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雨欲来
初秋的晨光透过老式的木格窗,洒在远山玉雕工作室的工作台上,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和玉石粉末特有的清冷气息。
程远山屏息凝神,手中那柄特制的砣针在一块上好的和田籽料上游走,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玉石上,一条神龙的雏形已然显现,鳞爪飞扬,气势磅礴。这是他准备了近一年,打算冲击本届天工奖的作品——《龙魂》。他最得意的,不仅是形,更是神,是即将在这神龙逆鳞之下,以独门绝技透影叠雕法刻下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守护符纹,那是这条龙的魂。
师傅,您的茶。一杯温度刚好的云雾毛尖轻轻放在工作台一角,不会打扰到他,却又触手可及。
程远山没有抬头,嘴角却微微牵起一丝暖意。嗯,放着吧。浩子,你来看这里,他稍稍侧身,让出一点空间,‘透影叠雕’的关键,在于下刀的角度和力道的层层渗透,差之毫厘,效果便谬以千里。你看这光影……
周浩凑近过来,年轻的脸上写满了专注与谦恭。他认真看着,不时点头:师傅,这手法太精妙了,若非您亲授,外人根本无从模仿。这次‘天工奖’,《龙魂》必定夺魁。
奖项不重要,程远山放下工具,揉了揉发涩的眼睛,重要的是把老祖宗的东西,吃透,传下去。浩子,你是我唯一的徒弟,这门手艺,早晚要交到你手上。这次大赛,也是你扬名的机会。
周浩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随即被更深的恭敬覆盖:都是师傅栽培。没有您,我现在可能还在老家瞎混。他语气诚恳,甚至带着几分濡慕之情。
程远山拍拍他的肩膀,满是老茧的手指透着匠人的坚实:是你自己有悟性,肯吃苦。去忙吧,我把最后这点细节再琢磨一下。
欸,好。周浩应着,细心地将师傅的工具一件件擦拭归位,动作轻柔而熟练。他瞥了一眼那尊在光影下仿佛要活过来的《龙魂》,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悄然涌动,像是潜藏在平静湖面下的暗流。
下午,程远山应老友老顾之约,去他店里拿新到的老墨锭。工作室里只剩周浩一人。
电话铃声打破了寂静。周浩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快步走到门外才接起。
嗯……差不多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设计图和核心技法要点我都拿到了……对,‘透影叠雕’的原理和关键落刀点也清楚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而略带强势的男声。
周浩听着,眉头微蹙,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机:我知道风险……但你们答应我的条件,必须兑现……‘新锐艺雕’的首席设计师,还有那百分之十的干股,大赛前就要签协议……
那头又说了几句。
周浩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放心,他不会发现的。他……太相信我了。说完,他迅速挂断电话,回头望了一眼寂静的工作室,那双平日显得温顺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野心。
他回到室内,目光再次落在《龙魂》上,这一次,不再有敬畏,只有审视和占有。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而沉浸在艺术世界里的程远山,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一无所知。
第二章
惊雷炸裂
天工奖初评结果公布的那天,是个阴沉的雨天。
程远山正在和老顾在文具店的后院小棚下喝茶闲聊,屋檐滴落的雨水串成珠帘。老顾刷着手机,忽然咦了一声。
老程,这……这届‘天工奖’初评入围名单出来了。老顾的声音有些迟疑。
哦怎么样有惊喜吗程远山慢悠悠地呷了口茶,对自己的作品颇有信心,甚至想着或许能看到一两个老朋友的后人脱颖而出。
老顾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把手机递过去:你……你自己看吧。
程远山接过手机,屏幕上赫然是大赛官网的公示页面。他眯着眼,从上到下浏览。没有程远山,也没有龙魂。他的心微微往下一沉,但还抱着一丝希望,或许是自己看漏了。
直到他的目光定格在名单中上部的一个名字上——周浩。作品名称——《龙腾九天》。
程远山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点开作品详情页面,虽然只有一张不太清晰的整体图和一些基础信息介绍,但那只一眼瞥见的龙形轮廓,那独特的姿态和布局……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中了他的天灵盖!
怎么可能!
那分明就是他《龙魂》的创意!甚至那龙首昂起的角度,龙身盘踞的力道感,都与他数月来的心血如出一辙!只是细节处似乎做了些更迎合现代审美的简化处理,显得更新潮一些。
这……浩子的作品怎么跟你的……老顾也看出了端倪,惊疑不定。
程远山猛地站起身,椅子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拿着手机的手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雨水似乎瞬间变得冰冷,砸在地上,也砸在他的心上。
他甚至顾不上和老顾多说,抓起自己的老年手机,踉跄着冲进雨里,直奔工作室。
工作室里,周浩正在整理东西,神情看起来甚至有些轻松。
师……他刚开口,就被程远山暴怒的打断。
周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程远山将手机几乎怼到他脸上,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龙腾九天》!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敢!!
周浩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但很快,他脸上的惊慌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早有准备的委屈。
师傅,您这是什么意思他蹙着眉,语气困惑又无辜,《龙腾九天》是我自己设计的参赛作品啊。有什么问题吗
你自己设计的程远山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工作台上被蓝布覆盖的《龙魂》半成品,那这个呢!你当我老眼昏花了吗!这创意、这布局,你敢说不是偷我的!
师傅!周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冤枉的激动,您怎么能这么想我是,我承认,我受您风格影响很深,龙题材也是传统常见题材,有相似之处很正常!但您不能因为自己这次没灵感,没做出满意作品落选了,就怀疑我抄袭啊!
他反而向前一步,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痛心:我跟了您七年!七年里我当牛做马,把您当父亲一样尊敬!您就是这么看我的我就是个只会偷东西的贼
程远山被他这番颠倒黑白的抢白气得眼前发黑,手指着他,嘴唇哆嗦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程远山那台几乎只用来接打电话的旧手机,突然嗡嗡地震动起来,是一个关系还不错的业内朋友打来的。
他强压怒火接起电话,那头传来朋友焦急又难以置信的声音:老程!你怎么搞的现在圈子里都在传,说你江郎才尽,拿不出新作品,还想抢自己徒弟的创意,逼着周浩把参赛作品让给你,周浩不肯,你就到处泼他脏水!都上行业论坛了!
轰——!
又一道惊雷,这次是直接炸响在程远山的脑海里。
他猛地看向周浩,只见对方微微低着头,嘴角似乎极快地、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再抬起头时,又是那副饱受屈辱却强忍坚强的模样。
师傅……您……您竟然真的在外面……周浩的声音带着哽咽,表演得无懈可击,我知道您这次压力大,落选了心里不舒服,可您也不能用这种手段毁我前程啊!我对您太失望了!
说完,他拿起早已收拾好的背包,最后看了一眼这间他待了七年的工作室,眼神里再无半分温情,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既然您这里容不下我,我留下也没意思。师傅……不,程老师,您好自为之吧。周浩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新锐艺雕’已经邀请我过去担任首席设计师了。我的《龙腾九天》,会在决赛场上,证明它的价值。
话音落下,他转身推开门,毫不犹豫地步入了茫茫雨幕之中,没有回头。
程远山僵在原地,听着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听着电话里朋友还在焦急的喂喂声,只觉得一股冰寒从脚底直冲头顶,血液都仿佛冻结了。
被窃取的心血,被污蔑的声誉,被背叛的信任……这一切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几十年来固守的信念和骄傲。
雨水疯狂地敲打着玻璃窗,仿佛在为他咆哮。
许久,他猩红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被逼到绝境的狠厉光芒。
他对着早已挂断的电话,也对着空无一人的工作室,嘶哑地、一字一顿地低吼:
周浩……‘新锐艺雕’……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把我踩死吗
等着……给我等着!这公道,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亲手讨回来!
第三章
众口铄金
雨停了,但程远山世界里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周浩的离去像一声发令枪,紧接着的是一波接一波、足以将人淹没的污名化浪潮。
第二天,程远山强打着精神,想联系大赛组委会申诉。他笨拙地打开那几乎不用的电脑,好不容易找到邮箱地址,写了一封措辞恳切、陈述事实的邮件发过去。
石沉大海。
他试着拨打组委会公布的咨询电话,不是占线就是被工作人员客气而冷淡地告知:程先生,评委会是基于作品本身做出的判断,如果您对结果有异议,请通过正规渠道提交证据,我们不接受口头质疑。
证据……证据……程远山握着电话听筒,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最有力的证据就是那尊尚未完成的《龙魂》,可如今在别人眼里,这反而可能成为他抄袭徒弟创意的铁证——因为你做得慢,所以你可能是看了人家的之后才模仿的!
更让他心寒的是行业内的反应。几个几十年的老友,接电话时语气都变得支支吾吾,要么说老程啊,这事闹的,我也不好说什么,要么委婉劝他:算了老程,一把年纪了,跟年轻人争什么,名声要紧,退一步海阔天空。
而更多的人,则是选择了沉默和疏远。
同时,关于他倚老卖老、打压徒弟、抄袭未遂反咬一口的流言,却在行业内外的社交媒体上愈演愈烈。新锐艺雕显然在其中投入了资源,几个颇有影响力的艺术评论博主纷纷发文,暗指某些传统匠人固步自封,阻碍创新,甚至不惜用龌龊手段打压有才华的年轻人,字里行间虽未点名,但所有矛头都直指程远山。
帖子下面,充满了不明真相网友的谩骂。
呸!为老不尊!
自己江郎才尽就嫉妒徒弟,真恶心!
心疼小哥哥,被这种师傅压榨了七年!
这种老行霸早该被淘汰了!
每一句话都像一根毒针,扎在程远山的心上。他不懂,这个世界怎么一夜之间就变得如此黑白颠倒,如此恶意满满。
现实层面的打击接踵而至。原本预定的几个订单,客户纷纷来电取消,语气躲闪,理由五花八门。唯一一个合作多年的画廊老板,叹着气告诉他:老程啊,不是我不帮你,现在你这风评……东西真的不好卖了啊,咱们的合作,先……先暂停一下吧。
工作室的租金、材料的尾款、生活的开销……像一座座小山压下来。程远山看着迅速变得空荡冷清的工作室,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他一生清贫,但从未因钱如此窘迫,也从未因手艺而如此屈辱。
他试图反击,想在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上发文说明情况。但他粉丝寥寥,发出去的内容如同投入大海的一颗小石子,连水花都没溅起一点,反而引来了几个周浩和新锐艺雕的支持者,在下面极尽嘲讽之能事。
一天晚上,他无意中点开了新锐艺雕为周浩造势而举办的线上媒体见面会直播。
镜头里的周浩,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坐在光鲜亮丽的主席台上,早已不是那个在工作室里穿着工装裤、满身玉粉的青年。他侃侃而谈,谈论着传统与现代的融合、打破窠臼的创新、年轻一代匠人的责任与梦想,言辞华丽,充满自信。
当有记者尖锐地问及与他前师傅的纠纷时,周浩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沉痛与无奈。
我尊重程远山老师过去的教导,他语气沉重,但对于这次事件,我深感遗憾和痛心。艺术创作需要的是自由和真诚,而不是……而不是墨守成规甚至不择手段的打压。我的作品《龙腾九天》会证明一切。我相信清者自清,也希望程老师能早日走出误区,找到艺术上新的方向。
台下响起一阵赞同的掌声。镜头捕捉到他眼中似乎有泪光闪动,更是博得了无数同情。
噗——
程远山只觉得喉头一甜,一股腥气涌上,他猛地咳嗽起来,眼前阵阵发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绞痛难忍。他捂着胸口,踉跄着瘫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电脑屏幕上周浩那张虚伪的脸变得模糊而扭曲。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原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是真的。
他仿佛看到自己坚守了一辈子的招牌,在漫天污水和唾沫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即将彻底碎裂、崩塌。
窗外夜色如墨,没有一丝光。
难道……就这么算了就这样背着污名,被彻底踢出局,眼睁睁看着窃贼风光无限
不甘心啊!
可是,证据呢希望呢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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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绝处逢生
程远山在床上躺了两天。
是气病的,也是心灰意冷。
老顾来看过他,提了些水果,熬了锅清粥,看着他憔悴灰败的脸色,只是叹气,陪他默默坐了很久。
老程,算了吧。老顾走的时候,哑着嗓子劝,那小子现在是得了势,又狠得下心,你斗不过他们的。身体要紧,别把自个儿搭进去。
程远山没说话,眼睛望着斑驳的天花板,空洞无神。
算了吗
几十年的声誉,视若生命的手艺传承,就这样被践踏、被窃取、被钉在耻辱柱上
他不甘心。死也不甘心。
可又能怎样他没有证据。周浩做得太绝,也太了解他,几乎堵死了他所有能自证的道路。
第三天早上,程远山挣扎着爬起来。工作室里积了薄薄一层灰,冷清得可怕。他看着工作台上那尊被蓝布覆盖的《龙魂》,心脏又是一阵抽痛。
他颤着手掀开蓝布,那条未完成的龙仿佛也失去了神采,沉默地蛰伏在冰冷的玉石中。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目光扫过这间承载了他半生心血的工作室,万念俱灰。也许老顾说得对,是时候结束了。卖掉这里还能抵掉一些债务,然后……然后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了此残生。
他开始机械地整理东西,把一些用不上的工具、旧图纸、杂物归拢到一边,准备联系收旧货的人。
在一个堆满废料和旧书籍的角落里,他拖出一个积满灰尘的纸箱。里面大多是些没用的东西:几本过期的行业杂志,几块练手的废料,还有一些早年留下的零碎物件。
他麻木地翻捡着,忽然,手指触到一个硬硬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拿出来一看,是一个旧式的数码相机,款式很老,外面还套着一个已经磨损的皮质保护套。
程远山愣了一下,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这是好几年前,周浩用第一个月工资给他买的。当时周浩说:师傅,您总是不记得记录创作过程,以后我帮您录,等咱们出名了,这些都是珍贵的资料!
当时他心里暖烘烘的,觉得这徒弟没白疼。相机用过几次,后来嫌麻烦,而且他总觉得创作过程是私密的,便搁置了。再后来,智能手机普及,这老古董就更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睹物思人,更是剜心之痛。程远山下意识就想把它扔进废品堆里。
就在抬手的一瞬间,一个模糊的、几乎被遗忘的片段猛地撞进脑海!
那是大概三四个月前,天气还没这么凉,他和周浩在老顾那间文具店的后院里,一边喝茶一边热烈地讨论《龙魂》的创意。当时周浩好像就拿着这个相机摆弄,说是试试还能不能用,录点花絮……
当时他们讨论了什么
讨论了透影叠雕最难的部分如何下刀!讨论了如何在龙鳞之下隐藏那个守护符纹!讨论得兴奋处,他甚至拿起石笔,在旁边的废石板上画下了关键的构图线和力道分析图!
那天老顾也在,时不时过来添个茶水!
程远山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如果……如果当时相机是开着的……如果录下了那段对话……
他像是濒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疯狂地寻找相机的充电器。翻箱倒柜,终于在另一个抽屉的角落里找到。他的手抖得厉害,几次都没能把充电器插头插进相机。
接通电源,按下开机键。
屏幕亮了一下,又迅速黑了下去——电池完全耗尽了,需要充电一段时间。
等待的那十几分钟,是程远山人生中最漫长、最煎熬的十几分钟。他死死盯着那小小的充电指示灯,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这微弱的希望之光会突然熄灭。
终于,指示灯变绿。他颤抖着再次按下开机键。
古老的系统缓慢启动。
他急促地翻找着内存卡里的视频文件。文件不多,大多是几段零碎的工作台录像,时长都很短。他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直到——他看到了一个文件名带着日期,正是他记忆中和周浩在老顾后院讨论的那天的视频文件!时长有四十多分钟!
点开。
屏幕先是模糊了一下,然后画面稳定下来。
熟悉的场景——老顾家后院那棵老槐树下,石桌,茶壶。镜头对着他,显然是被随意放在桌上的角度,有些歪斜。
画面里,他正拿着石笔,在一块灰白的石板上画着,神情专注而兴奋,声音清晰传来:
……浩子你看,这里,角度必须精准到三十七度左右,力道先重后轻,层层递进,才能利用玉石本身的折射,达到那种‘光影叠加’的隐藏效果……这是我琢磨了十几年才完善的‘透影叠雕’,将来就是咱们师门的独门绝技!这次《龙魂》的‘魂’,就藏在这里……
镜头微微晃动了一下,画外音是周浩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叹和讨好:师傅,您真是太厉害了!这想法绝了!这次‘天工奖’肯定没人能想到!
哈哈,臭小子,少拍马屁。来,我仔细教你这一步……
视频还在继续播放,后面全是关于《龙魂》创作核心机密的详细探讨!
铁证!如山铁证!
程远山死死攥着相机,指甲掐进了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巨大的、翻江倒海般的情绪冲击着他。先是狂喜,绝处逢生的狂喜!然后是滔天的愤怒!周浩这个欺师灭祖的畜生!他早就处心积虑!
最后,所有这些情绪都化为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冷静。
他不能现在拿出来。就像老顾后来听他激动地讲述后,抽着烟提醒他的:现在拿出来,那小子和‘新锐艺雕’那群豺狼,肯定能找出一百种说法搪塞过去,说你是伪造的,说是后期配音的,甚至反咬你一口。打蛇要打七寸。
老顾看着他,眼神复杂:老程,要等。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他爬得最高,最得意忘形,觉得稳操胜券,再也想不到你还能有这一手的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他致命一击。
程远山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看着视频里那个曾经对自己无限信任、倾囊相授的自己,看着那个画面外虚情假意、包藏祸心的徒弟,眼中的软弱和绝望彻底褪去,燃起的是沉寂火山即将喷发前的骇人光芒。
他小心翼翼地将相机里的视频备份到云端,又复制到几个不同的U盘里藏好。
然后,他盖上了《龙魂》的蓝布,也盖上了过去那个只会埋头苦干、任人欺瞒的程远山。
他开始异常沉默地生活,不再试图联系任何人辩解,仿佛真的认命了。甚至当有记者想来挖点落魄老师傅的悲情素材时,他也只是沉默地关上门。
外界所有人都认为,程远山彻底垮了,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暗地里,他每一天都在等待。
等待天工奖决赛之日的到来。
那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审判台。
第五章
终审擂台
天工奖决赛暨颁奖典礼的会场,灯火辉煌,名流云集。
空气里弥漫着香槟、香水与虚伪寒暄混合的味道。镁光灯闪烁不停,追逐着每一位稍有名气的艺术家、评论家和商界名流。
周浩无疑是今晚的焦点之一。他穿着高级定制的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自信而得体的微笑,周旋于各方人士之间,应对自如。他的作品《龙腾九天》被放置在展厅非常核心的位置,在特意设计的灯光下,那条简化处理却更显张扬的玉龙熠熠生辉,引来无数赞叹和拍照。
人们称赞他是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传统技艺的创新者,他谦虚地笑着,话语间却毫不掩饰野心:只是做了一点小小的尝试,希望能为古老的玉雕艺术注入新的活力。
他志得意满,眼角余光偶尔瞥向入口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快意。那个老顽固,应该没脸来吧就算来了,又能怎样大局已定。
程远山来了。
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中山装,头发梳理得整齐,却掩不住满脸的风霜刻痕。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那个决定命运的U盘。他没有请柬,是靠着一位内心同情他却也不敢明着帮他的老友,才勉强被允许进入会场角落。
他像一颗被遗忘的尘埃,隐匿在光鲜亮丽的人群阴影里,与周遭的繁华格格不入。没有人注意到他,即使有人看到,也只会投来好奇或怜悯的一瞥,然后迅速移开目光。
他看着被众星捧月的周浩,看着那件窃取自他心血的《龙腾九天》,看着评委们赞赏的目光,心冷如铁,面容却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流程一项项进行。专家点评,媒体采访,商业互吹。
终于,到了最激动人心的颁奖环节。主持人用激动人心的语调烘托着气氛,大屏幕上轮流展示着入围决赛的作品。
……接下来,即将揭晓的是本届‘天工奖’的最高奖项——‘天工至尊奖’!入围的作品有,三号,《龙腾九天》,作者周浩!
聚光灯打在周浩和他的作品上,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周浩站起身,向四周微微鞠躬,脸上是压抑不住的胜利笑容,迈步就准备上台。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奖项已无悬念。
就在这一刻!
角落里的程远山,像一头蛰伏已久、猛然发动攻击的雄狮,拨开人群,大步流星地走向主席台!他的身影挺拔而决绝,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瞬间吸引了大厅里所有的目光!
等一下!他的声音洪亮而沙哑,穿透了现场的音乐和喧哗。
保安想上前阻拦,却被他眼中那种骇人的决绝震慑住,一时竟忘了动作。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镜头,所有的目光,都惊愕地聚焦在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身上。
周浩的笑容僵在脸上,瞳孔骤然收缩,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慌。他怎么来了!
主持人也懵了,下意识地问:这位先生,您……
程远山直接走到台前,无视所有人,目光如炬,死死盯住脸色开始发白的周浩,扬起了手中的U盘。
我是程远山。周浩的前师傅。他的声音通过台下最近的话筒传遍全场,我质疑周浩作品《龙腾九天》的原创性!它窃取的是我未完成的作品《龙魂》的核心创意!我要求,在大赛公正的见证下,播放这里的证据!
全场哗然!
窃取抄袭还是师徒反目的狗血剧这简直是爆炸性的新闻!记者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镜头疯狂地对准了台上的周浩和台下的程远山。
评委们交头接耳,脸色严肃。
周浩迅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他拿起话筒,语气带着被无辜打扰的愤怒和委屈:师傅!我知道您对我离开工作室有怨气,落选了心里也不舒服!但您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来污蔑我!打扰这么庄严的场合!您有什么证据难道又是您的一面之词吗
他的话立刻引来了不少赞同的目光。是啊,一个失败者的嫉妒反扑,太常见了。
程远山不再看他,而是直接看向评委会主席,眼神恳切而坚定:主席先生,我请求一个公正的机会!这段视频,能说明一切!
评委会成员紧急商议了几句。这事处理不好,就是大赛的巨大丑闻。主席最终沉着脸点了点头:连接技术台,播放。但如果证据不实,程先生,您必须承担一切法律责任。
我承担。程远山毫不犹豫。
U盘插入电脑,文件打开。
那段记录着后院讨论的视频,清晰地投射在大屏幕上!
程远山讲解透影叠雕原理的声音,画下周浩兴奋附和的声音,关于《龙魂》创意的每一句探讨……都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周浩脸上,也抽在现场每一个刚才还怀疑程远山的人脸上!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视频里的声音。
周浩的脸色从白到青,又从青到灰白,冷汗瞬间湿透了他的衬衫后背。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几年前为了表孝心送的旧相机,竟然记录下了他通往地狱的影像!
伪造的!这是伪造的!周浩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音频是合成的!画面是剪辑的!是他故意陷害我!
但他的辩解在如此清晰的铁证面前,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笑。台下已经响起了窃窃私语和鄙夷的目光。
程远山关闭了视频。他知道,仅凭这个,对方仍可能胡搅蛮缠。
他走到了舞台中央,拿起了主持人话筒,他的目光不再看周浩,而是扫视全场,最后定格在那件《龙腾九天》上。
他的声音平静了下来,却带着一种沉重的、足以压垮人心的力量。
周浩,你说这是你的原创。视频或许如你所说,可以伪造。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人心上,那我问你一个,只有你我,还有我们师门历代祖师才知道的问题。
他抬起手,指向《龙腾九天》:我们这一脉,自祖师爷起,有一个规矩。每一件倾注了心血、堪称代表作的器物上,都会在极其隐秘之处,刻下一个小小的‘山’字微雕标记。那不是签名,那是注入的‘魂’,是向祖师爷立下的心证!意为‘匠心如山,问心无愧’!
这个规矩,我本打算在你正式出师那天再告诉你。现在,我问你,程远山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直刺周浩,你的这件《龙腾九天》,这个代表了你的‘创新’和‘心血’的作品,它的‘山’字标记,你刻在了哪里!
轰——!
这个问题,比视频更像一道九天惊雷,彻底将周浩劈懵了!
标记什么标记他根本不知道!他偷走的只是创意的形,他哪里懂得还有需要注入的魂!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上是彻底败露的绝望和恐惧。
不需要他回答。他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评委会主席脸色铁青,对工作人员沉声道:去!立刻请专家上手,仔细查验《龙腾九天》的每一个角落!
几分钟后,专家回复:报告主席,经过仔细查验,《龙腾九天》作品上,没有任何微雕标记!
台下瞬间炸开了锅!
等一下!程远山再次开口。他从自己的旧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尊一直被蓝布覆盖的真正《龙魂》。
蓝布掀开。
那尊浸润了他全部心血、承载着真正匠人精神的玉雕,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却又震撼人心的光芒。那条龙的神韵,远非旁边那件空洞张扬的《龙腾九天》可比。
程远山将它轻轻放在鉴定专家面前的桌子上,指向龙颈逆鳞之下的一处极其隐秘的褶皱。
请诸位,看这里。
高倍放大镜移动过去。
镜头特写投放在大屏幕上——只见在那细微的鳞片缝隙之下,一个精妙绝伦、与玉纹完美融合、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山字微雕,清晰无比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无需再多言一句。
真相,大白于天下!
刹那间,全场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巨大的议论声、惊呼声、谴责声!
记者们的镜头疯狂地对准了那个微雕标记,对准了面如死灰、几乎瘫软在地的周浩,对准了脸色铁青的新锐艺雕代表,最后,定格在程远山那张饱经风霜却此刻无比挺拔坚毅的脸上。
掌声,不知从哪个角落响起,一开始稀疏,随即迅速蔓延开来,最终汇成一片雷鸣般的、持久的热烈掌声!
这掌声,是给沉冤得雪的公道!
是给锲而不舍的坚守!
更是给那无法被窃取、无法被磨灭的——真正的匠心!
周浩在一片鄙夷和唾骂声中,被保安请离了现场。他的奖项、他的前途、他处心积虑得来的一切,在那一刻彻底化为泡影,甚至面临可能的法律诉讼。
新锐艺雕的代表早已灰溜溜地躲了起来。
程远山站在原地,听着耳边的掌声,看着眼前终于恢复清白的《龙魂》,眼眶终于抑制不住地湿润了。
但他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第六章
余波·匠心
决赛场上的惊天反转,以爆炸性的速度传遍了整个行业乃至网络。
程远山这个名字,从欺压徒弟的过气老师傅,一夜之间变成了坚守匠心的悲情英雄。媒体纷纷想要采访他,商业合作邀约雪片般飞来,价格开得一个比一个高。
程远山却消失了。
他关闭了工作室的大门,谢绝了一切采访和邀约。只是通过那位老友,简单发表了一个声明:感谢大家的关心,《龙魂》将捐赠给市博物馆,他希望这件作品能安静地作为一件艺术品被观赏。他本人需要休息,无意参与任何商业活动。
几个月后,风波渐渐平息。
一个春天的早晨,阳光和煦。
远山玉雕工作室的牌子依旧挂着,只是里面不再承接大规模的商业订单。程远山换上了洗得干净的旧工装,正在指导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打磨一块普通的青玉料。
年轻人眼神专注,手法还有些生涩,但态度极其认真。
手腕要稳,心要静。感觉玉的纹理,它不是石头,它有生命。程远山的声音平和,带着历经沧桑后的沉淀,咱们这行,慢就是快。手艺在心里,不在手上。
年轻人恭敬地点头:知道了,师傅。
这个年轻人,是他在风波后仔细考察了许久才收下的。家境贫寒,但性子踏实沉稳,耐得住寂寞,最重要的是,眼中对手艺有光,对人有真诚的敬畏。
老顾揣着一包新茶,溜溜达达地进来,自己熟门熟路地找了椅子坐下。
哟,带新徒弟呢他笑眯眯地看着。
嗯。程远山应了一声,继续看着年轻人的动作。
外面现在可还有人念叨你呢,说你那一下,真是……大快人心!老顾啧啧道。
程远山摇了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过去了。没什么可提的。
他拿起刻刀,在一块小小的玉料上随意勾勒着。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和专注的侧脸上,工作室里只剩下刻刀与玉石摩擦的细微沙沙声,悠长而平静。
他失去了一个精心栽培却包藏祸心的徒弟,赢得了一场惨烈的胜利。
但他最终守住的,不是奖项,不是虚名,甚至不是那尊《龙魂》。
而是这块方寸工作台间的平静,是手中刻刀传递的温度,是心中那盏从未熄灭的、名为匠心的灯。
窗外的世界依旧喧嚣嘈杂,追逐着名利与速成。
而在这里,时光仿佛慢了下来,只有一代代匠人手中,那不曾断绝的、细微而坚韧的沙沙声,在诉说着真正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