁。
他的指尖,终于触上了那冰凉的金属。
刹那间——
轰!
不再是细微的涟漪,而是海啸般的巨浪,裹挟着无数破碎的画面和震耳欲聋的情感,咆哮着冲垮了他精心构筑的所有精神屏障!
·
画面一:
夏夜的天台,远处城市的灯火如同坠落的星河。一个女孩(年轻的林夕)笑着将口琴塞到一个男孩手里,眼睛亮晶晶的。吹给我听嘛!你说你学会了的!她的笑容,灿烂得灼眼。
·
情感:
无忧无虑的快乐,青涩又饱满的爱慕,夏日晚风的温柔。
·
画面二:
昏暗的灯光下,男孩(沈聿看到了自己的视角!)笨拙地握着口琴,吹出断断续续、不成调的旋律,耳根通红。女孩却听得无比认真,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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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笨拙的真诚,溢于言表的欢喜,心跳如鼓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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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三:
急促的刹车声,刺眼的车灯,玻璃破碎的尖响!混乱的街道,惊呼声。女孩倒在街心,额角有鲜红的血迹淌下,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枚口琴。一个身影(又是自己的视角)疯了一样冲过去,抱起她,声音是撕裂般的绝望:林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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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灭顶的恐惧,撕心裂肺的疼痛,整个世界崩塌般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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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四:
医院惨白的走廊。消毒水味浓得令人窒息。医生模糊的话语:……脑部受损……记忆功能区……可能会永久缺失……那个自己的身影靠在冰冷的墙上,缓缓滑落,手指深深插入发间,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然后,他抬起头,眼中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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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巨大的绝望,沉甸甸的负罪感,以及一种……近乎偏执的保护欲。
·
画面五:
(这个画面极其模糊,仿佛被强行覆盖)一只手(那双手,修长干净,沈聿认得!)轻柔地放在沉睡中女孩的额头。指尖萦绕着极其微弱的、属于感念师的能量波动。一个沙哑而痛苦的声音低语,像是在进行某种残酷的仪式:忘记吧……忘记我……忘记这一切……只要你不痛……
那枚口琴,被轻轻从她紧握的手中抽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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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剜心剔骨般的痛苦,深沉到令人窒息的爱,以及……一种冰冷的、自我毁灭般的救赎。
呃啊——!
沈聿猛地抽回手,像是被烈焰烫伤,整个人向后踉跄一步,撞在冰冷的金属架子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额头上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呼吸急促紊乱,那双总是冰封的黑眸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是难以置信,是巨大的震惊,是深可见骨的痛苦,以及……无处可逃的恐慌。
他看到了!
那个女孩记忆中模糊的轮廓,那个她拼命寻找的最重要的人……
是他自己!
那个笨拙地吹着口琴的少年,那个在车祸发生时目眦欲裂冲过去的少年,那个在医院走廊绝望崩溃、最终做出那个残忍决定的少年……是三年前,尚未成为如今这个冰冷感念师的、还拥有着炽热情感的……沈聿!
是他!是他亲手……封印了她关于他的所有记忆!为了保护她还是为了惩罚自己那场车祸……与他有关
剧烈的情绪反噬和真相的冲击,让他胃里一阵翻搅,喉咙涌上铁锈般的腥甜感。他强行压下,脸色苍白得吓人。
几乎在同一时间,林夕也发出了痛苦的呜咽。那些被强行唤醒的、属于她自身的记忆碎片和情感,哪怕只是冰山一角,也足以将她淹没。她蜷缩在椅子上,双手死死抱住头,泪水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却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是那种心脏被瞬间掏空又瞬间填满巨大悲伤的极致痛苦。
……是谁……她声音破碎,泣不成声,那个人……是谁……为什么……那么痛……
沈聿靠着货架,剧烈地喘息着,看着眼前痛苦不堪的林夕。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手,在微微发抖。
谎言继续隐瞒用更高明的手段再次覆盖了她的记忆像三年前一样,做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不。
他做不到。
看着她的眼泪,感受着胸腔里那颗因为真相复苏而重新剧烈跳动、并带来尖锐痛楚的心脏,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用冰冷的规则将自己包裹起来。
他筑起的高墙,在她无声的泪水和他们共同的痛苦回忆面前,彻底崩塌了。
他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走到她面前。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他缓缓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这个总是居高临下、冷漠疏离的男人,第一次将自己放得如此低。
他摘掉了手套,第一次,用自己微凉而颤抖的指尖,极其轻柔地、近乎触碰易碎品般,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
林夕浑身一颤,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愕然地看着他。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沈聿——不再冰冷,不再完美掌控,他的眼底是翻涌的痛苦、愧疚和一种她看不懂的、深沉的悲伤。
林夕……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对不起……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是孤注一掷的坦白。
你要找的那个人……
是我。
第四部分: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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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隅之光
……是我。
这两个字,像最终审判的槌音,沉重地砸在心隅冰冷的空气里,余音震得林夕耳膜嗡嗡作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
林夕脸上的泪水还挂着,所有的痛苦和迷茫都僵在了那双朦胧的眼里。她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沈聿,看着他那双不再冰冷、而是盛满了痛苦、愧疚和某种她无法立刻理解的深沉情感的眼睛。
大脑一片空白。
几秒钟的死寂之后,是更为汹涌的混乱。那些刚刚冲击过她的记忆碎片——夏夜的天台、笨拙的口琴声、刺眼的车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还有那剜心剔骨般的分离之痛——原本如同无主的幽灵在她脑海里横冲直撞,此刻却仿佛突然找到了归处,疯狂地涌向眼前这个男人的脸,试图与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轮廓重叠。
是他。
竟然是他。
为什么……会是他
你……她的声音轻得像呓语,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为什么……那场车祸……她语无伦次,问题碎片般迸出,每一个都带着尖锐的钩子。
沈聿依旧维持着蹲下的姿势,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气。他没有避开她的目光,承受着她所有的震惊和质疑。
那天晚上……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他巨大的气力,我们……在一起。因为一些小事,争论了几句。他闭了闭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掩盖着深深的痛悔,你情绪激动,转身跑开……我没有及时拉住你……那辆车……
他哽住了,深吸了一口气,才能继续下去: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你不会跑出去,不会……他无法再说出那个结局。
林夕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你醒来后……医生说你脑部受损,记忆可能会永久缺失,即使恢复,也可能伴随巨大的痛苦和创伤后应激……沈聿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我看着你……连睁开眼睛都那么吃力……我就在想,如果忘记我能让你不再痛苦,能让你好好活下去……
他抬起眼,眼底是血丝和深不见底的疲惫:所以我……我用我能做到的方式……封印了所有关于我的记忆。我拿走了口琴,清理了所有痕迹……我以为那是保护你。
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看,我甚至自私地选择了让你彻底忘记,而不是陪你一起面对。我以为我替你承担了所有痛苦,其实……我只是一个不敢面对后果的懦夫。
真相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林夕。不是意外,是人为。遗忘不是疾病的馈赠,而是深爱之人以爱之名施加的残酷保护。愤怒、悲伤、委屈、还有一丝荒谬的……理解,各种情绪在她心中疯狂交织、撕扯。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却不再是单纯的悲伤,而是极度复杂的情感宣泄。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替我做决定!她终于哭喊出来,拳头无力地砸在他的肩膀上,一下,又一下,你知不知道我这一年有多难受!我心里空了一大块!我像个傻子一样到处找!我甚至找到了你面前!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沈聿一动不动地承受着她的捶打,眼神里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对不起……林夕……对不起……除了道歉,他发现自己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
终于,林夕打累了,停下手,只是无力地哭泣。巨大的情绪波动让她精疲力尽。
沈聿看着她,忽然伸出双臂,极其缓慢地,带着无限的迟疑和小心,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
这是一个隔了三年的拥抱。
林夕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挣脱。但那怀抱并不强势,甚至带着细微的颤抖,那种小心翼翼的珍视感和熟悉的、冷冽中透着一丝温暖的气息,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愤怒和悲伤,直接击中了她内心最深处那个空了许久的地方。
那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回了原位。
她没有推开他。
感受着怀里身体从僵硬到逐渐软化,最终依靠在他肩上痛哭失声,沈聿闭上了眼睛,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冰封了三年的心脏,在剧烈的痛楚中,竟然感受到了一丝活着的温度。他犯下的错,他造成的伤害,他需要穷尽一生去弥补。但只要她还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怎样的惩罚他都愿意承受。
不知过了多久,林夕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的抽噎。
她轻轻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睛红肿,但眼神已经不再是全然的迷茫和愤怒,多了一丝复杂的清明。
沈聿,她叫了他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沈先生,那段记忆……还能完全回来吗
沈聿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心痕’只是强烈的情绪印记,不是完整的记忆硬盘。我当初的……操作,也留下了一些永久性的损伤。你可能永远无法像看电影一样回忆起所有细节。
林夕眼底掠过一丝深深的失望。
但是,他看着她,无比认真地说,那些最重要的感受,它们还在。快乐、温暖、爱……还有痛苦和恐惧,它们都真实地存在过,构成了现在的你和我。我们可以……一起重新创造新的记忆。如果你……还愿意给我这个机会的话。
他的语气里带着卑微的恳求,与他往日冷漠强大的形象判若两人。
林夕没有立刻回答。她转过头,目光掠过冰冷的金属工作台,掠过那些密封的盒子,最后落在窗台上那盆她带来的、生机勃勃的绿萝上。
她失去了过去的三年。
但痛苦找到了源头,空白有了答案。
而这个男人,带着满身的伤痕和愧疚,重新走回了她的生命里。
恨他吗怨他吗是的。
但那些汹涌而来的记忆碎片里,除了痛苦,那些夏夜的风、笨拙的琴声、璀璨的笑意……也是真实存在的。那份让她执着寻找一年的重要,本身就源于深刻的情感。
她再次看向他,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痛楚和期待。
良久,她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沈聿,她轻声说,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有一种新生的坚定,我很生气,也很难过……可能需要很久才能……不完全怪你。但是——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但是我不要再次忘记。
这句话像一道光,瞬间劈开了沈聿眼中所有的阴霾和绝望。巨大的、几乎让他承受不住的释然席卷了他。他猛地收紧手臂,再次将她深深拥入怀中,仿佛拥抱着失而复得的全世界。
谢谢你……谢谢……他声音哽咽,将脸埋在她的颈窝,肩膀微微颤抖。
这一次,林夕没有抗拒。她抬起手,轻轻地,回抱住了他。
台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相拥的两人,空气中冰冷的松木气息似乎也柔和了许多。那些承载着别人悲欢的密封盒子静静矗立在架上,仿佛在无声地见证着这个工作室里,第一次诞生属于自己的、温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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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
心隅工作室的变化不大,依旧整洁、安静,却不再令人感到难以接近的冰冷。窗台上的绿萝长得更加茂盛,鲜翠欲滴。金属工作台的一角,多了一个小小的相框,里面是林夕画的一幅画——不再是模糊的蓝色和阴影,而是清晰的夏日星空,和两个并肩坐在天台上的背影。
林夕坐在沙发上,正低头在速写本上勾画着什么,嘴角带着轻柔的笑意。
沈聿从工作间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精心修复过的木质音乐盒。他走到她身边坐下,将音乐盒递给她。
修好了。他说。声音虽然依旧偏淡,但那份冰冷的距离感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的温柔。
林夕惊喜地接过,轻轻拧动发条。
清脆叮咚的旋律流淌出来,是一首古老而温柔的歌谣。
刹那间,一种无比熟悉和安心的感觉包裹了她。虽然具体的记忆画面依然没有回来,但那种浓郁的、被珍视着的幸福感,却随着音乐瞬间复苏,充盈着她的心脏。
她抬起头,看向沈聿,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
沈聿凝视着她,眼中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缱绻深情。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然后,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的手指交缠。
在他的指尖下,在她手腕的肌肤上,那曾经剧烈闪烁、如同被束缚星辰的心痕,如今散发着稳定而柔和的光芒,温暖地,契合着彼此心跳的频率。
心隅一角,光芒终于常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