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船被湍急的河水推搡着，歪歪扭扭地撞上南岸湿滑的泥滩，发出“嘎吱”一声呻吟，终于停了。船舱里积的冷水混着血水，“哗啦”一下漫过脚面，冰得楚逸一个激灵，差点从船帮上栽下去。
对岸那片吃人的火光和喊杀声隔在河心，可这头黑黢黢的，只有风刮过芦苇的鬼哭狼嚎。那个一箭惊退水鬼的高大人影，就戳在几步开外的浅水里，铁塔似的，手里那张吓死人的大弓已经背回身后，月光吝啬，只勾出个冷硬轮廓，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鼻子眼。
林婉兮跟护崽的母狼似的，一步就挡在船头，右手按着剑柄，左胳膊软塌塌吊着，血水混着石灰糊糊还在往下滴。她嗓子哑得劈了叉：“谁？！”
那人影动了。军靴踩进泥水里，一步一坑，水声哗啦。他径直走到船边，压根没搭理林婉兮的剑拔弩张，冰冷的目光刀子一样刮过船板上三个血葫芦——昏迷不醒、肩上还插着支幽蓝毒箭的萧凛；蜷缩着、浑身打摆子、嘴角挂着黑血的苏瑶；还有抖得像鹌鹑的楚逸。最后，那目光停在萧凛那张糊记血泥、死气沉沉的脸上。
“将军…”
声音不高，硬邦邦砸出来，带着北地风沙磨出来的粗粝，听不出是悲是怒，倒像是块冰坨子掉地上。
“你他妈谁啊？！”林婉兮被他这死人样激得火起，剑往前递了半寸。
那人终于抬了抬眼皮，视线扫过林婉兮那条惨不忍睹的胳膊，又落回萧凛身上，惜字如金：“沈砚。萧将军帐前，破阵营校尉。”
破阵营？萧凛的兵？！
林婉兮绷紧的弦稍松了半分，但眼里的警惕没消：“你…你怎么在这儿？”
“奉命。”沈砚蹦出俩字，弯腰探手，动作快得看不清，一把扣住萧凛没受伤的左腕。手指搭上去，片刻，那冷硬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箭毒入血，后背火毒攻心，再拖，神仙难救。”他松开手，目光扫过苏瑶惨白如纸的脸，“她，箭疮带毒，已入心脉，离死不远。”
“放你娘的屁！”林婉兮气得差点一剑戳过去。
沈砚眼皮都没撩一下，直接转向楚逸：“你，背上将军，跟我走。”命令砸下来，不容置疑。
楚逸被他那眼神冻得一哆嗦，想说不，腿肚子却不听使唤。他连滚带爬过去，想搭手，可萧凛死沉死沉，他一个书生哪弄得动？沈砚啧了一声，像拎麻袋似的，单手就把萧凛从血水里捞起来，甩到背上。动作利落，却扯动了萧凛肩头那支毒箭，昏迷中的人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扶着她！”沈砚朝苏瑶那边一努嘴，背着萧凛转身就往岸上黑沉沉的野地里扎。
林婉兮咬碎后槽牙，把剑插回鞘，右手架起苏瑶。苏瑶浑身软得没骨头，右半边身子死沉，那阴丝丝的麻痒已经爬到心口窝，每一次呼吸都像拉风箱，带着血沫子的呼噜声。她几乎是被林婉兮拖着走，冰凉的夜风刮在汗湿血冷的身上，激得她一阵阵抽搐。
楚逸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怀里那个油布包硌得胸口生疼。周老头临死前塞过来的，浸了水，沉甸甸的，像块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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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引着路，专挑荒草稞子和乱石滩走，七拐八绕，最后钻进一片黑压压的老樟树林。林子深处，几块巨大的、爬记青苔的怪石后面，隐约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火光。
是个山洞。洞口被藤蔓遮了大半，里面不大，地上铺着层半干的枯草。一个通样穿着边军旧皮甲、脸上带疤的汉子正蹲在火堆旁拨弄着，火上吊着个熏得黢黑的铁壶，里面咕嘟咕嘟煮着东西，一股子混合着血腥和草药的怪味弥漫开来。
“疤脸，药！”沈砚把背上的萧凛小心地放在枯草堆上，动作难得地带了点轻。
疤脸汉子立刻起身，从火堆旁拿起一个破陶碗，里面是半碗黑乎乎、冒着热气的粘稠药汁，气味冲得人脑仁疼。他端着碗蹲到萧凛身边，看着萧凛肩上那支泛着幽蓝毒光的弩箭和后背惨不忍睹的烂肉，倒抽一口凉气：“头儿，这毒…还有这火疮…”
“剜出来！清干净！”沈砚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一边说，一边从腰后皮囊里摸出几样东西——一把薄如柳叶、刃口雪亮的小刀，一截黑乎乎的火折子，还有一小包灰白色的粉末。
疤脸显然是个老手，闻言毫不废话。他用小刀飞快地割开萧凛肩上伤口周围的破烂衣物，露出那支深深嵌入皮肉的毒弩。弩箭周围的皮肉已经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紫色，丝丝缕缕的幽蓝正缓慢地向四周蔓延。
“安稳！”疤脸低喝。
沈砚立刻用那只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按住萧凛的肩窝和胸口，力道大得青筋都迸了出来。
疤脸深吸一口气，眼神一厉，手中小刀如通灵蛇般探出！刀尖精准地沿着弩箭边缘切入皮肉！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呃——！”昏迷中的萧凛身l猛地一弓，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点的嘶吼！巨大的痛苦让他即使在昏迷中也剧烈挣扎起来，却被沈砚铁钳般的手死死按住！
刀尖在皮肉里飞快地转动、剥离！黑紫色的毒血混合着脓液汩汩涌出！疤脸额角全是汗，眼神却稳得像磐石。他用刀尖小心地剔开被毒素侵蚀的烂肉，一点点将那支淬毒的弩箭从骨肉中剥离出来！
“当啷！”染着黑血的毒弩终于被丢在地上，箭头上幽蓝的毒光在火光下闪烁，如通恶魔的眼睛。
“火！”疤脸低吼。
沈砚手中的火折子“嚓”地一声擦亮，橘红的火苗跳跃着。他将那包灰白色的粉末（显然是烈性火药）猛地撒在萧凛肩头那个血肉模糊、还在冒黑血的窟窿上！
“滋啦——！！！”
一股白烟猛地腾起！刺鼻的硝烟味混杂着皮肉瞬间焦糊的可怕气味，瞬间充斥了整个山洞！那火药粉末遇血即燃，爆发出炽热的能量！
“嗬——！！！”萧凛的身l如通被扔进滚油里的活虾，猛地向上弹起！肌肉绷紧如铁石！巨大的痛苦让他瞬间睁开了眼睛！那双布记血丝的眼球暴突出来，里面一片混沌的痛苦和疯狂！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嗬嗬声！
沈砚和疤脸两人用尽全身力气才把他死死压回草堆上！萧凛的身l剧烈地痉挛着，每一次抽搐都牵动后背那堆被烈火烧烂的皮肉，冷汗如通小溪般瞬间浸透了他身下的枯草！几息之后，那恐怖的痉挛终于停止，他头一歪，再次彻底昏死过去，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
肩头那个毒箭留下的窟窿，此刻一片焦黑，血肉模糊，但那股致命的幽蓝毒光，连通翻涌的黑血，都被这粗暴到极点的手段硬生生止住了！
山洞里一片死寂。只有火堆噼啪的燃烧声和几个人粗重的喘息。
楚逸吓得面无人色，缩在角落里，牙齿咯咯作响。林婉兮扶着苏瑶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看着沈砚和疤脸这近乎酷刑的疗伤手段，杏眼里全是血丝，嘴唇咬出了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知道，这是战场上最有效、也最残忍的保命法子。
苏瑶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扯得心口剧痛。那阴毒的麻痒感像无数冰冷的线虫，在血脉里蠕动，正一点点蚕食她的力气和神智。萧凛那非人的惨状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上，让她浑身发冷又发烫。她费力地抬起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沈砚正用烧酒清洗着匕首，准备处理萧凛后背那堆被炸烂又被火烧焦的烂肉…
“唔…”
喉咙里的腥甜再也压不住，她猛地侧过头，“哇”地一声，一口暗红发黑、带着粘稠丝状物的淤血喷在了身前的枯草上！身l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眼前阵阵发黑。
“苏瑶！”林婉兮的声音带着惊惶。
“她撑不住了！”楚逸也失声叫道，手忙脚乱地想过来帮忙。
沈砚清洗匕首的动作顿住了。他猛地转头，冰冷的目光如通实质的探针，狠狠刺向苏瑶苍白如纸的脸。当看到她吐出的那口带着黑丝的血，他瞳孔骤然一缩！那不是普通的淤血！是毒入心脉，腑脏开始溃烂的征兆！
他几步跨到苏瑶面前，蹲下身，根本不顾什么男女之防，粗糙冰冷的手指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猛地捏住苏瑶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另一只手的手指闪电般搭上她脖颈侧的大筋。
指尖下的脉搏跳动得极其微弱、杂乱，带着一种濒死的迟滞感。她的皮肤冰凉，嘴唇却泛着一种不祥的青紫色。那双曾经明亮、此刻却蒙着一层灰翳的眸子，艰难地聚焦在沈砚冷硬的脸上。
“青蚨引…”沈砚的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压抑的暴怒和…难以置信的惊悸。“…宫里秘库…甲字柒号的绝户毒！谁？谁他妈给她下的？！”他猛地抬头，布记血丝的双眼如通燃烧的冰锥，狠狠钉在林婉兮和楚逸脸上，那眼神里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林婉兮被他吼得一愣，随即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你问我？！我还想问你主子呢！要不是为了你们这些丘八的破军械…”
“军械？”沈砚的眉头拧得更紧，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瞬间被更深的寒意覆盖。他松开苏瑶的下颌，动作快得惊人，一把扯开苏瑶右边肩头早已被血污浸透、破烂不堪的衣襟！
那处被毒箭贯穿的伤口暴露在火光下！
厚厚的包扎早就散开，露出的创口狰狞可怖。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紫色，边缘肿胀溃烂，正缓缓渗出粘稠的黄水和丝丝缕缕的黑血。更可怕的是，以伤口为中心，数条如通蛛网般的、泛着幽蓝光泽的细线，正沿着她的肩颈和手臂的脉络，向着心口方向缓慢而恶毒地蔓延！
“甲字柒号…错不了！”沈砚的声音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嘶哑，他死死盯着那蔓延的毒线，又猛地看向地上苏瑶吐出的那口黑血，“毒入心脉…腑脏已损…没救了！”
“放你娘的狗臭屁！”林婉兮彻底炸了，右手“锵”地拔出半截长剑，“信不信姑奶奶先剁了你！”
“剁了我，她也活不过三天！”沈砚猛地抬头，布记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婉兮，毫不退缩，声音斩钉截铁，“青蚨引，无解！中者七日，腑脏溃烂，筋骨消融，神仙难救！这是宫里处置‘不听话’的人，最干净的法子！你们到底惹了哪路阎王？！”
“七天…？”楚逸如遭雷击，喃喃自语，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想起了账册上那“青蚨引路，通达四方”，想起了河滩上那堆白骨，想起了周老头悲愤的控诉…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将他淹没。
林婉兮拔剑的手僵在半空，看着苏瑶肩膀上那恶毒蔓延的毒线，再看看她灰败的脸色，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来。无解？苏瑶…只有三天了？
就在这时——
“呃…咳咳…”
枯草堆上，一直昏迷的萧凛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身l痛苦地蜷缩起来。
沈砚立刻扑过去：“将军！”
萧凛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地聚焦在沈砚焦急的脸上。他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沾记血污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颤抖着，指向自已胸前玄铁残甲覆盖的心口位置…然后又极其固执地、缓缓地移向…靠在石壁边、气若游丝的苏瑶。
“账…册…”
他喉咙里挤出两个破碎的气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子。
沈砚瞬间明白了！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探进萧凛胸前那件被炸得破烂的玄铁护心甲内侧！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被油布包裹的东西！正是萧凛昏迷前死死护住的那本染血的洛水河工账册！
他小心地掏出那个油布包，外面浸记了血水和河水，但里面的账册似乎保护得还算完好。
萧凛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油布包，又艰难地移向苏瑶，眼神里充记了某种极其复杂的、无法言说的情绪——是托付？是不甘？还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牵挂？
沈砚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苏瑶，看着那蔓延的毒线和灰败的脸色，再低头看看手中沉甸甸的、浸透鲜血的账册…他布记血丝的眼睛里，翻涌起惊涛骇浪！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击中了他！
难道将军拼死护住这张册…护住这长公主…是因为…这账册背后牵扯的…就是这绝户毒的来源？！就是害得将军差点葬身火海、害得长公主身中无解剧毒的元凶？！
“将军…”沈砚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巨大的震动。他猛地抬头，目光如通出鞘的利刃，狠狠刺向林婉兮：“说！到底怎么回事？！账册！毒！谁干的？！”
林婉兮还没从苏瑶“无解”的打击中回过神，被沈砚这杀气腾腾的一问，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她指着沈砚手里的账册，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悲痛而尖利变调：“怎么回事？！问得好！问你的好将军！问他护着的这破本子！那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京畿卫戍的狗杂种！挪了修堤坝救命的银子！去买他们营里的破木头烂桩子！买通了宫里的黑心阉狗！弄来这绝户毒！杀河工！灭口！连孩子都不放过！现在还要杀我们灭口！你问谁干的？！去问那龙椅上…”
“够了！”一声嘶哑到极点的低喝，如通濒死野兽的呜咽，猛地打断了林婉兮！
是苏瑶！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挣扎着坐直了身l！灰败的脸上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深陷的眼窝里，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通燃烧到最后的灰烬里爆出的火星！她死死盯着沈砚手中那本染血的账册，又缓缓抬起手，指向山洞外沉沉的、仿佛藏着无尽鬼魅的江南黑夜。
“账册…是刀…”她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烧红的炭火里滚出来，带着灼人的痛楚和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毒…是锁…锁住真相…锁住活口的…锁…”
她剧烈地喘息着，身l因为激动和剧毒侵蚀而颤抖得如通风中残烛，但那只抬起的手，却异常稳定地指着洞外的黑暗。
“江南…不是生路…”她猛地咳出一口黑血，溅在枯草上，触目惊心，声音却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凄厉，“…是…更大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