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通电话是在凌晨三点打来的。手机在昂贵的黑胡桃木床头柜上执着地震动,像一只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夏蝉,发出垂死的悲鸣。
陈晋猛地从床上坐起,丝滑的真丝被面从他轮廓分明的肩上滑落,露出常年健身维持得极好的肌肉线条。他抓起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串没有姓名的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着一个他早已拼命逃离、以为此生再不会有交集的两个字——故乡。
他划开接听,没有立刻说话。空气中只有细微的电流嘶嘶声,像一场无人收听的秋雨。几秒钟后,一个苍老、沙哑,仿佛被岁月和烟草打磨过的男声,试探着响起。
是……陈晋吗
我是。陈晋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是你三叔公。
陈晋的脑子瞬间有些发懵。三叔公,一个只存在于他童年记忆里的模糊剪影,佝偻着背,手里永远夹着一根呛人的旱烟。他已经有多少年没见过他了十年还是十五年
你弟弟……陈银……出事了。
陈晋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出什么事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陈-晋-以-为信号已经断了,只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压抑的跳动声。中央空调送出的24度恒温冷风,此刻却让他皮肤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没了。
没了
一个轻飘飘的词,像一片羽毛,悠悠地落在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却在一瞬间爆发出千斤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
怎么没的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从后山的崖上……摔下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今天早上才有人在崖底下发现。
陈晋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似乎都带着玻璃碴子,割得他喉咙生疼。他……他一个人去后山做什么
谁知道呢。可能……是想不开吧。三叔公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的、认命般的疲惫,他媳妇儿走了以后,他就一直那个样子,魂不守舍的。你……还是回来一趟吧。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好歹是亲兄弟,从小一个被窝里睡大的。这白事,总得你这个当哥的来给他操持。
陈晋挂了电话,呆呆地坐在床上。他转头看向窗外,这座一线城市的霓虹灯火组成了一片没有温度的、虚假的星海。无数个和曾经的他一样的年轻人,正被这片星海吸引,扑进来,燃烧自己,渴望成为其中最亮的那一颗,他做到了!
可那个和他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的人,却在他们出发的地方,熄灭了。
弟弟,陈银。这个名字,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嘴里念过了,久到几乎生疏。
他们是双胞胎。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他们更亲密的存在。他们共享过同一个子宫,来到世上后,又共享着同一张脸。村里人常常分不清他们,但他们自己知道。
他,陈晋,是晋,是前进,是高升。他的人生就像他的名字,一路高歌猛进,是村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毕业后,他留在了这座繁华的都市,从一无所有,到创立自己的公司,身家千万。他娶了温柔漂亮的城市姑娘,有了一个像天使一样可爱的女儿。他的人生,是村里所有父母教育孩子时,挂在嘴边的范本。
而他,陈银,是银。一辈子仿佛注定要被金压着一头。他没有哥个会读书的脑子,高中没读完就辍了学,留在了那个贫瘠的村庄,守着祖辈传下来的几亩薄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后来,他娶了个邻村的姑娘,一个质朴而善良的女人。陈晋回去过一次,见过那个弟媳,她看着陈银的眼神里,有光。
可那光,也没能亮多久。弟媳后来生了重病,需要一大笔钱来治疗。陈晋记得,就是在那时候,陈银给他打了几年来的唯一一通电话。电话里,那个曾经骄傲的、会为了半个馒头跟他打得头破血流的弟弟,声音嘶哑,近乎乞求地,求他借钱。五十万。
一个陈晋一个季度的分红就能赚到的数字。
一个陈银可能要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刨一辈子也见不到的数字。
陈晋犹豫了。
他不是舍不得,不是不肯借。
而是他心里清楚,弟媳的病,是个无底洞。这五十万填进去,可能连个水花都见不到,很快,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五十万等着他。他有自己的家庭,有公司,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他不能被拖下水。最终,他给陈银的卡里打了十万块钱过去。
然后在电话里,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告诉他:阿银,这是哥最后能帮你的了。你要自己……学会长大。
再之后,就是弟媳妇去世的消息。是三-叔-公托人传的话,陈银没有再联系过他,仿佛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陈晋当时松了一口气。现在想来,那一口气里,竟带着几分解脱的庆幸。他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纷乱的思绪甩出脑海。
身边的妻子被他的动静惊醒,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睡袍的吊带从肩上滑落。怎么了,阿晋做噩梦了
陈晋转过头,看着妻子苏晴关切的脸,心中的烦躁被抚平了些许。他伸手帮她拉好睡袍,声音低沉:家里……出了点事。我弟弟,没了。
苏晴愣住了,睡意全无。怎么会他不是……还很年轻吗
从山上摔下去了。陈晋言简意赅,他不想多谈,我得回去一趟,给他办后事。
我陪你一起去吧。苏晴立刻说道。
不用。陈晋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你和暖暖留在家里。村里路不好走,条件也差,你们去了受不了。我尽快处理完就回来。
苏晴看着丈夫坚决的侧脸,点了点头,没再坚持。她知道,丈夫的故乡,是他心里一个不愿被触碰的、尘封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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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异乡异客
四个小时的车程,一段漫长而割裂的时空之旅,陈晋开着他的黑色奔驰S级,车身线条流畅,行驶在高速公路上,
车内很静,没有他常听的古典乐,只有空调系统细微的送风声,这寂静让他心慌。
空气里,是高级皮革与车载香薰的味道,这味道属于陈总,不属于陈晋,它将车窗外飞速倒退的世界,隔绝开来。
他点了一根烟,刚吸一口,又烦躁地掐灭在烟灰缸里。
光洁的柏油路消失了,他驶入国道,再转入县道,路面变得坑坑洼洼,高楼不见了,霓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平房,无尽的田野,车轮终于压上那条走了十八年的村路,碎石与尘土,车身发出了不堪重负的颠簸,一下,又一下,他像从一个光鲜的现代世界,一头扎进过去,扎进一个被时光遗忘的,灰扑扑的旧世界。
村子还是老样子,破败,萧条,死气沉沉。空气里混着泥土的腥气,牲口粪便的臭气,还有草木腐烂的霉气,这股味道,他太熟悉了。是他年少时所有噩梦的背景,是他发誓要用一生摆脱的烙印,多年后,这味道再次涌入鼻腔,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感直冲喉咙。
车停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几乎全村的人都围了过来,像是在观赏什么稀奇的动物。
孩子们在车旁追逐打闹,伸出沾满泥巴的小手,好奇地触摸锃亮的车漆,被大人一声呵斥,又缩着脖子退开,只用一双双黑亮的眼睛,继续偷瞄,大人们则远远站着,聚成一堆一堆,交头接耳,那些被生活磨得浑浊、麻木的眼睛,此刻都亮了,毫不掩饰地盯着这辆车,也盯着从车里下来的他。
陈晋穿着剪裁得体的深灰西装,脚上是纤尘不染的意大利皮鞋,那双鞋踩在混合着沙土和鸡粪的地面上,他自己都感到一阵尖锐的别扭,他站在这里,突兀,格格不入。
村民的窃窃私语像无数只小虫,钻进他的耳朵,
陈家老大吧出息了,开这么好的车,
可不是,城里的大老板,几千万的身家呢,
啧啧,亲兄弟,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土里……
……真是命啊,
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针,扎在他的耳膜上。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凑过来,她眯着眼,仔仔细细地打量他,浑浊的眼球里写满了困惑,
你是……阿银
陈晋的心猛地一跳,喉咙瞬间干涩,
张大娘,我是陈晋,
哦……是阿晋啊,
张大娘恍然大悟,随即又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他,她摇着头,嘴里不停念叨,
不像,不像了……
城里的水土养人,养得都快认不出了……
她的话让陈晋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什么叫不像了他和陈银,本就是一张脸。
三叔公拄着一根磨得油光的竹拐杖,走了出来,他一出现,周围的议论声瞬间平息。
回来了,三叔公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干枯,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他浑浊的眼睛在陈晋身上细细扫过,从考究的衣着,到手腕的名表,最后,落在他那张过分白净的脸上,那眼神,不是在看荣归故里的晚辈,是在评估一件货品。
三叔公,陈晋压下心头的不适,递上一根软中华,三叔公摆了摆手,眼皮都没抬,
城里的烟,抽不惯,
没我们这土叶子劲儿大,
他从口袋里摸出烟杆和烟叶,慢条斯理地装上,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呛人的浓烟。
烟雾缭绕,他那双深陷的眼睛显得更加晦暗,
先去看看你弟弟吧,
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一直等着你呢,
这话很奇怪,一个死人,怎么等陈晋当时没多想,只当是老人的说法,他跟着三叔公,穿过沉默的人群,走向那栋早已破败不堪的老屋,陈银的尸体,停在堂屋中央,两张长凳,支起一块陈旧的门板,上面盖着一张破旧的草席,屋里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却安静得可怕,这不是哀悼的肃穆,这是一种屏息以待的凝滞。
空气里,是劣质香烛的烟火气,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湿漉漉的土腥味,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角落发出压抑的啜泣,那哭声干瘪,单调,像一种例行公事。
陈晋一走进去,所有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同情,没有慰问,只有审视,好奇,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的期待,他觉得自己闯入了一个神秘的仪式,每一步,都踩在别人预设好的节点上。
他的腿有些发软,每一步都虚浮,无力,
阿晋回来了……
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三叔公跟在他身边,声音低沉,
法医来看过了,说是意外,
从崖上滚下来,脑袋磕到石头了,
让……火化吧,
陈晋点了点头,走到门板前,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烟火和霉味的气息,让他胸口发闷,他努力让自己表现出应有的悲伤。三叔公伸出那只干枯的手,骨节突出,皮肤紧紧绷在上面,他缓缓掀开了草席的一角,陈晋看到了那张脸,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不,不完全一样,这张脸更黑,更瘦,皮肤粗糙,被风霜刻上了深刻的褶皱,脸色是一种死气的青白,嘴唇发紫,额头上有一个很大的伤口,边缘外翻,血迹已经凝固成黑褐色,混着泥土,看上去,触目惊心。陈晋的眼睛无法从那张脸上移开,他努力去想一些悲伤的事,回忆一些童年的片段,可脑子里一片空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荒谬的虚无,还有……一丝不可告人的,罪恶的解脱。
他死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证明他的出身了,再也没有那个活生生的镜子,时时刻刻提醒他,他也曾是这片泥泞的一部分,那张一模一样的脸,是一个诅咒,如今,诅咒解除了。他蹲下身,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他想合上弟弟没有完全闭上的眼睛,那双黯淡的眼睛,似乎正透过眼皮的缝隙盯着他,充满了无声的诘纹,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陈银冰冷的皮肤,那上面,还带着泥土的颗粒。
就在那一瞬间,陈银的眼皮,动了一下,一下极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动,快得像一个幻觉,陈晋猛地缩回手,一道电光从指尖窜遍全身,他的心脏被狠狠攥住,窒息感让他几乎要喊出声来,他死死地盯着那双眼睛,呼吸停滞,眼皮紧闭着,再无动静,那张青白色的脸上,只有死亡的沉寂。
是错觉吗他一定是太累了,长途跋涉,精神冲击,让他产生了幻觉,对,一定是这样,他一遍遍在心里对自己说,试图安抚那颗狂跳的心脏。
你看什么呢
三叔公的声音在他身后冷不丁地响起,声音不大,却让陈晋浑身一颤,他猛地回头,对上三叔公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锐利的,洞悉一切的审视。
没……没什么,
陈晋迅速站起身,声音因心虚而变了调,他强作镇定,掩饰着自己的失态,
我只是……觉得他走得太突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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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三叔公点了点头,看不出信了还是没信,
人死不能复生,
活着的人,要把后面的事办好,
对,对,
陈晋立刻接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准备后事吧,钱不是问题,
用最好的棺木,请最好的道士,
丧宴也办得风光点,
总之,尽量办得体面些,钱,都我来出,他急于用钱来彰显自己的情深,也急于用这种方式,驱散心中的诡异与不安,三叔公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感激,也没有意外,他只是慢悠悠地将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倒出烟灰,在咱们这,体面不体面,不是钱说了算的,三叔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说完,他转过身,对着屋里的人扬了扬下巴,
都杵着干什么
该准备的准备起来,
阿晋回来了,这丧事,就能正式办了,人群像收到了指令,立刻开始忙碌,却依旧没什么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和器物碰撞声,在死寂的屋里回响,陈晋站在原地,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排斥在外,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门板上的尸体,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刚才那一下眼皮的颤动,到底是不是幻觉他宁愿相信是,
可心底深处,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说——
你弟弟,在等你回来,
等了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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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诡异的葬礼
葬礼办得很简单,却处处透着诡异。
按照村里的习俗,陈晋作为唯一的亲兄弟,需要披麻戴孝,跪在灵前,为弟弟守灵三天。
他换上了粗糙的麻衣,跪在冰冷的地面上。麻布摩擦着他娇嫩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刺痒的痛感,提醒着他此情此景的真实。
村里的人都来帮忙了,他们进进出出,表情麻木,像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陈晋跪在那里,看着那些曾经熟悉、如今却无比陌生的面孔。
他们看他的眼神很奇怪。
不是同情,不是怜悯,更不是一个成功者荣归故里时该有的羡慕或敬畏。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在看一个格格不入的陌生人,又像是在看一个即将上演的、精彩戏剧里的主角。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戒备和恐惧。
入夜,守灵的人渐渐散去,偌大的灵堂里只剩下陈晋一个人。
他点了三支烟,颤抖着手,插在了香炉里。
一支给他自己。
一支给门板上躺着的陈银。
还有一支,给他们那个酗酒好赌、死得窝囊的父亲。
他抬起头,看着陈银那张临时打印出来的、镶在简陋相框里的黑白遗照。照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像素很低,背景是村里那堵斑驳的土墙。照片上的陈银,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咧着嘴,似乎想笑,但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亮,只有一片化不开的阴郁。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晋对着照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质问。
为什么要想不开
不就是没钱吗不就是老婆没了吗
日子总能过下去的啊……
你看我,不就过得很好吗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无比可笑和虚伪。
他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他的好,是建立在对弟弟的不好视而不见的基础上的。
夜更深了。
一阵阴冷的风从破旧的门缝里灌了进来,吹得灵堂里悬挂的白色幡布猎猎作响,如同鬼魂的招手。桌上的烛火也跟着剧烈地摇曳起来,将墙上他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张牙舞爪。
陈晋觉得有点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他站起来,想去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关上。
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
他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一个极其轻微的,充满了粘滞感的……摩擦声。
吱嘎——
声音的来源,正是那块停放着尸体的门板。
陈晋的后背瞬间绷成了一张拉满的弓,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
他不敢回头。
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和一具尸体。
那声音又响了一下。
这一次更加清晰了。
是草席摩擦粗糙木板的声音,还夹杂着骨骼关节被强行扭动的、令人牙酸的咔哒声。
陈晋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他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四肢冰冷僵硬。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
有什么东西……坐了起来。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煎熬。他僵硬地,像一个生了锈的机器人,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自己的头。
摇曳的烛火下,那张盖着尸体的草席,中间部分高高地拱起了一个人形的弧度。
一个坐着的人形。
那个人,正在用一种极其缓慢、极其不协调的动作,慢慢地,慢慢地,掀开了盖在头上的草-席。
草席滑落,露出了那张和陈晋一模一样的脸。
陈银。
他还穿着那身下葬时换上的、沾满泥土和凝固血迹的衣服。额头上的那个伤口,在昏暗的烛光下,黑得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他冲着陈晋,咧开了嘴,笑了一下。
那绝不是一个属于活人的笑容。
他的嘴角向上、向两侧咧开,几乎要撕裂到耳根,露出了惨白的牙齿和暗红色的牙龈。整个面部肌肉都以一种违背了人体构造学的角度扭曲着,像一个拙劣的、被恶意操控的木偶。
哥。
他开口了。
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粗糙的砂纸在互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从胸腔深处翻涌上来的腐朽气息。
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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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亡命之逃
陈晋的大脑在这一刻彻底变成了一片空白。
恐惧像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他想尖叫,喉咙里却像是被灌满了水泥,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跑,但双腿却像被钉在了地上,沉重如铅,完全不听使唤。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东西,那个顶着他弟弟面容的怪物,从门板上站了起来。它的动作僵硬而笨拙,每动一下,全身的骨骼都会发出咯咯的脆响。
它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向他走来。
我等了你好久。
陈银,或者说那个东西,一边走,一边用那沙哑的声音说。
我好冷啊,哥。
你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好暖和。
你把你的衣服,给我穿吧。
它走到了陈晋面前。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土腥味,混合着尸体开始腐烂的甜腻臭味,扑面而来。
它伸出冰冷的、僵硬得如同干枯树枝的手,一把抓住了陈晋身上昂贵的西装衣领。
那冰冷的、毫无生气的触感,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陈晋身体里所有求生的本能开关。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终于冲破了他喉咙的桎梏。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推开了那个东西。然后转身,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向着门外那片深沉的夜色冲去。
他冲出摇摇欲坠的老屋,冲进冰冷刺骨的空气里。
身后,传来了陈银那诡异至极的、咯咯的笑声。
那笑声在寂静无声的村庄里回荡,穿透了夜幕,显得无比刺耳,无比恐怖。
他不敢停下,不敢回头。
他只有一个念头:逃!
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个怪物!逃得越远越好!
他像一头被追猎的野兽,在熟悉的村路上疯狂奔跑。月光惨白,将路边房屋的影子拉得张牙舞爪,仿佛有无数只手要从黑暗中伸出来抓住他。
他跑到村口,看到了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看到了他那辆黑色的奔驰车。
在这一刻,这辆冰冷的机器,仿佛成了他唯一的救赎。
他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因为过度恐惧,几次都按不准解锁键。终于,嘀嘀两声轻响,车灯骤然亮起,像两道划破黑暗的利剑,给了他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他猛地拉开车门,几乎是滚进了驾驶座。
他甚至来不及关门,就颤抖着将钥匙插进钥匙孔,用力拧动。
引擎的轰鸣声响起,这熟悉的、代表着现代文明与力量的声音,让他那颗快要爆炸的心脏,稍微平复了一点点。
他猛踩油门,车子像一头被惊醒的野兽,咆哮着向前冲去。
就在车子冲上村路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通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老屋的方向。
一道瘦削的人影,静静地站在老屋的门口。
是陈银。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在惨白的月光下,遥遥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脸上,还带着那个足以让任何人做一辈子噩梦的、诡异的笑容。
陈晋吓得魂飞魄散,他把油门踩到了底。
奔驰车强劲的动力在狭窄颠簸的土路上完全无法发挥,车身疯狂地跳动,几次都险些撞到路边的土墙。但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只想快点离开。
快点回到他那个窗明几净、安全、文明、没有鬼怪的现代世界。
车轮碾过土路,上了水泥路,然后是平坦的柏油国道。
当远处天际线上出现了城市那片熟悉的、璀璨的灯光时,陈晋狂乱的心跳才终于慢慢地、一点点地平复下来。
他看了一眼车载时钟,凌晨四点。
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太不真实了。
人怎么可能死而复生还变成了那副鬼样子
一定是幻觉。
对,一定是幻觉。是他太累了,压力太大了,加上对弟弟多年来的愧疚感,在特定的环境下,集中爆发,才产生了如此逼真的幻觉。
他努力地试图用自己信奉了半生的理性去解释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把车开回自己位于市中心高档小区的地下车库。
停好车后,他没有立刻下车。他在车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地下车库的感应灯因为长时间没有检测到移动而熄灭,将他彻底吞入黑暗。
天色微亮时,他才拖着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身体,走进电梯。
电梯里光洁的镜面,映出他苍白如纸的脸,和一双布满血丝的、惊魂未定的眼睛。
他打开家门。
客厅里为他留着一盏温暖的橘色小夜灯。
妻子苏晴披着睡袍,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显然是在等他。
听到开门声,她立刻惊醒了。阿晋,你回来了
她走过来,很自然地想接过他的外套。
怎么样了弟弟的后事……
都办妥了。陈晋避开了她的手,声音沙哑地说。他不想提,一个字都不想提。
你的脸色好差,是不是没休息好苏晴担忧地看着他,伸手想去探他的额头。
我没事,就是有点累。陈晋再次躲开,径直走向卧室,我去洗个澡。
他迫切地需要一场滚烫的热水澡,来洗掉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来自老屋的霉味和土腥气。
当他脱下那件昂贵的、沾满尘土的西装,准备走进浴室时。
他在卧室巨大的穿衣镜里,看到了自己的后背。
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到了极致。
在他的左边后肩上,有五个清晰的、已经开始泛出青紫色的指印。
那指印的形状和大小,分明是被一只手用力抓过留下的痕迹。
那不是幻觉。
不是!
那只冰冷僵硬的手,真的抓过他!
恐惧像一只无形的、冰冷的手,再次狠狠地攫住了他的心脏,并且越收越紧。
他冲进浴室,将花洒开到最大,滚烫的热水兜头淋下,烫得他皮肤阵阵刺痛。他用沐浴露和搓澡巾疯狂地冲刷着自己的身体,尤其是后背那个被触碰过的地方,直到皮肤被搓得通红,甚至破皮。
他想把那股尸体的气味,和那冰冷的、不属于人间的触感,都彻底从自己身上洗掉。
可是没用。
那股味道,那种感觉,好像已经穿透了他的皮肤,钻进了他的骨头缝里,和他融为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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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活着的死人
接下来的几天,陈晋都处在一种灵魂出窍般的恍惚状态。
他不敢睡觉。
一闭上眼,眼前就是陈银那张扭曲的、带着诡异笑容的脸,耳边就是那句沙哑的、如同诅咒般的哥,我好冷啊。
他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直到天光大亮。
他去公司,也完全无法集中精神。财务报表上那些黑色的数字,在他眼里都变成了一个个扭曲蠕动的黑色符号。会议上,下属的汇报他也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脑子里全是灵堂里那摇曳的烛火和猎猎作响的白幡。
他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眼窝深陷,短短几天就瘦得脱了相。整个人像一株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植物,迅速地枯萎下去。
妻子苏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以为他是因为弟弟的去世而悲伤过度,想带他去看心理医生。
他激烈地拒绝了。
他知道,医生治不好他的病。他的病,根在那个他逃离了半生的村子里。根在那个他亲眼看见已经死了,却又活了过来的弟弟身上。
一个星期后,当陈晋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无形的折磨逼疯的时候。
他又接到了三叔公的电话。
还是那个号码,还是那个沙哑的声音。
陈晋啊。
你弟弟……又出事了。
陈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他又怎么了!
他……
三叔公的语气非常古怪,混杂着惊恐、迷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他活了。
陈晋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狠狠砸中。
你……你说什么他握着手机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我说,陈银活过来了。三叔公的声音也拔高了八度,显得异常激动,前天晚上的事。他自己……自己从坟里爬出来了!被守林地的王瘸子看见了,吓得当场就尿了裤子。
现在全村人都知道了。都说……都说是你这个当大老板的哥哥,有本事,从阎王爷手里把弟弟给抢回来了!
陈晋啊,你还是再回来一趟吧。这事……太邪乎了。村里人都在传,说你弟弟是尸变了,要找个大师来看看,不然会祸害全村的!
挂了电话,陈晋瘫坐在他那张价值六位数的真皮老板椅上,冷汗湿透了衬衫。
活了。
陈银真的活了。
那个他以为只是幻觉的噩梦,以一种更加诡异、更加无法理解的方式,变成了现实。
他必须回去。
他必须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次,他没有开自己的车。那种招摇的、象征着财富和地位的东西,在那个诡异的村庄里,只会让他成为更显眼的目标。
他打车到了火车站,买了一张去往老家县城的绿皮火车票。
他想低调一点,像一个普通的、无名的幽灵,悄悄潜回去。他不想再被那些村民用那种看怪物、看戏剧的眼神盯着了。
再次回到村里,已经是两天后的下午。
村里的气氛比上次更加诡异了。
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用红绳挂上了桃木剑和巴掌大的八卦镜,有的甚至在门口撒上了一层白色的石灰。
村民们看到他,都像看到了瘟神一样,远远地就躲开了,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他找到了三叔公家。
三叔公的脸色比上次更差了,眼窝深陷,像是几天没合过眼。
你可算回来了。他一把拉住陈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在哪里我弟弟在哪里陈晋急切地问,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就在你家老屋里,被我们几个胆子大的锁在里面了。
陈晋立刻挣开三叔公的手,发疯似的冲向那座带给他无尽噩梦的老屋。
屋门从外面用一把大锁锁着。他抢过三叔公手里的钥匙,哆哆嗦嗦地打开了锁。
他推开门。
屋子里很暗,窗户都被木板钉死了,只有几缕阳光从木板的缝隙中射进来,在空气中形成了看得见的光柱,无数的尘埃在光柱里翻滚飞舞。
一个人影,静静地坐在堂屋正中央的一张小板凳上。
是陈银。
他身上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但还算干净的衣服。陈晋认出来,那是他上次回来时,留在老屋里的一套备用衣服。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面朝着门口的方向,仿佛已经坐了一个世纪。
看到陈晋进来,他没有任何反应。眼神空洞,表情呆滞,就像一个商店橱窗里摆放的、没有灵魂的假人模特。
陈银
陈晋试探着,轻轻叫了一声。
那人没有反应。
陈晋壮着胆子,一步步走过去,蹲在了他的面前。
他仔细地、一寸一寸地审视着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这张脸上,已经没有了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笑容。额头上那个恐怖的伤口,也奇迹般地愈合了,只留下了一道浅粉色的、崭新的疤痕。
这真的是陈银吗
还是……别的什么披着他弟弟皮囊的……东西
你到底是谁陈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
那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空洞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他的身体,望向他背后遥远的虚空。
陈晋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他站起身,烦躁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必须找到一些线索,一些能解释眼前这一切荒唐景象的线索。
他在陈银的枕头下,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他抽出来一看,是一本边角已经起毛的、封面印着红星闪闪的硬壳日记本。
是陈银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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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魔鬼的剧本
陈晋的心跳骤然加速。
他翻开了那本散发着霉味的日记本。
里面的字迹很潦草,东倒西歪,充满了错别字,记录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被贫穷和绝望浸泡的琐事。
三月五日,晴。今天卖了三百斤玉米,一斤七毛,到手二百一。化肥又涨价了,狗日的。
四月十日,雨。给地里施肥,淋了一身雨。回家娟儿给我煮了姜汤,她的咳嗽又重了。
五月三日,阴。娟儿的药又吃完了。去镇上问了,还是那个价。钱,钱,钱,我上哪儿弄那么多钱
陈晋一页一页地翻着,像是在窥探另一个人痛苦而不堪的人生。他的心,也随着那歪歪扭扭的字迹,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日记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贫穷的无力抱怨,和对命运不公的冲天怨气。
为什么,我们明明长着一样的脸,命却差这么多
他凭什么住豪宅,开豪车,老婆孩子热炕头
我却要在这里,守着这几亩破地,眼睁睁看着我老婆等死
我不甘心。
我真的不甘心啊!
那一行行字,像是用血和泪写成的,充满了尖锐的、刺骨的恨意,看得陈晋触目惊心。
他一直以为,陈银只是认命,只是麻木。他从没想过,在那张沉默的面孔下,竟然燃烧着如此汹涌的、足以将一切都焚烧殆尽的妒火。
当他颤抖着手,翻到最后一页时。
他的目光凝固了。
最后一页上,只有几行字。
但这几行字的字迹,和前面的狂乱潦草完全不同。
写得非常工整,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像是用刻刀,一个字一个字地,精心雕刻上去的。
哥,当你看到这些字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但很快,我就会‘活’过来。
用你的身份,活过来。
你一定很奇怪,很害怕吧。
别急,你会慢慢明白的。
从你给我那张卡里打了十万块,然后用高高在上的语气对我说‘这是我最后能帮你的了’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已经不把我们当亲人了。
在你眼里,我们,我,娟儿的命,都只是你的一个包袱。
一个你想尽快甩掉的、来自过去的、肮脏的包袱。
所以,我决定帮你一把。
帮你彻底地、干干净净地,甩掉这个包袱。
我研究了很久,村里有个古老的、关于后山那座‘双子崖’的传说,叫‘换命’。
传说,双生子之间,只要心怀怨念,就可以用一场假死,交换彼此的命运。只要一个‘死’了,另一个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继承他的一切。
当然,这只是个吓唬小孩子的传说。
但人心,有时候比传说更可怕,也更好利用。
我把你功成名就的照片,你开豪车、住别墅的故事,都讲给了村里人听。
我说,我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在大城市当大老板,富可敌国。
我说,他很快就会回来。
我说,他会带领我们整个村子,脱贫致富。
我用你施舍给我的那十万块,加上我卖掉家里所有东西凑的几万块,给了村里每家每户一笔钱。不多,但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了。
我告诉他们,只要……他们肯配合我演一场戏,等我哥,也就是你,回来之后,会有更多更多的钱。
一场,弟弟意外摔死,哥哥回来奔丧的戏。
然后,死去的弟弟,再离奇地‘复活’过来。
只不过,那个被全村人指认‘复活’过来的人……
是你,陈晋。
而那个真正死去的,是我,陈银。
不对。
是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陈银了。
只有两个陈晋。
一个,是留在这里,被所有人当成‘陈银’,继承了我所有贫穷、痛苦和绝望的‘前·陈晋’。
而另一个,是去到你的城市,光明正大地继承你所有财富、地位和家庭的‘现·陈晋’。
哥,欢迎回家。
啪嗒。
日记本从陈晋的手中滑落,掉在了满是灰尘的地上。
他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彻底冻成了冰。
他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局。
一个由他最亲的弟弟,精心策划的、天衣无缝的、将他彻底埋葬的局。
什么死而复生。
什么尸变。
什么鬼怪。
全都是假的!
从他接到那通电话,从他开车踏进这个村子的第一步起,他就掉进了一个由全村人共同编织的、巨大的、恶毒的陷阱里!
他猛地抬头,看向那个依旧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神情呆滞的人。
那不是陈银。
那根本就不是他的弟弟!
那是一个……一个被陈银找来的、和他们兄弟俩长得有七八分相似的……村里的傻子!是陈银早就布置好的一个道具!一个用来替换他的道具!
那真正的陈银呢
他去了哪里
一个可怕到让他灵魂战栗的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狠狠地击中了陈晋的天灵盖。
他去了他的城市,他的公司,他的家!
陈晋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他冲出老屋,发疯似的向村口跑去。
他要打电话!
他要立刻给他的妻子打电话!提醒她!
他跑到村口,手忙脚乱地在口袋里摸索。
空的。
他的手机,他那部存着他所有商业机密和亲人联系方式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抓住一个路过的村民,嘶吼道:手机!把你的手机借我用一下!快!
那村民被他狰狞的样子吓了一跳,随即,脸上露出了那种陈晋已经无比熟悉的、混合着怜悯和恐惧的表情。
陈老板……哦不,阿银啊。
你这是……又犯病了
你哥哥不是已经给你办完后事,回城里去了吗你怎么还不认命呢
节哀顺变吧,人死不能复生啊。
村民说完,像躲避疯子一样,挣开他的手,匆匆走开了。
陈晋愣在原地,如遭雷击。
阿银
他们在叫他……陈银。
不。
我不是陈银!
我是陈晋!我才是陈晋!
他想对整个村庄大吼,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字都吼不出来,喉咙里像是被塞满了滚烫的沙子。
他看到三叔公拄着拐杖,慢慢地、慢慢地向他走来。
孩子,认命吧。
三叔公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在夕阳的余晖下,像一块风干的橘子皮。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陈晋的肩膀。
你弟弟……不,是你哥哥,他已经走了。
带着你的身份,走了。
他昨天就坐车去城里了。你上次留下的那套西装,他穿着,还真像那么回事。
他说,他要去接管你的公司,照顾你的老婆孩子。他还说,让你在这里,好好地替他‘活着’。
放心,村里人都会‘照顾’你的。
毕竟,你现在,是我们村唯一的‘陈银’了。
陈晋死死地盯着三叔公那张脸。
那张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或愧疚。
只有一种……夙愿得偿的、冷酷的平静。
他明白了。
全村人,都是帮凶。
他们为了钱,为了陈银许诺给他们的那个虚无缥缈的好日子,心甘情愿地,合伙埋葬了真正的陈晋,再共同指认出一个疯疯癫癫的、新的陈银。
而他,就是那个被献祭的牺牲品。
他被困住了。
被困在了这个他逃离了半生的、贫瘠的村庄。
被困在了陈银这个卑微、痛苦的身份里。
他想反抗。
他想逃跑。
但他能跑到哪里去
在这个村子里,他就是陈银。一个因为亲哥哥去世,悲伤过度,精神失常的可怜人。
他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不会有人相信。
他做的任何一件事,都会被当成是发疯。
而那个真正的陈银,那个顶着他的脸、他的名字的魔鬼,此刻恐怕已经坐在他那间位于城市之巅、可以俯瞰整片霓虹星海的宽敞办公室里。
穿着他的高定西装,喝着他最爱的蓝山咖啡。
用他的声音,对着他的下属发号施令。
晚上,会回到他那个温暖、舒适的家里。
拥抱他美丽的妻子。
亲吻他可爱的女儿。
那个扎着羊角辫、像天使一样的小女孩,会用最清脆、最甜蜜的声音,叫那个男人……
爸爸。
一想到这里,陈晋的心就像被一把刀,狠狠地、反复地剜着。
不。
他不能认命。
他绝不认命!
他要回去!他要夺回属于他的一切!哪怕是死,他也要从这个地狱里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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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最后的坠落
深夜。
万籁俱寂。
整个村庄都沉睡在一种诡异的安宁里,家家户户门楣上的桃木剑和八卦镜,在惨白的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像一只只监视着他的眼睛。
陈晋趁着所有人都睡着了。
偷偷地,像一只老鼠一样,从老屋的后窗爬了出来。
他没有走村口的大路。
他知道,那条路上,一定有人守着。陈银的计划如此周密,绝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漏洞。
他选择了另一条路。
一条通往死亡,也可能是通往新生的路。
——后山,那座被陈银用来摔死的山崖。
月光很冷,像水银一样泄了一地。
山路崎岖难走,布满了碎石和荆棘。陈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中摸索,好几次都差点摔倒。他的西装裤被刮破了,手掌和脸上也被划出了一道道血痕,但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执念。
离开这里。
他终于爬上了那座山崖。
凛冽的山风呼啸着从他耳边刮过,吹得他衣衫猎猎。
他站在崖边,极目远眺。山下,远处城市的灯火,像一片洒落在黑色丝绒上的碎钻,遥远,却触手可及。
那是他的世界。
是他的王国。
他只要从这里下去,绕过村子,走到国道上,拦下一辆车,他就能回到他的世界。
就在他辨明方向,准备从另一侧相对平缓的山坡下去的时候。
他脚下的一块石头,突然松动了。
咔嚓。
一声轻响。
他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身体不受控制地向着万丈深渊的崖边倒去。
啊——!
他发出了生命中最后一声凄厉的尖叫,声音被呼啸的山风撕扯得支离破碎。
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
失重感,风声,和他脑海里闪过的妻女的脸,构成了他生命最后的画面。
然后,是身体与坚硬的岩石碰撞的剧痛。
砰!
他重重地摔在了崖底的乱石堆上。
和那个被他亲眼确认过的陈银,一模一样的位置,一模一样的死法。
剧痛像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他能感觉到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正从身下迅速流失。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
在彻底陷入永恒的黑暗之前。
他好像……看到了一个人影。
一个黑色的、西装革履的人影,从山崖的边缘,探出头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那张脸,在清冷如水的月光下,无比清晰。
是陈银。
不,是陈晋。
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冰冷的、胜利者的微笑,就像一个欣赏自己完美作品的艺术家。
陈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听见那个男人,用他自己的声音,隔着遥远的距离,轻声地、温柔地对他说。
哥。
这下,你就可以安心地‘死’了。
作为陈银,死在这里。
而我,会替你,好好地活下去。
作为陈晋。
……
第二天清晨。
村里人再次发现了陈银的尸体。
还是在后山的山崖下,还是那个位置,摔得血肉模糊,几乎看不出人形。
人们议论纷纷。
这陈银,怎么又死了一次
真是邪门了,看来是真的不想活了。
这回总该死透了吧
三叔公看着那具已经无法辨认的尸体,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波澜。他蹲下身,从尸体那件破烂的西装口袋里,摸出了一张身份证。
是陈银的身份证。
他叹了口气,对着围观的村民们宣布:
看来,他是真的伤心过度,不想活了。
把他埋了吧。
这次,埋深一点。再立块碑,省得他又爬出来。
……
一个月后。
一辆黑色的奔驰S级,再次缓缓驶入了村子。
车上下来一个男人。
西装革履,气度不凡,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衣锦还乡的微笑。
正是大老板,陈晋。
他给村里捐了一大笔钱,修路,建学校,还成立了一个助农基金。
村民们都对他感恩戴德,簇拥着他,一口一个陈大善人。
三叔公拉着他的手,老泪纵横,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啊!我们村,有救了!
陈晋微笑着,亲切地拍了拍三叔公的手背。应该的。毕竟,这里也是我的家。
他抬头,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那座云雾缭绕的后山。
眼神深邃,平静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
晚上,他在翻修一新的老屋里住下。
他躺在那张他和弟弟从小睡到大的、换了新床垫的床上。月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进来,一切都显得那么安详。
他从枕头下,摸出了那本发黄的日记本。
翻到最后一页。
在那几行工整的、宣告着换命成功的字迹下面。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昂贵钢笔,用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属于成功人士的、自信而流畅的笔迹,又添上了一句。
哥,现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一个我了。
一个,真正的我。
写完,他合上日记本,嘴角勾起一抹心满意足的微笑。
他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睡得很香,很沉。
从此以后,他的世界里,再也没有贫穷,没有绝望,没有不甘。
也再没有噩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