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大秦万世 > 第一章

咸阳宫阙,深似海。
巨大的青铜兽首吐着袅袅香烟,盘旋着升向绘有日月星辰的穹顶。陛阶之下,黑甲如林,戈戟森寒,无声地分割出帝国的威严与距离。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和一种更深的、来自权力巅峰的压迫感。
我跪在冰凉如水的墨玉地砖上,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烙在背上——审视、好奇、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一个籍籍无名的少府工室小匠,竟敢立于这天下中枢,本身就是最大的僭越。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下,又一下,沉重得几乎要撞碎肋骨。我只能将头埋得更低,视线里只有自己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指尖,以及前方御座下那一片繁复厚重的玄色袍角。
擢首,近前。
一个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能碾碎魂魄的重量,在这死寂的大殿里层层荡开。是侍立在御座旁的中车府令赵高,他代陛下传话,尖细的嗓音像淬了冰的钢丝,刮过每个人的耳膜。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干涩,依言稍稍抬头,膝行前进数步。两名郎官上前,将我手中捧着的木匣接过,谨慎地检查后,方才呈递至陛阶之下。
那木匣里,安静躺着的,是我耗费了整整三个月心血,几乎不眠不休才做出的东西——一架依据记忆中最粗浅的力学和机械原理设计的连发弩机。精磨的木材、削锉的青铜机括、紧绷的牛筋弦。它其貌不扬,甚至有些粗糙,与少府匠作室内那些雕满蟠螭纹饰的礼器相比,寒酸得可怜。
但我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始皇帝陛下,嬴政,就高踞在数丈之外的御座之上。隔得远,殿内光线亦不明朗,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而魁伟的玄色身影,如同蛰伏于深渊之底的巨龙,仅仅是无意间散出的气息,已足以令万民战栗匍匐。
郎官熟练地操作着弩机。
咔哒…嘣!
咔哒…嘣!
咔哒…
清脆的上弦声与弩箭破风的锐响交替响起,一声接着一声,速度快得惊人。十支三棱铜镞短箭被连续不断地击发,狠狠钉入数十步外的包铜箭靶,咄咄之声不绝,箭簇几乎攒成了一朵铁花。
殿内响起一片极力压抑却仍不可避免的细微抽气声。那些垂首屏息的公卿大臣,那些如泥塑木雕般的郎官卫士,他们的眼神在这一刻都无法控制地发生了变化。那是超越了这个时代军工技艺的产物,是战场上足以瞬间倾斜胜负的杀器。
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仿佛暴风雨前窒息的宁静。
然后,那御座上的身影,动了一下。
善。
只有一个字,从高处落下,如同磐石投入深潭。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决定生死、予取予求的绝对力量。
此弩,何名陛下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长期掌控至高权柄而形成的缓慢与不容置疑。
我喉头滚动,尽力让声音不颤:禀陛下,此物…小人称之为‘克敌连弩’。
克敌连弩…好,甚好。陛下的声音里似乎染上了一丝极淡的满意,有此利器,朕之锐士,如虎生翼。天下虽大,再无不可踏平之地。献器有功,赏…
陛下!
一个阴柔而尖利的声音突兀地切了进来,打断了那即将出口的封赏。
是一直静立御座之侧,如同影子般的中车府令赵高。他微微向前倾身,那张白净无须的脸上,此刻挂着一丝冰冷的、探究的笑意,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我的脸颊。
陛下,奇技淫巧,虽可悦目,然则…他拖长了语调,声音在大殿中清晰地回荡,此等机括联动、借力巧发之妙思,结构之精奇,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绝非我秦地匠工所能企及。臣,心中甚疑。
他缓缓转向我,笑容愈发深刻,也愈发寒冷:据臣所察,此人来历模糊,三月前突兀出现于咸阳郊野,言语怪异,衣饰殊常。而今又突然献上此等惊世骇俗之物…臣斗胆请问,此弩机之法,尔究竟从何习得可是…六国遗孽所授抑或…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诛心刺骨:乃是包藏祸心,欲以妖器惑乱圣听,图谋不轨!
图谋不轨四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大殿之上!
哗啦——!
殿角侍立的郎官卫士反应疾如闪电,腰间青铜剑瞬间出鞘半尺,沉重的脚步声轰然踏响,黑甲涌动,寒光闪烁的戈戟顿时从四面八方指向我周身要害!凛冽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冰针,刺得我皮肤生疼,呼吸骤然困难。
死亡的阴影,毫无征兆地当头罩下!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紧了我的心脏,四肢百骸一片冰凉。我猛地抬头,视线越过那些闪烁着死亡幽光的戟尖,本能地望向那高高在上的帝王。
玄色冕旒之下,始皇帝的面容依旧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但他之前那一点点因利器而起的愉悦气息,已彻底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可怕的东西——猜忌。是帝王对于任何无法掌控、无法理解之事物的,最本能、最冷酷的猜忌。
赵高微微侧头,看着我在刀戟环伺下的狼狈,嘴角那抹冷笑几乎不加掩饰。
电光石火间,脑海中有无数念头疯狂奔涌。辩解说自己偶得神授说自己苦思所得在赵高这句句诛心的指控和帝王深深的疑窦面前,一切关于技艺来源的解释都苍白无力,只会越描越黑!
必须破局!必须拿出一个他们无法质疑、甚至不敢质疑的理由!
一个深埋于记忆底层、与此情此景毫不相干,却又石破天惊的词语,在极致的恐惧压迫下,猛地蹦了出来!
就在一名郎官粗粝的手掌即将触碰到我肩膀的刹那,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挣脱那无形的压制,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嘶哑变形,却异常清晰地划破了大殿的死寂:
陛下若不信!可愿亲随小人一探骊山地宫最深处的——‘天外飞铁’!
哐当!
一声轻响,是御座旁一名侍奉酒浆的宦官惊得脱手,玉杯坠地,摔得粉碎。
然而此刻,无人去顾及这小小的失仪。
整个咸阳宫前殿,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猛然掐断!所有动作、所有声音,甚至包括那弥漫的杀气,都在这一句话出口的瞬间,彻底凝固!
那些逼临眼前的戈戟顿在了半空。赵高脸上那阴冷的笑意瞬间僵住,细长的眼睛里第一次爆发出无法掩饰的惊愕与难以置信。
御座之上——
那一直稳如山岳的玄色身影,猛地向前一倾!
十二串白玉冕旒剧烈地晃动、撞击,发出清脆而急骤的碎响。一直笼罩在他面前的阴影随之晃动,终于短暂地露出了其后那双深不可测的帝王之目。
震惊!骇异!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被触及最深层秘密的极致锐利!
那双眼睛,穿越了数十步的空间,如同两道实质的冷电,死死地钉在我的身上。
仿佛过了一瞬,又仿佛过了万年。
一个声音,从御座的方向传来,缓慢、低沉,却带着一种几乎要压垮这偌大殿堂的恐怖重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而出:
尔…怎知地宫秘辛!
那声音里,不再是纯粹的帝王威仪,而是混杂了一种更深沉、更近乎凡人般的震动与惊疑。
环绕我的戈戟,微微向后撤了半分。那冰冷的死亡威胁稍缓,但另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无形压力,却如同泰山压顶般轰然降临。
整个大殿,静得能听到香烟盘旋上升的细微气流声,能听到殿外远处风中旌旗的猎猎作响,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撞击耳膜的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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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跪在冰冷的玉砖上,能感觉到额角有冷汗缓缓滑落,滴落在手背,冰凉一片。
嬴政的身体依旧保持着前倾的姿势,冕旒渐渐停止晃动,但那双重瞳深眸,透过珠玉的间隙,一瞬不瞬地锁定着我。那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的皮肉,直刺入灵魂深处,审视着我最隐秘的来历。
赵高脸上的惊愕已迅速收敛,重新变回那种深不见底的阴沉,但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泄露了他内心的极不平静。他看看我,又极其谨慎地瞥向御座,不敢再多发一言。
殿内的公卿大臣们更是连呼吸都屏住了,个个低垂着头,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骊山地宫,天外飞铁…这是他们从未听闻,也绝不敢听闻的禁忌!此刻,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时间的流速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
我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炸开。赌对了!这个词,这个从后世零碎记载和野史传说中看到的模糊词汇,竟然真的存在!而且,看始皇的反应,这无疑是触动了他最核心、最不容外人窥探的逆鳞!
但现在,我把自己推到了比刚才更加危险的境地——从一个来历可疑的献器者,变成了一个可能窥破帝国最大机密的人。后者,通常只有一种下场。
始皇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靠回了御座。他的手指,一根根地抬起,又一根根地落下,轻轻敲击着青铜包裹的扶手,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笃笃声,每一声都敲击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跳上。
他不再看我,目光似乎投向了虚空中的某一点,深邃无比。
终于,那敲击声停了。
众卿,他的声音恢复了一些帝王的平稳,但底下潜藏的暗流却更加令人心悸,退下。
陛下…赵高下意识地开口,似乎想劝谏什么。
退下。始皇帝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决断,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唯!
以赵高为首,所有大臣、郎官、侍者,如蒙大赦,又带着无尽的惊疑与恐惧,躬着身,以最快的速度、最轻的脚步,潮水般退出了咸阳前殿。沉重的殿门被缓缓合拢,发出嗡的一声闷响,隔绝了内外。
宏大的殿堂内,顷刻间变得无比空旷,只剩下御座上的帝王,以及跪在下方,渺小如蝼蚁的我。
光线更加昏暗,只有兽首香炉里那一点猩红的火炭,和几盏长明灯跳跃的光芒,映照着我俩的身影,在光洁如镜的地砖和巨大的蟠龙柱上投下扭曲晃动、光怪陆离的影子。
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微微打颤的声音。
嬴政没有再开口。他只是在高处,静静地、俯视着我。那沉默,比任何诘问都更加可怕。
压力如同实质的水银,无孔不入地挤压着我的每一寸神经。我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将决定我是被顷刻间碾为齑粉,还是能换取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
必须开口,必须给出一个能让他暂时不杀我的理由。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嘶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疯狂的死寂:
陛下…那‘飞铁’…非人间凡物…其上铭刻…异样纹路…与小人梦中所得…启迪连弩之机括…殊途同归…
话语断断续续,半真半假,将超自然的托梦与那虚无缥缈的天外飞铁强行联系起来。这是唯一的生路,将自己和他的终极秘密绑定在一起。
御座上,传来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哼声。
然后,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信了吗
他不知道。
但他无法冒险。尤其是关于骊山,关于地宫最深处的那个秘密。
终于,他动了。
始皇帝缓缓站起身。玄色的帝王袍服如同垂天的夜幕,随着他的动作舒展开来。他身材远比我想象的还要高大魁伟,站立起来时,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
他没有走下陛阶,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
蒙毅。他吐出两个字。
侧殿一道小门无声开启,一名身着玄甲、腰佩长剑的将领悄然步入,躬身待命。他是陛下的贴身卫尉,郎官统领,深得信任的蒙毅。
持朕令。始皇帝的声音冰冷而不带一丝波动,带此人往骊山。秘道。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那重瞳之中,闪过一抹绝对冷酷的光:
若所言有虚,或窥视不应窥视之物…就地…处决,夷三族。
蒙毅面无表情,干脆利落地抱拳:唯!
始皇帝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深沉如渊,包含了太多的东西——警告、审视、杀意,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极其微弱的…或许可以称之为期待的东西
他没有再对我说一个字。
只是猛地一挥手。
玄色袍袖卷起一阵冷风。
蒙毅大步上前,一把将我提起。他的手掌铁箍一样钳住我的胳膊,力量大得惊人,不容有任何反抗。
我被半拖着,走向那扇侧门。在即将踏入那一片未知的黑暗前,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巨大的宫殿内,始皇帝依旧独自站立在御座之前,身影被昏暗的光线和缭绕的香烟包裹着,孤高而莫测,如同一位立于世界之巅,试图与天争秘,却又被无尽迷雾和疑窦重重围困的神祇…或囚徒。
殿门在我身后缓缓闭合。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他那双在幽暗中依旧锐利得刺人的眼睛。
冰冷,深邃,充满了对一个无法解释的答案的…偏执的渴求。
侧殿小门在身后沉重合拢,最后一丝来自咸阳正殿的光亮被彻底吞噬。
一股混合着泥土、陈腐木材和某种奇异金属锈蚀气的阴冷空气扑面而来,瞬间钻入鼻腔,冰冷彻骨。眼前是几乎绝对的黑暗,只有蒙毅不知从何处取出的一盏青铜牛灯,豆大的火苗在幽深狭长的甬道中摇曳,投下我们二人扭曲晃动、沉默前行的影子。
脚步声被脚下松软的泥土吸收,只剩下衣甲摩擦的窸窣声和灯焰燃烧时极轻微的噼啪声。寂静被无限放大,压迫着耳膜。
蒙毅走在前面半步,一手持灯,另一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剑柄上,他的背影挺拔如松,每一步都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但我能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蓄势待发的状态,如同绷紧的弓弦。始皇帝那就地处决的命令,绝非虚言。
甬道不断向下倾斜,墙壁从最初的夯土渐渐变成了人工开凿的岩石壁,粗糙而潮湿,偶尔能摸到冰冷的、凝结的水珠。空气越来越滞重,那股奇异的金属气味也愈发明显。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行走的疲累,而是源于对前方未知的极致恐惧和……一丝荒诞的兴奋。骊山地宫,天外飞铁……我竟然真的用一句来自后世网络小说的臆想词汇,撬动了历史的门缝这下面,究竟藏着什么
止。
蒙毅毫无预兆地停下,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产生回响,低沉而突兀。
我猝不及防,差点撞上他坚实的背甲,慌忙稳住身形。
他举起牛灯,昏黄的光晕向前扩散,照亮了前方的景象——甬道在此戛然而止,一面巨大的、浑然一体的青铜巨门挡住了去路。门上没有任何常见的铺首衔环,而是布满了难以理解的、非字非画的扭曲纹路,那纹路在跳动的光线下仿佛活物般微微蠕动,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古老与诡异。
门的两侧,并非空无一物。
黑暗中,无声无息地矗立着两排人。
那不是活人。
是陶俑。比日后震惊世界的兵马俑更加高大、更加逼真,几乎与真人无异。它们身披细节惊人的石质甲胄,面部表情刻板而冰冷,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手中持有的并非传统的戈戟,而是一种造型奇特的、似弩非弩、似铳非铳的青铜装置,闪烁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其发射孔黑沉沉地对着我们,仿佛随时会喷吐出毁灭性的力量。
它们沉默地屹立在青铜巨门前的阴影里,如同亘古存在的守卫,忠诚地执行着一项跨越千年的使命。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椎急速爬升。
蒙毅对这两排诡异的陶俑视若无睹,似乎早已熟知它们的存在。他上前一步,并未尝试推动那显然非人力能开的青铜巨门,而是伸出戴着手套的右手,精准地按在了门上一处极不起眼的、略微凹陷的纹路中心。
咔…
一声极轻微、却绝不属于机械运转的异响从门内传来,更像是某种晶体或玉石被轻轻叩击。紧接着,门上那些扭曲的纹路竟似乎微不可察地亮了一瞬,流淌过一丝淡薄得几乎看不见的微光,旋即隐没。
沉重的青铜巨门,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没有铰链的摩擦声,没有机关的轰鸣,平滑得近乎诡异。一股更浓烈、更冰冷的奇异金属气息,混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能量散逸后的臭氧味道,从门缝内汹涌而出。
蒙毅侧身,没有任何情绪的目光扫过我:进。
我深吸一口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空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侧着身子,挤进了那扇门。
眼前豁然开朗。
青铜门后,并非想象中堆满金银珠玉的陵寝地宫,而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自然岩洞,显然经过后期的人工修整拓展。穹顶高悬,望不到顶,只有无数垂下的漆黑石棱,如同巨兽的利齿。
而整个巨大空间的核心,光源所在,赫然是一块巨大的、嵌入岩层之中的……铁
不,那绝非凡铁。
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暗沉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黝黑色泽,但其表面却又偶尔流转过一丝极其短暂的、彩虹般的油彩光泽,矛盾而诡异。它的形状极不规则,像是一滴巨大无比的、凝固的黑色泪滴,粗暴地砸进了这片岩层,四周还能看到撞击熔融后重新凝结的岩石疤痕。
这就是……天外飞铁陨石
但更让我瞳孔骤缩的是,这巨大的飞铁表面,并非光滑一体,而是布满了与门外青铜巨门上同源的、那种扭曲、混乱、毫无规律却又隐含某种极深奥妙的纹路!这些纹路更深、更复杂,有些部分甚至微微凸起,如同镶嵌其上的电路……或者说,某种无法理解的符文。
它们似乎在吸收着牛灯微弱的光线,又似乎在自行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频率奇特的脉动,一种几不可闻的、持续的低频嗡鸣声充斥着整个空间,震得人牙关发酸,心跳都不自觉地试图与之同步。
飞铁的下方,是一片明显被清理出的巨大平台。平台上,并非祭祀用品,而是……琳琅满目的、超乎时代想象的工具和半成品!
以青铜为主材,结构精密复杂到令人瞠目结舌的仪器——有些像是巨大的圆规和矩尺的结合体,上面刻满了微小的刻度;有些则是层层叠叠的齿轮组和杠杆联动装置,锈迹斑斑却依旧能想象其运转时的精妙;甚至还有几个水槽般的结构,里面残留着干涸的、闪烁着金属色泽的诡异液体……
而在这些仪器中间,散落着更多已完成或未完成的造物。
有我献上的那种连发弩机的青铜机括组件,但明显更加精巧,甚至带有自动校正的瞄具结构;
有巴掌大小、薄如蝉翼的青铜片,上面蚀刻着微观的山河城池地图,精细程度匪夷所思;
更有甚者,我看到了一具半成品的、完全由青铜和某种黑色木材打造的……人形它的关节处是精巧的球形结构,胸腔内可见复杂的齿轮和簧片,一只手臂的末端不是手,而是一柄旋转着的、布满利齿的钻头!
墨家机关术公输般的技艺不!眼前的这一切,其精密度、其设计理念、其材料的运用,早已远远超越了战国时代所能达到的极限!它们身上,都或多或少带着那股飞铁的印记——那些诡异的纹路被以各种形式简化、复刻、应用在了这些造物之上!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帝陵宝藏库,这是一个……跨越了时代的、疯狂的超前军工实验室!是始皇帝利用这天外坠落的馈赠,试图打造超越时代武器的秘密工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被这超越想象的景象冲击得几乎停止思考。后世所有关于秦始皇的记载,关于骊山地宫的传说,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追求的,根本不仅仅是长生,他是在试图解析、复制、掌握这天外的力量!
蒙毅对这片足以颠覆任何认知的景象似乎早已司空见惯,他的目光锐利如鹰,始终有一部分注意力牢牢锁定在我身上,观察着我最细微的反应。他的手,从未离开过剑柄。
他带着我,沉默地穿行在这片寂静而疯狂的实验室中,最终在那巨大的飞铁正下方停住。
这里有一张宽大的石案,案上散落着一些绢帛、竹简,以及更多绘制着复杂结构图的兽皮。石案旁,站着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沾满污渍的石匠皮裙,外面却极不协调地罩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文士深衣,头发灰白,胡乱地用一根木簪挽住。他背对着我们,正仰着头,痴迷地凝视着上方那巨大的黑色飞铁,一只手无意识地在空中虚划着,嘴里念念有词,声音沙哑而模糊,像是在计算,又像是在祈祷。
先生。蒙毅开口,声音在这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
那老者浑身一颤,像是从一场深沉的迷梦中被惊醒,极其缓慢地、僵硬地回过头来。
他的面容苍老,皱纹深刻如同刀刻,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一种混合了极度狂热、疲惫、以及某种被漫长岁月和无法理解的难题折磨得近乎崩溃的光芒。
他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扫过蒙毅,然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一刻,他浑浊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又…又来一个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陛下…陛下还是不信非吾辈不尽心…是天道…天道幽微…难以尽窥啊……
他似乎把我当成了始皇派来催促施压的又一员官吏。
蒙毅没有解释我的身份,只是沉声道:先生,陛下命此人前来,一观‘天铁’。
观有何可观!老者忽然激动起来,挥舞着沾满墨渍和铜锈的双手,指向那巨大的飞铁,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愤懑,看吧!看吧!都在那里!符文自蕴,道理自藏!然…然吾等凡胎,如何能解天书!穷竭心智,所能摹刻仿效者,不过万之一二!万之一二啊!
他猛地扑到石案上,抓起一张兽皮,上面用极其精细的笔触临摹着飞铁表面的一小片纹路,但许多地方明显出现了断裂和谬误。你看此处!还有此处!根本不通!强行为之,造出的机括顷刻崩毁!材料…材料也不对!凡间金石,如何承载天力!
他的情绪失控只持续了一瞬,随即又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下去,抱着头,手指深深插入灰白的头发中,痛苦地呻吟:难…难…难如登天…陛下…陛下为何不信……
我看着状若疯癫的老者,看着石案上那些艰难晦涩的临摹和图样,看着周围那些充满跨越时代灵光却又因基础学科和材料限制而显得不伦不类的半成品,一个冰冷的、却又能完美解释一切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我的脑海!
我明白了!
我明白为什么我那粗糙的、只是运用了最基础物理原理的连发弩机,能引起始皇如此巨大的震动!甚至不惜将我带入这绝密之地!
不是因为我的弩机多么超越时代。
而是因为……方向!
这天外飞铁所蕴含的科技树或者说符文体系,其表现形态和发展方向,可能与我所知的、由地球文明一点点发展起来的经典物理学路径,截然不同!它可能更偏向能量、场、甚至是某种唯心的层面而我所献上的,虽然简陋,却是另一条截然不同的、建立在经典力学、杠杆、齿轮传动基础上的、更实在、更易被当前时代理解和实现的技术路径!
对于深陷解析天书而进展缓慢、近乎走投无路的始皇和他的工匠们来说,我这来自另一个文明体系的、最基础的解决方案,无异于在无尽的黑暗迷宫中,突然点亮了一盏截然不同的灯!哪怕光线微弱,却指出了一个全新的、可能更容易走通的方向!
始皇帝要的,或许根本不是我这个人,甚至不全是连发弩本身。
他真正想要的,是我背后所代表的、那迥异于天铁的、未知的……知识体系!
他想用我的路径,来印证、甚至破解这天外的奥秘!
就在我心神激荡,即将被这惊人的猜测吞噬之际——
唔!
身旁的蒙毅突然发出一声极低的闷哼,一直稳如磐石的身躯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按着剑柄的手瞬间收紧!
几乎同时,我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却尖锐无比的刺痛感,猛地钻入我的太阳穴!
不是物理上的攻击。
那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幻觉。
但我清晰地看到,前方那巨大的、黝黑的天外飞铁表面,某一道原本暗淡的扭曲纹路,极其短暂地、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那频率,快得几乎捕捉不到。
那嗡鸣声,似乎也极其短暂地…变调了零点一秒。
岩洞深处,绝对的死寂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惊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