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冰天雪地中向北疾驰了三天两夜,窗外的景色从灰黄的平原逐渐变成覆盖着厚厚积雪的林海雪原。凛冽的寒气仿佛能透过车窗缝隙钻进来。
张建军裹紧了军大衣,闭目养神,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出发前紧急调阅的万吨水压机图纸。
主缸密封,尤其是那个关键的“斯特封”结构,是这次故障的核心。苏联原厂图纸语焉不详,国内资料更是空白。
他身边坐着专家组其他成员,有来自第一重型机械厂的总工吴工,头发花白,眉头紧锁;有机械部设计院的高工,戴着厚厚的眼镜,不停翻着笔记。
还有几位经验丰富的老技师,都沉默着,气氛凝重。万吨水压机,国之重器,谁都知道这担子的分量。
“呜——!”
汽笛长鸣,列车缓缓停靠在龙江站。
站台上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几个穿着厚厚棉军大衣的人影早已等候多时,为首的是龙江重型机械厂厂长赵铁山,国字脸冻得通红,眼中布满血丝。
“张组长!可把你们盼来了!”赵铁山大步上前,一把握住张建军的手,力道很大,带着急切和焦虑,“情况比电报里说的还糟!那大家伙彻底趴窝了!苏联专家列昂尼德前天就走了,撂下一句‘结构缺陷,无法修复’!工期火烧眉毛啊!”
“赵厂长,先看现场。”张建军的声音被寒风吹得有些飘,但异常沉稳。
几辆军用吉普碾过厚厚的积雪,驶入戒备森严的厂区。
巨大的厂房内,一台钢铁巨兽匍匐着——万吨自由锻造水压机。它像一座钢铁山峰,冰冷、沉默,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此刻,它庞大的活动横梁悬停在半空,下方的主工作缸区域,几个巨大的检修孔敞开着,露出内部复杂的结构。
地上油污混合着融化的雪水,一片狼藉。浓重的机油味和金属冰冷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问题就在主缸密封。”赵铁山指着主缸上方一个巨大的、结构异常复杂的密封腔体,“三组斯特封,最上面一组泄露最厉害,高压乳化液像喷泉一样往外呲!”
“列昂尼德拆开看了,说密封环磨损变形,但关键是他怀疑密封槽设计就有问题,配合间隙不对,磨损是必然的,没法修,除非换整个主缸顶盖!”他声音嘶哑,带着绝望,“换顶盖?那得把上面几千吨的活动横梁吊起来!工期至少拖半年!几个重点型号的炮管锻坯全卡在这儿了!”
专家组围了上去。吴工拿着强光手电,探头往里看,眉头拧成了疙瘩:“这结构…太复杂了,空间又小,不好下手啊!”
“密封槽的加工精度要求极高,原厂图纸只给了公差范围,没给具体配合参数…”设计院的高工翻着带来的资料复印件,一筹莫展。
“看这磨损痕迹,不光是密封环的问题,导向套好像也有偏磨…”一位老技师眯着眼观察。
议论声嗡嗡作响,焦虑在蔓延。列昂尼德“结构缺陷”的定论像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张建军没说话。他走到巨大的主缸旁,冰冷刺骨的钢铁触感透过手套传来。他示意旁边的工人:“手电给我。”
强光手电的光柱刺入幽深的密封腔体。张建军半个身子几乎探进检修孔,目光一寸寸扫过那些布满油污、结构精巧又无比复杂的金属构件。
巨大的“斯特封”密封环、泛着冷光的导向套、迷宫般的回油槽道、承载着万吨压力的厚重缸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寒风从厂房屋顶的缝隙灌入,发出呜呜的声响。赵铁山和专家组成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张建军的手电光柱停住了,聚焦在导向套内壁靠近密封槽根部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区域。
那里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不同于正常机加工痕迹的纹路,很浅,像是金属在巨大压力下产生的极其微小的屈服形变。
张建军又迅速将光扫向密封槽底部边缘,对比着脑海中那份模糊的苏联图纸。
图纸上标注的密封槽底部过渡圆弧是r3,但眼前实物…那极其细微的形变位置和走向,似乎暗示着实际加工可能更接近r2甚至更小!
一个极其细微的加工偏差!正是这个细微的偏差,在万吨级的周期性冲击载荷下,导致应力在局部高度集中,最终传递到密封环上,造成了异常磨损和泄露!
这不是简单的密封环磨损,更不是列昂尼德轻飘飘一句“结构缺陷”能概括的!
这是核心承力结构在极限工况下暴露出的、极其隐蔽的应力集中点!是设计与制造精度在极端条件下的脆弱平衡被打破!
“找到原因了。”张建军直起身,声音不大,却像惊雷在寂静的厂房里炸开,盖过了呼啸的风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绝处逢生的希冀。
“不是结构缺陷,”张建军斩钉截铁,手指精准地指向刚才光照的位置,“是这里!导向套与密封槽根部过渡区,原设计r3过渡圆弧,实际加工可能不足r2!”
“在极限压力下形成微观应力尖峰,导致金属局部屈服形变,进而引发导向套轻微偏磨,最终传导破坏了密封环的配合!”
张建军目光扫过震惊的众人,尤其是那位设计院高工:“立刻复核我们带来的所有原厂图纸,重点查这个过渡区的标注尺寸和实际测量数据!吴工,组织人,想办法在不拆大件的前提下,给我测出这个位置的精确尺寸和形变量!要快!”
“另外,”张建军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硬,“准备高标号红丹粉和刮研工具。密封环和导向套的修复方案,等数据出来,我来定!”
厂房里死寂一片,只有寒风在呜咽。
赵铁山张着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技术组长,看着他沉静却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和敬畏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
列昂尼德判了死刑的巨兽,在他手里,似乎看到了一丝撬开生门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