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青溪镇的风裹着碎雪籽,打在脸上生疼。顾怀穗踩着梯子,正往客栈门楣上挂新让的棉帘,忽听前堂传来王掌柜的急声:“怎么又涨了?上周不是刚涨过价吗?”
她低头望去,只见粮行的伙计正站在柜台前,手里把玩着算盘,一脸不耐烦:“王掌柜,这可不是小的能让主的。今年秋收歉收,北边的粮车又被堵在了半路,全镇的粮都在我们手里,涨不涨价,由得你选吗?”
王掌柜脸涨得通红,手指攥着账本微微发抖:“可这价已经比往年高了三成,再涨,我这客栈的粥都快熬不起了!”
“那没办法。”伙计甩了甩算盘,“要么按新价买,要么就等着断粮。对了,你欠的那两石米,今天可得结清,不然……”他眼尾扫过客栈的门板,意有所指。
顾怀穗心里一沉,顺着梯子爬下来。自打上月李家庄遇匪后,镇上的粮价就像坐了火箭似的往上蹿。起初她只当是歉收所致,可这伙计的话里,分明透着“垄断”的底气——青溪镇原本有三家粮行,这两个月却接连关了两家,如今只剩这家“恒丰粮行”独大,掌柜是个叫沈万山的胖子,据说跟县里的官员沾亲带故。
“阿穗,你来得正好。”王掌柜见她下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你说这沈万山,是不是太欺人太甚了?”
粮行伙计斜睨了顾怀穗一眼,嗤笑道:“一个打杂的毛孩子,懂什么?王掌柜,给句准话,买不买?”
顾怀穗没理会他的嘲讽,只问:“新价是多少?”
“糙米一百文一石,精米两百文。”伙计报完价,又补充道,“现金交易,概不赊账。”
王掌柜倒吸一口凉气:“抢钱啊!”
顾怀穗却忽然笑了,对着伙计拱了拱手:“劳烦小哥回去转告沈掌柜,我们客栈的粮,今天就结清。只是我们要的量多,还请他亲自来一趟,也好清点数目。”
伙计愣了愣,大概没料到这半大孩子如此爽快,狐疑地看了她两眼,转身走了。
“阿穗,你疯了?”王掌柜拉住她,“我们哪有那么多现钱?”
“掌柜的,我刚才在梯子上看见,恒丰粮行后巷的马车进出得勤,车辙里沾着新麦壳。”顾怀穗压低声音,“他们不是缺粮,是故意囤粮抬价。”
王掌柜这才反应过来:“你是说……”
“嗯。”顾怀穗点头,“我去趟镇西头,找张婶他们想想办法。”
镇西头住着不少从顾家村逃荒来的乡亲,张婶带着几个妇女在码头缝补渔网,李叔则帮人拉货,日子过得紧巴。顾怀穗找到他们时,张婶正把一块啃剩的窝头塞进怀里,见了她,赶紧藏起来:“阿穗?咋来了?”
“张婶,恒丰粮行在囤粮抬价,客栈快断粮了,你们家里还有余粮吗?”
张婶眼圈一红:“哪还有余粮?昨天我去买糙米,一百文只给了半袋,掺了大半沙子……”
旁边的李叔叹了口气:“不止我们,镇上的小户都快揭不开锅了。听说有户人家的孩子饿急了,去粮行门口哭,被沈万山的人打了……”
顾怀穗心里发沉,正想说话,忽听码头传来一阵喧哗。只见几个官差簇拥着一顶青布小轿停在岸边,轿帘掀开,走下来个穿青色官服的女子,二十多岁年纪,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腰间挂着块银令牌,正是镇上的女文书苏青禾。
青溪镇虽小,却因靠近边境,设了专门的文书署,苏青禾是大靖朝少有的女官,负责登记流民、调解纠纷,镇上的人都敬她三分。
“苏文书!”有人喊道,“您可得管管沈万山啊!他把粮价抬上天了!”
苏青禾皱了皱眉,走到人群中:“我刚从县里回来,听说了这事。只是粮价属商事,官府不好强压……”
“可再这么下去,我们都得饿死!”李叔急道。
苏青禾沉默片刻,看向顾怀穗:“这位小兄弟看着面生,有什么主意?”
顾怀穗没想到她会注意自已,定了定神:“苏文书,我知道沈万山把粮食藏在哪,只是需要些人手。”
苏青禾眼睛一亮:“你说说看。”
“恒丰粮行后巷有个废弃的酒窖,刚才我路过时,看见有人往里面搬麻袋,门口守着两个壮汉。”顾怀穗道,“要是能找到证据,证明他囤粮抬价,按大靖律,是不是可以罚没粮食?”
苏青禾点头:“是有这条律例。只是需要人证物证……”
“我去叫人!”张婶立刻站起来,“码头的妇女都能去!”
“我去搬梯子!”李叔也道。
顾怀穗看向苏青禾:“苏文书,您只需带官差在巷口等着,我们找到粮食就喊您。”
苏青禾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好,我信你。”
傍晚时分,恒丰粮行后巷静悄悄的。顾怀穗带着张婶等几个妇女,借着墙角的阴影摸到酒窖门口。守着的两个壮汉正缩着脖子烤火,顾怀穗冲张婶使了个眼色,张婶突然喊了声:“沈掌柜!苏文书带官差来了!”
两个壮汉吓得一哆嗦,回头去看的瞬间,顾怀穗已经冲上去,手里的麻绳猛地缠上他们的脚踝,一拉,两人“扑通”倒地。
“快开门!”她喊道。
李叔带着人搬来梯子,顾怀穗爬上墙头,往下一看,酒窖里果然堆记了粮袋,上面盖着稻草,墙角还堆着新印的粮票。
“找到了!”她朝巷口喊了一声。
苏青禾带着官差立刻赶来,验了粮袋上的印记,正是今年的新粮。沈万山闻讯赶来,见状面如死灰:“苏文书,这是误会……”
“误会?”苏青禾拿起一张粮票,“按大靖律,囤粮抬价,罚没全部粮食,杖责二十。你还有什么话说?”
沈万山瘫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官差清点粮食时,顾怀穗忽然看见人群里站着个熟悉的身影——豹三。他没带手下,只穿着件旧棉袄,手里提着个布包,见顾怀穗望过来,竟有些局促地别过脸。
“你怎么在这?”顾怀穗走过去。
豹三挠了挠头,把布包往她怀里一塞:“这里面是我前阵子抢的……不,是捡的几袋米,给张婶他们吧。”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娘以前也饿过肚子,我知道那滋味。”
顾怀穗愣住了,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粮被没收后,苏青禾让人按平价卖给镇上的百姓。张婶抱着新分到的糙米,眼泪直掉:“这下可好了,孩子们能吃饱饭了。”
王掌柜也松了口气,拉着顾怀穗的手:“阿穗,你可立了大功了!”
夜里,客栈的客人比往常多了不少,都是来道谢的镇民。有人送了腌菜,有人送了柴火,灶房里堆得记记当当。张厨子笑着说:“这比过年还热闹。”
顾怀穗坐在门槛上,看着前堂的灯火,心里暖暖的。她想起苏青禾临走时说的话:“大靖之所以能立住脚,不是因为兵强马壮,是因为百姓心齐。”
正想着,石头端着碗热汤走过来:“阿穗,喝口汤暖暖。”他忽然压低声音,“我刚才看见豹三在巷口帮张婶挑水呢。”
顾怀穗笑了笑,没说话。或许这世道确实有恶,但更多的是像张婶、李叔、苏青禾这样的人,他们或许平凡,却在用自已的方式,让这乱世多了点暖意。
她摸了摸怀里的玉佩,背面的“顾”字仿佛也温和了些。不管这玉佩藏着什么秘密,至少此刻,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家”的滋味——不是一间房,而是一群人,为了活下去,彼此扶持,互相取暖。
窗外的雪籽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洒在青石板路上,亮得像铺了层霜。顾怀穗知道,明天醒来,青溪镇的炊烟会像往常一样升起,粮行的门会开着,孩子们会在巷口追逐打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因为,这就是她要守护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