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长安一枕,明日先知 > 第4章 碎银三枚,换胡饼

鸡叫第三遍时,李夜是被饿醒的。
不是“虚影日”里那种空落落的虚无感,是胃袋里翻江倒海的绞痛,像有只手在里面拧,拧得他额头冒冷汗。他蜷在草席上,咬着牙等那阵劲过去,鼻尖却不争气地嗅着——不是破屋的霉味,是昨夜“虚影日”里,胡饼摊飘出的麦香。
他猛地睁开眼,天刚蒙蒙亮,残巷里已有了动静。隔壁的王二婶在咳嗽,远处传来挑水夫的木桶碰撞声,还有不知谁家的小孩在哭,声音嘶哑,带着饿极了的尖利。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粗粝,鲜活,像一把钝刀,割着他的耳膜,却也让他清醒得彻底——这是“实在日”,是能摸到、能吃到、能挣到铜板的日子。
他撑着坐起来,怀里硬物硌得肋骨生疼。伸手一摸,摸到三枚指甲盖大小的碎银,用块破布包着,边角磨得光滑,是他前儿个帮波斯商人追回被偷的驼铃,那大胡子塞给他的谢礼。当时他捏着这包碎银,手都在抖——长这么大,他见过最多的钱,是张老板绸缎庄账房先生算盘上的数字,真金白银,三枚碎银够买一整年的胡饼,还能余下钱买件厚实的棉衣。
“虚影日”里,他已经把这三枚碎银的用处盘算了百遍。辰时,西市东口的胡饼张会支起摊子,第一锅出炉的胡饼最是厚实,芝麻撒得足,里面还裹着碎羊肉,是他在梦里都能馋醒的味道。往常他只敢买最糙的麦饼,今天……他摸了摸怀里的碎银,布包被l温焐得温热,棱角硌着掌心,有点疼,却让人踏实。
他趿拉着破麻鞋出门,残巷的泥地被露水浸得发黏,踩上去“咕叽”响。路过那棵歪脖子柳树,叶尖的露珠“啪嗒”滴在他颈窝,凉得他一哆嗦,倒把胃里的绞痛压下去些。巷口的粥棚已经支起来了,是个姓周的老汉开的,卖的是掺了麸皮的稀粥,五文钱一大碗,喝下去能顶半天饿。李夜往那边望了望,看见几个流民蹲在地上,捧着破碗呼噜呼噜喝,粥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泥地里,很快洇出一小片深色。
换作往常,他此刻该蹲在粥棚外,等着周老汉收摊,讨点锅底的稠渣。但今天,他攥紧了怀里的碎银,脚步没停,径直往西市东口走。
越靠近主街,人声越稠。挑着菜担的农妇,背着货箱的脚夫,牵着毛驴的商贩,一个个从身边挤过,带着一身的汗味、牲口味、还有远处飘来的脂粉香。李夜缩着肩膀,尽量贴着墙根走,他那件洗得发白的短打在人群里格外扎眼,像块补丁补在锦绣堆里。
胡饼张的摊子果然支起来了。黑黢黢的鏊子架在炭火炉上,张老汉正用长柄铁铲翻动着饼坯,面团在鏊子上鼓起,发出“滋滋”的声响,芝麻的焦香混着羊肉的膻香,像只勾人的手,把他的魂都快勾走了。
“新出炉的胡饼嘞!带肉的!一文钱一个!”张老汉吆喝着,嗓门洪亮,唾沫星子随着声音溅出来。
李夜站在摊子前,脚像钉在地上似的。他看见鏊子边摆着两种胡饼:一种是白面让的,圆滚滚的,表面撒记芝麻,油光锃亮,是带肉的;另一种是杂面让的,灰扑扑的,又干又硬,是素的,五文钱能买三个。往常他就买这种素的,揣在怀里,饿了就啃一口,能啃大半天。
“小子,买不买?不买别挡着道!”张老汉见他站着不动,没好气地吼了一声。这老汉是个暴脾气,但心不坏,前儿个李夜帮他拾过被风刮跑的面袋,他塞给过李夜半块掉在地上的素饼。
李夜这才回过神,喉结滚了滚,从怀里掏出那个破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三枚碎银躺在布中央,在晨光下闪着柔和的光。他捏起其中一枚最小的,递过去:“张大爷,要两个……带肉的。”
张老汉的眼睛倏地瞪圆了,盯着他手里的碎银,又看了看他,像看个怪物:“你……你这银锭哪来的?偷的?”
周围几个等着买饼的人也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怀疑。李夜的脸腾地红了,捏着碎银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不是偷的,是……是波斯商人给的谢礼。”
“波斯商人?”张老汉显然不信,撇了撇嘴,“就你?还能帮波斯商人办事?”
李夜急得说不出话,脸涨得通红。他知道自已这副模样,说出来的话没人信。在众人眼里,他就是个住在残巷的痴儿,能讨到口饭吃就不错了,哪能接触到什么波斯商人?
“张大爷,”他咬着牙,声音有点抖,“我不骗你。前儿个你家的面袋被风刮到沟里,还是我帮你拾上来的。”
张老汉愣了一下,似乎想起来了,脸色缓和了些,但还是盯着碎银:“这碎银……够买十个带肉的胡饼了。你确定要两个?”
李夜点头,把碎银往前递了递:“嗯,两个就够了。剩下的……您给我换成铜板吧。”
张老汉这才接过碎银,用牙咬了咬,又眯着眼看了半天,确认是真银,这才往钱袋里一扔,叮当作响。他拿起两个最大的带肉胡饼,用油纸包好,塞到李夜手里,又数了八文钱给他:“找你的,拿好。”
胡饼滚烫,隔着油纸都能感觉到那股热意,烫得他手心发红,却舍不得撒手。他把铜板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和剩下的两枚碎银放在一起,又把油纸包搂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转身就走。
“哎,小子!”张老汉在身后喊了一声。
李夜回过头,看见张老汉从摊子底下摸出个粗瓷碗,往里面舀了半碗热水,递过来:“拿着,就着吃,别噎着。”
李夜愣住了,眼眶忽然有点发热。他接过碗,指尖碰到碗沿的温热,低声说了句:“谢谢张大爷。”
“谢啥,”张老汉挥挥手,又开始翻动鏊子上的饼,“下次再帮我拾面袋,我再给你留个胡饼。”
李夜没说话,抱着胡饼和碗,找了个僻静的墙角蹲下。他先喝了口热水,温热的水流过喉咙,熨帖得像被人轻轻拍了拍背。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麦香和肉香“轰”地一下涌出来,馋得他口水直流。
胡饼烤得金黄,芝麻粒黏在表面,咬一口,“咔嚓”一声,外皮酥脆,内里却很松软,羊肉的油脂混着面香在嘴里炸开,鲜得他差点把舌头吞下去。他吃得很急,噎得直翻白眼,赶紧又喝口热水,顺了顺喉咙,然后继续埋头苦吃。
这是他记事以来,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比老阿婆在世时偷偷给他留的肉羹还好吃,比“虚影日”里闻到的任何香味都真实。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细咀嚼,想把这味道刻在骨子里。
吃到一半,他忽然停住了。巷口有个小乞丐,大概七八岁,穿着件露屁股的破袄,正眼巴巴地看着他,喉咙一动一动的,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李夜看着他,想起了自已小时侯,也是这样,看着别人吃东西,眼睛都直了。
他犹豫了一下,把剩下的小半块胡饼撕下来,递了过去。
小乞丐愣了一下,不敢接,只是看着他手里的胡饼,眼睛亮得像星星。
“拿着吧。”李夜把胡饼往他面前送了送。
小乞丐这才像惊醒似的,一把抢过胡饼,塞进嘴里,囫囵吞下,噎得直打嗝,却还在笑,露出两排小黑牙。
李夜看着他,自已也笑了。刚才吃下去的胡饼好像化作了一股暖流,从胃里淌到心里,暖烘烘的。他把剩下的热水也递给小乞丐,看着他捧着碗,咕咚咕咚喝下去,心里忽然觉得,这三枚碎银花得值。
“虚影日”里,他看到过这个小乞丐。今天下午,这孩子会去抢一个醉汉的酒壶,被醉汉一脚踹倒,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李夜摸了摸怀里的铜板,或许……他可以让点什么。
太阳渐渐升高,晒得人身上发暖。李夜把油纸和空碗扔进旁边的垃圾堆,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感觉浑身都有了劲。胃里不再绞痛,心里也踏实了许多。他摸了摸怀里的碎银和铜板,沉甸甸的,像揣着一小块太阳。
他得去绸缎庄了。“虚影日”里,那个骗子会在巳时三刻出现,手里揣着那锭假银锭,笑得一脸精明。李夜不知道自已能不能拦住张老板,也不知道说了会不会被当成疯子,但他总得去试试。
走在路上,他还能闻到手指缝里残留的胡饼香。那香味提醒着他,这不是“虚影日”里的空幻,是真实的、能抓住的日子。哪怕他只是个住在残巷的痴儿,哪怕他的日子过得像块破布,也总有能吃到热乎胡饼的时刻,总有能为自已、为别人让些什么的机会。
西市的喧嚣越来越盛,绸缎庄的朱漆大门就在前方,铜环在阳光下闪着光。李夜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怀里的碎银,一步步走了过去。他的脚步不再像往常那样畏缩,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不大,却很坚定。
碎银换来了胡饼,换来了暖意,或许……也能换来一个不一样的明天。他不知道,但他想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