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最寒的剑,最烈的酒 > 第一章

雪,落在荒山的背阴处,无声无息,却带着透骨的重量,层层叠压着旧岁的枯草和陈年的落叶。风从嶙峋的石缝间穿过,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将土腥气和一种冻彻骨髓的寒意,硬生生塞进人的腔肺。柳残阳跪在一处新堆的土丘前,铁灰色的棉袍下摆早已被泥浆和不知名的污渍浸透、板结,颜色难辨。他脊背挺得过分僵直,像一枚被遗忘、被风雪钉死在原地的锈钉,任由那些细碎冰凉的晶体,一层层爬上他的头顶、肩头,企图将他与这荒凉一同冻结、掩埋。
脚边,一只深褐粗陶酒坛歪斜着,瓮口洞开,对着灰蒙蒙、仿佛永远不会明亮起来的天穹。坛沿残留的酒液早已凝固成浑浊冰棱,硬邦邦地垂挂着。一小块冰棱承受不住风势,倏然断裂,落在地上,啪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山坡上显得异常清晰。柳残阳眼皮都没动一下,仿佛那碎裂声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伸出那双布满冻疮和皲裂青紫的手,僵硬地、一寸寸抚过坟头冰冷的冻土。新翻的泥土气息夹杂着极淡的腥,被冷气死死封住。指尖的触感因失温而麻木,但他还是固执地探寻着,直到指腹触及一块深埋于雪下的硬物边缘。掌心中那道深褐如裂帛的剑痕旧疤,在雪地的映照下隐隐泛着生涩的暗光。
那是一方尺半长的暗沉木匣。棱角分明,浸透了沁骨的寒气,仿佛是从千年玄冰中凿出。指尖凝结的薄霜在触碰匣身的瞬间碎裂,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呻吟。柳残阳深吸一口气,凛冽的空气如刀子般割过喉咙。他用尽全身力气,撬开那被冻结得死紧的熟铜搭扣。匣盖弹开的刹那,空气里爆开一声极短、极锐的清鸣,如同薄冰被狠狠踏碎的声音。
寒光乍泄!却又在刹那间收敛。木匣深处,静静蛰伏着那柄长剑。剑鞘漆黑,并非刻意涂饰的哑光,而是吸尽了无数亡魂血气与凛冽杀意后的自然幽黯,沉郁得如同冥河深处捞起的万载玄铁。雪光本应无私地洒落,却在这剑鞘上被奇异吞噬,引而不发,只余下望不穿的浓稠幽暗盘踞其间,仿佛剑鞘之内封存着一片虚无黑夜。柳残阳的手悬在半空,掌心那道永不褪色的剑痕灼痛感骤然加剧,仿佛在呼应匣中寒锋的苏醒,也提醒着它是如何一寸寸侵入他的骨血。
毫无征兆地,他猛地将手狠狠插入冻得发硬的坟旁泥土之中!指甲瞬间崩裂,指节刮蹭着混杂着碎石的冻土,发出迟滞、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很快,指尖涌出的热血混着湿泥,在极寒中黏稠地凝住。他仿佛感觉不到十指连心的痛楚,只是专注地、像一个决绝地要在冰层上凿穿地狱之门的掘墓人,重复着挖掘的动作。一下,又一下。终于挖出一个仅容剑匣进入的深坑,仿佛要直抵地脉深处最阴冷的源头。他捧起剑匣,如同托举着自己尚未冷却的心脏,小心翼翼地将它沉入冰冷的黑洞之中。冰冷的泥土重新覆上,一层,又一层,细密的雪粒紧随其后,覆盖了一切痕迹,将那吞噬光亮的无边暗黑彻底埋葬于荒山亘古的、冷漠的静寂之下。
当最后一把冻土拍实,柳残阳缓缓撑起早已失去知觉的双膝。高大挺拔的身躯在猎猎风雪中晃了晃,像一个失衡的、随时会轰然倒塌的石塔。他下意识地侧过沾满泥雪的耳朵,在呜咽的风雪深处竭力捕捉着什么——那记忆中,唯一能穿透寒意的、清冷又执拗的嗒…嗒…竹杖点落石板的细响,如同心跳,曾经精准地敲打在他冰封的心口。
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吞咽下满腔翻涌的、带着血腥气的冰渣。他终于还是弯下早已僵硬的腰,掬起一捧冰冷刺骨的雪,近乎粗野地、一遍遍用力揉搓着那双青紫开裂、伤痕累累的手。冻红的指节在雪块反复的摩擦下更加红肿脆弱,污浊的血水和泥浆混合着融化的雪水,沿着深刻的纹路蜿蜒而下,滴落在脚下这片吞噬了所有温情的、苍茫寂灭的白。这双手……曾经握过的,终究不只是一泓蚀骨寒锋。
记忆如被搅浑的墨汁,洇染开江南最沉郁的底色。那是金陵城令人窒息的梅雨季。空气稠得像能拧出胶质的浓浆,裹挟着水汽与淤泥的腥臊,腻乎乎地糊住人皮肤上每一个张开的毛孔。秦淮河畔却依旧是脂腻肉香,丝竹靡靡。粉纱香船在浑浊的河面上飘摇,桨声灯影混着歌女的婉转与小贩的叫卖,将湿漉漉的喧嚣塞满了每一条青石板缝隙,声浪穿过细密的雨帘,震得人心头发堵。
柳残阳蜷缩在岸边湿透的柳树枝叶阴影下,与一株枯槁半死的垂柳融为一体。他裹在一件深色的、散发着陈旧水腥气的蓑衣里,头上压着一顶宽沿破旧的斗笠,帽檐低压,将整张面孔都隐匿在狭小、阴暗的庇护所中,只露出一道如刀刻般紧抿的薄唇和坚毅瘦削的下颌。雨水顺着斗笠的草檐,无声无息地凝成细线滑落。蓑衣下,那柄通体乌沉、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长剑紧贴着他冰冷的肋骨侧畔,丝丝缕缕的寒意如同有生命的藤蔓,执着地从皮肉一路渗入骨髓深处,与血液一同流遍全身。
他如同融入夜色的一部分,在这湿冷得令人牙酸的阴影里蛰伏了整整三昼夜。比夜更沉的目光穿透迷蒙的雨幕,死死锁定了河心那艘最是雕梁画栋、彩绸飘飘的豪华画舫。画舫窗棂洞开,软红幔帐轻拂,富贾周员外那矮胖如球的身影清晰可见。他一手搂着刚得的新欢——一个尚显局促的清倌人,一手持着白玉酒杯,凑到美人唇边。肥腻的笑声混着酒气隐约传来,引得身旁狗腿子们谄媚地附和着。
柳残阳的心如一潭死水,默默计数着船舷边守卫的影子,刻印下他们变换站位的规律与瞬息即逝的空隙。粗粝的指尖无意识地滑过腰间那被粗布严密缠绕的剑柄凹陷处。经年累月,汗水、油污与无数次紧握下的磨合,早已将那坚硬的棱角磨蚀得圆润服帖,如同骨肉相连、无法分割的一体。呼吸缓慢悠长,他的心跳几乎停滞,只在等待滚烫血液喷溅出敌人喉管那一瞬间,方才骤然化为擂鼓惊雷。
雨幕骤然变得浓密,细密的针脚织成了连天接地、厚重无光的灰色幕布。闪电如惨白的巨斧劈裂低垂的铅云,紧随其后的炸雷撼动山河!大地为之震颤!
几乎就在雷声炸裂、吞没世间所有杂音的同一刹——阴影中的柳残阳动了!
蓑衣如同蝉蜕般被骤然爆发的力量震飞!黑影如鬼魅般窜出!一点黑影(斗笠)旋转着被抛向高空!人已化作一道撕裂雨幕的冷电!脚尖在湿滑长满青苔的船舷上借力一点,身形如陀螺急旋!剑锋出鞘的锐音凄厉到刺破耳膜!漆黑的剑光划破浑浊光线,快得只余一线残影!精准无比地、如同裁纸般抹过两个精壮船夫青筋暴突的脖颈!没有挣扎,甚至连捂喉的动作都未来得及做出,两人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眼中只残留着难以置信的空茫。剑锋掠过,血线诡异地在空中延迟了片刻才喷涌而出,瞬间又被大雨冲刷入浑浊河水。甲板上另两名守卫闻声警觉转身,口中谁……字刚刚吐出半个音节,咽喉上就多了一个同样细薄、精准到冷酷的血洞!
柳残阳的身形没有丝毫迟滞,如影子般掠入船舱,舱外喧哗的人声瞬间被沉闷的死寂和浓重的血腥味堵死在门后。
绣帘被剑气带起的微风拂开。周员外脸上的肥肉还堆叠着笑容,眼珠却因惊恐而凸出,像两颗濒死的鱼眼。那点寒星甚至没有停顿,毫无滞碍地穿透了他那身昂贵丝绸下的肥硕心脏。年轻的清倌人吓得失声,尖叫声被掐死在喉咙深处,只对上柳残阳扫过来的一瞥——那眼神空洞冰冷,不含一丝温度,仿佛在扫过桌椅板凳。随意反手一掌拍下,沉重的躯体倒地声闷闷响起,舱内只剩下血液肆意漫流浸染地毯的黏腻声息。
冷漠的目光扫过杯盘狼藉的案几和一摊迅速扩大的、浓得化不开的血泊。任务完成得像一个不期而至又即刻消散的梦境,轻易,迅速,不留半分存在的痕迹。他从不欣赏自己的作品。
他从画舫刻意击破的后窗跃出,靴底轻点水面,沾起几点水珠,身形已如雨燕般轻盈地掠过浑浊河面,在浸透雨水的码头木板上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无声无息地隐入岸上稠密的人流与雨帘之后。码头边的水浑浊湍急,雨水裹挟着甲板上蔓延开的血污翻卷着,很快融入更大的污浊。画舫内,笙歌笑语被永久的死寂替代。
雨声淅沥中,一个细微如蛛丝颤动的声音钻入耳孔。
行……行好……码头最阴暗的角落里,一道瘦小身影蜷缩在湿冷彻骨的青石板上,身下垫着几张早已被雨水泡烂、变形发黑的破旧苇席。女子浑身透湿,单薄破烂的葛布衣衫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瑟瑟发抖如同秋末最后一片枯叶。她面前散落着几朵沾满泥污、被无情践踏过的白荷,花瓣零落,不成形状。那双本应灵动的大眼空洞地对着前方雨幕,两只枯瘦如柴的手仍在茫然无助地摸索,行行好……买……买朵荷花吧……娘……娘等着买药救命……声音微弱,带着绝境的泣音。那双眼睛虽美,却黯淡无光,像两颗被遗落在暗室的琉璃珠,映不出半分人间颜色。
柳残阳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视线都未曾偏移半分。湿透的额发紧贴着他冰冷的眉骨,雨水带着更深的寒意滑下。甲板上的血已入秦淮,奔流远去。不过又一具任务之外的浮尸,很快就会被遗忘。他是任务淬炼出的精准兵器,无心干涉命运的走向。
忽一阵更加污秽的喧嚣撞开雨幕,狎亵的哄笑和粗鲁的咒骂扑面而来。小瞎子!耳朵也聋了吗还不滚远点!挡了你爷爷的阳关大道!三个浑身酒气熏天、勾肩搭背的泼皮踉跄着,彻底堵死了盲女本就逼仄的生路。为首那家伙膘肥体壮,黑毛丛生的臂膊赤裸着,油脸因酒意涨红,咧着嘴,竟伸出脏污油腻的手直接探向盲女苍白如纸的脸颊,啧啧啧,脸上虽然没什么肉,倒也还算个白净模样……给爷唱个十八摸取个乐儿解解闷……
盲女惊惶地蜷缩后退,手肘咚一声撞在冰冷粗糙的石墙上。痛……细微的痛呼被更大的恐惧掐断在喉咙深处。她像个被逼入绝境的小兽,凭着对最后那一丝善意气息的模糊直觉,朝着柳残阳离开的方向踉跄扑去,手在半空徒劳地挥舞,试图拨开那无形的泥沼深渊。慌乱中,她冰凉颤抖的手猛地撞在柳残阳带着湿冷水腥、还隐隐透出未散寒意与微薄血腥气的后背上!
滚。
一字如冰锥坠地,比刺骨的寒江水更冷更硬,不含一丝波澜与情绪,只有绝对的命令。
那膘肥泼皮被这骤然降临、仿佛实质般的冰冷杀气一刺,浓重的醉意都激灵灵消散了几分。他眯起浑浊的小眼上下打量,只看到一个高大、却衣衫破旧、沾满泥污的背影。只当他是个有点力气的莽夫或水手。嘿!哪冒出来的泥腿子敢坏老子的雅兴呸!啐出一口黄浓的痰液砸在盲女身旁的水洼里,他撸起湿淋淋的袖子,识相的夹紧尾巴滚远点!不然连你一块拾掇了!今天这小瞎子,爷爷我要定了!
最后一个字刚落,膘肥泼皮只觉得脖颈一凉,仿佛有一道冰线贴肉划过,快得让他来不及反应究竟是雨水还是幻觉。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脖子,动作却在半途僵住。脸上的酒意潮红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冰冷和窒息感。他凸着眼珠僵硬地往下看,喉咙正中一点细小的红痕,起初只是针尖大小,竟在瞬间急速扩大、洇开,浓稠的血液疯狂涌出!他想呼喊,口中却只能发出嗬嗬……嗬嗬……的漏风声,如同破旧的牛皮风箱。庞大的身躯摇晃了两下,像一座腐朽的肉山轰然坍塌在地,溅起冰冷泥水。同伴放浪的笑声戛然而止,犹如被捏住脖子的鸡,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惊恐和骇然。其中一人瞪大了双眼,看着同伴脖子上那狰狞的血口,仿佛不敢置信,使劲揉了揉眼——那洞口清晰地存在着,像一个通往地狱的嘲讽。
柳残阳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具瘫软的尸身,仿佛方才拂去的真是一粒尘埃。他维持着离开的步伐节奏,身形却骤然加速,如同鬼魅被无形的手牵引,几个模糊的残影闪烁,便消失在雨中长街交错涌动的模糊人潮深处。
鬼……鬼啊!!杀……杀人啦!!剩下两个泼皮终于从极致的恐惧中挣脱,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哪里还敢停留,连滚带爬地撞开几个躲雨的路人,如同丧家之犬般没命地朝长街另一头逃窜,顷刻间没了踪影。
潮湿的码头上只剩下盲女一人呆立当场,竹杖脱手滑落泥水中,她双膝一软,无力地委顿在地。浑身湿透,寒冷令牙齿格格打颤,嘴里依旧无意识地呢喃:别……别碰我……娘……等着药……全然不知自己刚从怎样凶险的边缘擦过,骤然降临的死寂和紧随其后的混乱奔逃声,刺耳得令她心胆欲裂。她伸出手在冰凉的石地上摸索,触碰到湿滑黏腻的液体,她茫然地捻动指尖,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某种散发着温热铁腥气的东西……
柳残阳的身影已远,雨水冲刷着路面、声音,也冲刷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杀戮痕迹。可那双映不出任何光彩、只盛满巨大惊恐和无助的琉璃珠子,那声虚弱如猫崽濒死呜咽的娘等着药,竟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黏附在他感知的边缘。那种茫然的惊恐,如同刚才那点被他忽略、却已悄然渗入嗅觉底层的微薄血腥气。
如同某种无形的丝线瞬间绷紧,拉扯着某种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东西。他脚步突兀地在湿透的石板上顿住,仅仅一霎。下一刻,他已倏然转身,步履沉重而坚定地折返,溅起的泥水沾染了他的裤管。长街雨丝如线,行人避让缩颈,无人再会去留意码头上那阴暗的角落发生了什么。
他走回到那女子身边。雨水已将地上的血迹冲得淡薄一片,那尸体也被拖到一旁。柳残阳俯身,伸出一只手,如同铁钳般不容置疑地抓住了盲女湿透冰凉、几乎失去所有暖意和知觉的手臂。那臂骨纤细得令人心惊。一股巨大却带着粗鲁力量猛地将她从泥水中提溜起来,动作里没有半分怜惜,如同拎起一件无足轻重、在风雨中即将彻底散架的破旧物件。
盲女吓得连惊叫都发不出,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力量裹挟着她,双脚离地,耳畔风声呼啸而过,旋即又陷入一片死寂。
砰!她被重重地放下。脚下触感坚硬干燥,带着空旷深远的回响。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尘埃、朽木腐败和陈年霉烂织物的气味,令人作呕。那只抓握着她手臂的冰冷力道消失了,四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甚至隔绝了外面的滂沱雨声。她被彻底遗弃在一片陌生的黑暗里。
惊恐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像一片沉入幽暗深潭的枯叶,蜷缩在墙角,一动不敢动。只有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和狂乱的心跳声,在这令人窒息的空间里回荡碰撞。那个冷酷地带来她、又冷酷离去的身影,似乎早已将这方寸之地彻底遗忘。
饥饿和深入骨髓的寒冷最终撕破了恐惧的包围。她摸索着,触到冰冷粗糙的砖墙。依靠着冰冷的凹凸墙壁滑坐下去,背脊抵着刺骨的石块,忍不住剧烈的哆嗦起来。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从石缝钻进她的骨头缝里,从她湿透的衣衫侵蚀着她的肌肤。破庙屋顶不断渗下的冰冷雨水滴落在不远处,发出单调却惊心的滴答声。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寒冷几乎要冻结她残存意识、黑暗即将永久合拢的深渊边缘,一件温热的东西,轻飘飘地落在了她面前满是尘土的地面上。
她迟疑着,在黑暗中伸出手,指尖先触到温热的、粗糙的土陶表面——那是半块硬邦邦的干馒头,在阴冷空气里固执地散发着它残余的生命热量。
喉头难以遏制地滑动了一下。她摸索着将馒头拾起,紧紧攥在手心,汲取着那唯一的热源。慢慢送到唇边,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牙齿,极小心地咬下一小角,用尽全身力气咀嚼着,再艰难地吞咽下去。每一口都像是在对抗这无边黑夜的仪式。她蜷缩得更紧,将半个馒头珍重地拢在怀里,像一只护住唯一口粮的小兽。
破庙角落的阴影深处,一道高大凝重的身影静默地站立,隐在更深的黑暗中。那双习惯了在暗处游移、只倒映死亡与冷酷深渊的漆黑眼瞳,第一次,带着一种无法理解的困惑与审视,落在这个在死亡阴影和凛冬饥饿边缘、无声挣扎的、名叫霜儿的瘦弱活物身上。
岁月在青藤缠绕的篱笆墙上留下斑驳的痕迹。霜儿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竹椅上,纤弱的身子习惯性地微微前倾,侧着头,细长的脖颈如同一截在晨风中微微颤动的嫩竹梢,专注地倾听着。阳光穿过糊着半旧油纸的窗棂,在她身上打着几块模糊昏黄的光斑,映着她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衣衫。小屋虽简陋,却收拾得干净清爽。一只缺了口的粗陶碗里,浸着清水,供养着几茎从屋后野塘费力捞起的、半残却依然努力挺立的荷叶与枯荷,为这份清寒贫瘠添上些许微弱却倔强的生气。
那熟悉而独特的、竹杖点地的嗒…嗒…声总能在老远就被她捕捉。它从不急促,带着一种奇特的稳定节奏,由远及近,如同某种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密码旋律。她听得那么专注,白皙小巧的耳廓微微翕动,长长的睫羽如同受惊的黑蝶翅尖般,极其偶尔地轻轻一颤。仿佛仅凭这单调的回响,她便能在心中清晰地勾勒出脚步的轻重缓急,分辨出来人是肩头积雪的重量,还是心头的乌云压顶。
当那声音精准地在篱笆院门外停下时,霜儿扶着椅子边缘慢慢站起身。几乎在脚步声暂停的同一瞬,她已经摸索着朝门的方向微微倾身迎了一小步,脸上浮起一丝了然于胸的安然和宁静。回来了她唇边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淡笑,声音如同山涧深处涌出的清泉,瞬间便涤净了柳残阳踏雪归来时,肩头沾染的凛冽寒气,雪刚驻了脚,外头道儿滑吧
柳残阳高大的身躯推开门,带进一股室外清寒的雪气。他站立在门口投下的那片长方形的阴翳里,并未立刻抬脚进来,亦没有出声回应她暖意融融的问询。只是先伸手到腰侧,解下那柄套在寻常牛皮鞘袋中的长剑。鞘是普通的革囊,毫不起眼。他动作近乎虔诚地将它轻轻靠在了门后那个固定的墙角位置,一个特意留下、永远不会被杂物遮挡的空荡角落。仿佛那不是一件凶器,而是归家该有的某种仪式。即便隔着那层熟牛皮,一股源自剑本身的森森寒意依旧盘踞在四周,如同无法消散的阴影。那是他骨子里无法洗刷的证明。
他无声地走到角落那个陈旧的水盆前,熟练地舀起一瓢冰凉刺骨的井水,开始一遍遍、一遍遍地反复搓洗自己的手。搓洗的力道很大,指关节很快被搓得通红,手背上的筋络微微隆起。冰水哗啦作响,冰冷的水滴顺着指缝滑落,砸在空荡的盆底,发出短促而空洞的回响。
霜儿侧耳倾听,耐心地等待着他重复了无数次的净手仪式完成。她扶着粗糙的桌案边缘,摸索着一点点向他站立的方位挪近。当她终于靠近,指尖几乎要触及他那沾染了水汽的深色旧麻布衣襟时,柳残阳恰好直起腰,洗净了最后一捧水。他并未立刻回应霜儿的靠近,只是伸出湿漉漉的手去够墙上钉子上挂的半块半干破布。但当霜儿的手真正向前探出时,那块破布又自他手中悄然垂落。
霜儿踮起脚,两只纤细而冰凉的手带着一种平日少见的固执和专注探向柳残阳胸前。柳残阳下意识地绷紧了下颌,呼吸几近于无,脚下生根般定在原地,未曾退避。霜儿的指尖因为常年摸索而格外敏感冰凉,此刻它们微不可察地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认真,极其缓慢而精准地拂过他胸肋处衣衫的一个特定位置——那里,刚刚在雪地里被掩盖洗刷过的一次任务痕迹,因回程匆忙而被融雪浸湿,此刻晕开一片比周围更深的、带着微弱黏腻感的湿痕,如同某种深入骨髓的污点。
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揪住那片沾染血腥浊气的布片,用指腹细细捻动那一点凝涩的湿润。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柔弱的直线,带着微不可察的哀求颤音,低声问道:下次……别带这东西回来了,行不行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更低更轻,几乎淹没在窗外呼啸的风声中:……也别……告诉霜儿它好……——仿佛说它好,便是亵渎了某种珍贵的存在。
空气刹那间凝结成冰。窗外传来枯枝不堪重负断裂的嘎吱声,响亮得如同皮鞭抽在寂静里。柳残阳深不见底的双眸沉沉地落在她揪住他衣角、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枯瘦手指上。良久,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的是烧红的炭块,只从齿缝间挤出一个含混而短促的单音节:嗯。声音低哑如破旧车轴转动。他那常年无血色的薄唇紧紧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却微微抬手,小心翼翼、带着一种完全不符合他身份的笨拙,覆盖在了霜儿揪着他衣襟的手背上。那是一只握惯剑柄、杀人比呼吸还要自然的手,此刻却只是这样轻轻地盖在那只冰冷微颤的小手之上,用自己那仅存的、微薄的体温,笨拙地传递一丝几乎感觉不到的暖意。
霜儿脸上的苍白和僵硬竟慢慢地、如同冰凌融化般松弛开来。紧攥着他衣襟的手指也仿佛被那笨拙的暖意打动,力道卸去几分。柳残阳感觉到,手下那冰冷的指尖在他掌心里极其轻微地蜷曲了一下,像初春时节蜷缩的花苞终于感知到一丝微光,接住了他那点沉重而不知所措的承诺。
从此,每一次,当她用那双无光的眼眸望向他肩胛衣角悄然多出的细微血痕时,柳残阳总会极轻微地点一下头,应一个短促而笃定的嗯。这成了一个无声的约定,一段冰冷世界里隐秘的、沉重的安慰。
隆冬长夜,破庙里的小屋也抵挡不住透骨的寒。糊纸的窗棂被呼啸的北风撕扯得猎猎作响,仿佛随时要被巨大的手掌拍碎。靠近墙角泥地上的简易炉膛里,仅余着几点垂死的火星挣扎着,发出极其晦暗的微红光芒,如同濒死者最后的喘息,勉强在房间一角圈出一小片暖意的势力范围。柳残阳抱膝坐在那片昏红微光的边缘,整个人几乎融入身后的昏黑里,高大的身躯在跳跃的火苗映照下,将扭曲而沉默的黑色剪影投映在斑驳的土坯墙壁上。那乌沉的剑鞘依旧静静靠在他伸手可及之处,冰冷的寒意似乎也被炉火的温度暂时压制得龟缩起来。
霜儿坐在离炉火稍远一点的矮凳上,尽量避开那点微不足道的热源方向——那里柴火的烟气会刺激得她连连咳嗽。一双冻得通红、布满细微裂口的手指,此刻正缓慢而异常专注地在一块灰扑扑的粗棉布上移动着。没有光亮的世界于她而言并非阻碍。极细、极轻的针线穿透布料的沙沙声,顽强地在风的呼啸间隙中透出清晰的节律,如同某种对抗严寒的执着抗争。
柳残阳深不见底的目光长久地停驻在她被微弱火光勾勒的侧脸上。那火光跳跃着,晕染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颊轮廓。眼睑低垂,专注于指尖的世界,唇角却含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阴影吞噬的宁静笑意。这丝笑意像是冻土上冒出的极其脆弱的嫩芽。许久之后,柳残阳略有些突兀地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得如同从瓦罐深处传出:你……在绣的什么这问话本身对他而言就显得怪异而生疏。
霜儿捏着粗针的手指顿时僵在半空。她显然有些意外他会突然问起这个,脸上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凝滞片刻,随即浮起淡淡的、近乎腼腆的窘迫。……我自己也不知道。她声音很轻,指尖下意识地、带着迷茫摸索过那片灰布上凌乱不堪的针脚痕迹,线……走得歪歪扭扭……摸着……不像花儿,不像叶……它……她停顿了更久,声音里带上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苦涩滞重,兴许……是水吧流不动的水……沉甸甸的……一种无形的滞涩与沉郁仿佛从她指尖蔓延开来,包裹住了整间陋室。
这茫然而滞重的回答,像一块骤然投入水潭的冰冷顽石,在柳残阳死水般的心湖深处砸开沉重波澜。他沉默着,目光胶着在那团毫无生气可言的灰布和她因常年寒冷与劳作而红肿僵硬的手指上。
几天后,又是一个风雪交加的黄昏。柳残阳推开柴门,带着一身寒气撞入屋里。霜儿一如既往地扶着门框站定,侧耳倾听他将沾着雪粒的长剑靠回墙角的熟悉摩擦声。狂风吹卷着雪花扑进门槛,在霜儿单薄的鞋面上打湿一片,寒意刺骨。柳残阳解下冻得僵硬的蓑衣,拍打了几下肩头雪花。沉默片刻后,他略显迟疑地伸手探入怀中,从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尚带着他体温余热的粗麻布包,一言不发地塞进了霜儿冻得微红的手里。
布包传递过来的温热令人心安。霜儿的手指摸索着,一层层翻开。里面藏着一小簇质地奇特的、坚硬冰凉的东西,颗粒不大,但每一颗都带着细密尖锐的棱角,互相碰撞发出沙沙的轻响。她茫然地扬起脸,空茫的双眸望向柳残阳的方向,带着询问。
……菱角。柳残阳的声音依旧低沉,还夹带着风雪吹刮后的沙哑,语气中有种不习惯的涩意,仿佛这几个字是从齿缝间挤出来一般,城东……新开的冰窟窿下面……摸了点。他省略了是如何踏碎冰层、冒着严寒潜入冰冷刺骨的泥沼深处,只为捞出这点早已过了时令的、几近绝迹的冬日生机果实。
霜儿小心翼翼地拈起其中一颗菱角,指尖轻柔地描绘着那突起的坚硬棱角,感受着冰凉的质地和断折处嶙峋不平的茬口所带来的独特触感。一丝极其微弱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第一圈涟漪,瞬间在她那张清透单薄的面颊上荡漾开来。……硬的壳还在会扎手不她轻声问着,指尖却在菱角粗糙的断面上流连不去,随即竟凭着某种直觉般的灵巧,熟稔地沿着天然脉络捻开了那坚硬锐利的菱角壳,露出了里面一小截细腻温润如玉的、雪白的菱角心来。
那一刹那,暖意如同穿透了厚厚的冰雪云层,毫无保留地在那张清瘦苍白的脸庞上铺展开来。她耐心地剥了好几粒,嫩白的菱角肉摊在小小的掌心,轻轻往前一送,你也尝点甜的。
柳残阳没有去接。他只是目光沉沉地、纹丝不动地看着霜儿捧着菱角肉的双手,看着那些粗糙坚硬如砾石的灰扑扑外壳,在她纤巧的指尖旋转变幻、裂开、最终袒露出内里那一抹不可思议的柔软雪白。微弱的炉火光芒映着她眉梢眼角舒展柔和的光晕,那份满足仿佛点亮了这间陋室的每一个角落。他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目光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投向了墙角那只早已饮尽、斜躺着的空酒坛——那唯一昭示着他往昔存在方式的证明,此刻只剩下空洞与寂寥。一个念头突兀而清晰地在他心底冒了出来:该去沽点酒了。
暮春的雨势急骤而猛烈,铜钱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在屋顶和泥泞的院落里,擂鼓般的喧嚣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击碎。柳残阳的身影刚踏过湿滑的矮矮院门槛,一步、两步,那股浓烈的杀气便如同早已埋伏在雨幕深处的无数冰冷蛛丝,瞬间缠裹住他的四肢百骸!
噗…噗嗤…泥浆被雨点溅起的声响在疾雨里连成一片。但不对!这声音里混夹着更尖锐、更隐秘的东西!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要彻底被滂沱雨声吞没的破空锐响,带着粘稠的死亡味道,从三个不同的方位几乎同时刺穿雨幕激射而至!是淬毒三棱细弩!
电光火石间,身体的本能远胜过思维的运转!柳残阳几乎是贴着地面猛地旋身!身形下伏之势如同蜷缩到极限的弓弦骤然崩开!腰侧一抹浓黑如同地狱深处骤然喷吐的毒龙!那柄沉凝的长剑带着一声凄厉欲绝、刺透灵魂的怒啸撕裂漫天雨帘!
叮叮叮!锵!噗嗤!
密如爆豆的交击声炸开!一瞬死寂后是被搅碎的断箭如同死亡蝴蝶般飞溅四散的场景!冰冷犀利的箭头裹挟着泥浆在地面弹跳,发出令人牙酸的锐响!
柳残阳背脊挺直如受惊的猛虎,长剑指向院墙阴影最深处,剑身上沾染的雨珠瞬间汇流滑落,仿佛方才那致命的拦截只是虚幻。一簇微弱的碰撞火星在小院篱笆墙的缝隙中短暂绽放,瞬间便映亮了四道从更隐蔽角落里同时扑杀而出的漆黑身影!他们如同暗夜的鬼魅,短刃在昏暗中反射着冰冷残忍的光!面具覆盖的面孔上只余一双双不含丝毫情绪、唯剩彻底杀戮欲望的冷酷瞳仁,目标锁定柳残阳!完全无视周遭一切存在!
坏了!霜儿还在屋里!
砰——!
一声木料断裂的爆响压过了所有雨声!小屋那扇本就单薄残破的木门竟被一股沛然巨力由内向外猛地撞成无数碎片!碎裂的木板混合着雨水和尘屑如暗器般向院内激射!一个更为高大魁梧的黑影率先提着一柄奇形、淬着幽蓝光泽的三棱短刺狂猛地冲出!正是先前潜入屋内的伏杀者!毒刺带着尖啸,直指院中柳残阳暴露出的、全无防备的背心要害!
柳残阳心胆欲裂!霜儿生死未卜!狂怒如岩浆般瞬间烧尽了他所有的冷静!他没有选择格挡!剑势一转,竟是带着同归于尽般的惨烈戾气,以更快的速度迎着那持刺扑来的庞大黑影正面撞去!长剑化作索命寒电,直取对方心口!这是最根本的围魏救赵!
就在这生死交错、柳残阳身形前扑的千钧一发!
小屋摇摇欲坠的门框后,霜儿纤细的身影猛地撞了出来!她显然是被人从屋内粗暴推搡而出,身形踉跄,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枯叶!暴雨瞬间将她单薄的灰布衣衫浇透,紧贴在嶙峋瘦骨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脆弱轮廓,仿佛下一秒就会在狂风骤雨中彻底消散!
柳大哥!一声嘶哑变形的呼喊冲破雨幕!她的盲眼毫无焦聚地望着柳残阳的方向,满是泥水的脸上混合着极致的惊恐和不顾一切的决绝!她凭着对柳残阳存在那刻入骨髓的直觉感知,以及最后那破门而入的巨响传来的方位,像扑火的飞蛾,用尽全身仅剩的气力,朝着那个她唯一认定的方向、柳残阳所在的位置,疯狂地扑去!
就在她瘦弱的身体刚刚扑离门框阴影的刹那!柳残阳眼角的余光,无比清晰地捕捉到——从院墙与柴垛接缝处那最阴冷的黑暗缝隙中,一道淬着乌紫寒光、细如牛毛的毒弩箭!无声无息!如同地狱毒蛇吐出的信子!以超越闪电的速度,刁钻至极地射向柳残阳因全力前扑击杀正面敌人而暴露无遗的右肋空门!那是藏在最深暗处的毒蝎,发出的绝命一击!时机、角度,狠辣到令人绝望!
柳残阳的长剑已递出一半,心念电转,身体却已无法在电光石火间做出任何回护动作!那一刹那,他瞳孔骤然收缩如针,死亡的冰冷似乎已穿透衣衫,刺入肌肤!
不——!
一声尖锐到扭曲灵魂、燃烧生命的厉啸,骤然盖过了所有风雨雷声!是霜儿!那道瘦小的灰白身影爆发出超越生命极限的速度和精准!她完全凭着对那无形杀机最本能的感知,如同一张骤然张开的、单薄却无比坚韧的网,义无反顾地横在了柳残阳与那道索命寒芒之间!
噗嗤——!
一声微不可闻、却又清晰得如同骨裂的沉闷声响!
那支淬毒的细箭,带着无情的穿透力,深深地、毫无阻滞地扎入了霜儿左侧胸口靠近心脉的位置!强大的冲击力将她瘦小的身体带得猛地向后仰倒!
时间在这一刻被死亡生生冻结!
柳残阳的剑尖终于挑飞了正面杀手的毒刺,可整个身心却被眼前这万仞穿心的一幕彻底撕裂!他丢开长剑的动作仿佛失去了所有筋骨支撑!任由背后劈来的刀锋在他肩头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
他用尽全身力量向前猛扑,用双臂死死接住了霜儿那如同断弦风筝般软倒下来的冰冷身体!
粘稠滚烫的鲜血!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正从她胸口那个被细小弩箭造成的、此刻却在迅速扩大的致命创口中汩汩涌出!瞬间染透了她单薄的灰布衣衫!浸透了他的前胸!那片刺目惊心的、不断扩大蔓延的猩红,在他眼前如同最残酷的地狱绘卷般展开!
霜儿在他的臂弯里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冰凉的手在空中无助地抓挠,最终死死揪住了他湿透冰冷的前襟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死白。她的眼珠艰难地转动着,仿佛想要穿透永恒的黑暗,最后一次看清他的面容。被毒血迅速侵蚀的青气爬上她苍白透明的脸。她的嘴唇剧烈颤抖着,艰难地翕动,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沫翻涌的破裂声:……他…他们……没……
事字卡在喉咙深处,化作一串破碎痛苦的嗬嗬气音。
就在毒发的剧痛让她身体再次猛烈抽搐之时,她似乎感知到了什么。一只冰凉带血的、枯瘦的手指,极其微弱、却又异常固执地抬起,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温柔和了悟,颤抖着摸索向上,最终停留在柳残阳冰湿冰冷的脸颊上,用一种极轻的力道,异常缓慢地,擦了一下他眼角。
当她做出这个动作时,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的小脸上,竟艰难地、奇迹般地挤出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雨水冲刷殆尽的、带着一点了然和解脱意味的柔软笑意。
那笑意如同寒夜中一点稍纵即逝的、虚幻的萤火,微弱地亮了一瞬,便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殆尽。她的瞳孔一点点散开,凝聚在柳残阳脸上的最后一丝微弱光彩彻底湮灭。
随即,她揪住他衣襟的手指骤然松开,软软垂落。整个身体像被骤然抽走了所有支撑的牵线木偶,沉重而决绝地瘫软在他怀中,再无一丝生命的律动。
屋后角落,那个射出致命毒箭的弓弩手身影一闪,正欲借着雨幕遁走。柳残阳甚至没有抬头看,只侧耳一动。在他臂弯揽住霜儿彻底失去支撑的身体的同一时刻,另一只手已抄起地上一段断裂碎裂、沾满黑泥污渍的篱笆木杆!手腕暴起狂澜般的力道!那半截尖利腐朽的木桩化作一道挟着沉坠千钧力量的恶咒黑影!
噗——!
木质刺入血肉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并不响亮,却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精准无比地从那弓弩手后颈穿入,洞穿喉管!带着他整个人被那股恐怖的冲势狠钉在湿滑的院墙之上!那弓弩手连一声完整的哀嚎都发不出,双脚徒劳地踢腾了两下便死透了。血水和着泥水从他的创口淌出,混合着雨水,沿着土墙的斑驳缝隙向下蔓延,仿佛整面墙都在无声泣血。
柳残阳跪在泥水中,怀抱着霜儿迅速冰冷的身体,一动不动。雨浇在他脸上,如同千万根冰冷的针。他肩上被劈出的刀口向外翻开着皮肉,混着雨水的鲜红不断流淌,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天地间只剩下怀中那越来越僵硬的小小身躯和无休无止、仿佛要将一切冲刷干净的冰冷暴雨。
他抱着霜儿,一直抱着。那小小的身体渐渐僵硬冰冷,血在雨水和寒冷里凝固。柳残阳不知道自己抱着她走了多久。脚下的泥浆一步一滑,肩上裂开的伤口被冰雨泡得发白麻木。偶尔有路人,瞥见他怀中凝固的血污与青白的面孔,都如同白日撞鬼般惊恐避走。
他最终停在城外荒山背阴处一片野树稀疏的坡地。他将她放下,小心翼翼抚平她被雨水淋透、纠结散乱的鬓发。他用自己的湿衣擦干她脸上模糊的血污,尽力抚平她最后的神情。当双手触及她那渐渐失去柔软的脸颊时,指关节猛地一阵痉挛抽搐。胸腔里某个地方发出不堪重负的、类似生锈铁链即将断裂的摩擦声,他猛地弓下腰,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牙齿深深嵌入冻得发青的皮肉,直到血腥味盖过了雨水和死亡的铁锈气在唇齿间弥漫开来。血从指缝里渗出,滴落在霜儿的衣襟上,和她凝固的血痕融在一起,再也分不清。
他埋下了霜儿。当最后一把冻土被拍实的那个瞬间,柳残阳摇摇晃晃地转身,在坟旁空地上一坛接一坛地挖出埋藏许久的烈酒。冰冷的土陶坛身沉重无比,与冻土摩擦发出沉闷的刮擦声,如同厉鬼的叹息。手指早已被磨出纵横交错的新旧伤口,血混着泥污凝固成深褐色。
他抱起第一坛酒,砸开泥封。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的老酒气息轰然炸开,带着窖藏多年的烈性直冲口鼻。柳残阳摇晃了一下,浑浊的双眸紧紧盯着那簇小小的坟包。他再不看第二眼,双臂托起沉重的酒坛猛地高举过顶——
澄澈的酒液在黯淡的雪光里倾泻而下,如同一挂散发着浓烈气息与决绝伤痛的瀑布!哗啦啦的酒声打破了荒山令人窒息的死寂。酒水狠狠砸在冰冷的坟土上,溅起浑浊的泥点,也浸透了柳残阳的裤腿靴筒。那刺鼻的酒气被冷风卷着,灌满整个山坡。
没有停顿,他再抱起第二坛,倾倒!
第三坛!
第四坛!
土陶酒坛破碎的脆响一次次爆开!酒香猛烈地弥漫开来,连呼啸的山风也无法驱散这浓烈到绝望的气息。破碎的陶片散落在湿透的泥地里。最后,整整十八坛烈酒,悉数泼洒在这片冰冷的新坟之上。浓烈的酒气蒸腾着,混在雪气里,像一片透明的、哭泣的雾霭。
柳残阳脚步沉重,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蹒跚走回到那新堆的坟丘前。冰冷的泥土上酒水横流,像泪水淌过的疤痕。他看着这小小的一丘黄土,双膝不受控制地一软,沉重地砸在湿冷刺骨的泥地里,冻土里参差的碎石硌在骨头上也没有知觉。
他张了张嘴,仿佛要说什么,干涩枯槁的喉咙里却只发出破风箱般漏气的嘶嘶声。他深深吸了一口混着浓烈酒气和泥土腐殖质气息的空气,冰冷刺入肺腑。他终于挤出了几个字,低哑得如同从碎裂的石缝中艰难挤出,含混模糊,却异常清晰:
……下次……酒……他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舌尖尝到自己咬破手背带来的、混着陈酒涩味的血腥,……我自己……喝……
风,猛地拔起一阵锐啸!卷起地面上尚未凝结的酒沫和细碎的雪粒子,狠狠抽打在柳残阳僵硬的脊背上。他跪在那儿,跪在那十八坛烈酒泼洒出的、混合着血腥与悲伤的泥泞里,如同一座被彻底掏空、徒留伤痕形骸的石像。
他慢慢抬起那只咬得血肉模糊的手。掌心,那道被剑气侵染、永不磨灭的深褐伤疤,蜿蜒扭曲,在雪光与酒气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暗红光泽。指尖的血已冷凝,凝固在裂口边缘。他垂下眼睑,目光长久地落在自己这双饱经杀戮、此刻却沾满泥土与霜儿最后血痕的手上。手指缓缓合拢,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细弱的骨节,那冰凉的指尖,曾怎样微弱却执拗地试图擦去他眼中这世上最后一点温热的水气。
终是徒劳。他紧握成拳,将最后一点妄图抓住的温热虚影彻底碾碎于冰冷的掌纹深处。血痂崩裂,有新鲜的温热液体渗出,沿着掌心那道宿命的旧伤缓缓流下,滴落在被烈酒浸透的泥土上,晕开一小朵更深的暗红花,旋即迅速黯淡,消散于那片冰冷的酒污之中。
这一次,所有的烈酒,都只为自己祭奠;所有的寒冰,都只封存于心底。
风声呜咽,裹挟着浓烈得刺穿肺腑的酒气,将这无尽的孤寂与冰寒,一层层夯实在这荒凉的背阴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