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确诊抑郁症的那天下午,诊室里的消毒水味总也散不去,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桂花香,成了一种说不出的滞闷。我坐在硬邦邦的蓝色椅子上,目光越过医生的肩膀,落在窗外那几棵老梧桐上——金黄的叶子正簌簌落下,一片接着一片,有的打着旋儿飘到窗沿,又被风卷走,像极了我攥不住的那些时光碎屑,轻得没分量,却又沉得压心。
医生的声音隔着一层薄雾似的传来,情绪认知偏差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辅助治疗每周三下午定期复查,这些术语在空气中飘着,像断了线的风筝,怎么也落不进我的心里。我盯着他白大褂袖口磨出的毛边,忽然想起昨晚的梦,思绪一下子就飘远了。
梦里是我们常去的那家烤串摊,巷口的红灯笼晃着暖光,铁架上的筋皮滋滋冒油,撒上的辣椒粉簌簌往下掉。前女友站在摊位前,手里攥着两串我最爱的微辣筋皮,油星子沾在她的指尖,她却毫不在意,回头朝我笑的时候,嘴角还沾了点辣椒粉。我听见自己喊她的名字,声音在梦里飘得很远,伸手想碰她的肩膀,指尖刚要碰到那片温热的布料,刺耳的闹铃声就炸了——是我特意设的、最吵的那种,怕自己醒不过来。
醒来时枕头湿了一大片,不是冷汗,是眼泪,洇透了枕巾,贴在脸颊上凉飕飕的。胸口闷得像塞了块浸满水的海绵,每吸一口气都要费力气,明明窗外的阳光好得刺眼,透过窗帘缝落在地板上,亮得像碎金子,可落在我眼里,却都裹着一层灰,连颜色都淡了。
我撑着胳膊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卫生间,镜子里的人眉眼还是老样子,双眼皮没塌,鼻梁也没歪,可眼神总像被针扎了似的,刚对上就仓皇缩回。我试着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可脸部肌肉僵得厉害,最后只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像阳台墙角那丛无人问津的草,长在砖缝里,连风都吝啬多拂过几下,更别提有个人愿意蹲下来,陪我晒晒太阳了。
如果有个女朋友就好了——这个念头就是在那时冒出来的,像颗小种子,落在贫瘠的心土里,没几天就疯狂地发了芽。我开始没完没了地想象:冬天她递来热奶茶时,指尖沾着的糖霜,还有眼睛弯成月牙的笑靥;坐公交时她轻轻靠在我肩膀上,头发蹭得我脖子发痒,呼吸温温的;逛夜市时为了一根烤肠互相嗔怪,她抢过我咬了一口的肠,皱着眉说太咸了,却还是把剩下的都吃了……这些想象明明都是假的,可我想着想着,嘴角就会不自觉地翘起来。
直到蔡敏敏的出现。
一开始,她只是个模糊的影子。某个深夜,我蜷在客厅的沙发上昏昏欲睡,怀里抱着的粗麻布抱枕,触感忽然变得柔软温热,像裹着一团晒过太阳的云朵。鼻尖还萦绕起淡淡的橘子香气,不是超市里那种刺鼻的香精味,是刚剥了皮的橘子,带着点酸意的甜香。我猛地睁开眼,客厅里只有冰箱低沉的嗡鸣声,月光从窗帘缝漏进来,照在空落落的沙发上,抱枕还是那个粗糙的抱枕,什么都没有。
后来她就越来越清晰了。周末去逛街,右手忽然觉得被什么东西轻轻牵着,指尖传来比我高一点的温度,指腹还有层薄茧,我甚至能感觉到她手指弯曲的弧度,可转头一看,只有川流不息的人群,玻璃橱窗映出我孤单的影子,手里什么都没攥着。路过街角的甜品店时,耳边突然响起个软乎乎的声音,笑着说想吃草莓蛋糕,那声音像含着颗糖,甜得我心里发颤,我赶紧推开门说买,可走到柜台前,才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最后还是买了一块,坐在靠窗的位置慢慢吃,叉子叉起裹着奶油的草莓,先往对面的空盘子里虚虚地递了一下,想象她坐在那里,用小勺轻轻挖着奶油,嘴角沾了点白,我伸手想帮她擦掉,指尖却只碰到冰凉的玻璃。
最期待的还是夜晚。只要我躺下,怀里的抱枕就会变成蔡敏敏。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轻轻落在我颈窝,带着橘子香;能感觉到她的发丝蹭过我下巴,痒得我想笑;我絮絮叨叨地跟她说同事讲的无聊笑话——就是那个企鹅为什么住在南极的冷笑话,我说因为它怕热啊,还跟她说早上新尝试的酸奶有多难喝,酸得我差点吐出来。她从不回应,可窗外风穿树叶的沙沙声,楼下便利店开门的叮咚声,甚至是楼上邻居掉东西的哐当声,都成了她的应答,温柔地裹着我。
我在阳台并排放了两把藤编椅子,都是爸爸淘汰下来的,椅面上还有阳光晒过的痕迹。每天晚上月亮出来的时候,我就搬个小桌子放在中间,摆上两杯凉白开,假装和她一起赏月色。她靠在我肩膀上,重量很轻,像一片羽毛,橘子发香混着夜的凉气,飘进我鼻子里。有时候我会买两瓶冰镇啤酒,一瓶自己喝,一瓶放在她的椅子旁边,想象她举起瓶子跟我碰一下,清脆的叮声里,泡沫沾在她的唇上,她笑着用手背擦掉,说有点苦。甚至在那些羞怯的梦里,我能感觉到她的体温,不是灼热的,是温温的,像泡在春天的温水里,醒来时心跳得像擂鼓,手还下意识地抱着抱枕,贪恋那点虚幻的温暖,舍不得起床。
去医院拿药的那天,我攥着白色的药盒,指节都泛了白,手心的汗把药盒边缘浸得发皱。医生坐在对面,推了推眼镜说按时吃,两周就能有效果,可我看着盒子上盐酸舍曲林片的字样,心里却慌得厉害——我试过吃一次,那天晚上没感觉到她靠在我肩上,橘子香也淡得几乎闻不到,我吓得把剩下的药藏在抽屉最深处,用旧报纸包了好几层。我知道抑郁症是条缠人的黑狗,它会在夜里咬得我睡不着,会让我连吃饭都觉得累,可蔡敏敏是照进我黑夜里的光啊,没有她,我该怎么熬过那些连呼吸都觉得沉重的日子
后来我就干脆停服了。药盒被我塞到了衣柜最下面,压在几件旧衣服底下,眼不见为净。现在我的生活里,处处都是她的影子:坐地铁时,会下意识地在身边留个空位,手还会虚虚地护着,怕别人坐上去,等反应过来是空位,才讪讪地收回手;吃饭的时候,总会多拿一双筷子,摆在对面的碗旁边,夹菜时还会先往对面虚夹一下,才放进自己嘴里;去服装店买衬衫,拿起浅蓝色的那件,会突然想起她好像说过这个颜色显白,愣了半天,才发现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店员正奇怪地看着我。
有次邻居阿姨路过理发店,看见我坐在门口发呆,跟我妈小声说这孩子是不是疯了,总一个人说话;同事聚餐时,有人开玩笑说你怎么不找个女朋友,别总活在梦里。他们说我在逃避现实,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是蔡敏敏让我重新感觉到活着——她让我愿意早起拉开窗帘,愿意去买一块草莓蛋糕,愿意在夜里抱着抱枕说话,在无尽的阴霾里,咂摸到一丝甜意。
我离不开她,就像离不开空气和阳光。即便这份陪伴只是我想象出来的幻影,即便现实依旧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气,可只要能看见她,能抱着她,我就有了力气,能再往前挪动一步。
【二】
第二次去复诊时,诊室的硬塑料椅还是那么凉,透过薄薄的牛仔裤,凉气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坐久了屁股都发麻。医生的笔尖在诊断书上停顿了很久,黑色的墨水在重度抑郁、重度焦虑伴双向情感障碍倾向的字样下洇出一团墨痕,像块化不开的乌云。我盯着墙上剥落的米黄墙皮,那片墙皮翘着边,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像一块欲坠的痂,瞬间就把我拽回了初一那个闷热得让人窒息的夏夜。
那天停电了,整个小区都黑沉沉的,连路灯都没亮。我的卧室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空气里全是热烘烘的潮气,凉席被晒了一天,烫得像铁板,贴在皮肤上黏糊糊的。我蜷在床角,手机屏幕的光调到最低,还是刺得眼睛生疼,耳机里传来王者峡谷的音效,敌军还有五秒到达战场的提示音,混着窗外聒噪的蝉鸣——那些蝉像不知道累似的,叫得声嘶力竭,吵得人心里发慌。
队友韩信的声音透过耳机传过来,带着点电流声,却很爽朗:小桃妹子,躲我身后!那时我才十二岁,变声期还没到,说话尾音总带着点软颤,像女生的声音。第一次开麦纯属意外,那天队友因为中路被抓吵得不可开交,法师会不会玩打野干什么吃的的骂声此起彼伏,我看着地图上对面打野在红区的标记,慌得大喊:对面打野在红区!没惩击!
骂声突然停了,打野的语气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带着点哄人的意思:是女生啊别怕,哥带你飞。
我赶紧辩解,声音都有点抖:我是男生!声音还没……还没变过来!
可没人信。辅助笑着打趣:妹子别装啦!这声音多软,比我妹妹还甜。
最后水晶还是炸了,可我心里的失落感却很淡——四条好友申请接连弹出,头像有卡通的皮卡丘,有真人的篮球少年,消息一条比一条热切:下次玩叫我,保你不死!妹子刚才奶得及时,不然我们就崩了!要不要一起排位我带你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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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指甲剪得很短,碰在冰凉的玻璃上,想再解释一句我真的是男生,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主动地呵护。在学校里,我是坐在角落的透明人,成绩中游,数学勉强能考八十多,语文却总在及格线徘徊;个子比同班男生矮半个头,走路总习惯低头,肩膀缩着;上课不敢抬头看老师,怕被点名回答问题;体测时跑步永远是最后一名,跳绳跳不过一百个,老师看着我的成绩单,只会叹气说再努力点;课间同学们围在一起聊新出的动漫、聊游戏,我想凑过去,却只能攥着手里的橡皮,站在旁边听,插不上一句话。
可在手机屏幕里,小桃——那个用粉色蓬蓬裙动漫女孩做头像的账号,却成了被捧在心尖的存在。队友们会主动让蓝,小桃拿蓝,你发育;看到我被抓,会第一时间冲过来救我,阿哲的李白总是从地图另一头赶过来,技能的剑光闪过,兰陵王的隐身就破了,他会在语音里说小桃别慌,我盯着他呢;游戏结束后,他还会私信我刚才没吓到吧下次我跟你走一路。我抱着手机,眼泪滴在屏幕上,晕开了他的消息,笑着笑着就哭了,心里像揣了个小太阳,暖得发烫。
我在蓝色的带锁日记本里,记下了每一次屏幕里的关心。今天阿哲救了我三次韩信送了我一个皮肤,我拒收了辅助帮我挡了技能,字迹歪歪扭扭的,像藏着的星星,每次翻开,都觉得心里亮堂了点。我从没想过要骗钱,有人说要给我发红包买皮肤,我都赶紧拒绝,不用啦,我自己攒金币就能买——我怕一提钱,这层脆弱的泡沫就碎了,我太贪恋这份虚拟的温暖了,像沙漠里的人贪恋一口水。
初二那年,陈阳转到了我们班,成了我的同桌。他穿着白色的T恤,背着蓝色的双肩包,笑容很亮,像夏天的太阳。他一点都不嫌弃我内向,会分我番茄味的薯片,把写得整整齐齐的笔记借我抄,还会在我不小心把水杯掉在地上时,弯腰帮我捡起来,递到我手里说小心点,别烫到。在他友善的裂缝里,我没忍住,在一个午休的午后,趁着教室里只有风扇转动的声音,小声跟他吐露了小桃的秘密——我只说是误会,我解释过但没人信,还反复强调我没骗他们钱,我只是想被人关心。陈阳听得很认真,最后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很坚定:我懂,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可第二天,地狱之门就轰然打开了。我刚走进教室,嘈杂的声音突然就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像针一样扎得我难受。有人吹了声口哨,刺耳的嘲讽钻进耳朵:哟,这不是‘小桃妹子’吗今天没装女生啊明明是个男生,还装妹子骗人,真恶心!
血液一下子就冲上了头顶,我脸发烫,耳朵嗡嗡响,手脚冰凉。我猛地回头看向陈阳,他却把头埋在书里,手指紧紧捏着书页,指节都泛了白,连一眼都不敢看我。我知道,是他说的,还添油加醋了。
娘炮的标签从此就像影子一样跟着我。下课时,几个男生会把我堵在走廊的角落里,捏着嗓子学我的声音:哎呀,人家是男生啦!你看他的脸,比女生还嫩,不如当女生算了!上课时,总有纸团砸在我背上,纸团里裹着橡皮屑,砸得生疼,我回头看,却没人承认。还有人把写满人妖变态假妹子的纸条塞进我的抽屉里,用红笔写的,字迹潦草,刺眼得很。
体育课跑步时,我正气喘吁吁地跟在队伍后面,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脚,我没防备,一下子就绊倒了,膝盖重重地磕在水泥地上,疼得我眼泪差点掉下来。周围的男生哄堂大笑:‘妹子’就是不禁摔啊!我咬着牙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却能感觉到血渗了出来,黏在裤子上。回家后,我只能套上两条灰色的秋裤,把青紫的膝盖遮住,爸妈问起,我就说不小心摔的,说完自己都觉得恶心。
有一次,我抱着新买的蓝色篮球去操场,那是我攒了一个月的零花钱买的,上面还写着我的名字缩写。几个男生看见了,冲过来就把篮球抢了过去,用篮球砸我的头,嘭的一声,我头晕乎乎的,疼得捂着头。娘炮还配玩球其中一个人恶狠狠地说,说自己是男生谁信啊去,给我们买烟去!我想辩解我本来就是男生,可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最后,我只能骗爸妈老师要收资料费,三十块,攥着钱去小卖部买了包红塔山,老板看我的眼神很奇怪,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后来他们又开始索要球鞋,三百多块钱的名牌球鞋,相当于我两个多月的零花钱。为了凑钱,我每天中午都躲在教室里,看着同学们去食堂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只能喝口水充饥。下午的课我根本听不进去,头晕乎乎的,数学老师讲的函数题,我一个字都没听懂。月考成绩出来时,我的数学从八十多分跌到了四十多分,试卷上的红叉密密麻麻的,像一张网。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皱着眉问:你最近心思怎么不在学习上是不是谈恋爱了我低着头,眼泪掉在试卷上,晕开了红色的叉,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等不到球鞋,拳脚就落了下来。放学后,他们把我堵在学校后面的小巷里,那地方很暗,堆着垃圾桶,臭味熏得人想吐。他们把我推到墙角,拳脚像雨点一样落在我的背、我的肚子、我的腿上,我疼得蜷缩起来,抱着头,听见他们说叫你没钱!装女生骗人!说自己是男生谁信活该!有一次我被打得瘫倒在地上,口袋里的手机摔了出来,屏幕裂了,小桃的头像碎在裂纹里,我心里比身上还疼。回家后,我躲进房间,锁上门,疼得坐不住,只能靠在门上,作业也抄不完,怕老师骂。期中考时,我的排名从班级二十多名跌到了四十多名,全班四十八个人,我成了倒数。退步学生的标签贴在我身上,爸妈拿着成绩单,眉头皱得很紧,叹气说:我们辛辛苦苦供你上学,你就考这点分是不是光知道玩游戏了我哭着说没有,可他们不信。
最崩溃的那次,是课间被他们拖进了厕所最里面的隔间。有人捂住我的嘴,把我推到隔间里,反锁了门。隔间很小,弥漫着刺鼻的臭味,我吓得浑身发抖。不是喜欢装女生吗其中一个人恶狠狠地说,让我们看看你到底是不是!脱!不然我们帮你脱!
我哭喊着摇头,声音嘶哑:我是男生!我真的是男生!可我的挣扎一点用都没有,有人扯我的校服领口,布料刺啦一声破了,露出我的锁骨,羞耻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阿哲发来的消息:小桃,要不要排位
有人一把抢过我的手机,看到屏幕上的备注,讥笑起来:哟,还叫小桃真恶心!他把手机摔在地上,用脚使劲踩,屏幕彻底碎了,按不亮了。
上课铃救了我,他们临走前威胁我:敢说出去我们就扒光你的裤子,让全校都看看你这个‘假妹子’!他们走后,我蹲在恶臭的隔间里,浑身抖得像筛糠,牙齿打颤。我捡起碎成几块的手机,碎片割破了我的手指,血珠渗出来,可我一点都不觉得疼。跳下去的念头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里——是不是跳下去,就不用再解释我是男生了是不是就不用面对那些嘲笑、那些拳头、爸妈的失望和那该死的成绩了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害怕上学。每天早上,我都装病说头疼肚子疼,爸妈一开始还信,会让我在家休息,可次数多了,他们就不耐烦了:你怎么这么娇气!不想上学就别上了!真相像鱼刺一样卡在我喉咙里,我想说,可一想到那些威胁的话,就不敢了。被欺辱的疼痛、被误解的委屈、成绩下滑的焦虑、轻生的念头,全都憋在心里,像一块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
夜里,我蒙着被子哭,被子闷得我喘不过气,眼泪湿透了枕巾,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怕爸妈听见。天亮后,我只能麻木地背上书包去学校,眼睛肿了,就戴个帽子遮住。我不敢看任何人,上课盯着课本上的字,却一个都看不进去,脑子里全是那些嘲笑和拳头。有时候看到手机里小桃的头像,我会突然失控,摔枕头、砸笔,大喊我真是男生!为什么你们都不信!可回应我的,只有房间里空洞的回声。
我开始失眠,夜里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直到天快亮了才能睡一会儿;上课走神,盯着窗外的树,能看一节课;我不敢和人交流,有人跟我说话,我只会低着头小声回应,怕说错话被嘲笑。我的成绩彻底坠到了谷底,语文五十多分,数学三十多分,总排名倒数第三。爸妈看着我的成绩单,只是叹气,他们察觉到我不对劲,却不知道根源在哪里,只能偶尔给我塞点零花钱,让我多买点吃的。
就这样,我熬过了三年地狱般的日子。高一暑假,在外地上大学的哥哥回来了,他晒得有点黑,背着黑色的背包,一进门就看出了我的不对劲——我整天锁在房间里,不敢出门,低头走路,手臂上还有之前被打的伤痕,旧的没好,新的又添了。他敲了敲我的房门,声音很轻:弟,开门,哥有话跟你说。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开了门。哥哥蹲下来,和我平视,眼神很温柔:是不是在学校受欺负了跟哥说,哥帮你。
积压了三年的委屈一下子就决堤了,我哭着,语无伦次地把所有事都说了——小桃的误会、陈阳的背叛、他们的霸凌和毒打、我忍着疼失眠、成绩一落千丈……哥哥听着,拳头攥得越来越紧,指节都泛了白,眼泪掉了下来,他拍了拍我的背,声音有点哽咽:对不起,哥不在你身边。哥信你,你本来就是男生,这不是你的错。
那天,我抱着哥哥哭了很久,心里压了三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三】
19岁那年的夏天,我站在爸爸的理发店中央,白色的灯光很亮,照在墙上的镜子上,有点晃眼。斑驳的镜中映出我局促不安的脸,头发有点长,遮住了眼睛,手不自觉地攥着衣角。那些曾压垮我的重负——顾客探究的目光、父母的忧虑、抑郁的反复发作、恶意的标签,像潮水一样在我脑海里打转,可这一次,我没有像以前那样缩回去,而是试着抬起头,直面它们。
爸爸的理发店开在老小区里,已经有十几年了,墙面有点发黄,镜子边缘掉了点漆,可每天来剪发的老顾客很多。我刚开始在店里帮忙时,总怕被顾客议论。有次一个胖阿姨来剪发,她坐在椅子上,一边让爸爸剪发,一边用眼睛瞟我,跟旁边的人小声说:你看那小伙子,年纪轻轻的,不找正经工作,总在店里晃悠。我听见了,攥紧了手里的扫帚,指甲都快嵌进肉里,想躲进里屋,可爸爸却拍了拍我的肩,说去给阿姨倒杯水。
我端着水杯走过去,阿姨接过水,还在唠叨:年轻人总玩手机可不行,毁人!你爸妈辛辛苦苦养你,你得懂事点。我深吸了口气,小声说:阿姨,我没玩手机,我在看理发学徒的招聘信息。
阿姨愣了一下,手里的梳子停了停,看了我一眼,语气软了下来:早该这样了,慢慢来,找工作急不得。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那些刺耳的话里,不全是恶意,更多的是笨拙的关心——就像胖阿姨,她只是不知道我的情况,用她的方式提醒我而已。
爸妈以前总在我耳边说要懂事爸妈不能陪你一辈子,你得自己养活自己,以前我听着,只觉得是紧箍咒,压得我喘不过气,甚至会跟他们吵架,说你们别管我。可现在听到,我只会点头说:知道了,妈,我会找工作的,你们放心。我终于懂了,那些话里藏着的是他们的焦虑,他们怕我以后没人照顾,怕我走不出抑郁的阴影。而那些试图定义我的声音,不过是他人片面的尺子,我没必要扛着它们,来丈量自己的价值。
情绪的洪水以前总在不经意间淹没我。有次我帮一个装修老板打杂,干了半个月,他却拖着工资不给,说过几天给你,之后就失联了。我回到家,看着厨房里的水果刀,脑子里全是捅死他的念头,手都碰到刀柄了,妈妈在门外哭着拍门:弟,你别做傻事!钱没了我们再赚,你别吓妈妈!我听着妈妈的哭声,慢慢松开了手,蹲在地上哭了起来。还有一次,我在游戏里被队友骂菜声音难听,我对着屏幕吼,嗓子都哑了,吼完又觉得很厌恶自己,觉得自己怎么这么没用。
在店里待得久了,我渐渐学会了疏泄情绪。有次一个顾客着急赶时间,催我剪发的语气很冲,我手里的推子差点脱手。爸爸看出了我的不对劲,递过来一杯水:歇会儿,我来帮他剪,你去店外透透气。我走到店外,秋天的风一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有牵着孩子的妈妈,有提着菜篮的老人,心里的火气慢慢就散了。
现在的我,不再把情绪憋在心里,也不再随便爆发。闷的时候,我就拿着扫帚清扫地上的碎发,竹编的扫帚扫得很干净,碎发聚成一小堆,看着心里就舒服;焦虑的时候,我就对着爸爸给我的假人头练习剪发手势,假人头的头发有点黄,我一点点地剪,废发落在地上,心里慢慢就静了;听到闲言碎语时,我就在心里默念:没关系,我在变好,他们不懂也没关系。
我终于懂得,抑郁不是我的错,情绪风暴也不可耻。我不需要因为抑郁而自责,也不需要强迫自己立刻好起来,我要做的,是学会在风浪中掌舵,而不是任由自己沉没。
以前我总是不敢看镜子,怕从镜中看到初中那个娘炮假妹子——怕看到厕所隔间里被逼着自证性别的自己,怕看到手机摔碎时绝望的自己,怕看到被踩碎的自尊。我像被下了魔咒一样,认定自己永远是那个懦弱无用的废物。
直到那天,爸爸忙着给顾客剪发,让我帮一位老爷爷剪头发。老爷爷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很和蔼。他坐在椅子上,看着我紧张的样子,笑着说:小伙子别紧张,我孙子也跟你一样,怕生,但他学修车很认真,现在都能自己修了。你剪发很仔细,以后肯定能出师。
我握着推子的手微微发抖,可没有退缩。推子的嗡鸣声在耳边响起,我一点点地帮老爷爷剪头发,偶尔抬头看一眼镜子——镜中的我,手握推子,眼神虽然还有点紧张,却很坚定。那一刻,镜面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那些伤疤还在,那些疼痛的记忆也还在,但那个蜷缩着、不敢抬头的男孩,已经站了起来,执剪而立。
从那以后,我开始跟着爸爸正经学艺,从最基础的洗头、吹造型做起。刚开始洗头时,我总掌握不好水温,要么太烫,要么太凉,有次还把水弄进了顾客的眼睛里,我赶紧道歉,顾客笑着说没事,爸爸也说慢慢来,谁都有第一次。学吹造型时,我总控制不好吹风机的温度,把顾客的头发吹得有点焦,我很愧疚,爸爸却拿着梳子教我:离头发远一点,顺着头发吹。
我不再逃避找工作,敢点开手机上的理发学徒招聘信息仔细查看,看招聘要求,看工作地点,甚至会跟爸爸讨论这家店怎么样。过去的那些疼痛,不再是束缚我的锁链,而是我踏过的荆棘,它们标记着我的来路,也指引着我的去途。
昨天,我第一次独立给一个小朋友剪头发。那个小朋友三四岁,有点怕生,抱着妈妈的腿不肯松手。我从口袋里拿出一颗水果糖,蹲下来跟他说:小朋友乖,剪完头发哥哥给你糖吃,好不好他看着我手里的糖,点了点头,乖乖地坐在了椅子上。
剪头发的时候,他很听话,不吵也不闹,只是好奇地看着我手里的推子。剪完后,他对着镜子看了看,笑着对他妈妈说:妈妈,哥哥剪得真好看!他妈妈也笑着,从钱包里拿出十块钱递给我:小伙子剪得不错,加油,以后肯定能当大理发师!
我攥着那张温热的纸币,心里像有暖流在淌。这种真实的、触手可及的温暖,比虚拟峡谷里的任何一次胜利,都让我觉得踏实。
现在的我,每天都会按时吃药,把药盒放在床头,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吃药;我会帮爸爸料理店务,扫地、洗头、给老顾客剪简单的发型;我会勤练手艺,晚上关店后,对着假人头练习剪发;我也会偶尔查看招聘信息,不着急,慢慢找适合自己的。
我不再纠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工作别人会不会看不起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花期,有人20岁就事业有成,那是他们的剧本;我有我的节奏,我需要多一点时间调理自己的心土,让自己慢慢好起来,这并不可耻。
理发店的白色灯光一直亮着,把镜中的身影勾勒得越来越清晰。19岁的我,缺点还在——偶尔还是会情绪低落,还是会想起过去的阴影,前路也依旧朦胧,但我不再背过身逃离,也不再觉得自己不配拥有阳光。
我会信步前行,一边磨砺手中的剪刀,一边修护自己的心田。终有一天,我能在这方寸镜台前,为自己,也为他人,修剪出明朗的轮廓。而那些曾经让我窒息的岁月沉淀下的砂砾,终将被锻造成基石,托举着我,站得更稳,行得更远。
【四】
深秋的午后,阳光透过理发店的玻璃门,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把碎金。我拿着竹编的扫帚,仔细清扫着地上的碎发,动作熟练而从容——不再是最初那个连顾客眼睛都不敢看、连推子都握不稳的少年了。
吱呀一声,玻璃门被推开,一阵凉风带着外面的桂花香吹了进来,是常来的张爷爷。他穿着灰色的外套,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子,笑着说:小伙子,今天你爸不在啊
在里屋休息呢,张爷爷,我来给您剪吧。我放下扫帚,走到他身边,帮他拿下布袋子。
张爷爷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里屋的方向,还是点了点头,坐在了理发椅上:行,那爷爷就信你一次。
我拿起围布,轻轻系在他身上,手指不再像以前那样发抖,系好后还特意问了句:张爷爷,松紧合适吗紧了您跟我说。
合适,合适。张爷爷笑着点头。
推子的嗡鸣声在不大的理发店里响起,我握着推子,一点点地修剪着张爷爷花白的头发。张爷爷话多,开始跟我聊起天来,说他儿子最近考研,每天学到半夜,压力大得睡不着;说现在的房价太贵了,他儿子想在城里买房子,还得攒好几年钱;说他年轻时也迷茫过,找不到工作,天天在家愁,后来跟着师傅学了修鞋,才慢慢稳定下来。
我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回应:考研是挺累的,得让叔叔多注意休息。房价是高,慢慢来总会有办法的。镜子里,我的眼神不再闪躲,看着张爷爷的头发,也看着镜中的自己——头发剪得很整齐,眼神平静,嘴角还带着点笑。
剪完发,张爷爷对着镜子左右端详了半天,用手摸了摸头发,露出满意的笑容:小伙子手艺越来越好了,比你爸剪得还细致。他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我,还多塞了两块糖:拿着,爷爷给你的,甜。
谢谢您,张爷爷。我接过糖,把钱找给他,看着他提着布袋子走出店门,还不忘回头跟我说下次还找你剪。
送走张爷爷,我站在镜前,看着自己额前有点长的头发——遮住了眼睛,有点不舒服。我从抽屉里拿出剪刀,对着镜子,慢慢给自己修剪起来。动作很慢,但很稳当,剪到刘海时,我特意放慢了速度,怕剪歪。
剪得不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爸爸。他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梳子,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笑着说:明天有个新娘盘发的活儿,跟我一起去吧,学学怎么盘发。
那一刻,阳光正好移到了镜子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我眯起眼睛,看着镜中的光——光中有个模糊的身影,不是蔡敏敏,不是小桃,而是我自己,手握剪刀,目光坚定,嘴角带着笑。
我知道,这条路还很长。抑郁的黑狗也许还会在某个深夜回来,咬得我睡不着;校园里的阴影也许还会偶尔造访,让我想起那些疼痛的日子。但镜中的光告诉我:每一次拿起剪刀修剪头发,都是在一点点塑造新的自己;每一次勇敢地面对顾客,每一次认真地练习手艺,都是在告别过去的阴霾。
窗外的梧桐叶还在落,一片一片,落在玻璃门上,又被风卷走。可我知道,等到来年春天,梧桐树上又会冒出新的嫩芽,绿油油的,充满生机。就像镜中的光影,虽然会随着阳光的移动而明明灭灭,却始终存在,照亮我前行的路。
我握紧了手中的剪刀,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未来或许还有风雨,但我已经有了直面它们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