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以为,我对他的爱是滴水穿石的坚持,是精诚所至的金石为开。
我用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小心翼翼地将一个人供奉在心尖最柔软的地方。记得他胃痛时蹙起的眉峰,记得他随口一提的喜好,记得他所有光鲜与失意背后的疲惫。我倾尽所有温度去温暖他,甚至笨拙地学着缝制柔软的枕头,只为他能有一夜安眠。
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做得足够好,付出足够多,终有一天能焐热那块看似冷漠的石头,能在他心里占据一寸之地,哪怕只是角落。
直到那个寒冷的夜晚,高速公路上的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颊。
他因为另一个女人的一个电话,就能毫不犹豫地将身怀六甲的我弃于荒郊野岭。引擎的轰鸣声碾碎的不仅是一场期待已久的旅行,更是我过去三年所有自欺欺人的信仰。
那一刻,我才痛彻心扉地明白——
原来,石头是捂不热的。
原来,不爱就是不爱,哪怕你卑微到尘埃里,也开不出一朵他愿意驻足的花。
1
被舍
车窗外的世界被拉扯成一条昏黄流光的长河,夜色是浓得化不开的墨。我靠在副驾驶座上,手无意识地、一遍遍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腹部,那里是我和陈丞之间最深刻的联结,也是我在这段摇摇欲坠的婚姻里,最后的浮木。
车内暖气开得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虚假的宁静。我侧过头,目光描摹着陈丞开车的侧脸。路灯的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上流动,他嘴角似乎还噙着方才谈论民宿庭院里那株老紫藤时未散的笑意。
那一刻,心跳漏了一拍,一种渺茫的希冀又悄然滋生。
也许,有了这个孩子,一切都会不一样。
几乎是习惯性的,我注意到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
空调温度太低了吗我下意识地倾身,将出风口拨转向一旁,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他没回头,只淡淡嗯了一声。
过了片刻,我看到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几乎是肌肉记忆,我拧开一直握在手里保温杯的盖子,试了试水温,才递过去:喝点水吧,温的。
他单手接过,喝了一口,随手递还给我。整个过程,他的视线没有离开过前方的路面,自然得仿佛我只是一个人形杯架。
我却因为这微不足道的需要而心下微软。看,他还是习惯我的照顾的。
我回头看了眼后座。那个鹅黄色的孕妇枕安静地躺在那里,上面我亲手绣的小太阳图案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稚拙。熬了三个晚上,眼睛都熬红了,只因为他随口抱怨过买的枕头有股工业香精的味道,睡不好。当时他看到成品,也只是瞥了一眼,说了句还行。
可我心里是欢喜的。只要他有一点点好,我就能靠着这点微末的甜,撑过无数个被忽视的日日夜夜。
储物格里,还塞着他喜欢的牌子的苏打饼干和他常吃的胃药。这些都是我这三年婚姻里刻下的、卑微的生存印记。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车内短暂的温馨假象溺毙时,一道尖锐刺耳的铃声像一把利刃,骤然划破了这层脆弱的薄膜。
陈丞几乎是瞬间松开了原本虚握着我的手去拿手机。
当他的视线触及屏幕亮起的那串号码和那个名字时,我清晰地看到,他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注入了某种滚烫的活水。
那种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明亮、急切,甚至是一种近乎狂喜的慌乱。像枯木逢春,像死水骤澜。与我在一起时他那份惯有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截然不同。
我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死死攫住了我。
他猛地一脚急刹,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车子险险停在应急车道上,我的身体因惯性狠狠前倾又被安全带拉回,腹部瞬间传来一阵不适的紧勒感。
他甚至没看我一眼,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混乱和急促,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为另一个女人而生的焦虑:……你在这儿等我,她回来了,我必须去接。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陈丞,我……我的声音在发抖,腹部的抽痛和心里的恐慌交织在一起,想问他那我怎么办,宝宝怎么办
可他甚至没给我说完话的机会。他解开车锁,甚至没耐心关紧车门,就猛地重新启动车子。
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那辆我坐了三年、精心布置了无数小细节的车,像逃离什么瘟疫般,毫不犹豫地蹿了出去,迅速汇入前方冰冷的车流。
尾灯那一点模糊的红光,在浓重的夜色里越来越小,像一颗冷酷的、正在陨落的星,最终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的弯道。
徒留我一个人,僵立在昏暗、危险、充斥着无尽噪音和寒风的应急车道上,扶着突然变得沉重冰冷的腹部。
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失声,只剩下心脏在空腔里疯狂又空洞的跳动声。
原来……
我一千多个日夜无微不至的付出,我倾尽所有心力的爱,我有时忍着身体不适也要熬粥煲汤的三年……
真的抵不过,苏嫣的一个电话。
2
灼灼往昔
我面对昏暗的光线,思绪混乱。还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只是面对冷风忍不住紧了紧身上微薄的风衣。
我被独自遗弃在这片荒芜之地。应急车道的边缘之外,是无尽的黑暗和呼啸而过的车流,每一辆车的经过都带起一阵令人站不稳的风,以及尾气那令人作呕的甜腻味道。
随着夜色的加深晚风像浸了冰水的鞭子,抽打在我脸上、身上,轻易地穿透了我单薄的衣衫。我扶着沉重的腹部,笨拙地试图向护栏更深处靠拢,寻求一点可怜的庇护。腹部传来一阵紧过一阵的抽痛,不知道是孩子感受到了我这灭顶的绝望,还是在抗议这突如其来的寒冷。
宝宝,别怕……妈妈在……
可是妈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细碎的声响。我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亮起,微弱的光成了这昏黑天地里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屏幕上,还是我早上发给他的那条信息:
医生说宝宝今天很乖,我们路上慢点呀。
后面没有回复。
我像是濒死之人抓住浮木,指尖冰冷地戳开通讯录,按下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听筒里传来冗长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打在我几乎停滞的心跳上。
接电话……陈丞,接电话啊!告诉我这只是个玩笑,你马上就会回来……
然而,冗长的忙音之后,是冰冷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我不死心,再打。
一遍,两遍,三遍……
直到那边传来的声音变成了: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他为了另一个女人,把我扔在高速路上,然后,关机了。
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像被针戳破的气球,噗一声,彻底瘪了下去,只剩下空洞的绝望。巨大的无力感攫住我,腿一软,我几乎要沿着冰冷的护栏滑坐下去。
就在这生理和心理的双重煎熬几乎要将我压垮时,那些被我刻意忽略、强行掩埋的过往,如同沉船碎片,不受控制地、尖锐地从记忆深海翻涌而上
他创业初期应酬多,酒喝得凶,胃不好。我心疼得不行,托人打听,跑遍了全城才找到一个颇有口碑的老中医,求了药方。从此以后,无论前一天多晚睡,我都雷打不动提前一小时起床,在厨房守着砂锅,小心地看着火候,熬那需要文火慢炖两个小时的养胃粥。他有时会喝几口,有时碰都不碰,直接说没胃口。我站在厨房,看着剩下的大半锅粥,从来只是默默收拾掉,对自己说:没关系,明天再换种口味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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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资金最困难的时候,我二话不说拿出工作几年所有的积蓄,甚至偷偷找我爸妈借了一笔钱,全都塞给他,笑着说:老公,加油。为了帮他拉关系,我陪他去应酬,替他挡下一杯又一杯的酒,喝到胃黏膜破损出血被送去医院。他只在病房待了半小时,接了个电话,就歉意地看着我:公司有点急事,我得去处理,你好好休息。我躺在病床上,看着惨白的天花板,强撑着对自己说:没事,他就是太忙了,一切都好。
我的手机备忘录里,密密麻麻记满了关于他的一切:衣服尺码、饮食偏好、过敏源、重要的日期、他偶尔提到的想要的东西……他随口说了一句某家店的点心不错,我能惦记半年,下次路过排长队也要买回来给他。而他呢一起吃饭三年,他至今记不住我对芹菜严重过敏,上次差点误食,他只是一脸茫然:哦,你不能吃这个吗
最可笑,也最诛心的一次。他居然让我帮他给白月光挑选生日礼物,理由是:你们都是女人,眼光应该差不多,你挑的她应该会喜欢。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喘不过气。可我竟然……竟然笑着答应了。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像自虐一样,精心挑选了一款限量版的香水,包装得无比精美,递给他时还努力维持着语调的轻快:她一定会喜欢的。他接过,看了看品牌,果然露出满意的神色:嗯,还是你细心。他永远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在浴室里吐得昏天暗地,眼泪比水龙头里的水还要汹涌。
回忆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在一片片凌迟我已经千疮百孔的心。
我以为我倾尽所有,燃烧自己,总能换来他一点点的回头,一点点的温暖。
我把我能给的、不能给的,全都掏出来捧给他了。
可现在我才明白,我不是在温暖石头,我是在用我的血我的肉,去供奉一块根本没有心的顽铁。
腹中的孩子猛地踢动了一下,力道很大,像是在抗议,又像是在无助地哭泣。
我扶着冰冷的护栏,缓缓蹲下身,将脸埋进冰冷的臂弯里,终于再也忍不住,在这无人知晓的荒野高速上,发出了像受伤小兽一样的、低低的呜咽。
不是为此刻的境地,而是为我那付诸东流的、可笑又可悲的三年。
3
信仰崩塌
腹部的抽痛逐渐变得尖锐、密集,像有只无形的手在子宫里狠狠攥紧又松开,周而复始。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又被凛冽的寒风吹得冰凉,贴在皮肤上,激起一阵剧烈的战栗。
我扶着冰冷的金属护栏,几乎站立不住,巨大的恐惧如同潮水,灭顶而来。
宝宝…我的宝宝…
颤抖的手再次摸出手机,屏幕的光亮在昏暗中刺得眼睛生疼。我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再一次按下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嘟——嘟——
冗长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打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然后,依旧是那个冰冷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关机。还是关机。
他此刻在做什么是在温言软语地安慰那个突然回国、情绪不稳的白月光,还是正体贴地为她提着行李,奔赴某个温暖的所在他会不会有一瞬间,哪怕只是一瞬间,想起被他丢在高速路上的、怀着他孩子的我
绝望像冰冷的淤泥,一点点淹没至顶。
我哆嗦着手指点开通讯录,试图找到一个能在此刻救我于水火的名字。屏幕上下滑动,一个个名字掠过——同事、远房亲戚、寥寥几个因为婚后疏于联系而变得生疏的老同学……
竟然,没有一个可以让我在深夜时分,毫无负担地拨打过去求助的亲密朋友。
这三年,我所有的生活重心都围绕着陈丞,围绕着那个我自以为是的家。我精疲力竭地经营着一切,自动屏蔽了外界的所有声音,斩断了自己的所有退路。因为他曾笑着说:以后我就是你在这座城市最亲的人。
我信了。
我把他当成了我的全世界。
而此刻,我的世界弃我而去,我才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荒芜的孤岛上,四面楚歌,无人可依。
父母远在千里之外,我怎么能让他们知道,他们捧在手心里的女儿,正如此狼狈不堪地躺在冰冷的公路上我开不了口。所有的委屈和恐惧只能死死哽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哽咽。
又一波剧烈的腹部不适袭来,我痛得弯下腰,几乎跪倒在地。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景物旋转晃动,耳边呼啸的风声似乎也变得遥远。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一些记忆的碎片,如同濒死前的走马灯,不受控制地在我混乱的脑海中炸开。
我起了无数个大早熬好的养胃粥,他舀了一勺,蹙眉:味道有点淡。然后推开了碗。我住院的那晚,他匆忙离开时,留下的那句:以后别那么实在,酒不必真喝。
这座城市有我就够了,那些无关紧要的聚会,推了就推了。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我就心甘情愿地缩小了我的世界,直到只剩下他。
白月光朋友圈一句含糊的感冒了,难受,他立刻眉头紧锁,下单了最好的感冒药和润喉糖,甚至仔细备注了配送时间。而我孕吐到天昏地暗,虚弱地靠在卫生间门口,他只远远看了一眼,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怎么反应这么大别人怀孕好像没这么娇气。
最致命的一击,那个我无意间听到的的对话。他朋友戏谑地问:范雨萱对你可是死心塌地,方方面面照顾得滴水不漏,你就一点不感动他当时轻笑了一声,那声音轻松又漠然,像在讨论天气:她啊,是挺好,挺适合过日子。但有些人,是没人能代替的。
有些人,是没人能代替的。
原来,我所有的好,所有的付出,最终只换来一句轻飘飘的适合过日子。
原来,我从来就不是那个不可代替的人。
哈哈……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这三年的深情,不过是一场盛大而滑稽的自我感动。我像个跳梁小丑,倾尽所有地演着独角戏,而唯一的观众,从未真正入戏。
巨大的悲凉和荒谬感吞噬了我。
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我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查了自己所在地图位置,按下了手机上的紧急呼叫键。
救…救我…高速…XX路段…我怀孕…快…声音破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听筒那边似乎传来了急促的询问声,但我已经听不清了。
视野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仿佛看到了远处闪烁的红蓝光芒,听到了模糊而急促的脚步声……
一种得救的庆幸和一种被陌生人目睹全部狼狈的巨大悲凉,同时席卷而来,将我最后的意识彻底淹没。
4
沉寂
意识是在一阵消毒水的气味中缓慢回笼的。
眼皮沉重地掀开,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单调苍白的天花板。点滴瓶里的液体正一滴一滴,安静地输入我的静脉,带来一丝虚弱的暖意。
醒了穿着白色护士服的姑娘语气温和,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护士小心地扶着我,用棉签蘸了水湿润我的嘴唇,才将吸管杯递到我嘴边。你送来的时候情况很危险,有先兆流产的迹象,情绪激动加上受了寒。好在送医及时,胎儿暂时稳定了,但接下来必须绝对卧床静养,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胎儿暂时稳定了。
我下意识地伸手抚摸腹部,那里依然隆起,能感受到微弱却坚韧的生命力。一股酸楚猛地冲上鼻尖。
宝宝,对不起,妈妈差点没能保护好你……
护士帮我调整好靠枕,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轻微的运行声和我自己空洞的心跳。
我偏过头,看向床头柜上的手机。
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屏幕是黑的。
一种近乎本能的可悲期待,驱使着我伸出手,艰难地把它够到手里。
冰凉的机身按下侧键,屏幕亮起。
通知栏很干净。除了几条无关紧要的新闻推送和运营商短信,没有未接来电的提示,也没有任何即时消息的弹窗。
我不死心,点开通话记录。最近的一条,依旧是我拨出的那串冰冷的红色号码。
点开微信,置顶的那个对话框,最后一条信息,依然停留在我发出的那句:医生说宝宝今天很乖,我们路上慢点呀。
下面,是一片死寂的空白。
三天了。
我在医院里,与腹中的孩子经历了一场无声的生死劫难。
而他,陈丞,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一个电话,一条短信,甚至一句通过别人转达的、敷衍的问候,都没有。
他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或者,他知道了,但觉得安抚那位刚刚回国、情绪不稳的白月光,远比确认他怀孕妻子的生死更重要。
下午的时候,有两位警察同志来过一趟,态度很好,只是简单确认了一下昨晚的情况,排除了案件可能,嘱咐我好好休息。他们看向我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连陌生人都知道给予一份关怀。
而他,给了我最深切的冷漠。
第三天,医生检查后,说情况基本稳定,可以出院回家静养,但切记情绪平和。
我办理了出院手续,用的我自己银行卡里的钱。站在医院门口,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打车,报出那个熟悉的地址。
用钥匙打开门的一刹那,一股冰冷、沉闷的空气扑面而来。
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甚至更冷清,更空旷。
玄关的拖鞋摆放得整整齐齐,他常穿的那双家居鞋不在——这意味着,他根本没有回来过。
这三天,他一次都没有回过这个所谓的家。
我慢慢地走进去,手指划过冰冷的餐桌,客厅的沙发,厨房光洁却冰冷的台面……这里没有一丝一毫他回来过的痕迹。
我甚至不需要再去验证什么了。
屋里的死寂,手机上空荡荡的提示栏,以及这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空间,已经是最残忍、最清晰的答案。
像一场漫长而煎熬的凌迟,终于到了尽头。
没有预想中的崩溃大哭,也没有歇斯底里的愤怒。
我的心,像是在医院那三天死一般的寂静里,被彻底掏空了,风干了,变成了一捧握不住的灰。
原来极致的绝望之后,真的是死寂般的平静。
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心死到连痛觉都失去。
我站在客厅中央,环顾着这个我倾注了三年心血,一点点布置起来的家,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这里,从来就不是我的家。
只是一个我自欺欺人编织了三年的牢笼。
而现在,牢笼的门,终于从里面被打开了。
5
孤身远飏
站在冰冷的客厅中央,那份死寂的平静在我心中蔓延,如同深冬的湖面,封冻了一切波澜。没有犹豫,没有留恋,我走向卧室,打开了衣柜。
行动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条理。
我的东西并不多,三年来,我似乎总是在为他添置,而忽略了自己。我拿出行李箱,开始一件件收拾。每拿起一件物品,都像剥离一段沉重而灰暗的过去。
那支他从未用过、甚至可能早已遗忘的昂贵钢笔,我拿在手里看了看。笔身冰凉的触感提醒着我曾经的卑微和可笑。我没有丝毫犹豫,将它放进了行李箱最里面的夹层。
这不是留念,是警醒。警醒自己永远不要再陷入如此不堪的境地。
目光落在床头那个鹅黄色的孕妇枕上,上面绣着的小太阳图案依旧稚拙。我走过去,指尖轻轻拂过那细密的针脚。这里曾寄托过我多少愚蠢的期待和虚妄的温暖。但此刻,它代表的,只是我对腹中孩子纯粹的爱,与他陈丞再无半分关系。我仔细地将它折叠好,妥帖地收入箱中。
我的衣服、我的书、我所有的证件和私人物品,都被一一整理装箱。属于他的空间,我丝毫未动。这个过程,像是在进行一场沉默的仪式,一场与过去彻底告别的仪式。
最后,我坐在书桌前。曾经,我在这里满怀期待地规划过有他的未来。如今,我拿出纸笔,神色平静地开始书写《离婚协议》。
条款清晰,语气冷静。我没有要求任何过分的补偿,只拿回我应得的部分:我婚前的存款,以及我父母当初给予我们小家的资助。至于他婚后赚的钱,我一分不要。我不需要施舍,我只要自由。
签下范雨萱三个字时,笔尖没有丝毫颤抖。这个名字,从今往后,只属于我和我的孩子。
我将协议放在客厅茶几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不指责,不抱怨,不诉说委屈。
最大的蔑视,是漠不关心。
最好的告别,是悄无声息。
做完这一切,我拿出手机,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拖入了黑名单。微信、支付宝、所有可能的联系方式,一一斩断。
然后,我预订了最早一班飞往我南方家乡的机票。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航班信息,包括我的父母。我想给自己一段绝对安静的、与过去隔绝的旅程。
第二天清晨,天光未亮,城市还在沉睡。
我拖着行李箱,最后一次站在玄关。回头望去,这个我曾耗费无数心血营造的家,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如此陌生和冰冷。
我没有丝毫留恋,拧开门把,走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咔哒一声轻响。
锁上的,是一段卑微的过去,和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的我。
几天后,陈丞或许终于安抚好了他的白月光,或许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施舍般的愧疚,回到了这个他许久未归的家。
钥匙转动,门开了。
迎接他的,不是预想中温暖的灯光、热腾腾的饭菜,或是那个女人哭肿的双眼和委屈的质问。
而是一片过分的、令人心慌的空旷和寂静。
空气冰冷,带着久未住人的沉闷味道。
他愣了一下,有些不适地蹙眉,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范雨萱
回应他的,只有空洞的回音。
他换了鞋走进去,目光扫过客厅,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茶几上那份无比显眼的、标题加粗的《离婚协议书》。
他几乎是冲过去的,一把抓起来,快速扫过内容。当看到末尾那个熟悉又决绝的签名时,他脸上先是闪过错愕,随即是一种被冒犯的恼怒。
她闹什么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下意识掏出手机拨打我的电话。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连续几次之后,他终于意识到,不是正在通话中,而是被拉黑了。
一种不对劲的感觉终于缓慢地攀上他的心头。
他开始真正地打量这个家。
冰箱打开,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几瓶孤零零的矿泉水。以前,这里总是被各种新鲜食材、他喜欢的饮料、我熬好的汤羹塞得满满当当。
他冲进卧室,打开衣柜。我常穿的那边,空了一大半,只剩下他那些熨烫整齐、分类挂好的衬衫和西装,突兀地占据着空间。
浴室里,我的牙刷、毛巾、护肤品全部消失了,台面上空荡得能反光。
药箱里,那些我分门别类贴好标签、常备的药品和我孕期需要的营养补充剂,也不见了踪影。
还有那个他总是略带嫌弃说占地方的鹅黄色孕妇枕,也没了。
我存在过的痕迹,被抹除得如此干净、彻底。
仿佛这三年,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此刻,这个失去了所有生活气息、变得冰冷而陌生的空间,才如此清晰地凸显出——那个曾经无声无息充盈着这里每一个角落、事无巨细地打理着他一切生活、让他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人,真的走了。
不是闹脾气,不是欲擒故纵。
是不要他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恐慌感,终于后知后觉地,缓慢地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可能会开始疯狂地寻找,联系所有他以为可能知道我下落的人,比如我那个唯一还有联系、却早已看透他的朋友,然后被对方毫不留情地痛骂一顿。
但他再也找不到我了。
我已经切断了所有他能想到的联系方式,飞回了千里之外,那个有真正爱我、支持我的家人朋友的故乡。
他的火葬场才刚刚燃起火星,而我,早已远离了那片废墟。
飞机冲上云霄,穿过厚重的云层。
舷窗外,阳光骤然变得猛烈而清澈,毫无遮挡地照射进来,落在我的脸上和抚着腹部的手上。
光线有些刺眼,带着一种冰冷的暖意。
我看着脚下那座变得越来越小的、承载了我三年欢笑与眼泪的城市,心中一片平静。
手轻轻覆在肚子上,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悸动。
再见,陈丞。
再见,我卑微不堪的过去。
我的新生,从此与你,再无半分关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