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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昕
第一章
坳背村的阴影
坳背村陷在群山褶皱里,像块被老天爷遗忘的脏抹布。
六月的太阳刚爬过东边的山尖,雾气还没散尽,泥土裹着猪粪的腥气就漫了满村,黏在人皮肤上,闷得人喘不过气。
唐夭背着半篓刚割的猪草,赤脚踩在布满碎石的土路上,鞋底早被磨得薄如蝉翼,尖锐的石子硌得脚心发疼,她却连皱眉的力气都省了——从记事起,疼就是这村子给她的第一份礼物。
刚到院门口,就听见奶奶的骂声从堂屋飘出来,像根淬了毒的针:死丫头片子,割这点猪草要磨蹭到晌午是等着我老婆子给你端饭呢!
唐夭没应声,低头把猪草倒进猪圈。
圈里的老母猪哼哧着凑过来,肥大的身子撞得木栅栏吱呀响,她盯着猪食槽里混着糠的稀汤,忽然想起昨天在学校,林老师给她的那块红糖——是城里来的志愿者送的,林老师自己没舍得吃,裹在油纸里塞给她,说夭夭正长身体,别总饿着。
那甜味还在舌尖没散,后背就挨了一棍。
奶奶拄着拐杖站在身后,皱巴巴的脸拧成一团:发什么呆猪喂完了就去挑水!水缸见底了看不见养你这么大,除了吃就是睡,将来谁要你
唐夭咬着下唇,把刚到嘴边的我还要写作业咽了回去。
她知道说没用,在这个家里,她的作业永远比不上挑水、喂猪、给弟弟洗尿布——哪怕弟弟早在三年前就没了,奶奶还是习惯把给弟弟挂在嘴边,仿佛她活着,就是为了填补那个没留住的男娃的空缺。
母亲坐在灶台边烧火,柴火噼啪响,映得她半边脸发黄。
她看着唐夭被打,手里的火钳顿了顿,却没说话,只是把灶膛里的柴拨得更旺了些。
烟从灶口冒出来,呛得唐夭咳嗽,母亲才低声说了句:快点挑吧,晚了山路不好走。
没有疼惜,没有安慰,只有一句快点。
唐夭弯腰捡起墙角的水桶,扁担压在肩上,勒得生疼。
她走出院门时,看见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烟杆上的火星明灭,他瞥了她一眼,像看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嘴里嘟囔着:养个丫头片子就是赔钱,不如早点找个人家,还能换点彩礼。
唐夭脚步顿了顿,攥紧了手里的桶绳。
她知道父亲说的是真的,村里像她这么大的姑娘,大多早就不读书了,要么在家干活,要么等着媒人上门。
只有她,在林老师的坚持下,还在念初中——林老师说她聪明,说她不该困在这山里,说夭夭,你要考出去,去看外面的世界。
林老师是去年来的支教老师,二十出头,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说话时眼睛亮得像星星。
她第一次见唐夭,就拉着她的手说:你的名字叫‘夭’不好,‘夭’是夭折的意思,我们夭夭要长命百岁,要活得亮堂。那天,林老师给她补了一下午的课,还教她写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得格外认真。
从那以后,唐夭就把林老师当成了救命稻草。
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把家里的活干得差不多,再一路跑着去学校,课间不休息,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做题;放学回家的路上,她会在田埂上背课文,借着夕阳的光,把老师讲的重点在心里过一遍。
她的课本被翻得卷了边,笔记写得密密麻麻,每次考试,她都是年级第一——这是她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家里,唯一能抓住的光。
挑水的地方在村头的井边,要走二里地。
唐夭把水桶放进井里,看着井水映出自己的影子:又瘦又小,头发枯黄,额头上还沾着泥点。
她想起林老师说的外面的世界,想起老师给她看的照片:高楼大厦,宽阔的马路,还有穿着校服的学生在操场上跑步,笑得那么开心。
她伸手碰了碰井水,冰凉的水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让她清醒了些。
她不能像村里其他姑娘一样,她要考高中,要考大学,要离开这里——为了自己,也为了林老师的期待。
挑着水往回走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
山路陡峭,她走得小心翼翼,桶里的水晃出来,洒在裤腿上,晒干后会留下白印子。
路过学校时,她看见林老师站在门口,似乎在等她。
夭夭!林老师朝她挥手,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昨天给你留的数学题,你做了吗我看你课间一直在忙,没来得及问你。
唐夭把水桶放在路边,快步走过去。
她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递过去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林老师的手——林老师的手很暖,不像她的,总是冰凉的。
林老师翻开作业本,看着上面工整的字迹,眼睛弯了起来:都做对了!夭夭真厉害,这道附加题很难,班里好多男生都没做出来呢。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是带花纹的圆珠笔,这个给你,你之前的笔都快没墨了。
唐夭看着那支笔,喉咙发紧。
她知道这支笔不便宜,林老师的工资很少,大多都用来给学生买文具了。
她想说我不要,可林老师已经把笔塞进了她手里:拿着吧,好好学习,下个月就要中考了,加油。
林老师,唐夭捏着笔,小声问,我……我能考上县重点吗
林老师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能!夭夭这么努力,一定能考上。等你考上重点高中,将来就能考大学,去城里读书,到时候你还能回来看老师,给老师讲城里的故事,好不好
唐夭用力点头,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看着林老师眼里的光,忽然觉得肩上的扁担不那么沉了,脚下的路也不那么难走了。
她想,只要能考上高中,只要能离开这里,再苦再累都值得。
可她没料到,命运的手,早已在暗处织好了一张网,等着把她拉回更深的黑暗里。
那天晚上,唐夭做完作业时,已经是深夜了。
她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小破屋——其实就是杂物间里隔出来的一块地方,堆着粮食和农具,只有一张铺着稻草的硬板床。
她刚躺下,就听见堂屋里传来父亲和奶奶的说话声。
李老棍那边托媒人来说了,父亲的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地传进唐夭耳朵里,愿意给三万块彩礼,说只要唐夭肯嫁,下个月就办婚事。
奶奶的声音带着兴奋:三万块这么多正好能给你弟弟盖房——哦不对,是给咱家盖房,将来再给你找个媳妇。行,这事儿就这么定了!那丫头片子也十六了,该嫁人了,留着也是浪费粮食。
可是……她还在读书,林老师那边……母亲的声音插进来,带着一丝犹豫。
读什么书!父亲打断她,一个丫头片子,读再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嫁人林老师那边我去说,她一个外乡人,还能管咱们家的事
唐夭躺在稻草上,浑身的血都凉了。
三万块,她就值三万块,就值一个给老光棍当媳妇的名额。李老棍她知道,五十多岁,又矮又胖,脸上有一道疤,听说之前娶过两个媳妇,都被他打跑了。
村里的人都怕他,没人愿意跟他来往。
她想冲出去反驳,想喊我不嫁,想说我要考高中,可她不敢。
她知道父亲的脾气,知道奶奶的拐杖有多硬,她要是敢反抗,只会换来更重的打。
黑暗里,她摸到枕头下的那支圆珠笔,是林老师给她的。
笔身的花纹硌着手心,她忽然想起林老师说的夭夭,你要考出去,想起夕阳下田埂上的背书声,想起课本上那些关于未来的句子。
不,她不能嫁。她要逃,要离开这个吃人的村子。
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住了,坳背村陷入一片漆黑,只有偶尔传来的狗吠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唐夭攥紧了手里的笔,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却让她更加清醒——她的路,只能自己走,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得闯出去。
初昕
第二章
火与光的代价
烟味是从后窗飘进来的。
唐夭蜷缩在柴房的角落,手脚被粗麻绳捆得发紧,嘴里塞着奶奶的旧帕子,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响。
柴房里堆满了晒干的玉米杆,空气里满是灰尘和干草的味道,她挣扎着蹭到窗边,透过木板的缝隙往外看——堂屋的灯亮着,隐约能看见李老棍的影子,他正坐在桌边喝酒,手里拿着个搪瓷碗,时不时跟父亲碰一下,笑声粗哑得像破锣。
……明天就把人送过去,三万块一分不能少。李老棍的声音飘进来,带着酒气,那丫头片子长得俊,我不亏。
父亲的声音透着谄媚:是是是,您放心,她跑不了,我把她锁得严严实实的。
唐夭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连呼吸都疼。
她看着窗缝外的月亮,想起林老师昨天还跟她说:夭夭,中考成绩快出来了,我帮你查了,县重点的分数线你肯定能过,等通知书到了,咱们一起去镇上领。
那时候阳光正好,林老师的白衬衫被风吹得轻轻晃,眼里满是期待。
可现在,她却要被卖给一个老光棍,一辈子困在这山里,像村里那些麻木的女人一样,生孩子、喂猪、干农活,直到被生活磨成一堆枯骨。
不,她不能这样。
唐夭的目光扫过柴房里的东西:角落里有个煤油灯,灯芯还亮着,旁边堆着一捆晒干的麦秸。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心里冒出来——放火。
只有混乱,她才有机会逃。
她一点点往煤油灯的方向挪,麻绳磨得手腕生疼,她却顾不上。
终于,她蹭到了灯边,用被捆住的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灯盏——温度很高,烫得她指尖发麻。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把灯盏推倒在地。
煤油洒在麦秸上,瞬间燃起了火苗。
橘红色的火舌飞快地舔舐着干草,噼啪作响,烟越来越浓,呛得唐夭剧烈咳嗽。
着火了!外面传来母亲的尖叫,紧接着是桌椅碰撞的声音,柴房着火了!夭夭还在里面!
唐夭听见父亲和李老棍冲过来的声音,她赶紧往柴房深处躲,躲在一堆玉米杆后面。
门被踹开了,父亲拿着水桶冲进来,看见火已经烧得很大,又赶紧退了出去。
先救火!别让火蔓延到堂屋!奶奶的声音带着慌乱,那丫头片子死不了,烧不死她!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柴房后面的小窗户——那是她早就观察好的,窗户很小,但她身子瘦,能钻出去。
她趁着所有人都在救火,拼命用肩膀撞窗户上的木板,木板年久失修,被她撞了几下就松了。
她钻出去的时候,衣服被木板勾破了,后背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疼得她龇牙咧嘴。
她不敢回头,朝着学校的方向拼命跑——她要找林老师,只有林老师能帮她。
山里的夜很黑,没有月亮,只有星星的微光。
唐夭跑在田埂上,脚下的石子硌得她脚心出血,她却像没感觉到一样,只是一个劲地跑。
风在耳边呼啸,身后传来父亲和李老棍的喊声: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恐惧像一只手,紧紧攥着她的心脏,她跑得更快了,肺里像要炸开一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终于,她看见了学校的灯光——林老师还在。
她冲进学校的院子,看见林老师正坐在教室里批改作业,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像一束温暖的光。
林老师!唐夭扑到门口,声音沙哑,救我……他们要把我卖给李老棍……我放火逃出来的……
林老师看见她满身是伤、狼狈不堪的样子,脸色一下子变了。
她赶紧跑过来,解开唐夭身上的麻绳,又掏出帕子给她擦脸上的灰:夭夭别怕,有老师在。你先躲到教室后面的储物间里,我去应付他们。
储物间很小,堆满了旧课本和教具。
林老师把唐夭藏进去,又搬了几个箱子挡在门口:你千万别出声,等他们走了,我带你去镇上,去派出所报案,他们不能强迫你嫁人。
唐夭点点头,眼泪掉了下来:林老师,谢谢你……
傻孩子,谢什么。林老师摸了摸她的头,眼里满是心疼,你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林老师刚走出储物间,就听见院子里传来李老棍的声音:林老师,你看见唐夭了吗那丫头片子放火逃跑,我得把她带回去。
唐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透过箱子的缝隙往外看——林老师挡在教室门口,脸色很沉:李大爷,买卖婚姻是犯法的,你不能这么做。夭夭是我的学生,我不能让你把她带走。
犯法李老棍笑了,醉醺醺地往前走了几步,这村里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乡人管。你要是识相,就把人交出来,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我不会让你带走她的。林老师的声音很坚定,我已经给镇上的派出所打电话了,他们马上就来。你要是再闹,就等着被抓吧。
李老棍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林老师会报警。
他看了看林老师,又看了看教室,突然冲了过去:我看你是找死!
林老师一把推开他,朝着储物间的方向喊:夭夭,从后门跑!沿着山路往镇上跑,别回头!记住,一定要好好读书,一定要走出去!
唐夭听见林老师的话,眼泪汹涌而出。
她知道林老师是在为她争取时间,她不能辜负林老师。
她咬着牙,从储物间的后门钻出去,沿着学校后面的小路往镇上跑。
她跑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林老师的尖叫,传来李老棍的怒骂,还有村民的起哄声——他们是来帮李老棍的,在这个封闭的村子里,外人永远是错的,规矩永远是对的。
唐夭不敢回头,只是拼命跑。
她的脚已经磨出血了,每跑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可她不敢停。
她想起林老师的白衬衫,想起林老师眼里的光,想起林老师说夭夭,你要走出去。
她一定要走出去,一定要活着,才能不辜负林老师的牺牲。
天快亮的时候,唐夭跑出了大山。
她站在国道旁,看着远处镇上的灯光,那些灯光很亮,像星星落在了地上。
她的衣服破了,身上到处是伤,脚上的血把草鞋都染红了,可她却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发芽——那是希望。
她不知道林老师怎么样了,不知道父亲和李老棍会不会追上来,不知道前面的路该怎么走。
但她知道,她终于逃出了坳背村,逃出了那个吃人的地方。
太阳从东边的山尖探出头来,金色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暖烘烘的。
唐夭蹲下来,抱着膝盖,哭了很久。哭完之后,她擦干眼泪,朝着镇上的方向走去。
她得活下去,得找个地方住,得继续读书。
这是她对林老师的承诺,也是对自己的承诺。
只是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林老师为了保护她,付出了怎样惨痛的代价。
她更不知道,坳背村的阴影,并没有因为她的逃离而消失,反而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再次将她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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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在晨光里,脚步虽然踉跄,却异常坚定。
她的身后是黑暗的大山,身前是明亮的城镇,而她的心里,藏着一束永不熄灭的光——那是林老师用生命为她点亮的,指引她走出黑暗的光。
初昕
第三章
县城里的微光
县城的柏油路烫得能粘住鞋底,唐夭背着半旧的布包,站在十字路口,看着来来往往的汽车和行人,有些发懵。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高楼,这么宽的路,连空气里都没有坳背村那股挥之不去的土腥味,却多了些她不熟悉的汽油味和食物香气。
布包里只有两件换洗衣物、林老师给的笔记本和那支圆珠笔,还有她逃跑时揣在怀里的几十块钱——那是她攒了很久,想用来买中考资料的钱。
现在,这些钱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她得先找个地方住,找份工作。
唐夭沿着街边走,看见餐馆就进去问招不招人,可老板们要么嫌她年纪小,要么看她满身是伤、衣着破旧,摇着头让她走。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她走到一家叫家常小馆的餐馆门口,老板娘正在收拾桌子,看见她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问:丫头,你找工作
唐夭赶紧点头,声音有些发颤:阿姨,我能干活,洗碗、端盘子都行,我不要太多工资,能管吃管住就好。
老板娘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看见她手上的老茧和脚上的伤,叹了口气:行吧,我这儿正好缺个洗碗工,一个月一千二,住后厨旁边的小杂物间,干不干
干!谢谢阿姨!唐夭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后厨很小,油腻的灶台挨着洗碗池,水流细细的,总是冲不干净碗上的油污。
唐夭每天从早上十点忙到晚上十点,要洗几百个碗,手上的皮肤很快就泡皱了,裂开了一道道小口子,沾到洗洁精就钻心疼。
可她不敢停,她知道这份工作是她在县城的唯一落脚点。
杂物间更小,只有一张铺着稻草的小床,堆满了土豆和白菜,夜里能听见老鼠跑过的声音。
但唐夭已经很满足了,至少这里不用被打骂,不用被卖掉。
每天晚上关店后,她就坐在床上,借着手机的微光看林老师给的笔记本——上面记满了初中的知识点,她怕自己忘了,每天都要复习一遍。
她没忘了自己的目标:回学校读书。
有天中午不忙的时候,唐夭问老板娘:阿姨,县城里有高中吗我想读书。
老板娘正在切菜,闻言愣了一下:有啊,县一中是重点,县二中也还行。你想读书丫头,读书好,你这么小,不该只在餐馆洗碗。她想了想,我认识县二中的张校长,他是我远房表哥,我帮你问问,看能不能让你当个旁听生。
唐夭没想到老板娘会帮她,连忙道谢:谢谢阿姨,您真是个好人。
几天后,老板娘告诉唐夭,张校长同意让她去县二中旁听,不用交学费,但要期中考试成绩进年级前五十,才能正式入学。
唐夭拿着老板娘给的地址,跑到县二中。
校门口挂着县第二中学的牌子,学生们穿着整齐的校服,背着书包走进校园,脸上带着朝气。
唐夭站在门口,看了很久,心里满是羡慕——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地方。
她找到高一(2)班的教室,班主任是个姓王的女老师,很和蔼,给她找了一套旧课本,让她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唐夭同学,你基础怎么样有不懂的就问老师,或者问同学。王老师拍了拍她的肩膀。
唐夭点点头,抱着课本坐下。
周围的同学好奇地看着她,她有些局促,把课本紧紧抱在怀里,不敢抬头。
从那天起,唐夭的生活更忙了。
早上五点起床,在杂物间复习一个小时,然后去餐馆帮忙;九点半的时候,老板娘会让她提前走,赶去学校上课;中午放学,她要赶紧回餐馆帮忙,吃口剩饭再回学校;下午放学,她又回餐馆洗碗,洗到晚上十点,再回杂物间复习到凌晨。
同学们一开始不太喜欢她,觉得她穿得破旧,沉默寡言,总是独来独往。
有人偷偷议论她:你看她手上的口子,肯定是干粗活的。她好像没爹没妈,真可怜。
唐夭听见了,却没放在心上。
她知道自己来学校是为了读书,不是为了交朋友。
她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学习上,上课认真听讲,下课就做题,遇到不懂的就问王老师——王老师很喜欢这个刻苦的姑娘,总是耐心地给她讲解。
期中考试的时候,唐夭考了全班第三,年级第二十。
张校长在大会上表扬了她,说她是最努力的学生,还免了她以后的学费。
同学们看她的眼神变了,有人主动跟她说话:唐夭,这道数学题你能给我讲讲吗唐夭,你中午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饭
唐夭只是笑了笑,点点头。
她还是很少说话,但心里却比以前暖了些。
高一升高二分班,唐夭被分到了高二(1)班——重点班。
班主任是个严厉的男老师,叫李老师,让同学们按成绩选座位。
唐夭选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她习惯了坐在角落里,不被人注意。
她刚整理好课本,一个男生背着书包,吊儿郎当地走了进来,直接坐在了她旁边的位置上。
男生穿着白色的运动鞋,鞋边干干净净,头发是浅棕色的,戴着一副黑色耳机,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
他把书包往桌上一扔,摘下耳机,看了看唐夭:喂,你叫什么名字
唐夭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男生的皮肤很白,眼睛很大,长得很好看,只是眼神里带着一丝慵懒和不屑。
她低下头,小声说:唐夭。
唐夭男生笑了,声音很好听,名字挺特别的。我叫陈煦,和煦的煦。
唐夭没再说话,陈煦也没在意,从书包里掏出手机,低头玩起了游戏,声音开得很大,引得周围的同学都往这边看。
李老师走进来的时候,看见陈煦在玩游戏,脸色一下子沉了:陈煦!上课玩手机,把手机交上来!
陈煦撇了撇嘴,不情愿地把手机递给李老师:李老师,我就玩一会儿,下课还我啊。
李老师没理他,开始讲课。陈煦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节课。
下课的时候,他醒了,伸了个懒腰,看了看唐夭的课本——上面记满了笔记,密密麻麻的,比老师的板书还详细。
喂,唐夭,你这笔记能借我抄抄陈煦说,我昨天没上课,不知道老师讲了啥。
唐夭看了他一眼:自己听。
我听不懂啊。陈煦摊了摊手,我这人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要不是我爸逼我,我早就辍学了。他顿了顿,忽然说,要不,我们做个交易你帮我写作业,帮我讲解题目,我给你钱。一次作业五十块,一道题十块,怎么样
唐夭的眉头皱了起来。
她需要钱,餐馆的工资除了买学习资料,几乎没剩下多少,她还想攒钱买一件新校服——现在穿的还是老板娘给的旧衣服,洗得发白,不合身。
可是,她不想帮别人写作业,这是作弊。
我不帮你写作业。唐夭说,但我可以给你讲题,不要钱。
陈煦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他以为唐夭会像其他同学一样,为了钱答应他。
他看了看唐夭,女生的头发扎得很整齐,脸上很干净,虽然穿着旧衣服,却透着一股很特别的韧劲,像野草一样,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扎根生长。
行吧,那你就给我讲题。陈煦说,不过钱我还是要给你,不然我心里不舒服。
唐夭没再说什么。
从那以后,陈煦每天都会拿着作业来找她,让她讲解题。
唐夭虽然觉得他懒,却还是耐心地讲——她发现陈煦其实很聪明,一点就通,只是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有一次,唐夭因为晚上复习得太晚,上课睡着了。
李老师批评了她,陈煦突然站起来说:李老师,是我昨天让唐夭给我讲题讲到太晚了,不怪她。
李老师瞪了陈煦一眼,没再批评唐夭。下课的时候,唐夭对陈煦说:谢谢你。
陈煦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谢啥本来就是我连累你。
还有一次,唐夭的钱丢了——那是她攒了很久,想用来买高考真题的钱。
她急得眼圈都红了,陈煦看见她脸色不好,问她怎么了。
唐夭没说,他却好像看出来了,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递给她:拿着,先用着,就当是讲题费。
唐夭摇摇头:我不能要你的钱。
你跟我客气啥陈煦把钱塞到她手里,你给我讲了那么多题,这点钱算啥再说了,我家有的是钱,不缺这点。
唐夭看着手里的钱,心里暖烘烘的。
她知道陈煦是在帮她,却又不想伤她的自尊。她把钱收下了,小声说:我会还你的。
不用急。陈煦笑了笑,又趴在桌子上睡觉了。
唐夭看着陈煦的背影,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在这个陌生的县城里,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孤单的,像一片飘在天上的云,没有依靠。
可陈煦的出现,像一束微光,照进了她灰暗的生活里,让她觉得,或许她也能在这里找到一个朋友。
只是她没料到,这份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坳背村的阴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朝着她慢慢靠近。
第四章
风暴再临与情感羁绊
深秋的校园里,梧桐树叶已染上深浅不一的金黄,随风飘落,铺就一条条碎金小道。
唐夭抱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复习资料,快步走向教学楼。
她已经高二了,时间对她而言比什么都珍贵。
距离她逃离坳背村已过去一年多,但那段记忆如同刻在骨子里的伤疤,永远不会真正消失。
她在陈煦一家的帮助下,租了学校附近一个小单间,虽然简陋,但干净安全。
她同时打着三份工:早餐店帮忙、周末家教、晚上整理图书馆书籍,勉强维持着生计和学费。
唐夭!熟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陈煦。
他骑着那辆价格不菲的山地车,一个漂亮的甩尾停在她面前,脸上挂着懒洋洋却好看的笑。
给你的。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煎饼果子,老刘家最后一份,加蛋加肠,我知道你肯定又没吃早饭。
唐夭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热气透过纸袋温暖着她因早起而冻得微红的手指。
她知道拒绝无用,陈煦总有各种办法让她接受他的好意。
多少钱我下次...
下次你请我喝奶茶,双份珍珠。陈煦打断她,熟练地锁好车,与她并肩走向教学楼,今天数学小测准备得怎么样老张说要是再不及格就得请家长了。
我给你整理的公式都背了吗
大概吧...陈煦挠挠头,明显底气不足。
唐夭叹口气:午休我来给你突击补习。
陈煦眼睛顿时亮了:成交!作为回报,周末我带你去新开的那家书店,据说有很多绝版的法律类书籍。
唐夭终于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她知道,陈煦是故意用这种方式维持着她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他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付费让她写作业的纨绔子弟了。
这一年多,他跟着她学习,成绩突飞猛进,连老师都惊讶不已。
只有唐夭知道,他聪明得惊人,只是从前缺乏动力。
而现在,他的动力似乎是她。
两人刚走到教学楼前,一阵刺耳的喧哗声打破了清晨校园的宁静。
就是她!那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唐夭浑身一僵。这个声音,她即使在噩梦里也无法摆脱。
校门口,保安正努力阻拦着一对穿着破旧、面色黝黑的中年男女。
女人头发凌乱,指着唐夭的方向大声哭嚎,男人则试图冲破保安的阻拦,脸上是唐夭熟悉的、令人恐惧的阴沉。
是她的父母。
夭夭!我的女儿啊!妈可找到你了!唐母看见她,顿时哭天抢地起来,你一声不响就跑了,知不知道家里人多担心快跟爸妈回家!
周围的学生纷纷驻足,好奇又惊讶地看向这边。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涌来。
怎么回事那是唐夭的父母
看着不像啊...
说要带她回家
唐夭只觉得血液瞬间冻结,手脚冰凉。她最恐惧的噩梦,终究成了真。
他们还是找到了她。
陈煦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她脸色惨白得像纸,身体微微发抖。
他下意识地向前半步,挡在她身前。
保安叔叔,怎么回事陈煦的声音冷静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同学,他们说是唐夭同学的父母,非要进来找人,我们没有放行...保安为难地解释。
我们就是她爹娘!唐父猛地推开保安,粗壮的手指直指向唐夭,你个不孝女!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见了爹娘都不叫赶紧跟我们回去!
回去回哪里唐夭的声音干涩发颤,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回那个你们把我卖给一个老光棍的地方吗
此话一出,周围一片哗然。
唐父唐母脸色一变,显然没想到她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撕破脸。
你...你胡说什么!唐母眼神闪烁,随即拍着大腿哭喊起来,我们是为你好啊!给你找了门亲事,人家李叔条件不错,就是年纪大了点会疼人...你倒好,不但跑还放火!我们家脸都让你丢尽了!
为我好唐夭的声音因愤怒而提高,用卖我的钱给儿子盖房是为我好把我锁在屋里是为我好如果不是林老师...
别提那个贱货!唐父突然暴喝一声,脸色狰狞,就是那个姓林的婊子教坏了你!要不是她多管闲事...
你们闭嘴!不许侮辱林老师!唐夭浑身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
林老师是她心中唯一的光和不能触碰的痛。
侮辱哈哈哈...唐母尖笑起来,那笑声刺耳又恶毒,我们用得着侮辱一个死人吗
时间仿佛瞬间静止。
唐夭愣住了,瞳孔骤然收缩:你...你说什么
唐父似乎觉得抓住了她的把柄,狞笑着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却让周围的几个人听得清清楚楚:那个多管闲事的女老师就是下场!李老棍弄死她是你活该!谁让她放你走!
你胡说...唐夭喃喃自语,整个世界开始天旋地转,不可能...林老师她...
怎么不可能唐母叉着腰,唾沫横飞,你跑了,李老棍钱没了人也没了,喝了酒去找晦气!那女老师不识相,不肯说你跑哪去了,还抓伤了他...哼,死了活该!村里谁不知道就瞒着你这个丧门星!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唐夭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搅动。
林老师...死了
因为帮她逃跑...被那个老光棍...
死了
画面在她眼前疯狂闪回——林老师温暖的笑容,塞给她的馒头,深夜为她补课的侧脸,最后是那个夜晚,老师用力推她离开时那双急切而坚定的眼睛...
快跑!唐夭!别回头!一直跑!
她跑了,她活下来了。
而林老师却...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唐夭喉咙里迸发出来。
她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彻底粉碎、崩塌、湮灭!
是她害死了林老师!
是她!如果不是为了她,林老师还会活着,在那个绝望的地方散发着微弱却坚韧的光!
是她偷走了那束光!
巨大的愧疚、无法形容的愤怒和灭顶的绝望瞬间将她吞没。
她眼前一片血红,耳朵里只剩下自己疯狂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轰鸣。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她语无伦次,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
夭夭!陈煦试图抓住她的胳膊,却被她猛地甩开。
她的目光绝望地扫过周围一张张或惊讶、或恐惧、或好奇的脸,最后落在远处教学楼的顶端。
那里很高,很干净,离天空很近。
也许从那里跳下去,就能见到林老师了
她要去道歉,去忏悔,去陪着老师...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瞬间攫住了她全部心神。
老师...等我...她喃喃着,猛地转身,像一枚脱膛的子弹,疯狂地冲向教学楼!
唐夭!陈煦的心跳几乎停止,他立刻拔腿追去!
拦住她!有老师反应过来,大声喊道。
场面一片混乱。
唐父唐母也愣住了,他们没想到女儿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唐母甚至下意识地喊了一句:你个死丫头发什么疯!我们还没跟你要钱呢!你跑了谁赔李老棍的损失这小伙子是不是你勾搭上的他得赔我们钱!把你卖给他也行!
但没人再理会他们。
几个反应快的学生和老师也试图阻拦,但唐夭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不顾一切的疯狂,她推开所有试图阻挡她的人,只知道向前冲,向上跑!
楼梯在她脚下飞逝,她一步跨三四级台阶,肺部像着火一样灼痛,但她感觉不到,她只想跑到最高处,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世界,逃离这无法承受的罪孽感。
顶楼的门通常锁着,但今天不知为何,或许是通风,或许是疏忽,竟是虚掩着的。
唐夭用力撞开那扇沉重的铁门!
呼啸的秋风瞬间扑面而来,吹得她几乎站立不稳。
空旷的楼顶平台,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触手可及。
她踉跄着跑到平台边缘,冰冷的金属栏杆只到她腰部。
唐夭!不要!陈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几乎是摔出来的,脸色煞白,呼吸急促,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别过来!唐夭跨过栏杆,转身面对他,双脚站在平台边缘狭窄的水泥沿上,身后是六层楼高的虚空。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让她看起来像一只即将折翼坠落的蝴蝶。
你冷静点!求你了!先下来!陈煦的声音在发抖,他不敢轻举妄动,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胸腔。他从未如此害怕过。
冷静唐夭的脸上泪水纵横,笑容却破碎而绝望,我怎么冷静陈煦,你听到了吗林老师死了...是因为我死的...她是我害死的!她的声音支离破碎,充满了自我毁灭的痛苦,她是我唯一的光...可我害死了她...我还活着干什么我应该去陪她...我应该去赎罪...
不是你的错!唐夭!听着!害死她的是那些畜生!不是你!陈煦试图向前靠近一小步。
别动!唐夭激动地后退,脚跟几乎悬空,碎石从她脚边滚落,掉下深渊,无声无息。
陈煦立刻僵在原地,心脏骤停。
是我的错...如果我不跑...如果我再听话一点...她沉浸在巨大的悲伤和自责中,眼神涣散,只有我死了...才能解脱...才能见到老师...
那你就不想知道真相吗不想知道那些害死她的人会有什么下场吗!陈煦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急得眼眶发红,你死了,谁会记得林老师谁会为她讨回公道那些混蛋只会拍手称快!他们巴不得你死!
唐夭的哭声停顿了一瞬。
陈煦抓住这瞬间的机会,声音因急切而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活着!唐夭!活着才能让她看见他们付出代价!死了就什么都完了!你甘心吗让林老师死得那么不明不白让那些凶手逍遥法外!
我...我能做什么...唐夭的声音充满了无助和茫然,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是个没人要的累赘...
你能!陈煦斩钉截铁,你要活着!你要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把那些渣滓全都送进地狱!你不是一个人!我帮你!唐夭,我发誓,我用我的一切发誓,我帮你!
他的话语像一道强烈的闪电,劈开了唐夭脑海中浓重的绝望迷雾。
报仇
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这个念头像一颗火种,落入她早已冰冷死寂的心田,微弱,却顽强地燃烧起来。
她看着陈煦,那个平时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少年,此刻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认真、恐惧和一种近乎凶狠的坚定。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里面有泪光,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承诺。
就在她晃神的这一刹那!
陈煦如同猎豹般猛地扑了过去!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和速度,不顾一切地跨越了最后几步的距离,一把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腰,巨大的冲击力将两人一起带倒,重重地摔在平台内侧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
呃!陈煦闷哼一声,后背撞得生疼,但他双臂如同铁箍,丝毫不敢松懈,将唐夭紧紧禁锢在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再也不分开。
唐夭在他怀里剧烈地挣扎、哭喊、捶打他的胸膛。
放开我!让我去死!我对不起老师!放开!
她的哭声从嘶吼逐渐变为绝望的呜咽,所有的力气和疯狂似乎在那一刻耗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和颤抖。
陈煦任由她打,只是更紧地抱住她,下巴抵着她冰凉的发顶,声音低沉而颤抖,一遍遍地在她耳边重复:
没事了...没事了...我抓住你了...我不会放手的...永远不会...
别怕...活着...我们一起...我帮你...
唐夭...别放弃...求你了...
他的声音渐渐也带上了哽咽。
赶来的老师和其他人看到这一幕,都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围在旁边,却不敢轻易上前打扰。
秋风依旧呼啸,吹动着少年少女单薄的身体。
楼顶平台上,尘埃落定,惊心动魄的危机似乎暂时过去,但更大的风暴和更艰难的征程,才刚刚开始。
陈煦抱着怀里哭到几乎晕厥的女孩,抬起头,望向远处灰蒙的天空,眼神里第一次褪去了所有少年的稚气,燃烧着冰冷而决绝的火焰。
他知道,有些战斗,他必须为她而赢。
第五章
复仇与新生
天台的寒风依旧凛冽,但相拥的两人却仿佛隔绝了外界的冰冷。
唐夭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像一只受伤后精疲力尽的小兽。
陈煦的后背被粗糙的水泥地磨得生疼,但他一动不动,只是更紧地拥着她,用自己尚且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胸膛为她隔绝一部分世界的残酷。
老师们小心翼翼地靠近,试图安抚。
唐夭同学,没事了,先下来好不好那里冷。班主任王老师的声音充满了后怕和担忧。
陈煦抬起头,对老师们轻轻摇了摇头,用口型无声地说:再等一下。
他感觉到怀里的人情绪正处于临界点,任何外界的刺激都可能再次让她崩溃。他现在是她唯一的浮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唐夭的颤抖渐渐平复,但那种死寂般的绝望却让陈煦更加心慌。
他宁愿她哭,她闹,也不想看到她这样毫无生气的样子。
唐夭,他声音沙哑地开口,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松开一点点怀抱,以便能看清她的脸,看着我。
唐夭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抬起。
那双曾经清澈倔强的眼睛,此刻红肿不堪,空洞得令人心碎,里面只剩下灰烬般的死寂。
林老师...她喃喃道,泪水又无声地滑落,她是为了我...
我知道。陈煦的心狠狠一揪,他用手背笨拙却轻柔地擦去她的眼泪,所以,我们更不能让她白死。
唐夭的瞳孔似乎聚焦了一瞬。
那些害死她的人,陈煦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冷硬,那些买卖人口、包庇罪恶、视人命如草芥的人,他们现在可能还在那个山村里,喝酒、吹牛,觉得法不责众,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不会有任何代价。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唐夭的心上。
代价
那些人,需要付出代价
一个微弱的、冰冷的火苗,在她那片死寂的心湖深处悄然点燃。
你甘心吗陈煦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让林老师永远沉默在那片大山里让她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让你自己...也最终被他们逼死,如了他们所有人的愿
不...一个极其微弱的音节从唐夭苍白的唇间溢出,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但陈煦听到了。
他看到了她眼中那一点点重新凝聚起来的光,不再是绝望,而是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
我们不能。陈煦斩钉截铁,我们要让他们付出代价。用正确的方式,用能真正惩罚他们的方式。
...法律吗唐夭的声音干涩,可是...那里...他们都是一起的...她想起了村民们的沉默和包庇,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强大力量。
那就打破它!陈煦的眼神锐利,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总有他们无法一手遮天的地方!唐夭,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我们能做到!
他向她伸出手,不是搀扶,而是一个邀请,一个盟约。
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正义。为了林老师,也为了...你自己全新的开始。
唐夭看着眼前这只骨节分明、干净温暖的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布满薄茧、曾深陷泥泞的手。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肺叶被刺得生疼,但这疼痛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
然后,她慢慢地,却无比坚定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了陈煦的掌心。
冰冷与温暖瞬间交融。
陈煦用力握紧,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也仿佛将她从那片无尽的黑暗深渊边,彻底拉回人间。
从那天起,唐夭变了。
她依旧沉默,但不再是那种封闭的、忍受的沉默,而是一种积蓄力量的、蛰伏的沉默。
她眼底的悲伤被一种冰冷的、燃烧的决心所取代。
她将所有撕心裂肺的痛苦都压抑下去,锤炼成了内心深处一块坚不可摧的寒铁。
她同意了陈煦的帮助。
陈煦几乎动用了家族所有能动用的人脉。
他的父亲,一位成功的商人,在最初得知儿子差点卷入跳楼事件时的震怒后,听完了整个故事,沉默了许久,最终拍了拍陈煦的肩膀,说了一句:做你该做的事,需要钱和律师,跟我说。
陈家强大的资源开始运转。
市里最好的律师事务所接受了委托,一位富有正义感和经验的资深律师负责此案。
陈煦又通过关系,联系了一位对偏远地区社会问题极为关注的资深调查记者。
在律师和记者的指导下,唐夭开始系统地、冷静地回忆并陈述所有细节:
坳背村的具体位置、地形、村落布局。
买卖她的人口贩子的外貌特征(她不知道名字,但详细描述了相貌和口音)。
李老棍(李建国)的姓名、住处、性格。
林老师的全名——林静,以及她支教学校的信息。
父母、奶奶、村长等关键人物的姓名和信息。
那天晚上她逃跑的细节,林老师可能遇害的时间点。
村民之间普遍的包庇心态和可能知情的人员。
她的记忆清晰得可怕,每一个细节都如同刻刀划过般深刻。
她的冷静和条理让律师和记者都感到惊讶和心疼——这需要经历多大的痛苦,才能如此平静地撕开自己的伤疤
证据的收集远比想象中艰难。
律师和记者组成的调查小组第一次进入坳背村就碰了软钉子。
村民们对外来人极其警惕,统一口径,要么说不知道,要么就避而不谈。
村干部敷衍塞责,声称林老师是意外死亡,早已处理完毕。
李老棍甚至嚣张地叫嚣:那个女老师自己不小心摔死了,关我屁事!你们再胡说,我告你们诽谤!
取证的记者差点被村民围堵。
封闭的村落形成了天然的堡垒,守护着里面肮脏的秘密。
消息传回来,唐夭的心沉了下去。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就在调查陷入僵局时,陈煦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让记者将初步调查到的情况(隐去关键证人姓名),以及山区妇女买卖、法治意识淡漠的现实问题,写成了一份内参报告,通过特殊渠道,直接递交到了上级相关主管部门。
同时,那位资深律师也以律所的名义,向省公安厅提交了正式的法律意见书和情况反映,附上了部分艰难获取的间接证据和唐夭的详细证词,明确指出坳背村可能存在重大刑事犯罪和集体包庇行为,要求上级机关督导干预。
压力,开始从外部层层传导。
终于,省厅批示,市局成立专案组,直接介入调查。
强大的国家机器一旦真正启动,坳背村那堵沉默的墙开始出现裂缝。
专案组经验丰富,采取了分化策略,将重点嫌疑人(李老棍、唐夭父母、村长等)分开隔离审讯,同时对外围村民进行法律攻心。
沉默的同盟出现了裂痕。有人顶不住压力,开始断断续续地交代;法医对林老师遗骸的重新勘察也发现了新的暴力损伤证据;虽然时过境迁,直接物证稀少,但大量证人证言形成的证据链,尤其是唐夭这个直接受害者和目击者的清晰证词,最终撬开了真相的大门。
案件审理过程同样漫长而曲折。
嫌疑人当庭翻供,家属在法庭外哭闹施压,甚至还有村民联名按手印为李老棍求情,称他是个老实人。
但法律终究还是带来了它的审判。
法官最终宣判:
负责拐卖妇女儿童的人贩子(另案处理)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李老棍李建国,犯强奸罪(因证据问题未认定致死)、故意伤害罪,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唐夭父母涉嫌买卖人口、非法拘禁,但因情节及认罪态度,被处以拘役及罚款。
村长等多名参与包庇、作伪证的村民被处以不同程度的刑事拘留和罚款。
这个结果,在很多外人看来,太轻了。
尤其是李老棍的三年刑期,与一条鲜活善良的生命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唐夭坐在听众席上,听着判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狂喜,也没有不满。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灵魂里。
宣判结束后,她走出法庭。
外面阳光刺眼。
陈煦担心地看着她:夭夭,你...
我知道。唐夭轻声打断他,她的目光望向远处,清澈而坚定,这个结果,我接受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法律也许有时无法瞬间铲除所有的恶,无法完全衡量生命的价值。
但它来了。它没有缺席。它打破了那里‘法不责众’的幻想。这就够了。
她转过脸,看着陈煦,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这只是一个开始。不是吗
从那一刻起,陈煦知道,那个差点在天台陨落的女孩,真正地死去了。
涅槃重生的,是一个内心拥有强大力量的全新的她。
接下来的高三时光,唐夭将自己完全投入了学习的熔炉。
她的目标明确得耀眼——中国政法大学。
她要成为法律本身,去守护那些像林老师一样善良的光,去撕破那些如坳背村一般愚昧的暗。
她的刻苦几乎到了自虐的程度。
宿舍熄灯后,她就在走廊路灯下看书;打工的间隙,手里永远拿着单词本或错题集。
她的成绩稳稳屹立在年级榜首,成了所有老师交口称赞的传奇。
陈煦亦然。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付费求助的学渣。
他追随着她的脚步,和她一起刷题、讨论、互考。
他想要和她去同一所城市,最好的大学。
他的动力纯粹而强大——那个女孩在哪里,他就要在哪里守护她。
他们成为了学校里最耀眼的一对,不是因为早恋,而是因为那种并肩作战、互相辉映的优秀。
高考如期而至,又匆匆结束。
放榜那天,夏日的阳光灿烂得如同熔金。学校公告栏前挤满了焦急的学生和家长。
唐夭没有去挤,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下,等待着。
陈煦站在她身边,看似轻松地插着口袋,实则手心微微冒汗。
直到班主任王老师激动地挥舞着成绩单向他们跑来,声音都变了调:唐夭!第一!你是市理科状元!稳了!政法大学稳了!陈煦!你也超常发挥!太好了!
周围瞬间投来无数羡慕、祝贺的目光。
唐夭接过成绩单,看着上面那个近乎满分的数字,视线微微有些模糊。
她抬起头,望向蔚蓝的天空,心里轻轻地说:林老师,您看到了吗我做到了。
几天后,那个印着中国政法大学红色印章的牛皮纸信封,如期送到了她手中。
沉甸甸的。
她没有立刻拆开,而是拿着它,找到了陈煦。
他们又一次来到了教学楼的天台。此刻这里阳光普照,再也没有了当年的阴霾和绝望。
陈煦,唐夭看着他,眼神温柔而郑重,谢谢你。没有你,我走不到今天。
陈煦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你自己厉害...他看着她手里的信封,真心为她高兴,恭喜你,唐夭。你做到了。
唐夭却微笑着摇了摇头。
从今天起,她将录取通知书贴在胸口,目光越过陈煦,望向天边那轮冲破云层、喷薄而出的朝阳,声音清晰而坚定,我不再是‘唐夭’了。
夭折的‘夭’,注定短命不幸的‘夭’,那个名字,连同它所承载的过去,都该结束了。
陈煦微微一怔,随即了然,眼中充满支持和期待。
我想了一个新名字,唐夭转回头,眼中倒映着晨曦,流光溢彩,叫初昕。唐初昕。
初昕陈煦品味着这两个字。
嗯。唐夭点头,轻声解释,像是在吟诵一首诗,也像是在宣告一个新时代的开启,‘调雨为酥,催冰做水,东君分付春还。何人便将轻暖,点破残寒。结伴踏青去好,平头鞋子小双鸾。烟初醉,昕明未午,看尽花关。’
‘初’,是起始,是破晓,是所有的可能性才刚刚开始。‘昕’,是黎明后的阳光,明亮,温暖,充满希望和力量。
她迎着朝阳,整个人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边,眼神坚定而充满希望。
从今天起,我是唐初昕。我会带着林老师那份光,好好地、精彩地活下去。我会成为一个能守护光、传播正义的人。
陈煦看着眼前这个女孩,不,是这个年轻女子。
她曾经被踩进泥泞,却从中开出了最坚韧的花;她曾经濒临毁灭,却用痛苦锻造出了最耀眼的光芒。
他伸出手,不是拉她,而是与她并肩。
好,唐初昕同学,他笑得如同此刻灿烂的晨光,未来请多指教。
唐初昕——曾经的唐夭,握紧了手中的录取通知书,用力点头。
崭新的未来,如同眼前这片无垠的蓝天,正在她面前徐徐展开。而她,已准备好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