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上海出租屋 > 第一章

新屋村的鸡鸣声划破了黎明的寂静,一声接一声,从村东头传到村西头,唤醒了这个被群山环抱的小村庄。晨雾如轻纱般缭绕在瓦房间、树梢上,远处的山峦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水墨丹青。太阳还未升起,东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预示着又一个炎热夏日的开始。
黄秋芳早早起了床,站在那面已有裂痕的梳妆镜前,仔细梳理着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即便年近四十,她依然是十里八乡公认的美人。她的皮肤白皙如凝脂,仿佛从未受过田间劳作的摧残;眼睛大而明亮,眼波流转间自带一番风情;身段前凸后翘,腰肢纤细,丝毫不像两个孩子的母亲。
她轻轻抚摸着眼角细微的皱纹,叹了口气。岁月终究不会饶过任何人,即便被称为美人也不例外。
中道,该起了,今天不是要去李家村帮工吗她朝里屋轻声唤道,声音柔软而清亮,如溪水潺潺。
章中道翻了个身,木板床发出吱呀的响声。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大字不识几个,但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和一副热心肠。村里谁家有事需要帮忙,他总是第一个到场。
就来就来。他嘟囔着应了一声,揉着惺忪睡眼从里屋走出来。
秋芳已经盛好热粥摆在桌上,简单的小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中道接过碗筷,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东东和庆忠来信了吗中道边吃边问,米粒粘在他的胡茬上。
秋芳轻笑一声,伸手替他拂去:上月庆忠来过电话,说跟着大孬子学木工挺顺利。东东在超市表现好,老板给他涨了工资。她边说边将咸菜夹到丈夫碗里,快吃吧,别让主家等急了。
中道三两口喝完粥,抹了抹嘴,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旧摩托车出了门。秋芳追到院门口,往他怀里塞了两个馒头:路上小心点,听说县道那边有人晒稻谷,滑得很。
知道了,放心吧。中道憨厚地笑了笑,发动摩托车沿着村路驶去。
秋芳站在门口,望着丈夫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村里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只剩下他们这些中年人和老人孩子守着这片土地。不是没想过出去,可中道不识字,去了城里就像无头苍蝇,她自己虽然有心,却放不下家里那几亩田和两位年迈的公婆。
院子里的老槐树上,知了已经开始鸣叫。秋芳挽起袖子,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喂鸡、洗衣、打扫院子,这些日常活计她做得娴熟而从容。
下午侄子章来文和往常一样放学,沿着熟悉的公路蹦蹦跳跳地走着,书包在背后有节奏地晃来晃去。时而单脚跳着踩过地上的方格砖,时而转着圈去够低垂的柳树枝。他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嘴里还哼着今天音乐课新学的曲子。
路过公路边小卖部时,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零花钱,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买零食的冲动,毕竟妈妈说过马上就要吃晚饭了。想到这里,他的脚步更快了,仿佛已经闻到了家里飘来的饭菜香。
转过最后一个弯,看见前方路口很多人在围观什么章来文突然加速,像个小运动员般冲刺起来,三两步就跑过去,看见是他大伯倒在田里,叫了两声,他不应…
他赶紧跑回去叫大妈。
大妈!大妈!不好了!
秋芳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听见喊声抬头一看,是侄子章来文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小脸煞白,校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怎么了这是慢慢说。秋芳放下手中的湿衣服,心里莫名一紧。
来文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大伯、大伯他摔了!在县道路口,好多人围着,叫他不应...
秋芳手里的衣架啪地掉在地上。她来不及多想,拉着来文就往外跑,甚至连围裙都忘了摘。
村口的岔路旁已经围了不少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秋芳拨开人群,看见丈夫躺在干涸的水田里,一动不动,头盔碎片散落一旁,旁边还有一滩已干涸的血迹。几个村民站在田边窃窃私语,却没人敢下去帮忙。
中道!秋芳踉跄着扑下去,抱住丈夫温热的身体,嘶声哭喊起来,你醒醒!你看看我啊!
有人打了120和110,但县医院离村有35公里路。等救护车呼啸而来时,医生只是摇摇头:没救了,头部重伤,至少去了两小时了。
警察勘查现场发现,公路上晒了大片稻谷,中道的摩托车在稻谷上打滑失控,冲下了路边的干水田,头部正好撞在一块石头上。致命的是,晒谷的人家发现出事后,急忙收走了稻谷,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更没有及时施救。
这是谋杀!是见死不救啊!秋芳的弟弟黄大山愤怒地捶着桌子,眼睛通红。
警察无奈地摇头:找不到晒谷的人,没人承认。这条路每天都有好几家晒谷子,查不出来是谁家的,你们家属要是知道是谁带他来派出所找我,说完就走了。
中道的两个儿子连夜从上海赶回来。20岁的章东东和18岁的章庆忠跪在父亲灵前,哭成了泪人。他们后悔这些年外出打工,没能多陪陪父亲,如今天人永隔,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丧事办得简单,村里人都来帮忙。出殡那天,秋芳穿着一身孝服,哭得几乎晕厥。她怎么也没想到,丈夫就这样突然离开了,连句遗言都没留下。那些晒在公路上的稻谷,那些见死不救的人,就这样夺走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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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节哀顺变。中道的三弟章小鱼搀扶着秋芳,眼中满是悲痛。他比中道小五岁,今年刚满三十六,因为家贫一直未娶,与兄嫂关系最好。小鱼个子不高,但很结实,常年劳作使他的皮肤黝黑发亮。
下葬后的第三天,家族长辈聚在一起商量秋芳今后的生活(秋芳还年轻,人长的可以,怕她一个人被村上光棍汉勾搭去,村上光棍汉多)。
秋芳还年轻,总不能一直守寡。中道那两个孩子还没成家,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中道的二叔抽着旱烟,缓缓说道。
屋子里烟雾缭绕,几个老人或坐或站,神情凝重。秋芳低着头不说话。
要我说,小鱼和秋芳年纪相当,又是自家人,知根知底。不如让他们一起过,互相有个照应。有人提议。
秋芳的心猛地一跳。她确实还年轻,才三十八岁,未来的路还长。可这么快就考虑改嫁,心里总觉得对不起中道。那些与中道朝夕相处的日子历历在目,他的憨笑,他的体贴,他的一切...
章小鱼红着脸摆手:这、这不成,哥刚走,我不能...
你别犯傻!二叔瞪了他一眼,秋芳一个人怎么生活东东和庆忠都在外面,难道让她独自守着老屋你们在一起,也好照顾爹娘。
两家人商量了几次,最终达成了共识。在中道去世不到两个月后,章小鱼就带着黄秋芳离开了新屋村,前往上海打工。没有办结婚证,只是简单地请家人吃了顿饭,就算是在一起了。
离乡的那天清晨,秋芳最后一次给中道上坟。她烧了纸钱,倒了杯酒,轻声说:中道,我不是不想为你守着,可生活还得继续。东东和庆忠还没成家,我得帮衬着点。你在那边别怪我...
晨风吹过坟头的白幡,发出簌簌的响声,仿佛是中道的回应。秋芳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坟前的黄土上。
上海的高楼大厦让初来乍到的秋芳和小鱼目不暇接。他们在大孬子孙正高的帮助下,在工地附近租了个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间,月租500元。房间里除了一张双人床和一个小桌子,几乎放不下别的东西。公共厨房和卫生间都在走廊尽头,需要与其他租户共用。
小鱼在工地做小工,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晚上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秋芳则经人介绍,开始做家政服务,每天骑着一辆二手自行车穿梭在上海的大街小巷。
日子虽然清苦,但两人相濡以沫,倒也过得去。小鱼体贴能干,对秋芳百般照顾;秋芳勤俭持家,将小出租屋收拾得干干净净。每到周末,东东和庆忠会来看他们,一家四口挤在小房间里吃饭聊天,其乐融融。
妈,我和萍萍打算结婚了。一天晚上,东东来看他们时突然宣布。
秋芳又惊又喜:真的那姑娘家里同意吗咱们家这条件...
东东笑着说:萍萍也是我们老家人,一个县城的,不在乎这些。她说看中的是我这个人,不要彩礼,不要房子,只要我们好好过日子。
秋芳感动得眼圈发红:真是个好姑娘,你可得好好待人家。什么时候带回来让妈见见
周末,东东果然带着陈萍来了。萍萍是个清秀的姑娘,说话轻声细语,很有礼貌。她不但不嫌弃章家租的小房子,还主动帮忙做饭洗碗。秋芳越看越喜欢,偷偷塞给新媳妇一个红包,里面是她省吃俭用攒下的两千块钱。
东东的婚礼办得很简单,只请了几桌亲戚朋友。新娘陈萍果然如东东所说,不嫌弃章家贫寒,甚至连婚礼都从简办理。秋芳心里既欣慰又愧疚,暗下决心要多攒些钱帮衬小两口。
婚后不久,陈萍就怀孕了,生下一个女儿,取名芳芳。因为小两口都要工作,孩子由老家外婆带大。秋芳每逢年过节就去看孙女,买些小衣服零食,尽她作为奶奶的心意。
相比之下,小儿子庆忠的婚事就成了秋芳的心病。庆忠性格内向老实,不像哥哥那样活络,虽然跟着大孬子学了一手好木工,但因为没有自己的施工队,始终只能做零工,收入不稳定。
眼看着庆忠年过三十,还是光棍一条,秋芳和小鱼急得团团转,托人介绍对象。亲戚朋友也没少帮忙,可每次相亲后,女方都嫌庆忠家境贫寒,不了了之。
2019年春节,秋芳和小鱼比往年提前半个月回家,就是想趁着过年人多,给庆忠物色个对象。没想到真让他们找到了一个——邻村的孙美美,与庆忠同岁,也因为各种原因耽搁了婚事。
两家老人一合计,觉得挺合适。正月初三,安排两个年轻人见了面。庆忠老实腼腆,孙美美文静少言,虽然没什么火花,但彼此也不反感。在双方家长的催促下,他们决定尽快结婚。
妈,美美家愿意出10万块钱,帮我们在县城买套房。庆忠告诉秋芳这个好消息时,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
秋芳又惊又喜:真的那姑娘家这么通情达理
县城一套两居室总价58万,秋芳和小鱼拿出全部积蓄20万,加上亲家的10万和庆忠自己攒的28万,一次性付清了全款。他们不想让年轻人背房贷压力。
婚礼办得很简单,只请了亲近的亲友。新房没装修,新人暂时住在租来的房子里。秋芳看着小两口,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婚后不久,庆忠就和美美一起回到上海打工。
每逢节假日,小两口都会来看望秋芳和小鱼。在家人面前,他们表现得恩爱有加——美美会给庆忠夹菜,庆忠会体贴地为美美倒水。秋芳看在眼里,喜在心上,觉得终于了一桩心事。
然而三年过去了,美美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秋芳开始着急了,私下里问庆忠怎么回事。庆忠总是支支吾吾,说顺其自然。
现在医学这么发达,真有什么问题可以去看医生。秋芳劝道,要不妈陪你们去检查检查
每次提到这个话题,庆忠和美美就找借口推脱。时间一长,不仅秋芳着急,双方老人都坐不住了。
2023年夏天,秋芳的姐姐和姐夫来上海玩,住在秋芳家。一家人聚餐时,又提到了孩子的事。
庆忠,不是姨妈多嘴,你们都结婚三年了,怎么还没要孩子姨妈直接问道,是不是有什么难处说出来大家帮着想想法子。
庆忠低头不语,美美则脸色难看地放下筷子:我们吃饱了,先回去了。
秋芳看着小两口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咯噔一下。她突然意识到,可能真的有什么问题。
第二天,秋芳和小鱼特地请假去了庆忠的住处。那是一个老式小区的一室户,虽然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逼问了大半天,庆忠才吞吞吐吐地道出实情:原来结婚三年来,他们虽然同床,却从未同房。美美从不让他碰,每次他想亲近,美美都以死相逼。
怎么会这样秋芳震惊不已,那你们平时表现出来的恩爱...
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庆忠痛苦地抱住头,美美说在外面要给她面子,不能让人看出来。可一到晚上,她就像变个人似的...
秋芳又气又急,当即联系了孙家老人。双方约定周末见面,一定要把这件事说清楚。
那天,两家人聚在庆忠租的小房子里。当秋芳把事情说出来时,孙家人同样大吃一惊。
美美,这是真的吗你怎么能这样美美的母亲又急又气,庆忠这么好的男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美美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倒是说话啊!美美的父亲拍着桌子,你知道村里人都怎么说吗说你是不是不能生!我们老脸都让你丢尽了!
一直沉默的美美突然抬起头,眼中含泪:我的事不用你们管!说完冲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孙家人面面相觑,最后美美的哥哥出了个馊主意:庆忠,你现在进去,把生米煮成熟饭!女人嘛,有了第一次就好了!
老实巴交的庆忠被推搡着站在卧室门前,犹豫不决。在双方家人的催促下,他最推门进去了。
没想到半小时后,卧室里传出美美的尖叫和庆忠的劝阻声。突然,美美大喊:你再逼我,我就报警了!
果然,不到二十分钟,110民警赶到了。了解情况后,警察批评了双方家人:现在是法治社会,不能强迫他人发生关系。不过这是你们的家务事,好好商量解决。
闹剧过后,两家人终于冷静下来。美美红着眼睛表示,她可以离婚,什么都不要,房子也不要,当时家里付的10万也不要,只带走自己的几件衣服。
但是你得告诉我们,到底为什么秋芳拉住美美的手,是我们庆忠不好吗还是你心里有人
美美沉默良久,才低声说:我年轻时谈过恋爱,怀过孕,后来被抛弃了,只能去打胎。从那以后,我就受不了男人碰我...我以为时间长了会好,可是...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美美有心理创伤,需要专业帮助,而不是强迫和指责。
可惜为时已晚,美美去意已决。两人很快办理了离婚手续,庆忠又回到了单身状态。看着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秋芳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祸不单行。庆忠离婚不到三个月,哥哥东东的婚姻也亮起了红灯。东东的妻子陈萍被朋友骗进传销组织,跑到外省一年多不肯回来。东东多方劝阻无果,最后只能起诉离婚。
接连的打击让秋芳苍老了许多。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章家的婚姻都如此不顺。每天做完家政工作,她常常独自坐在小房间里发呆,回想这一生的起起落落。
更糟糕的还在后面。一天傍晚,章小鱼在工地宿舍做饭时突然晕倒,送医抢救后诊断为脑梗。虽然保住了性命,但留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再也无法工作。
秋芳尽心照顾了小鱼两个月,看着他艰难地进行康复训练,心里五味杂陈。这些年的相伴,说没有感情是假的,小鱼对她体贴入微,她也习惯了有他在身边。可是现实残酷,她还得为两个儿子考虑。
最终,秋芳提出了分开。他们没有领结婚证,法律上不算夫妻,分开也不需要手续。
我知道我这么做不仁义,可我还得活下去。秋芳对躺在床上的小鱼说,东东和庆忠都婚姻不幸,我得帮衬他们。你如今这样,我实在没能力照顾。
小鱼理解地点头,眼中有着难以掩饰的悲伤:我不怪你,秋芳。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是我没本事,没能给你好日子...
秋芳收拾行李离开的那天,天空飘着细雨。她回头看了眼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小鱼,泪水模糊了视线。生活就是这么残酷,有时候不得不做出痛苦的选择。
2023年春节,秋芳和两个儿子在上海的出租屋里过年。没有回新屋村,那里有太多伤心往事。小小的房间里,母子三人围着电磁炉吃火锅,窗外是上海的霓虹闪烁。
妈,等过了年,我打算自己拉个小工程队。庆忠给母亲夹了块肉,大孬子叔说帮我介绍客户。
我也打算换份工作,超市的工作没什么前途。东东接着说,有个朋友开烤鸭店,让我一起去帮忙、边学。
秋芳看着两个儿子,欣慰地点点头:好,你们都好好干。妈还能做几年家政,攒点钱帮衬你们。
妈,对不起,让您操心了。庆忠低声说,我和美美...其实后来联系过,她去看心理医生了。她说等她治好了,如果我还愿意,也许...
秋芳拍拍儿子的手:顺其自然吧,孩子。人生路长着呢。
晚饭后,秋芳独自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高楼大厦。她想起新屋村的稻田,想起中道憨厚的笑容,想起小鱼体贴的眼神,想起美美无助的泪水...
这个时代变化太快,快得让人措手不及。没有族长主持公道,没有乡约规范行为,每个人都在迷茫中摸索前行。但无论如何,生活总要继续,就像新屋村年复一年播种收获的稻谷,生生不息。
窗外的上海华灯初上,霓虹闪烁。这个国际大都市里,有多少像他们一样的外乡人,带着自己的故事和创伤,在这里挣扎、希望、生存
秋芳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屋里。儿子们正在看春晚,小品逗得他们哈哈大笑。这一刻的温馨,让她觉得所有的苦难都是值得的。
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也许,会有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