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我的墙上挂了一把剑。
那天,我用它刺向了我最喜欢之人。
别过来,我会杀了你。
他笑着靠近我,嘴角还挂着血。
手握紧,就像我曾经教你的那样。
1
我叫初七,是师父取的。
我是一个孤儿,听师父说,我是他执行任务回来时捡到的小孩儿。至于为什么是这个名字,是因为在初七捡到的我。
我还有个师兄,他叫十三,原因同上。
至于月份嘛,师父说记不清了,就索性都算作是正月了。
师父捡到我的时候我还小,所以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也不知道我的父母叫什么,只知道我和师兄都是在城南的那条河边捡的,这还是师父跟我们说的。
不过他只捡了我们两个,虽然师兄被捡到的时间比我晚,但我岁数小,所以我就没有小师弟,小师妹啦。
我跟你们说,我师父可厉害啦,他之前可是一个杀手,不过捡到我们俩之后,就不干了,在山上找了处地儿,马马虎虎造了屋子,辟出了一片园子,就这么把我们养大了。
师父平日里待我们很好,每逢生辰节日的时候,就拿着之前存下来的钱,戴着面具下山给我们买点小礼物,什么糖葫芦,什么兔子灯笼,我们也是会有的。
所以,师父是我最最喜欢之人了。
师兄嘛,就第二喜欢吧。
2
我已经被师父养了十四个年头了,算上之前,今年十五了吧。
我常常坐在石头上,吹着山风,听着树叶的窸窣声,俯瞰着山下的一切。
山下的生活看着真的好有意思啊,白日里的街道总有走不完的行人,也总有不间断的喧闹声,日落的时候,家家都升起炊烟,夜晚,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但师父从不许我下山,可师兄却可以,我常常从他那打听着山下的趣事,真是好不羡慕。
为什么我不可以！师父你偏心。
我每次都向师父反抗,但每次都以山下不安全为由拒绝我。
我一定要下山看看。
我撒泼,耍无赖,哭着喊着求师父。
难道我就要在这山上待一辈子吗,这不公平,我也快要及笄了,我也想去看看这个世界究竟长什么样子。
师父终于动摇了。
我又开始变本加厉。
我要一个人去看,你们都不许跟着。
半晌,师父答应了,但前提是,等办完笄礼。
我止不住地开心,笑着看着他。
但他的那个眼神我琢磨不透,不像欣喜,也不像失落。
似哭,似笑。
算了,能下山就好。
3
还有几个月,那就先说说这十四年的日子吧。
每日辰时,师父都会叫我们起来练剑,我墙上的那一把就是师父送给我的,好像是我五岁还是六岁的生辰礼,是他亲手做的,上面还刻着初七。
我那时候的力气比较小,所以这把剑特地做得小了点,轻了点。
师父左臂受过伤,有一道很深的口子。
但他没有说过是怎么弄的。
哎,做杀手真不容易。
手握紧。
拿稳了。
手臂再抬高点。
竹竿轻轻打在我的手臂上。
再来。
我有时候耍小性子,直接坐在地上,师父也不惯着,就在那等着,最后,我也只能妥协。
练完剑,便好吃午饭了,下午是学习时间了。
师父虽然没有怎么读过书,但却坚持让我们读书,也会教一些医理,认认草药。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雪落满了山头,又退却了,覆上了绿绿的青草,寒来暑往,春去秋来,时间就这样过着。
师父他教会了我们很多的招式,有进攻的,有防守的。
渐渐地,我们也有了点杀手的样子。
虽然不知为何,他从来不想让我们跟曾经的他一样,但这些是他能教给我们最好的。
可是我想做杀手。
那日,我向师父说出了我的愿望,我本以为他会生气,但我竟然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释然。
好,但初七要答应师父,你的剑永远不能指向无辜之人。
自然,我要跟师父一样做一个很厉害的人。
他没有马上接话,只是苦笑。
不要学师父,师父不值得。
4
等下山的日子真是又期待又难熬。
天气也开始冷起来了。
一日,我还是坐在那块我常坐的那块石头上,看着山下的风景。师父就这样静悄悄地来到我身边坐下了,还给我带了一件袄子防风。
师父,等我下山玩够了就回来,你放心,我给你养老。
师父不语,但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泪花。
许久,他缓缓开口。
初七,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父母是什么样子
师父说着,右手的拇指不停地摩挲着左手的手背。
想过,但想不到。
我说着的同时,看了看手腕处那个红红的胎记,半圆的,就像初七的月亮。那另外半边是淡淡的疤印,师父说,是被火烧掉的。
那你下山后去找找,没准就知道了。
好啊,不过师父下山那么多次就没有帮初七打听到吗。
师父没用,没打听到。
没事,初七自己可以的。
初七,你下山后会不会就不喜欢师父了。
怎么会,师父永远是我最敬重的人,也是初七最最喜欢之人。
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笑了笑。
师父也喜欢初七。
5
到了笄礼那天了,虽然朴素,但是很完整。
师父缓缓地念着对我的祝福。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三次加笄,礼成。
师父赐字：长安。
我抬头时,我看见了师父和师兄眼中的不舍。
下山后,照顾好自己。
我点了点头,移了视线,不敢对上他们的眼睛,我怕我舍不得。
但自由的日子太诱人了。
我就这样带着师父的剑和一些简单的行李,哼着小曲儿,下了山。
6
踏着师父和师兄曾经留下的足迹,我很快到了山底。
山脚下,只有一些简单的人家,想要进城还得走一段路程。
那就慢慢走吧,不着急。
终于到城里了。
好热闹啊。
下山果然好玩。
正是年末,街上人很多,两侧有卖糖画的,冰糖葫芦的,还有那热气腾腾的羊肉包子,除了吃的,还有玩的,投壶,说书,好多好多。
想尝试的东西真多,我挑花了眼,当我拿出包来付钱的时候,我看到了压在衣服底下的银块,师父又偷偷地多给我添了点。
玩了一会儿,便朝城南河那走去。
人越来越少,我走着走着也累了,恰巧前面有个馄饨店,那就坐下来吃碗馄饨吧。
真好,刚好还剩一张空桌。
姑娘,馄饨来了,小心烫。
好,谢谢老板。
这馄饨真不赖。
吃着吃着又有人进来了。
姑娘,这有人吗
没有。
那我能和你拼个桌吗
哦……好。
我抬眸看了看,是个清秀的公子。
他也看了我好几眼。
瞧着姑娘眼生,是第一次来这吗
嗯。
为什么啊
公子未免管的太宽了吧。我立马警惕起来。
似是瞧出我的紧张,他立马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只是很少见到新面孔了,一时没控制住自己。
我也没计较,吃完馄饨就走了。
7
越往南边走,人真是越来越少,我一家驿馆都没有找到。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远处开始放烟火了,噼里啪啦的,亮了半边天,这倒是让我心安了一点。
但以防万一,我还是默默地握住了剑柄。
再往前走一百步,若再没有合适的落脚地,我就返回。
一步,两步……
九十八,九十九,
一……
姑娘怎么一个人
是一个年岁较大的婆婆,看着半百了。
我想找些东西。
她仔细瞧了瞧我,看我孤身。
这么晚了,姑娘有地住吗
没。我尴尬地笑了笑。
不嫌弃的话住我这吧,家里没男人。
这婆婆看着慈善,我也不想折回。
麻烦了,我可以付房钱的。
跟我来。
没几步就到了,屋子里亮亮的,可奇怪的是,旁边和对面的屋子都是黑黑的,不像有人住的样子,而且对面那个看着还挺大,像是个宅院。
不知为何,似有熟悉之感,梦里好像来过。
姑娘就住这吧,这是我女儿之前的屋子。
这屋子不大,却很干净,一看平日里就经常整理打扫,细心呵护的。
我赶忙掏出钱来。
不用不用,这屋子空着也是浪费,你要真想感谢,陪我聊聊天吧。
好,我这刚好有下午买的果子,一起吃。
说罢,便拿出来摊在桌子上。
婆婆很开心地笑了笑。
姑娘看着不大,多少岁了
我其实是孤儿,后来被人捡了,养了十四年,今年约摸着十五岁了。
婆婆的眼里满是怜惜,握紧了我的手,但不知为何,她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好孩子,如果有需要,这儿你想住多久就多久。
不太好吧,这儿是您女儿的房间。
婆婆的眼神黯淡下来。
她前年难产去了。
我一时接不上话来,感觉自己做错事了。
没事,你看我不也过得好好的。
到这儿,我立马转了话题。
婆婆,您知道为什么这对面没人住吗
哎哟,说来话长,这得十四年了,那时我们这闹饥荒,官府就拨了粮,可是后来米不够,一查说是这知县大人贪去了,可是奇怪的是,还没等朝廷判刑,这知县一家就全被杀了,后来也没找到,所以这事就被搁置了,这房子也不太吉利,就一直没人买,空着了,其实那个知县大人平日对我们挺好的,怎么就这样了呢。
那旁边的一家呢。
说来也是后怕啊,那晚那家的孩子一直哭,于是那家人起来给孩子弄点东西吃,没想到就撞见了杀人,被灭了口,但奇怪的是,第二天没找着孩子,也许死了,也许被带走了,哎,本来我还和他家媳妇是……
她说完又瞧了瞧我,这一次她看得更仔细了,似有一瞬恍惚。
如果还活着的话,应该跟你差不多大。
那一刻,我脊背发凉,但我又不敢深想。
夜深了,婆婆睡吧。
也好,哦对了,明晚放灯,我带你去,咱一起许个愿。
好。
那一晚,我迷迷糊糊,没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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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今儿起那么早,姑娘再等等,饭一会儿就好。
谢谢您。
婆婆把稠的那碗粥给了我,还给了我一个鸡蛋,我掰了一半给她,她也没拒绝。
那碗粥真是好香好香。
饭了,我揽了洗碗的活。
于是我撸起袖子,准备干活。
姑娘,你这腕上的红印。
婆婆立马握住我的手。
不过是胎记罢了。
胎记,半圆
本来应是一个完整的圆的,不过另外一半好像是被火烧掉了的。
听到这,婆婆没有松开我的手,反而握得更紧了。
她似思索了一番,随后肯定地说道：
你是翠翠,就是隔壁家的女儿。
我愣了许久。
我……是隔壁家的女儿。
我不是没想过,但不知为何,我立马下意识否认,试着推开她的手。
从看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觉着像了。
我没有说话,婆婆接着说：
像你娘,尤其是那一双眼睛。
婆婆的眸色沉了下去：她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她的孩子我竟然这么晚才认出来。
她松了力度,垂眸,一遍又一遍地摸着我的手。
我,我是翠翠,我终于知道了我的父母是谁。
但若是如此,师父究竟是谁
他的剑下会不会有我亲人的血
不会的,我的师父对我那么好。
师父只是路过捡到我的。
对,杀手那时一定没有发现我,师父,师父一定是路过的。
可,可是他为什么不让我下山,他在害怕什么。
下山那么多次,为什么一点我父母消息都拿不到。
但,那一晚,若不是我要哭,我的亲人也不会惹来杀身之祸。
都是我的错。
是我害死了我的亲近之人。
我想哭,但我哭不出来。
我是亲人尸体上的孩子。
婆婆见状不对,赶忙扶我坐在床上,轻抚着我的后背。
是我害死了他们。
她立刻明白了我话的意思。
不是你的错,你记住了,不是你的错。
她赶忙抱住了我。
那一刻,情绪如洪水般奔涌,泪水终于流出了眼眶。
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昨晚睡得太少。
我竟沉沉地睡去了。
也好,不至于太痛苦。
9
醒了……翠丫头。
嗯。
饿了吧,给你下了面条,我去拿。
谢谢阿婆。
我瞧了瞧窗外,已是日暮。
竟然睡了那么久。
我起身坐起来,身上各处都是酸酸的,脑袋也是胀的。
或许是对父母没有记忆,睡了一觉后,情绪就压了下去了。
会是师父吗,
如果是,我该恨他吗。
面来了。
我赶忙前去去接。
扑面而来的热气让我感到心安和平静。
不知是泪还是水汽,有东西慢慢地蒙住了我的双眼。
阿婆,你真好。
傻孩子,快吃吧,晚上阿婆带你去放灯。
我点了点头,没有回话,我怕我忍不住又哭出来。
睡了这么久,我是真的饿了,大口大口吃起来。
好吃。
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吃。
吃得差不多了,便和阿婆聊了会儿天。
您说,我娘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你阿娘啊,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就是一个寻常妇人,可是你阿娘不一样,小时候家里很好,上过学,只不过后来败了,嫁了个普通人家,她年纪虽小,却懂得很多道理,教我认字,教我识礼,告诉我女人也可以做自己的主,她真的改变了我很多。
说到这,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泪水。
你的眼睛跟你阿娘真的很像,很干净,很难得,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她瞧着我的眼睛,似是透过我找些什么。
其实后来我被人捡到了,他现在是我师父。
那他一定把你养得很好。
嗯。
不知为何,我躲掉了她的眼神。
阿婆,你还记得具体的日子吗。
记不大清了,只记得那晚的月亮就跟你这一半的胎记一样,好像是在西边的天空,那一晚我只迷迷糊糊地听到哭声,但没有醒过来。
话音刚落,胸口像是被压了块大石。
初七,月似半圆银盘,亮于西空。
初七,初七。
我的名字是我亲人身死之时。
那一刻,我感到恶心,刚吃了面,想吐出来。
翠翠,翠翠,没事吧。
阿婆,我没事。
婆婆虽不知其中因果,也猜出了几分。
忘了过去吧,向前看,走,带你放灯去。
我抚了抚胸口,洗漱了一下。
外面天很冷,婆婆找了件女儿的袄子给我穿上。
真合适。
10
放灯的位置选在河滩,离这不是很远。
人们断断续续地走来,平日里空荡荡的街道如今倒是有几分热闹。
我们要先从入口处拿纸灯。
我认真地挑选着,抬眸,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我点了点头,并没有做任何答复。
婆婆也跟了上来。
绣绣妈。
她瞧了瞧我俩。
你俩认识。
我赶忙摇手否认。
先前倒是见过一面,但不知姑娘姓名。
他倒是不否认。
我还未开口,婆婆就先回了。
她是外地来的,我瞧着投缘,便让她和我一起住。
是这样啊。
不知为何,我瞧着他有些害怕,就拉着婆婆走了。
走远了几步,我回头,发现他正瞧着我,还笑着冲我挥了挥手。
我赶忙回头,将手搭紧了婆婆的胳膊。
他是谁啊。
哦,他本是屠户的儿子,叫崔二,他家孩子只留下他一个,于是他娘受不住打击早早就去了,但他是当真争气啊,小时候受了县令的恩惠,十几岁就成了秀才,也让家里过上了几年好日子,不过后来也就只是一个秀才了,现在就在学堂里教教书,偶尔给衙里打打杂,说来可惜,他爹前年也走了。
听到这里我倒是生出一丝怜惜之意。
还有啊。
婆婆凑近我的耳朵低声说道：
他都快三十了,还没娶妻,指不定身体上有什么不能说的。
这样啊。
我叮嘱你一下,以后再碰到问你名字的问题你都含糊一点,毕竟涉及到十四年前那件事,还是小心点,别给自己惹上麻烦。
好,都听阿婆的。
我将头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她也笑着拍了拍我。
那一刻,我漂泊的心好似找到了些什么。
11
天色全暗了。
婆婆,你打算在灯上写些什么。
我不会写字,你看着帮我写吧。
还没问过您的名字。
就写绣绣妈吧。
不,不是这个。
她犹豫了一会儿。
刘盼儿。
她很小心地说道。
好,那就祝我们的刘姑娘长命百岁。
婆婆轻轻拍了拍我,脸上竟有一丝娇羞样。
都多大人了。
她看似嫌弃着,脸上却难得笑得灿烂。
别只顾着我,你给你自己写得什么。
岁岁长安,怎么样。
好,好祝福。
笑声洋溢在人群当中,每个人都很期待。
人们都好有默契,先写好的等着没写好的。
都差不多了,人群中一人大喊着倒计时,我们不约而同地加入。
三,二,一。
千灯齐放。
黑夜瞬时间亮堂起来,似是被火光烫出一个又一个小洞,又好似百花竞放。
那红灯就这样承载一家家的愿望,朝着星星飞去,成为新的星星。
真漂亮啊。
孩子们有的坐在父亲的肩头,大声呼喊着表达着开心。
那一刻,只剩幸福。
海晏河清,岁岁平安。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三千明灯下默默地祈祷着。
回首,我又对上了他的眼睛。
他眼中已经没有了笑意。
12
夜深了,人群渐渐散去了。
回到阿婆家中,心中还是忘不了那个眼神,隐隐不安。
差不多要睡了,我听到窗外止不住的鸟叫声。
直觉告诉我,是他。
我将短剑放入袖口,穿上衣服,不出声音地下了床。
一出门,一把刀抵在我的脖子上。
抬头看去,果然。
公子这是何意。
他收了刀,用挑逗的语气问道。
姑娘不怕。
自然是怕的。
哦是吗。
他低头,敏锐地察觉到袖口的剑柄。
姑娘还会使剑,看来我猜的没错。
公子猜什么了
你说呢,翠翠。
你……
猜的没错的话,那个人那夜杀了你爹娘后,把你带走找个地方偷偷把你养起来,真是命大。
我把头别了过去。
你说得我听不懂。
好,那我就说给你听,他是天道社的,收了徐清的令,杀了当年的县令一家,可是还是年轻啊,与虎谋皮,事后,徐清借着剿匪的名义灭了天道社,不过,他竟然没死,还养了自己杀的人的孩子。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上去掐住了他的脖子。
天道社的杀手左臂都会有专门的图案,不出意外的,那个人那块肉应该已经挖掉了吧。
师父左臂的那道伤！
他的脸已经被我掐得通红,但还是笑着看着我。
他杀了你全家,你还护着他,傻子。
我松了手,极力让自己冷静。
你今天找我来,是想借我杀了他
是,不过他不是最该死的,最该死的是那帮狗屁官,自己贪了钱,还栽赃杀人,真是衣冠禽兽。
可你动不了他们,是吧。
他的眼神一下子狠戾下来。
就算我的师父愿做人证,官官相护,你又能如何
是啊,我又能如何。十四年了,十四年了。
他仰天苦笑,但又不敢发出很大的声音。
我每天都在他们底下虚与委蛇。
他的泪水划过脸颊。
放过你自己吧,他是个好官。
放过要不是他们,县令一家怎么会死,要不是他们,我又怎会只是个秀才,要不是他们,你又怎会是个孤儿
你还想做什么
我孤身一人了,没什么好怕的。
他身子靠着墙,看着我,眼神冷静得可怕。
我承认,我不甘。
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做。
许久,我才缓缓开口。
我知道了,你走吧。
他背着身,说道：
若事成,便不再打扰姑娘了。
13
回去后,我静静地坐在床上。
我的心中先涌上来的,竟不是仇恨,而是无措。
接着,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这夜,好冷啊。
师父,你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不论如何,是时候该回去一趟了。
清晨的阳光斜斜地透过窗户。
阿婆,我想回去一趟。
她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很吃惊,只是点点头,似是早知如此。
整理东西的时候,她就在一旁站着,欲言又止,默默出去了。
我偷偷地在她床下放了些钱。
要告别了。
她就依靠在门框上,看着我走出了门。
我挥挥手,尽量笑着告别,但眼中满是泪水。
翠翠。
嗯
事了后,能不能回来看看我,我……需要你。
好,一定。
那天我好好地看着她,试图记住她。
她弯着腰,小小的。
影子也小小的。
我背过身去,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
之后便再不敢回头。
14
离那座山越来越近了,而我的脚步却越来越重。
下雪了。
师妹,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
我尽可能掩盖自己的情绪,挤出笑来。
师父师父,初七回来了。
师兄兴奋地呼喊着。
我抬眸,向他的房间望去,正巧,对上了。
他躲开了,低着头出来了,慢慢朝我走来。
师父。
回来了。
我想跟你单独聊聊。
他回避了。
饿了吧,先吃午饭。
不了,我先回自己房间了。
气氛,冷得可怕。
回到自己屋子后,一切如故,很干净。
我关了门,坐在自己的床上,一遍又一遍摸着剑柄。
实话说,再见到他那一刻,不是恨。
我很无措,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如真的走到那一步,该怎么办,师兄又该怎么办。
我一次又一次深呼吸着,平复着自己。
约摸着一个时辰后,我的房门被扣响了。
初七,师父唤你过去。
脑子一瞬间被清空了。
好。
我连声音都在颤抖。
推开房门,阳光细细地照在我的脸上,雪也静静地落在我的肩上。
该面对了。
我颤抖地走了进去,背着身关上了门。
阳光也就被挡在外面了。
初七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坐着,在暗处,还是不敢正眼瞧我。
这般,我心中便有答案了。
十四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克制住自己,尽可能平静地说道。
他深呼了一口气。
对,是我杀你的家人了,对不住。
只有对不住
我攥紧了我的拳头。
他缓缓走到窗边,声音哽咽。
那年,我想做英雄,一腔热血,听了小人的话,意气用事。
徐清
是。
他说县令贪了粮,又拿出了一些早已准备好的证据,我也是傻,信了。
我冷笑一声。
他许了你什么
我师父一直想要跟官府合作,建立一个可以评判江湖是非的地方,徐清答应了。
这事儿你师父知道吗。
不知道,我本想证明一下自己,但若不是那天我带了面具,事后徐清找不到我,也不会一下子灭了天道社整整四十七人,都是我害死了他们。我师父在出事前,还在名谱上把我划掉了。
你没想过报仇吗
我只有一个人了。
说到这,他的背一抽一抽的。
那我家人呢,这就是你所谓的正义。
我心中的怒火无法平息。
一步错,步步错,这事儿不能闹大。
那你为什么不把我一起杀了。
因为你的眼睛,对上的那一刻让我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既然养了我,那为什么不把一切都抹干净,偏偏让我留下了一半的胎记。
从那天以后我就活在黑暗里了,这一切需要一个人帮我结束掉。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料到了这一天,是吗。
他不说话。
那师兄呢。
赎罪。
他站起来了,摇摇晃晃向我走来,不知为何嘴角挂着血。
我赶忙掏出了剑,对准他的胸口。
别以为我不敢杀了你。
他笑着,脚步没有停止。
唤你来的时候,我已服毒,我就没想过活过今天。
泪水不自主地从我眼中流下。
一步又一步,越来越近。
我的手都在颤抖,我赶忙用另一只手扶稳。
手拿稳,就像我曾经教你的那样。
他的眼中也满是泪水。
刺入的那一刻,我不忍心,往心口上偏了三寸。
他的血就这么流在我的手上,我的衣服上。
他笑了笑,随即,双手握剑重重地往心口插去。
他立马倒了下去,口中也满是鲜血。
最后的最后,我听到了三个字。
对不起。
15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摇摇晃晃地向门口走去。
门开了,阳光又照在我的脸上,也斜斜地撒在了师父的身体上。
我终于成了杀手。
这一刻,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只有深深的无力。
我们都是一样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沙粒,没有人会关心我们会去哪儿,会飘向何方。
雪,越来越大了。
这时,师兄快步跑来。
只见得我一身是血。
看到房内的一切后,师兄僵在那里了。
对不起。
我不敢抬眼看他。
我知道的,师父留了信给我,我都知道了。
他淡淡地回复道。
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谢谢你,让他多活了十四年。
我别过头去,靠在门板上,许久,缓缓说道：
我要走了。
他轻轻拍了一下我。
保重。
他没留我。
走了几步,我听到了他的哭声。
16
我回房换了套衣服,收拾了一下东西,就离开了这个生活十四年的地方。
如今,我孤身一人了,从此,不知来处。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下了山。
摇摇晃晃,走走停停。
这些日子,下山,上山,再下山,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爱,恨,不甘,无力,
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可怕的安静下。
接下来该去哪儿
阿婆那吗
也只能这样了。
又是一个夜晚,我来到了城南。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阿婆亮着灯在门口等我。
眼泪又一下子就出来了。
翠翠,是你吗
我点点头,跑进她的怀里。
怎么在外面等啊,多冷啊。
我这不是怕你找不到。
我既高兴又很心疼。
你就没想过万一我不回来了吗。
她只是浅浅一笑。
我又回到了那个软乎乎的床上了,好不真实。
阿婆没有多问,只是默默自语。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17
后来,我终于过上安静的日子。
我成了药铺的一个小学徒,学着配药,学着治病,一切都很幸福。
但平静的湖水终被打破。
一年后,崔二刺杀知府徐清失败,尸骨无存。
三年后,阿婆因病去世,我无能为力。
那天,我哭了整整一夜,但日子还得继续。
我再一次背上行囊,做了游医,去了江南。
一人,一剑。
对了,我还养了一只狗,叫二傻。
在之后的一个个夜晚,我都会想起过往,想起那些爱恨,不过每一次我都会提醒自己向前看。
我还会遇见很多人,很多事,也很值得期待,不是吗。
十五年后,徐清落马,问斩于市井口。
雪静静地下着,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