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十五岁那年,李乔再次见到顾由仪。
她披着风衣,提着一只行李箱,经由一只铁皮火车,从广东回到干冷的北方小城加格达奇。顾由仪在火车站门口等她,高高瘦瘦,像是一只挺拔的竹子,李乔一眼就能看到。
顾由仪接过她的行李箱,嘴角扬起,灿烂如阳：路上累了吧
李乔没说话,一阵冷风吹过来,她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顾由仪帮她挡住风：这么冷,你还穿这么薄
李乔说：广东暖和,习惯了。
败给你了……
顾由仪把李乔的行李放进一辆灰色奇瑞的后备箱。李乔记得他爸之前开越野。
换车了李乔问。
嗯。顾由仪挠挠头,没多解释。李乔却大概猜到原因——之前他爸生病住院,借了不少债。李乔后来才知道,打电话骂他。顾由仪说：你一个女孩在外漂泊,六亲无靠。向你借钱,感觉自己挺混蛋的。
我好得很,不用关心。李乔说,钱打到你的卡上了。要是面子抹不开,就十倍还给我。
短暂沉默之后,李乔听到电话另一头轻轻的笑,那笑将她的心抚弄成一片被揉皱又被铺平的纸。
谢谢你。顾由仪说,李乔。
他那么郑重其事,却又莫名疏离。
窗外闪过灰蓝色的天空和俄罗斯风格的建筑,太阳像冰箱里的照明灯,明亮而冰冷。李乔已经看到厌倦麻木。
这次回来会呆多久
顾由仪将车内暖气开得很足,热气一点点舔卷上李乔僵冷的手指。
李乔靠着车窗,撑着下巴：怎么,害怕打扰到你和新娘新婚燕尔
顾由仪笑了一下：不是,我还以为你很讨厌这里,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李乔回来是为了参加顾由仪的婚礼。
半年前,顾由仪同一个女孩订了婚,一个月前给她发了请帖。他向来很体贴,知道李乔忙于工作,嘱咐道：你不来也可以的。
李乔说：你这么重要的时刻怎么能没我于是毅然扛着行李回来了。
顾由仪问他：吃饭了吗去我家吃顿饺子
顾由仪家经营了一家小饭馆,有段时间李乔生活拮据,被顾由仪接济了很久。若是以往,李乔一定先去和顾由仪吃一顿饭。
我提前定了酒店,到那里吃就行。她匆匆找了一个酒店,说出了名字。
车子往前行驶,在一片沉默中,李乔再次开口道。
顾由仪。突然想起来,一直还没对你说过这句话。李乔的语气随意得像是谈论天气,新婚快乐。
2.
李乔遇到顾由仪,是在一个冬天。场景怪狼狈的,李乔和妈妈因为成绩大吵了一架,书包被扔进了广场的水池,书本散落,黑色书包张着口飘在水面。她在拼命打捞的时候,被顾由仪撞上。
顾由仪当时和她并不认识,纯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青年,或许是可怜她那种落汤鸡的样子,硬生生也淌水进来,帮她捡起完了书。
顾由仪正打算功成身退时,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自己,保持一张poker
face的李乔终于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握紧了兜里七块钱,她接下来一周的早餐费,叫住了男孩：我想请你吃点东西。
少年有点惊讶地回过头,看向李乔。
不用请我吃东西,想感谢我的话,我家开了一个早餐店,直走就到,有空来照顾生意就行。
我叫做顾由仪。他笑眯眯地说,很高兴认识你,年级第一。
这人怪讨厌的。李乔心想。她当时成绩不菲,独占鳌头,很多人都用第一名称呼她,她对这名号烦得要命,每次都想说自己的名字就两个字。
但她还是履行承诺去了顾氏早餐店。
餐店的光散发着柔和的橘光,蒸腾出股股白气。
她要了一笼包子,有人应声。李乔和回应的人对上眼睛,不由有些愣住。顾由仪头戴毛巾,正在搬包子笼。
四目相对中,李乔看到顾由仪身后一对中年男女,很显然是顾由仪的父母。顾由仪的父母热情地招呼她进来坐,又要免了她这顿早餐钱。李乔含糊地应着,背着他们偷偷把钱直接放进了抽屉里。
李乔坐在包子铺里,顾由仪端上一笼包子,又把一碗豆腐脑放在李乔面前。
我没点这个。李乔冷漠拒绝。
当我请你的吧。顾由仪笑眯眯说,谢谢你来照顾我家生意,快尝尝。
李乔道：反正我怎样都要吃早餐。即使这么说,她还是舀了一勺豆腐脑,送进自己嘴里。热腾腾的包子散发着肉香,豆腐脑滚烫香辣,她全身都被暖热了。
……好吃。李乔不得不承认道。
那你一定要多来。顾由仪道。
李乔没告诉顾由仪,自己家经济情况很差,今天这顿她已经花掉将近五天的早饭钱了,再多来几顿就只能从学生转职成叫花子了。她只是抹了抹嘴,含糊地点点头。
反正之后不会再和他有交际,说这么多干什么
3.
李乔正在专注地写物理题。突然,有人挡住了李乔面前的光,李乔抬起头,顾由仪就站在她面前。
你还真专注,我在这里站了半天了,你才看到。
顾由仪笑起来的时候会隐隐显出一颗虎牙,他把一把糖果和五块钱放在李乔桌子上：都说了不用付钱,这么客气干什么
他挥挥手,没有等李乔说话：走了。
周围零星醒着的几个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李乔没有管其他人看过来的眼神,放下笔,在走廊追上顾由仪。
顾由仪！她声音较小,对方没有听到,幸好她腿力惊人,有的是力气,牢牢抓住对方的校服衣摆。顾由仪察觉到有人拽自己,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李乔立刻就松开了手。
她伸过手,递过去那几颗糖果和钞票：还你。
顾由仪挠挠头,似乎觉得她莫名其妙：就当是我请你的呗。
李乔说：你帮过我,我不想欠你。她见顾由仪不接,强硬地把糖果和钱赛过去,转身就走。
李乔。顾由仪叫住了她,你不要钱,起码留着糖果吧。这又不是什么你欠我的交易。顾由仪跑到她身前,将糖果递给她,就当作是来自朋友的礼物吧。
李乔没有朋友,也不知道来自朋友的礼物算是什么。
李乔是单亲家庭,从小他妈就教导她,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都是一场交易。
你对妈妈好,妈妈才会对你好。你变得优秀,妈妈才会喜欢你。明白吗
李乔明白,必须要展现出价值,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李乔必须让自己成为第一名,妈妈才会展露出笑颜。
等价交换,是李乔的世界运行的法则。
她把那几颗糖放在台灯底下,半透明的糖果投下彩色的影子,构成了一道彩虹,李乔终于伸出手,剥开了一只绿色的糖果。舌尖弥漫着苹果的气味,酸涩而甘甜。糖纸在她的手心铺平,上面画着一个笑脸。
李乔想,什么算是朋友呢
给她送糖帮她捡书他们甚至都不算了解彼此,就因为那么几场交情
可顾由仪单方面认准和她成为了朋友,总是同她喋喋不休地聊天。
食堂第三个窗口的阿姨喜欢手抖,千万别去那里吃。
有家臭豆腐香辣无比,特别好吃。
你喜不喜欢吃桃酥城南的一家桃酥,下次我带给你。
李乔觉得加格达奇是一个苍白的城市,顾由仪却在她司空见惯的每一处都能寻找出快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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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顾由仪将酥饼推到她面前时,她说：太甜了。
顾由仪抱怨道：你都没吃过就说太甜
李乔冷漠低头写作业,没理顾由仪。就算顾由仪愿意贴上来,也是他一厢情愿。她的世界只有学习和妈妈。
4.
李乔妈妈没有回李乔的短信。
李乔翻遍了家里的每一处角落,只在抽屉的底部找到20块钱。
李乔此前就有点预感。妈妈在这之前就和一个男人相谈甚欢,回家的频率越来越少。
从小时候开始,李乔就非常害怕妈妈扔下自己一个人,再也不回来,所以她拼命地讨好妈妈。只要自己优秀得独一无二,那么妈妈就不会扔下自己吧
但她总是事与愿违。
这是李乔在晨会昏过去的时候,脑子里出现的最后一道念头。
她醒过来的时候,顾由仪坐在她身边,她正打着点滴。
你醒了。你的班主任刚刚出去缴费了。他压低了声音,医生说你低血糖,又说你轻微营养不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乔望着病房天花板,有点伤春悲秋——都这样了,身边居然只有一个被她视为路人甲的顾由仪。同时,她想到了另一个理性的问题：医疗费多少钱
顾由仪愣了几秒：你现在关心这个干嘛
我现在就出院,能给我算的钱少点吗
顾由仪皱起眉：你到底……
话还没说出口,班主任就推开了门,看到李乔醒了,说：刚好,李乔,你醒了,我刚刚给你妈妈打了一通电话,没接通,发生了什么事
李乔沉默着,她看着没入自己手背的针,液体葡萄糖淌入她的血管,她的手本应一片冰冷,手下却被垫着一个发热的塑料小球,那是顾由仪的暖手宝。
一股烦躁涌入李乔心底。为什么只有她这么不幸沦落到被人同情的境地她伸出手,将针管从她的手背拔出来,血液从她的手背汩汩而出。在班主任的惊呼和顾由仪的阻拦下,李乔只是翻下床,往房间外冲去。
周围的人都投来惊讶的目光,李乔只是一路向前跑去,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只要别让她呆在这里,只要别让面对现实,让她去爱丽丝梦游仙境也行。
一个人拉住了她的手。李乔回过头,看到顾由仪。她试着挣脱手,却被顾由仪牢牢抓住了。
放手。李乔说。
你还在流血。顾由仪道,和我一起回去吧,李乔。吃点东西。你之前用三分半就能跑完八百米,现在呢乌龟都比你跑的快。
你现在能去哪儿把自己饿死
我们一起回去吧,李乔。
李乔看着顾由仪,沉默将每一秒都拉扯得漫长。终于,她点了点头。
他们回去后,李乔向班主任道了歉,诉说了自己家的状况,班主任让她不要在意垫付的这些钱。李乔成绩这么好,他们还能活生生让这么优秀一个孩子饿死不成
李乔输完液,顾由仪带她回到自己家的小店。他又一次端上豆腐脑和包子。
顾由仪的母亲不知道刚刚发生的事,盯着李乔看了几眼,惊讶道：你怎么瘦了
李乔还没说话,顾由仪就先一步开了口：她学习压力太大。李乔闷不做声,将豆腐脑和包子一口一口塞进嘴里。
要注意身体才行啊。
李乔依旧沉默着,很重地点了两下头。勺子里的豆腐脑越来越咸了,她知道那并不是因为顾由仪妈妈的手艺变差了,而是因为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顾由仪沉默着,像是没有看到她这狼狈的一幕,又像是成千上万次的体贴——知道她是最要面子的姑娘,最讨厌被人看到不堪的一面。
李乔。顾由仪最终开口,我家缺一个洗碗工,你要不要来我家做小工或者,当我的补习老师也行,我妈经常骂我学习不好。当然工钱可能也不高。
李乔低着头,看着碗。
顾由仪说：下次别在早会上晕倒了,幸亏咱们礼堂小,人挤人,你刚好载到前面那位仁兄身上,否则你的脑袋就要开瓢了。
李乔想,要是开瓢了正好,一了百了。可是她的泪水再一次落下来,圆润的水珠滚在桌子上,一颗接着一颗。
顾由仪终于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一盒纸被推到了李乔面前。
李乔忍着泪抽出一张纸,愣了一秒,纸上画着一个哭泣的兔子,另一只松鼠拿着一个盆栽去接眼泪,底下写着一行字：节约用水,人人有责。
画得真难看。李乔说。
顾由仪难得地没有和她斗嘴,他抬起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揉了揉李乔的头发。
5.
学校给李乔发了一笔奖学金,足够她日常生活开销。
李乔还是履行着约定,在放学后给顾由仪补习。顾由仪妈妈很不好意思,总是给她送各种各样的水果,又说要承包李乔的早餐。李乔没收任何报酬。
顾由仪成绩提高就是报酬了。李乔说。
哇,你这么在乎我——
李乔横了顾由仪一眼：你成绩太烂了,如果提高了,高考结束后,我就开个补习班,到时候以你为例子。
顾由仪撑着下巴,露出小虎牙：哇,那李老师你可要好好教,毕竟我可是远近闻名的笨蛋,免得我砸了你的招牌。
李乔伸出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
顾由仪惊叫了一声,捂住脑门：你干什么
弹走傻气。李乔一本正经地说。
顾由仪愣了一下,然后乐不可支地笑起来：没想到你这个小古板也会开玩笑。
学习之余,两个人也会聊天,很多时候是顾由仪说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也有很多时候两个人会聊到未来。
顾由仪撑着下巴,眼神亮亮看着李乔：李乔,你未来打算干什么啊
李乔愣了一下,她还从没想过这些事。犹豫一会儿之后,她说：我将来应该会去一个很繁华的城市,我想赚到足够支持我自由生活的钱,不用在乎别人的目光。任何我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得到。我有勇气对任何人说不,也有勇气对任何人说可以。
顾由仪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那你打算去哪儿北京你的成绩应该能去清北吧
李乔摇摇头：哪怕能去清北上学,可我想去南方的城市生活工作,我想去温暖一点的地方。
温暖
李乔点点头：寒冷的城市都会让我想起加格达奇。
顾由仪沉默一秒,问她：你为什么讨厌加格达奇
李乔摇头道：不是讨厌,这里是我的故乡。但这里有太多糟糕的回忆。路过那个广场,我都会想起我被迫在水池里捡我的书。路过小学时,我会想起我因为考了第二名,被妈妈扇了一个耳光……她没说下去。
你呢你未来有什么打算。李乔问。
顾由仪看着她,他的眼神似乎是望着一盏熠熠生辉的明灯,但是那盏灯又离自己很远很远。他突然笑了一下：我的话我很想去那家周记甜饼店当学徒,他家的桃酥真的太好吃了,我一定要学会怎么做桃酥,然后开一家桃酥店,做大做强,开成连锁店。
李乔扑哧一下笑出来：你想一点正经的行不行
很没出息吗哈哈哈……顾由仪挠挠头,眼神却一点点认真下来：但是,我就是这么想的啊。
李乔渐渐不笑了,看着顾由仪认真的脸,她说：那……
怎么了
那你一定要将那家连锁店开到我的城市。
李乔摇摇头：没什么。
高考之后,李乔的成绩足够去清北,顾由仪的分数在李乔的督促下,也将将过了本科线。填报志愿的时候,两个人打了一通电话,聊之后何去何从。
顾由仪调侃道：苟富贵,勿相忘。
李乔说：把你提拔成我公司的副总行不行
顾由仪的笑声隔着电话线传过来,她整个心脏都纠在一起。
话说,顾由仪。她装作很随意地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北京。
顾由仪沉默了一秒,随即笑了：我的分数线够得上北京的学校吗
李乔看着面前一张A4纸,上面写满了顾由仪的分数线足够去的学校,唯独没有北京。
李乔把那张纸揉成一团：随口一说。
顾由仪沉默了一秒,叫了她的名字。
如果我没法去北京……你愿不愿意和我去同一个城市
李乔的心跳突然变快,指甲陷入掌心,隐隐作痛,她刚要开口,却听到顾由仪大笑起来：开玩笑的。
6.
大学期间,李乔依旧是那个想要得到第一名的李乔,只是不再是为了别人的期望,而是为了自己。她在前行的道路上从来不遗余力,只为迎来自己想要的人生。
当广州的梅雨第三次淋湿李乔的衣角,她突然收到了一笔钱,备注是来自妈妈。数额不小,只是来得太迟太迟。她把这笔钱放在账户里,再也没有动过。
顾由仪经常会联系她,李乔看到后都会回复,只是他们之间好像隔着时差,顾由仪抛出的好几句话,往往在几个小时后才会得到仓促的回复。
两个人打电话的时候,顾由仪调侃她：铁娘子,只是实习,别那么努力了,享受人生不好吗
李乔却告诉他：广东一套房就要近千万,我想要尽快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可以看到璀璨的江景和广州塔。
顾由仪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广东呢哪怕不留在加格达奇,北方也有房价便宜又温暖的城市——
可是,见到更大的世界是我的梦想啊。李乔认真道,为什么你不来到广东呢等我有钱了,就资助你开一家茶馆,卖你最喜欢的酥饼。你不是说你开始在那家店当学徒了吗
顾由仪沉默了一会儿：……恐怕只有你还能记住我们曾经的梦想。
大学毕业后,李乔特意腾出一个假期,邀请顾由仪来她工作的城市玩。
她本来要去火车站接顾由仪,可公司突然派了一个任务,她只好告诉等她忙完这个任务,再去找他。
那是一个棘手的项目,李乔加班到了深夜。离开时公司前台叫住她：刚刚有个男孩子来找你,我本来要叫你,他说不用了,他等你下班,结果不知道为什么他又要走,托我把这个给你。
是一袋桃酥。
李乔心中蓦地一沉。她慌忙翻开手机联系顾由仪,一条未读信息赫然映入眼帘。
看你工作得投入,我先走了。李乔,保重。
李乔跌跌撞撞地冲下楼,她有一种莫名的预感,或许,他还没走远。
她第一时间去了地铁站,她左顾右盼,锁定了一个像极了顾由仪的背影。
顾由仪！
对方进入了闸机,完全没听到她的呼声。她匆忙刷了码,冲下楼梯时,那个人快要进地铁。地铁门即将关闭的鸣声同手机中的您的电话仍未接通一同响起,她用力叫住对方：顾由仪！
那个即将进站的人迷茫地回过头。
不是他。
7.
朋友圈里那张十指紧扣的照片,像根冰冷的针,扎进了李乔的眼球。官宣。
配文只有两个字,新娘笑靥如花。
那次旅行失败后,顾由仪很少找她聊天。李乔打电话对他说对不起,顾由仪却很平静：你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不再主动联系我了呢
李乔盯着那条官宣动态看了很久,直到屏幕的光即将黯淡下去,才点了一个赞。
婚礼请柬来得猝不及防。李乔本来不打算去,但是突然改变了想法。她想在这种即将分道扬镳的时刻,最后看顾由仪一眼。
婚礼很热闹,一切都笼罩在白色的幸福下。顾由仪全程都将目光放在新娘身上,珍惜地从新娘父亲那里签过新娘的手,似乎那个人是他的全世界。
司仪问：你是否愿意这个女人成为你的妻子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顾由仪看向新娘的眼光认真无比：我愿意。
在漫天的彩带和气球簇拥下,李乔遥远地看到两个人拥吻在一起。她借着拿起酒杯的时刻摸了下自己的脸,干涸的。她总算松了口气。
婚礼后,李乔主动找顾由仪敬酒：祝你们幸福。
杯口碰在一起时,李乔的目光落在对方食指上,那里有一处冻疮。那年顾由仪为她捡书时落下的,每到冬天时就会发痒。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顾由仪掩住了那只手指：谢谢。
李乔返回广东那天是一个人,顾由仪本来提出要送她,李乔说：蜜月要紧,别耽误了。
回到广东后,她倒头睡了很久的觉,像是消耗太多体力的动物。再次醒来时,已经过了一天一夜,她打开了冰箱寻找食物。鬼使神差地,她的手伸向冷冻层最深处,扒开厚厚的冰霜,掏出一个硬邦邦的盒子。一年了。顾由仪送给她的桃酥被她像保存木乃伊一样冻在了这里,连同那个狼狈收场的夜晚。
冰碴和坚硬的酥皮簌簌掉落。裂开的酥心,露出一角卷曲、泛黄的纸条。
心脏像被重锤击中。她疯了一样徒手掰开剩下的桃酥,坚硬的碎块划破了指尖也浑然不觉。
每一块冰冷的、几乎石化的桃酥里,都蜷缩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李乔,你是笨蛋。
为什么给你发消息三个小时还不理我
每一张纸条都带着一句对她的调侃,李乔边看边笑,笑过去那些好时光。直到看到某一张,她嘴角的笑才慢慢凝住。
李乔,我喜欢你。
这行字的反面还有一行很小的字：李乔,哪怕你不喜欢我,我也希望你能幸福。
纸条的背面画着一只微笑的松鼠,笨拙地对着她比耶。
寂静的房间里,只剩下牙齿碾碎冰渣和过期酥饼的咔嚓声,粗粝、刺耳,盖住了喉咙里破碎的呜咽。她猛地捂住嘴,想把那哽在喉咙里的悲上咽回去,却只尝到了混合着陈年油脂和过期甜味的粉末。
泪水大颗砸落,迅速洇开,纸上的松鼠被泪水浸泡、溶解,晕染成一团模糊的、脏污的灰影。那只永远笑着、永远比着耶、曾在她哭泣时递上纸巾的松鼠,被她的眼泪彻底淹没了。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会接住她的悲伤了。
8.
顾由仪从很早的时候就关注到了那名叫李乔的女孩。
看到了吗咱们级的年级第一,很傲气,看不起任何人。
她妈妈对她要求可严格了,上次我看到她被她妈妈甩了一脸书。
她会是怎么样一个人顾由仪好奇,却一直没有接近的机会。李乔总是一张生人勿近的脸,他有一次遇到李乔,向她打了一个招呼,她像没看到一样忽略了。
直到一个冬天,他帮李乔捡起了一池书。
其实他早就看到了李乔母亲将她的书包扔进水池。看着那个孤零零的背影,他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上前。
李乔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她像是一棵生机勃勃的白杨树,哪怕周围的环境恶劣不堪,也会满怀恨意地向上生长。可是,当她感受到一点点善意,又变得很柔软。
和李乔成为朋友后,他开始努力学习。可是他像是缺了一根学习的筋,连过本科线都很勉强。去北京的志愿滑档,递给李乔所在公司的简历没有被点开。
他当然明白,自己只是一个最平凡不过的人,可难道平凡的人就不能去逐梦吗
去李乔公司的那个晚上,他听到公司前台说：李工好能干,一个项目拿到的钱就够我一年的工资了。他看着手中再平常不过的桃酥,一点点攥紧了纸袋,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阻止他的念头：或许李乔从头到尾都不喜欢吃桃酥。
他逃回了加格达奇。他没有开一家桃酥店,而是继承了父母的衣钵。
父亲生了一场病后,家里张罗给他一场相亲。他本要拒绝,妈妈却问他：你不会还喜欢李乔吧。傻孩子,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天晚上,他看到李乔发的朋友圈,那是一张照片,是从落地玻璃窗看到的江景。
他最终同意了。他二十五岁了,到了放弃幻想的年纪。那些不切实际的梦只适合少年去做。
相亲女孩和他很聊得来,甚至也喜欢桃酥。两个人进度很快,短短几个月间就确定关系,订婚,准备结婚。有时候,在这样的安稳中,他会觉得或许自己从来没有遇到李乔,从来没有过梦想。
李乔参加婚礼那天,他一直都强迫自己全神贯注只看着新娘,他害怕看向李乔时,她的一个眼神,就会让自己溃不成兵。
他只有过一刻疏漏,婚礼后第三天,他开车经过了市中心的水池,有些发愣。妻子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在想什么
顾由仪沉默了一会儿：想到了……一个快摔倒在水池子里的人。
妻子问他是谁顾由仪笑着说是自己。
顾由仪带着新娘驶往城外,他们打算买一些最爱的桃酥,去山脚下采摘小松塔。他会过上美满的一生,那些遗憾对他来说已经逐渐掩埋在回忆的沙子里。他会爱着自己的妻子,他会从此变成一个最好的丈夫。
他不会知道,有那么一刻,李乔对他的回答是：我愿意。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