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戒指掉进面汤那天,是我重生的第一天。
这事儿说起来真他妈邪门。我,陈远,三十岁,一家小公司的合伙人,外人眼里算是个成功人士吧。有房有车,有个漂亮老婆,还有个粘人的干妹妹。日子过得好像挺美。可就在今天,就在那枚戒指滑进油腻面汤的一瞬间,我他妈回来了。从三年后回来了。
带着三年后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糟心事,和最后那个让我彻底傻逼的结局。
可回来的不只是我的记忆,还有我这具不听话的肉身。它完美复刻了三年前那个下午的一切,包括每一个动作,每一句操蛋的台词,连我当时因为嫌烫而缩回手的频率都一模一样。
我像个被绑在自己身体里的孤魂野鬼,眼睁睁看着我重演那场烂戏,一分不差。
那碗汤是林薇端来的。林薇,我那干妹妹,人甜嘴更甜,一双眼睛看狗都深情。她黏糊糊地凑过来,把一碗飘着油花的热汤往我眼前送。哥,你快尝尝,我炖了三小时的老母鸡汤,专门给你补身子的。
我的身体,三年前那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傻逼,笑着伸手去接。动作那叫一个自然流畅——自然到我他妈现在就想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就在指尖碰到碗边的时候,无名指上的婚戒就这么一滑,精准无比地脱落的,噗嗤一声,闷闷地砸进那碗滚烫油腻的汤里,溅起几点油星。
哎呀!林薇立刻叫起来,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惊慌,哥!你的戒指!
我的身体像装了弹簧一样猛地弹起来,手忙脚乱就往汤里伸,想去捞。动作大得差点把碗掀翻。这一切我都记得,接下来,这双手会胡乱捞两下,然后被烫到似的缩回来,嫌恶地甩着,嘴里会说:算了算了,不要了!这汤油乎乎的,沾了戒指定然一股味儿。回头再买一个就是了。
我知道。因为我正看着我就这么做,就这么说。
但这次,不一样了。我的脑子是新的,塞满了未来三年所有的屁事和最后苏晚看我那一眼的空洞。我知道这戒指对苏晚意味着什么,那是她外婆留给她唯一的念想,一块水头不算顶好、她却看得比命还重的老翡翠。我知道这戒指会凭空消失整整三天,我知道苏晚会为此不眠不休翻遍整个家,我知道最后它会在林薇的化妆包里被偶然发现,而林薇只会眨巴着她那无辜的大眼睛,用最绿茶的语气说:嫂子,是不是你不小心放我这儿了呀我真没注意。
我他妈什么都知道。
可我控制不了这身体。我像个被捆得结结实实还堵了嘴的观众,被迫坐在第一排,眼睁睁看着一场由我主演的、已知结局的烂片,连嘴角因为油腻而撇开的弧度都不能改。
唯一能动的,只有我的眼睛。我的视线。
于是,在我皱着眉甩着手说晦气的时候,我的眼睛像失控的探照灯,猛地转向了一直沉默地站在厨房门口的苏晚。
她手里还拿着炒菜的铲子,系着那条洗得有点发白的碎花围裙。她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那碗还在晃荡、浮着一层金黄鸡油的面汤,嘴唇抿得很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她空着的那只手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搓着木质铲柄,然后又像意识到什么,飞快地松开了。
这个细微的、压抑着巨大失落和难堪的动作,我上辈子压根没看见。上辈子这会儿,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碗洒了的汤、林薇夸张的表演以及我自己那点不耐烦的情绪上。
没事,她终于开口,声音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像怕惊扰了谁,一个戒指而已。
我妈,我那位永远能在关键时刻精准补刀、致力于给我婚姻生活增加难度的亲妈,正坐在餐桌主位上,慢条斯理地擦着嘴。闻言立刻哼了一声,那声音从鼻腔里挤出来,带着十足的轻蔑。可不是吗阿远挣钱不容易,回头再买一个就是了。晚晚,不是妈说你,你这祖传的料子也不怎么透亮,换了也好,戴出去也体面点。
我的身体,那个混蛋,居然立刻顺着这竿子就爬上去了,语气里带着一种混不吝的、伤人的随意:妈说得对。晚晚,别找了,回头周末我带你去商场挑个新的,挑个好的,带钻的,亮堂。
苏晚没应声。她甚至没再看我们任何人一眼,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走回厨房灶台前,留给我们一个单薄的背影。
我的眼睛像被钉在了她身上,死死跟着。
我看见她拿起灶台上的抹布,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已经光可鉴人的不锈钢台面。她的肩膀微微缩着,有点抖。然后她抬起胳膊,用手背飞快又用力地抹了一下眼睛。她站在那里,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过了好几秒,我看见她的后背微微起伏——
她深呼吸了三次。幅度不大,但很用力。
然后,她才重新转过身,端起灶台上另一盘刚炒好的青菜,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走出来。
这个深呼吸的动作,我以前总嫌她磨蹭,说话前总要预备半天,让人等着心急火燎。现在,带着三年后的记忆,我知道了。这是她妈当年心梗猝死在她面前后,她落下的毛病。她怕忘事,怕词不达意,怕没能抓住机会说出最重要的话,所以每次开口前,都要默默地、认真地预备三次,积攒勇气。
过去那几年,她对我所有我认为是唠叨的关怀和提醒之前,都曾这样无声地、艰难地预备过。
而我,一次都没注意到。一次都没有。我只会嫌她啰嗦,嫌她不如林薇爽快利落。
(二)
那天晚上,我被困在这具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躯壳里,躺在双人床的右边。左边是苏晚,她的呼吸声又轻又慢,但我知道她没睡着。
卧室里拉着厚厚的窗帘,只有空调运转的低微声响。后半夜,空气凉了下来。我感觉到身边的床垫微微向下一弹,接着一轻,她起来了。
我的身体睡得死沉,甚至发出轻微的鼾声,均匀得可恨。但我的意识清醒得像被冰水反复浇淋,我的眼睛在浓重的黑暗里徒劳地睁着,努力捕捉任何一丝轮廓。
我看着她。她没开大灯,只有手机屏幕解锁后那一点惨白微弱的光,朦朦胧胧地照亮她一小片侧脸和赤着踩在地板上的脚。她蹲在客厅沙发旁,就是下午林薇坐着喝汤、炫耀那碗汤的那个位置附近。她低着头,长发垂下来,几乎完全遮住了她的脸。她咬着一根从牙签盒里拿出来的牙签,手指近乎执拗地、一点一点地拨弄着地毯长长的绒毛缝隙。
她在找那枚戒指。用这种最笨、最慢、最让人心酸的方法。
她找得那么仔细,那么专注,背脊弯成一道脆弱的弧线,薄薄的睡衣布料下,肩胛骨清晰地凸出来。偶尔她会停下来,甩甩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发酸的手腕,或者用手按一按后腰,然后继续埋头寻找。
窗外的天光从浓墨般的漆黑,慢慢透出一点模糊的鱼肚白,然后又渐渐被早起的灰蓝色侵袭。那一整夜,她就在那里,用一根细小的牙签,用她早已酸痛的手指,寻找那枚被我一句轻飘飘的算了就随意放弃的、她视若珍宝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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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连翻个身,假装梦呓地喊她一声回屋睡觉,或者哪怕只是给她扔件衣服披上都做不到。我只能看着。清醒地,绝望地看着。
(三)
第二天,我的身体依旧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熟练地扮演着那个我现在觉得无比陌生和厌恶的自己。
吃早饭时,林薇自然而然地蹭到我旁边的座位,把她碗里煮鸡蛋不吃的蛋黄,用勺子熟练地拨到了我的粥碗里。我的身体笑着接受,非但没觉得有任何不对,反而顺手给她夹了一块桌上最肥厚的红烧肉,语气宠溺:多吃点肉,看你瘦的。
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坐在对面的苏晚。她正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自己碗里的白粥,眼睫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淡的阴影,看不清具体情绪。她拿着勺子的右手手背上,有一块新鲜的红肿,格外刺眼。我看见了——那是刚才在厨房煎蛋时,热油爆溅起来烫到的。她当时只是极轻地嘶了一声,很快就把那根被烫到的手指悄悄塞进旁边晾着白开水的玻璃杯里,迅速冰了一下,然后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把所有人的煎蛋端上桌。
这个忍痛的处理动作太快太隐蔽,过去的我完全忽略不计。现在,它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被迫观察的眼里,疼得我灵魂都在抽搐。
我妈把鸡汤锅里最大的那只鸡腿捞出来,笑眯眯地放到林薇面前的碟子里:薇薇多喝点汤,多吃点肉,你看你瘦的,风一吹就倒了。女人太瘦了不好看,没福气。说完,转头极其自然地把苏晚起大早、亲手揉面、抻了很久才做好的那碗长寿面——对了,今天是我妈生日——顺手就倒进了旁边早就摇着尾巴等待的狗盆里。家里的泰迪凑过去,鼻子嗅了嗅,舔了一下,居然没吃,摇着尾巴走开了。
我妈立刻像是抓住了什么天大的把柄,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尖利又刺耳:哟,瞧见没咸得连狗都不理。这哪是给人吃的东西。
我的身体,那个傻逼,居然也跟着笑了起来,脸上是一种讨好母亲的、混账的和稀泥表情,还张嘴附和了一句:是啊晚晚,下次注意点,少放点盐。妈年纪大了,吃太咸了对血压不好。
我坐在自己的躯壳里,灵魂在疯狂地嘶吼,在用力地撞着这无形的牢笼,想掀了这该死的桌子!想把那碗油腻的鸡汤直接扣在林薇那张写满做作的脸上!想冲着我妈大吼大叫那是你儿媳妇天没亮就起来亲手揉面、一根根抻出来的心意!
可我的身体,纹丝不动。甚至,它又主动拿起勺子,殷切地给林薇已经快满出来的汤碗里又添了一勺汤,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多喝点,薇薇,辛苦了。
苏晚没哭也没闹。她甚至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短促得像是错觉,嘴角刚刚弯起一点点可怜的弧度,立刻就塌了下去,消失无踪。她说:嗯,好,知道了。下次我少放点盐。
那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那短暂的笑声像最粗糙的砂纸,狠狠地、反复地打磨着我此刻能感知一切却无法动弹的神经。
(四)
这种令人窒息的状态持续到了第三天。
下午,林薇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突然呀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戏剧化的惊讶。她从她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外套口袋里,无意中摸出了那枚失踪的戒指。她惊讶地捂住嘴,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看看手心躺着的戒指,又看看正在拖地的苏晚,表情无辜又茫然,仿佛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天啊!怎么在这里!她惊呼出声,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然后像是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一个绝妙的解释,怯生生地把戒指递向苏晚,嫂子……是不是,是不是你昨天帮我收拾外套的时候,不小心放错了呀肯定是掉出来滑进我口袋了……
我的身体非常自然地接过那枚还沾着一点已经干涸的油渍和几根地毯绒毛的戒指,看也没仔细看,随手就塞到旁边正握着拖把杆的苏晚手里,语气带着一种事情终于解决的如释重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针对苏晚粗心的埋怨:找到了就行。我说了没事吧,肯定是你自己不小心乱放弄丢了。以后东西收好,别再这么马虎了。
那一刻,我的眼睛像被焊住了,死死地盯在苏晚脸上。
她接过那枚失而复得的戒指,没有去看身边演技精湛、眼底藏着得意的林薇,也没有看那个说出混账话的我。她只是深深地低着头,长发再次垂落,遮住了她的表情。她用指腹,一遍又一遍,反复地、用力地摩挲着那枚翡翠戒面,仿佛要擦掉上面沾染的所有不洁。戒指的金属边缘还残留着那天面汤凝固后的油腻感。
她看了很久,摩挲了很久。
然后,我清楚地看见,她眼里最后一点点微弱得像风中残烛的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灭,噗的一下,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沉沉的、望不到底的死灰。
以前我总觉得她不如林薇懂事儿,不如林薇会来事儿,撒个娇都能让人起鸡皮疙瘩。有时候她还有点过分的较真,爱唠叨,管东管西。重生回来,在这绝望的七天囚禁里,我才终于听清,看懂。她每一次所谓的唠叨和认真的提醒之前,那三次沉默而用力的深呼吸。她是在压下心里那些巨大的、无处言说的恐惧和不安,努力地想做好一切,想维持住这个早已摇摇欲坠、只剩她一人苦苦支撑的家。
而我,一次都没听进去。一次都没有。我只觉得厌烦。
我像个最残忍的囚徒,被关在自己过去那副愚蠢的皮囊里,亲眼目睹了一场由我亲自执刀、慢动作播放的、针对她心灵的凌迟。刀刀不致命,不见血,却刀刀都精准地剐在她最柔软的心尖上。
(五)
这种眼睁睁看着却无法阻止、甚至连表情都无法改变的绝望囚禁,持续了整整七天。
第七天的早上,那具身体的控制权,毫无预兆地回来了。
就像突然拔掉了塞子,或者扯断了所有提线木偶的线。手指能动了,胳膊能抬了,我能控制这双腿下地行走了!
巨大的、近乎癫狂的狂喜和一种灭顶的恐慌同时攫住了我。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也是唯一一个念头,就是:找到她!告诉苏晚一切!求她原谅!把这个错误掰回来!必须掰回来!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客房(这几天我借口工作忙睡了客房),衣服都没换,发动汽车,油门一脚踩到底往家赶。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地狂跳,几乎要撞碎我的肋骨。
家里安静得可怕。玄关处,她的拖鞋整齐地放在鞋柜旁边。那种冰冷的不祥预感像寒冬腊月的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浸透四肢百骸。我颤抖着手打她电话,通了,但一直一直没人接。我这才猛地想起,我早就嫌她总问我几点回家、像是在查岗一样,在半年前就强行关掉了我们手机上的实时定位共享。
我像个彻底失去方向的没头苍蝇,开着车在她可能去的地方疯狂乱转。她公司楼下,她偶尔会去逛逛的超市,她那个最好朋友的家……一次又一次的扑空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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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将我吞噬。最后,几乎是某种绝望下的直觉,我把车甩在了她公司楼下那家她曾经很喜欢、但我说咖啡不好喝也从没陪她去过的咖啡馆门口。
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坐在最里面那个安静的角落卡座,面前只放着一杯清澈的白水,连片柠檬都没有。她低着头,长发从肩侧滑落,正在专注地看着手里握着的一张纸。侧脸平静,甚至有点过于平静了,是一种暴风雨过后、一片狼藉的死寂。
我冲进去,撞开了门,风铃急促地乱响。我气喘吁吁,心脏跳得快要从喉咙里呕出来。咖啡馆里舒缓的音乐和浓郁的咖啡香气此刻都让我感到窒息和反胃。
我冲到她桌前,带起的风掀动了那张纸的一角。就那一角,已经足够我看清上面最醒目的黑体大字。XX医院,门诊手术预约单。
下面一行小字:早孕终止手术。
晚晚!我的声音是劈开的,抖得完全不成调子,几乎是在哀嚎,别!不要!求你了!孩子……孩子留下!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了!我看到了!所有事!我都看到了!我混蛋!我不是人!你让我怎么都行!别不要他……
我语无伦次,腿软得几乎要当场跪下去,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桌面支撑自己。
她抬起头,看向我。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恨意。就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平静,空洞洞的,像一口枯了很久、连回声都没有的老井。
她没问我怎么知道的怀孕,也没问我发的什么疯,怎么会说出看到了这种话。
她只是把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沉默地转向我。页面停留在浏览器搜索记录的那一栏。
最上面一条,白底黑字,清清楚楚,像一把烧红的匕首捅进我的眼睛:
怀孕7周药流痛不痛
她看着我的眼泪和狼狈不堪,静静看了几秒,然后很轻很慢地开口,声音平直,没有一丝起伏。
你哭什么
前世你不是连我产检都没陪过一次吗
我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骨头、肌肉和力气,烂泥一样瘫软在对面的椅子里。耳朵里嗡嗡作响,全是尖锐的鸣音。
她连重生都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我回来了,她知道我看到了过去七天里所有的细节和不堪,而她,已经不在乎了。彻底不在乎了。
她拿起笔,在那张决定命运的预约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苏晚。那两个字,写得稳极了,没有一丝颤抖。
然后她收起笔,放进包里,声音依旧没什么情绪,像在谈论天气:彩礼钱,还有三金,她顿了顿,像在确认金额,我暂时还不了。给我点时间,我会凑齐了打到你卡上。
我愣住,巨大的悲伤和恐慌中,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她像是看穿了我的茫然和疑惑,难得地、耐心地补充了一句,像在解释一个简单的公事条款:婚前协议。第五条,第二款。若因乙方,也就是我,主动提出离婚,需全额返还彩礼及三金。她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我脸上,却又像穿透了我,看向更远的地方。彩礼当初给我妈做手术,早就用完了。我会想办法还给你。
我这才猛地想起那份好几年前签下的协议。当时我妈拿着协议来找我,说这是现在城里的规矩,显得女方家不图我们钱,让苏晚签了大家都安心。我签得那么痛快,觉得反正我们不会离婚,签什么都一样,还能让她安心。我妈后来让律师偷偷加进去的那条只针对女方的、极其苛刻的离婚赔偿条款,我甚至觉得是份双重保障,能让苏晚更安心地、死心塌地地跟我过日子。
还有房子。这房子,从首付到贷款,都是我爸妈出的钱,房产证上清晰写着我妈的名字。她苏晚在这个家里任劳任怨辛苦了三年,付出了所有,最后连想硬气地、有尊严地收拾行李走人,都没资格。她连个属于自己的落脚点都没有。
她什么都没要。甚至,连那份签好字、决定我们关系终结的离婚协议,都是几天后通过快递到付的方式,寄到我公司的。
前台小妹把那个薄薄的、轻飘飘的文件袋递给我时,眼神有些异样。
我手指颤抖着,几乎撕坏了袋子,才把它拆开。
里面除了几张打印出来的、签着她名字的离婚协议,还有一个小小的、熟悉的戒指盒。
我心里咯噔一下,呼吸都停了。抖着手打开那个丝绒盒子。
盒子里,天鹅绒的衬垫上,躺着那枚命运多舛的翡翠戒指。
碎了的地方被人用某种方法,极其耐心、极其仔细地拼接了起来。用几乎看不见的、应该是某种高强度的透明胶,小心地粘合着,不凑近到几乎鼻尖碰触的距离仔细看,几乎看不出那几条蛛网般细细的裂痕。
可是,戒指的内圈,被什么东西细细地、均匀地、彻底地磨平了。
那里面,原来刻着我们名字的缩写缩写——C.Y.
&
S.W.,和结婚那天的日期——2018.05.20。
现在,只剩下一圈光滑的、空荡荡的、反射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平面。
盒子里还有一张对折的、普通的便签纸。上面是苏晚那手我熟悉的、清秀却有力的字迹。
只有两行话。
戒指修好了。
但刻字回不来了。
就像有些东西。
补得了裂痕,补不了当初。
(六)
苏晚就这样走了。没有歇斯底里的撕逼,没有拖泥带水的纠缠,没有索取任何财产,甚至没有留下一句带有情绪的、哪怕是恨意的原谅。
她只是平静地、彻底地、干脆利落地从我的生命里搬走了。像用一块巨大的橡皮擦,仔仔细细擦掉了桌面上所有关于她的痕迹,干净利落,仿佛她从未在这套房子里存在过三年。
后来,我断断续续从一些共同的朋友那里听到关于她的零星消息。听说她真的报了个夜校学会计,学得很拼命。听说她每天凌晨四点就起床,借着路灯清冷的光,走去离家很远的早市,给那些卖菜的摊主拍短视频、做简单的推广,挣一点微薄的学费和生活费。直到这时,我才把前世的碎片拼凑起来,想起那两年,她总是特别节省,很少买新衣服,化妆品也用最平价的,原来她是在偷偷省吃俭用攒钱,是想给我买一块我之前和朋友喝酒时看过好几次、嘴上说喜欢但没舍得下手的潜水表。就因为某次我跟朋友吹牛时,带着几分虚荣说过一句:男人还是得戴块有份量的表,出去谈事才有面子,镇得住场。
那块表,后来我买了。在公司发了一笔不小的项目奖金之后。但我买了之后,几乎是转眼就忘了当初想要它的心情,随手就送给了林薇,当作她找到新工作的礼物。当时林薇惊喜地扑上来抱着我的脖子撒娇:哥!你最好啦!我最爱你了!,我还笑得挺开心,觉得这钱花得值,哄得干妹妹这么高兴。
真他妈是天大的笑话。这笑话冷得让我每个骨头缝都发寒。
火葬场烧到最后,连灰烬都冷透的时候,我听我们一个共同的朋友,在一次极其偶然的场合下,语气模糊地提起,苏晚身边好像出现了一个人。一个同样在夜校学习的同学,离异,带着个年纪不大的女儿。朋友说,那人看起来普普通通,家境似乎也很一般,就是人看起来挺实在,是个过日子的人。会提前去图书馆给她占好光线充足的座位,会在她下课晚时算好时间发信息提醒她末班地铁的时间,会在她拎着沉重书本时自然而然地接过去,没什么花哨的言语。
有一次,我开车路过我们以前周末常去采购的那家大型超市,在路口等红绿灯时,远远看见她和一个人并肩从超市里走出来。男人手里拉着一个大约三四岁、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另一只手提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超市购物袋。苏晚走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一盒插着吸管的酸奶在喝。男人侧头跟她说了句什么,似乎是在问还要不要买别的,她摇摇头,嘴角弯了一下,笑了笑。
没什么亲昵的举动。没有牵手,没有拥抱。就是那种很日常的、充满了柴米油盐气息的、平淡过日子的常态。
但我把车靠在路边,停了很久,久到后面的司机不耐烦地按喇叭催我。
我就那么看着他们的背影,混入下班时段熙攘的人群,最后消失在地下通道的入口。
我突然想起来,我好像从来不知道苏晚的公司具体是几点下班。不知道她如果加班晚了,走夜路会不会怕黑。不知道她挤那能让人双脚离地的晚高峰地铁时,会不会觉得累和委屈。
那个看起来普通得扔人堆里找不着的男人,他大概会知道吧。他大概会清楚地记得她下课的时间,记得末班车是几点,会提醒她早点回家,注意安全。会在她累的时候,默默地接过她手里的重物。
北京城那么大,那么吵,车窗外的世界霓虹闪烁,繁华喧嚣得不得了。我却清楚地听见,我心里某个地方,像那枚被磨平了所有刻字的戒指内圈,空荡荡地,反复地、绝望地回响着四个字。
如果当初。
如果当初。
这四个字不够血腥,不够惨烈,甚至有点俗套,像是八点档连续剧里用滥了的台词。但它们比任何锋利的刀子都狠,都持久。它们每天夜里都会准时醒来,不咬别的地方,只咬我的心,嚼我的魂,啃噬我的记忆。不死人,只是让人活着,清醒地活着。
然后一辈子,闻那股燎原大火轰轰烈烈烧过之后,冰冷又顽固地、无孔不入地渗进骨头缝里、永远无法散去的焦糊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