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降大晋的第五个年头,我坐在迎接大梁使臣的宴会上,大晋皇帝朝我举觞。
我恭谨回敬,群臣齐向皇帝恭贺。
浮夸的贺词犹如江水,皇帝看着座下微笑。
这些人面上无不是孝子贤孙、忠臣良将,背地巴不得座上那位早早归地府。
唏嘘,大晋或是大梁,哪里的朝廷都一个样。
我婉拒皇帝留宿礼佛,好意让他早睡不要沉迷修行。
某位皇子虎视眈眈,我还要熟视无睹。
1
香案迷情
宴会间隙,我被申屠涣压上香案,玉钩刮破衣带。
你能不能别这么毛毛躁躁的
这身皇帝赐衣由雪绡制成,十分贵重。
这人三下五除二剥下了身上衣衫
我喝了酒昏昏沉沉,任由他去动作。
如烙铁的一般的手掌抚在胸腹上烫得我一颤。
我怎么能不着急,你不知道父皇看你像看一头羊。
声音慵懒中带着急切,犹如热汤包裹颈侧。
葡萄酒甜津津的,我往他耳朵上吹了口气。
我可不就是一头待宰羔羊
火光照在案前的金身佛像上,申屠涣的脸映出暖色。
过两天你探探陛下的口风,看他能不能……唔……把芮儿许给我。
他忿忿。
把芮儿许给你又怎样
难道父皇就会为了脸面不对你这娇婿下手到时你真成了皇宫禁脔,父皇叫你留宿都不用像今天这样找理由了。
他又咬
。
你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哪里是你想的那样。
他看你分明不清白!
他又往我身上挨。
要是顺了他可还怎么脱身。
稍后要回席,今天不能跟你瞎胡来。
申屠涣一身力气被激得没处使,听不进话只想动作。
大人,江左丞在御花园等候。
门外侍人传报。
这片刻他找你做什么不见。
我安抚他:左不过是大梁使臣的事,推不得。
他总算肯出去。
烛影摇曳,我在案上渐渐平复。
纱帐那边走出个人来。
佛前淫乱,他做得出来,你居然也纵容。
我这个兄长真是被你灌得一手好迷药,东陵侯。
我拂开纱帘,握住那只手,笑:我不灌得好迷药,怎么给我们阿珏争赢面
2
初遇风波
初来大晋,最看不惯我的是申屠涣。
我奔了几天的马,见过了晋帝之后又生了病,在晋帝赐我的侑雪园里休养。
申屠涣骑着马就来园子前踹门。
说是他猎了一只大雁,恰巧落到这里。
守门的小厮腿吓得直抖,说是对方带了马匹刀剑,恐怕来者不善。
这申屠涣少年起就是是大晋的将军,几年前没少在西边晋梁边境与梁军交锋。
我很想问申屠涣是不是输不起。
但是我不敢。
开玩笑,要是白送了命,岂不多余跑这一趟
当初直接做我大哥的剑下亡魂岂不痛快
死是万万不能死的。
我叫人开了门,亲自接待这位骄矜帝子。
十几个个带剑的侍从,七八条劲瘦的猎犬,齐齐在门内排开,走出枣色骑装、挺拔俊朗的昌平王。
我裹着披风,紧张又尴尬,迎着过门风咳嗽了几声。
韦泉卿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确是你韦大爷。
我俯身行礼。
王临鄙舍,庶人未能远迎,万望殿下恕罪。
一抬头,就看见他的眼神如有实物一般钉向我。
在猎人面前我只能佯装猎物,温顺地任由他去看。
梁国六皇子不负‘南玉’之名。
凝视我许久,他缓缓下了这句结语。
我说已经派遣下人寻找殿下丢失的大雁,还请殿下稍候。
他突然举剑向我颈侧袭来,我强忍住没在他面前拔剑。
3
身世之谜
我的母妃原先是梁宫宫女。
受宫变牵连,母妃入掖庭,偶幸于父皇。
彼时新朝初立,后宫混乱,宫女私通生出孩子的不算少数。
掖庭倒也不介意多一个或少一个婴儿。
殷贵妃得宠,自矜出身屡屡忤逆皇后。
皇后预备数个宫女一同送上皇帝的床。
母妃姿容出众,也在其中。
验身发现有孕,母妃坦明侍寝一事。
皇后禀报梁帝,说陛下您有一位遗落在后宫明珠蒙尘的绝世佳人。
父皇一见母妃赞她如珠似玉,貌过天仙。
母妃被封为夫人,在我十五岁那年离世,走得突然。
父皇自那后便不怎么过问我。
我既已失宠,皇宫内外有关我的身世的非议如山倾。
可笑我幼时以为跟在太子身边,将来做个闲云野鹤的王爷潇洒度日。
哪里想到还有到大晋伺候哥几个的苦差事。
4
剑锋试探
剑风断了几缕青丝,花叶残落。
申屠涣举剑绕我打量。
你身在大晋,心里装的是大梁还是大晋
我回他:心在大晋所以身在大晋。
听说你那皇帝长兄容不下你
话语里满是戏谑。
几年前就有传言,大梁六皇子并非大梁皇室,而是大梁皇帝和太子私养的娈宠。
在看不见的地方我暗自攥紧了拳头。
明知这是试探,我还非得沉住气不可。
清者自清,流言蜚语不过平白污秽殿下眼目。
他自沉吟。
你最好没有异心。
申屠涣收剑回鞘,带着队伍走了。
深秋的晚风卷起落叶。
虽这不是对落水狗的最后一次打击,风还是凉进了心里。
我有几分上得了台面的文采,觥筹交错间,大晋天子便经常敕令我来作诗。
诗作流传,竟有几分洛阳纸贵的意思。
除此之外,因我在梁宫耳濡目染,颇能诌一些佛理,靠口舌之利,我在晋都混得风生水起。
不过这里面有多少冲着看笑话,又有多少是为了摆弄我来,我都辨得清楚。
那时申屠涣虽然不再难为我,但是态度依旧不咸不淡。
好歹也算是对我登门造访的第一人,我心想多结交一个朋友有什么不可以于是下帖子希望拜访他府上。
无一例外,都吃了闭门羹。
一次下朝,我半道截住他,邀他品尝新酿梨花白。
韦侯是嫌酒没喝够
要是像你次次赴宴大醉,我那里不介意多收一具尸体。
这是讽刺我游晏纵饮过度,是个不折不扣的风流酒鬼。
我说在昌平王殿下面前自然不敢放浪,什么时候我们小酌一下就行。
韦侯如今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晋都的风流才子,实在不必与我这粗人来往过繁吧。
这人不好伺候。
5
权谋暗涌
申屠涣出身卑微,母亲是晋人和边支蛮族的血脉。
晋帝肯放心用他,也绝不会把皇位给他。
朝中明争暗斗的是关中元老代表河阳王和淮北士族代表淮安王。
怎么也轮不到这个毫无根底的昌平王。
我和那时的礼部侍郎也就是后来的丞相江寒屿发牢骚,说四皇子毫不给人亲近的机会。
他笑话我:你什么时候把断袖改了,他兴许就准你凑上前了。
我说这大晋的风俗也不比大梁内敛多少,大梁皇室怎么就避之尤恐不及呢
江寒屿低头回我,仅仅是申屠涣本人这样,其余皇室私下自然怎么高兴怎么来。
申屠涣不高兴,江寒屿高兴。
江寒屿高兴之余答应向清河长公主引见我。
我看他慵懒起身,泛着粉色的酮体披上碧色蜀锦。
好似江南美景,云垂霞染天水碧。
我上手抚了抚。
江寒屿凑过来:继续
我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下次吧。
下次见面可是几个月后了,侯爷不要忘了我才是。
晋帝西巡故地,我这能说会笑的吉祥物被皇帝点名陪同出游。
大晋西边的老亲戚前辈个个凶神恶煞,我往他们旁边一站,衬得跟个鹌鹑似的。
他们用一些我听得懂听不懂的关外话调戏我,我一时只低头笑。
想走开,旁边五大三粗的侍卫架着刀。
稍稍忍耐,脸要笑僵,这时旁边终于站出个人来。
其余人静了静。
申屠珏,刚从大梁换回来的大晋质子。
自大梁别后这还是第一次打照面。
周围人散的散,只留他一个。
他托我给你带句话。
珍重。
6
生死瞬
那年西巡宴会上,皇帝遇刺。
我离得近,千钧一发之际我挡了两剑。
一剑被格回去,一剑落在身上。
自那之后,朝中人看我眼神再不复从前。
因为立大功洗脱了细作的嫌疑,我在大晋混得更为潇洒。
不过那是后话。
申屠涣亲自了结了刺客,扶我前往疗伤。
那次治伤被他瞧去我发病的样子。
浑身痉挛,很难看。
我求他不要惊动旁人。
平复之后,解了衣服请他帮我上药。
你身上的毒是你大哥下的
我当时没力气回他,把手指比在嘴前请他小声点。
依稀记得他蹙着眉,像个川字。
你倒是会替你那兄长遮掩。
我倒也没有这么好心。
如此下作的手段,好一个道貌岸然的贤君良兄。
他为我抱不平我还蛮感动的。
要么就一刀给个痛快才是!
我一下子便不敢动了。
刺客闹得一行人人仰马翻。
皇帝与诸大臣调查发落,还抽空派人过来勉励慰劳我。
我谢主隆恩完,准备趴下睡觉。
申屠涣还没离开,冷不丁开口:
多谢你救了芮儿。
他说的是当时皇帝怀里的小女孩,西宁公主申屠芮。
若那一剑下去,伤的不是皇帝便是她了。
芮儿是申屠涣同母妹妹。
因为生母难产去世,兄妹俩交由当时的徐贵嫔,也就是阿珏的生母抚养。
徐家牵连进当年的一桩谋反案,因此徐贵嫔母子在大晋受冷遇。
阿珏在梁作质,徐贵嫔去世的消息传到梁宫。
依稀记得我当时宽慰他,说他还有我这个哥哥在,以后肯定不会让他受欺负的。
我的母妃就是你的母妃,你说是不是啊母妃
母妃寡言冷淡,也还是擦了眼泪摸了摸阿珏的头把他拥进怀里……
离得近而已,昌平王不必挂怀。
他面色凝重,我暗叹一口气。
皇帝那时把小公主往前推的动作……
不知他是看没看见。
7
情愫渐生
因行刺一遭,晋帝提前回朝。
我仍旧在自己的侑雪园内养伤。
阿珏告诉我,这次遇袭跟西边几个勋贵暗地里的谋反动作有关。
更有意思的是,东边的士族也有知情不报、暗地煽风点火的。
晋帝那里,两位皇子难免都要罚站。
见多了自家里的勾心斗角,看别人家四处着火不失为乐事一桩。
你和淙声……
知道他开口要说什么,我打住他。
我同梁宫那位的是非恩怨实在不足为外人道,阿珏你根本掺合不清楚。
他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
我让他少来找我这个梁人玩,没事多去大晋的兄弟姊妹姑姑伯伯那里转转。
西宁公主不是挺喜欢你这个哥哥的吗还有清河长公主……
总之我唠叨了一番,总算送走了他。
过不多久,晋帝为当年徐贵嫔母族平反,阿珏被封永安王。
与其余两王相比,阿珏无母族扶持固然是短板,但也因无掣肘可以放手笼络寒门士族。
清河长公主是先帝长女,当年北境未平时,公主亲自征战,功劳赫赫。
先帝允许她开府,仪同诸王。
势力最大时,朝堂上受拔擢的人才中十之五四由公主举荐。
公主不怎么待见河阳王和淮山王,二王也觉得这位姑姑傲气又难伺候。
当年徐氏一族牵连坐罪,公主取保无果,最后淡去朝堂。
如今有她助力阿珏,大晋朝堂也就不是死板两块。
七
因为养伤,我只能闭门不出。
那些宴饮邀请统统推掉。
申屠涣倒成了常客。
芮儿也跟着申屠涣来看我,给我带紫苏饮和樱桃煎。
我请她吃自己做的蜜饯。
申屠涣不似他说的那般是个粗人,相反,诗词典章在北人之中少有的精通。
除他天赋所钟之外,约莫也有不想因为血统出身被人看不起的志气在。
我时常赞他。
不敢。不比你才华横溢,名扬天下。
名扬天下。
或许我的某篇唱圣诗也能落在大梁某人的书案上。
他应当是烦透我了。
真是痛快!
伤养好之后申屠涣给我请了这大夫那神医,都看不出我身上的名堂。
见多了大夫摇头,我怕他憋出好歹,奉送上我亲手配的江南特产。
吊梨茶汤,清火的。
他一口闷下,我直呼暴殄天物。
那之后我们来往渐密。
喝酒赋诗,骑马打猎,聊得兴起秉烛夜谈,偶尔同榻而眠。
你方才在梦里喊兄长。
是吗哈哈……梦到小时候了。
那个……我刚没压坏你胳膊吧。
其实我想问我刚没把口水流你身上吧
若说我睡相不好,那都是我大哥惯出来的。
太尴尬了没问出口。
混得相熟,他开始管我这那。
不许喝酒,不许熬夜,不许交游。
我说他这朋友当得有点太霸道了。
你帮我赶客,此后我在晋都怎么混得开啊
你认识我,还怕什么混不开
他那年在西边与突厥作战大胜,官位升了好几阶,声名大噪。
行,服气。
那我以后就仰仗殿下
他一挑眉,显出几分锐气的快意。
自然。
他挑起我腰间的那把剑。
你这剑不错。
我用剑不精,勉强防个身罢了。
哪里得的
一个老朋友送的。
其实是梁宫那位给的。
这剑鞘上的纹样也非凡品。
申屠涣拔剑起舞,身姿宛转若游龙。
梨花簌簌而落,岁时翩然。
在大晋的日子过得很快。
8
和亲之议
西宁公主也长到了快要及笄的年岁,还时不时跑侑雪园来玩。
他那两个哥哥时常为此感到着急。
公主质性天真纯粹,未尝不是福气。
我常常这样劝他们。
我也知道。
只是我
哪天不在她身边,谁又堪托付
申屠涣常常觉得自己活不过四十岁。
理由是他们申屠家从军的宗室没有一个活过四十岁的。
西宁幼时因为沉默口吃遭人冷眼,长成以后好了些,只是心智仍不似寻常人。
我说你们一个两个的尽操那些没用的心,清河长公主不以为意,芮儿金枝玉叶,这辈子就是躺在金窝上了。谁还能把她怎么了你说无可托付,我看不如托付给我。皇帝又不理会,恰巧我也想有个孩子,芮儿就给我养好了。
申屠涣倒是欣慰着叹了口气。
若真能劳烦姑姑,倒也罢了。
我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
最近阿珏正忙着和河阳淮山二王斗法。
突厥来犯,朝中一派主和,一派主战。
淮山王一派素来主和。
河阳王一派从前是主战,这次却是主和。
八
和亲就能退突厥,早怎么不和亲
韦侯你有所不知,从前也是提过和亲的,不过最终没成罢了。
近日风寒稍愈,西宁公主的侍从受遣来慰问。
我剪下一枝梨花放在漆盘上。
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说来还和这侑雪园原先的主人有关。
二十多年前,朝廷与突厥求和,欲以当时的兰陵公主和亲突厥。
但是当时的太子,如今的晋帝并不同意。
那位公主后来封为肃国公主嫁去大梁,韦侯自然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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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侑雪园的主人……
侑雪园的主人正是永安王生母徐贵嫔的妹妹。
据说肃国公主免于嫁去突厥,其中有不少是这位闺友徐淑女的助力。
听来可敬可叹。
是啊,说来那位才是当今圣上的青梅竹马,原本作太子妃人选的。
只是当时先帝为太子选了淮北高门郑氏的女儿作配。
那位淑女便自请作肃国公主的女官,随她去往大梁了。
肃国公主被封为我皇爷爷的皇后。
我父皇当年带兵攻入梁京,踹了他皇帝亲爹、斩了他太子大哥上位。
宫变后,皇爷爷一干人尽皆迁入北宫。
当时牵连的皇亲多被屠灭。
肃国公主在我爹入宫当夜病逝,免于受苦。
即使如此,仍在死后以乱政之名被清算,废为庶人,不得入宗庙。
是以在大梁的那些年也并没有见阿珏亦或是身边的人过问那位姨母的下落。
否则就是触我老子的逆鳞。
这梨花给西宁公主。还有,跟她说,我病好的差不多,很快带她出去玩。
侍从领了梨花和赏赐出门。
回身,园内无人,浓阴寂寂。
石桌上蓦的出现一只纸笺。
万事俱备,只待主上动身。萧。
我将纸笺投入博山炉中,火焰吞没吐出一道残烟。
9
旧梦重温
十多年前,申屠珏作为大晋质子入大梁。
因为年幼,梁帝许其不住质子府而是由皇后养在宫中。
那年梁宫里的桂花铺了满地,照顾我的何公公说宫里来了新人,鼓动我前去一观。
我来到皇后宫中,迎头撞上太子。
太子那时十六七,一袭白衣,风神秀雅,温柔蕴藉。
泉卿是想看看新来的玩伴
我点头,拉着太子手,进去见了申屠珏。
他比我还小一岁,进退有度,容止出众。
皇后素来严正,对他不住夸赞。
就连母妃素来不亲近孩子,也都十分喜爱他。
之后我们同进同止,倏忽十载。
太子说他比我省心得多。
那让阿珏做你弟弟好了。
泉卿是在耍赖
太子按了按我的头。
能下水的时节,我领着阿珏整日在莲塘乱蹿。
等到太子撑船
从塘心经过时,我们就把摘来的莲蓬摆上船,连带着还有宫女们献给太子的蒲苇荷花。
后来我俩离了皇宫,各自建府。
我疏远太子,他依旧伴在太子身边。
离开梁宫那天,他过来寻我,说什么尚且不是无法挽回。
我甩脱了袖子,说事已至此,再无可回头。
后面他又说了什么,又快又急,在梦里我没有听清楚。
醒来,枕上湿了一片。
10
阴谋初现
秋高气爽,衰草连天,晋都郊外车舆相接。
清河长公主在此设宴。
行帷内案几相陈,雕屏绣毯花铺香笼。
丝竹之声清远,舞裙纷飞。
几位朝中的寒门新贵为长公主联诗作赋
西宁公主和侍女正在投壶,见了我小跑过来。
阿泉,有橘子你吃不吃
吃,在哪儿呢
她扯了我的袖子,把我带到一辆马车旁。
东陵侯。江寒屿笑意盈盈。
我左右看了看,没有申屠涣。
要不要上来坐坐
江寒屿说来还是大梁人,与我家也颇有些瓜葛。
他家原是我皇爷爷的府邸旧臣,不得用于我父皇,便举家投身晋廷。
这些年来他游走朝廷,位至卿相衣朱着紫,年纪轻轻历练颇多,朝廷几番浮沉他屹立不倒。
我上了江寒屿的车。
他素来会享受,车内茶点瓜果都有。
江州蜜橘,请。
甘甜可口。
蜀山新茗,慢用。
清香怡人。
芮儿你都骗,真不要脸。说吧,什么事
他不紧不慢呷一口茶。
昌平王即反。
这简直危言耸听!
昌平王素来恭谨退让,怎么会谋反
是不是真的恭谨退让我自然清楚,江寒屿这话不像是交代倒像是套话。
我掀开帘子,阿珏和申屠涣在远处御马并辔而行。
前阵子突厥兵马陈兵边境,要挟朝贡。
正值满朝文武为谈和与否的事吵的不可开交,突厥王都突发变故,兵马后退回王城。
朝廷得以喘息,打起精神设宴安顿方来的大梁使臣团。
风波渐平,汹涌没于湖面之下。
当朝左丞相江寒屿屿,前段时间忙得脱不开身的人引咎自请罢职,今日雅兴赴会。
昌平王珍爱其妹西宁公主,若是圣上选择和亲,昌平王会不会拥兵造反呢
昌平王在天子脚下,禁卫军甚至都是河阳王的人。昌平王造反岂非要点木成兵
江寒屿指着橘子意有所指:橘生淮南则为橘。
我没琢磨出这是什么意思。
大梁使臣入大晋,头一波先见了皇帝,还有一个人去见了昌平王。
昌平王如今暂时领鸿胪寺少卿的职务,接见使臣不是很自然吗
来的那人是王齐,私下见的,没声张。
没声张让你给知道了,行了知道你厉害。
啊,那是谁
江寒屿瞅了我一眼。
大梁天子的心腹。你瞧瞧这橘子茶叶是江州商队,随大梁使臣来的。
江北军政要务几年前由申屠涣接管。
江北与大梁江州接壤,近来贸易颇丰。
或许他只是想多赚几个钱呢
也或许是想多借几个兵呢
江寒屿不以为然。
我大惊失色。
这话可不能乱说。
当年我老子就是借了大晋的兵攻入梁京的,所以这话真的不能乱说。
罢了,我直接同你说吧。江寒屿敛了神色。
总算,他不打马虎眼,要说真正的正经事了!
王齐见申屠涣,其意在你。
11
江北惊魂
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腿依旧在抖。
这落在申屠涣眼里……不太像样。
尤其是江寒屿在马车内还扶了我一把。
说来叫人头疼。
申屠涣作为武夫,自来不喜弄权文臣之流。
自那些人沾染淫乱奢靡之风后,申屠涣更是厌他们尤甚。
不巧,我就是天下最繁华淫荡的梁京里的淫荡头子——曾经。
如今早已从良改过自新。
说来还多亏申屠涣的耳提面命,谆谆教诲。
伤才好多久就喝酒,不要命
我放下酒。
歌舞扰人心神,你还需要静养为宜。
我遣散伶伎。
那人不是个好东西,少与他们来往。
我苦着脸。
阿涣,不做这个不做那个……我能活多久这点趣味没了那我可真不想活了。
你死不了,我必保你。
他掷地有声。
我无可奈何,只能随他去了。
药是接连从昌平王府送过来。
我不想拂他的好意,也一罐罐地往嘴里灌了。
养伤过了整个秋冬,淮山王世子的周岁宴避无可避,申屠涣也在受邀之列。
所来多是淮北士族自诩风雅实则淫糜之人。
因皇帝看重,才又愈获封官职,我那时炙手可热,左右唏嘘问候络绎不绝。
我被连番灌酒,最后晕乎乎站在庭中,春寒未尽手里不知是谁递过来的羽扇。
明月清风,酒酣人醉,我趁兴和筝起舞。
羽扇如翼,袍袖当云,踏节而歌。
恍惚惚我如同乘月上青天,忘却凡间挂碍。
后来晕乎乎即将倒下,不知是被接进谁的怀里。
醒来看见江寒屿解我的衣服解到一半,我手里拽着他的腰带不知使错了哪分力气竟把他拉到我身上来。
门开,我和江寒屿两个跟申屠涣打了个照面。
天丧予!
为了装正人君子,我早与江寒屿断了那方面的干系,更是不敢拿这场面唐突申屠涣。
申屠涣沉默将解酒药放在桌上,转身出门。
我也顾不得脚软,连滚带爬追了出去。
我跟在他身后,不敢唤更不敢停。
他止步。
你若觉得不自在,我此后少管便是了。
许是酒浓夜重,我话到嘴边却难答言。
那以后他真的少管了。
药送过来,人影却不见。
春夏草木繁荣,我独对着侑雪园中的佛像,心却像是秋日飘蓬。
江北地震,晋帝让我做钦差去江北巡视民生政务。
皇帝醉翁之意不在酒。
江北是淮山王母家所在,此去牵扯粮运通渠税务等事宜,只怕受到的阻挠不会小。
我虽然救了皇帝,但我的命值个几钱还看他怎么掂量。
申屠涣受命作我的护卫伴我出行,实则简装调查。
出行队伍遭遇三次截杀,两场哗变,磕磕绊绊到了江北。
此地风物颇类大梁,我乘马望着山川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正以为险难已过,马匹却遭暗算受惊,立时冲出队伍。
我辖制不尽,便想着,随着马带我到哪里便是哪里吧。
滚落的时候走马灯一过。
真是可惜了申屠涣给我熬的药。
也不能看见阿珏登上大位。
芮儿小姑娘还问我什么时候娶她。
也不知道我那皇帝大哥真知道我死了是个什么想法。
我最后没死。
申屠涣抱着我在地上滚了几圈,我最后靠在他怀里。
呼吸之间,脑子一瞬清明。
去他的正人君子!
去他的时日不长!
老子就是要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搂着申屠涣就啃。
他被我啃懵了,反应过来十倍力气钳制我。
你可想好了!
我想和你好,你愿不愿意我问他。
那次江北巡查之后,申屠涣正式接管江北军务。
也是那时,我重新接触到了先梁太子的旧属,大梁江州牧萧岸。
12
逃亡之路
江寒屿说我的大哥这回派王齐来是为了把我弄回去。
莫名其妙了,他图啥
或许是想你了呢
江寒屿一个媚眼抛过来。
我一阵恶寒。
韦淙声许下大梁西境的兵马给大晋共同对抗突厥兵力。
前提包括不限于申屠涣的帝王位,还有我。
申屠涣像是从我大哥那里得了什么良药,效用居然十分明显。
申屠涣说:大梁皇帝让我劝你回梁京,说是有能治你病的法子。
我不会回去。
我鲜少有这样冷峻如铁的时候。
如果江寒屿不告诉我,你打算瞒我多久
你会死。
我不怕死!
我怕死,我更怕回到大梁。
回去做什么呢,让他身边的一棒子大臣挖苦离间吗
还是让殷氏明嘲暗讽
明里暗里的刀枪剑戟防不胜防。
还是说,他已经完完全全掌握了朝堂不再似之前身不由己
可若是如此,我回去岂非更加无用。
大梁哪里有我的位置
如果我娶了芮儿,我就从此在大晋扎下根。
这辈子都不会回大梁。
晋帝没有把芮儿许给我,说明他对我另有安排。
大晋与大梁的合谋昭然若揭。
可我不打算把命全然交给任何人,申屠涣亦然。
我直说不想见他。
我大哥一但答应西边出兵,大晋的老油条不但吃不到新饭,自己碗里的饭都要护不住。
晋都到处都是要造反的跃跃欲试。
使臣团走的那天,晴空万里骤然化作阴云密布。
我受诏在圣佛宫陪伴晋帝礼佛。
外面霹雳作响,里面僧侣嗡声诵唱。
大梁的佛风隆盛。
母妃就经常安静跪坐在佛像面前诵佛,我幼时趁宫人不注意跑了进了母妃的佛堂。
母妃一见我便仿佛从梦里醒过来,好似从来不认识我一般。
你很像你母亲。
室内寂静,僧众尽出,独留下我一人陪侍皇帝。
他突然谈及我的母亲。
我与陈皇后似乎并不相像。
陈皇后是我大哥的母亲。
老皇帝摇头。
他说的并不是陈皇后,那就是……
我一见你就知晓你是何人——阿雪和韦之灿的儿子。
他又说:那位先梁太子真是不可一世啊……
阿雪最终居然都不属于我和他。
我的背脊生凉。
这么久以来,困惑我、折磨我的关于我身世的暗影竟轻飘飘的如同儿戏一般从他口中吐出来。
大晋徐氏女雪明,三十年前伴随肃国公主出嫁大梁。
为先梁太子韦之灿所幸。
幸而有孕,不报。
自有志于青灯古佛,请出宫为安乐寺主持。
入宫与肃国公主侍疾作别,会武昌王率军入梁京。
恐牵连于宫变,肃国公主委掖庭令何仲匿于掖庭。
更易名姓为许梨。
后遇梁帝幸于亭,封夫人。
更亭名为梨雨亭,以示恩宠。
侑雪园,原来是出自我母亲的名讳。
我笑:你们起名真没新意。
河阳王斩杀淮山王于宫道时,清河公主与申屠涣领兵马破宫门。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晋帝的两个儿子要造他的反,他说不上伤心,也谈不上高兴。
赢家会是申屠珏,也是我面前的老皇帝。
这在大梁同意出兵的时候就已经注定。
我踢开晋帝面前的香案,拿出早早藏在里面的剑,拔出指向皇帝的眉心。
我要出宫的令牌。
晋宫东南杀得血沫横飞,我执令牌破北门而出。
这情景有点像我初来大晋时的时候。
那时是丧家犬。
而今大雨
,还是一个落汤鸡。
晋梁合兵,已成定局。
至于我只是天平上一个不起眼的筹码罢了。
又或许,多了我搅局,晋帝更乐见这场景。
多年前,我自愿做忠臣,放开了手里的缰绳,结果任人宰割。
想我那生父先梁太子的旧部笑出声了吧。
也许是在晋都搅弄风云的几年滋长了我的野心,我要拿回命运的缰绳搏一搏。
我不知疲倦地驰着马,累了就倒下,醒了接着骑。
又一次睁开眼前我发现有人在摸索我身上的财物,那人暴起之前,我拿剑杀了他。
换上那人的衣服,来到一处集镇,我典卖了身上显眼的东西,只留下随身的剑。
穿了大半个州县,我与萧岸在晋梁边境预备的五百兵马汇合,安然渡江。
半旬,船抵江州。
13
旧友重逢
大梁东起叛乱。
庐江王、广陵王从两路逼向梁京。
我在帐内难安,常年留在体内的毒药经南方冷雪刺激,便一发不可收拾。
蜷缩在火炉前,我想起以前发病缩在申屠涣怀里的时候。
萧岸向我建议跟随庐江王和广陵王的联军。
这两位与我以前诸多不对付,勾搭上我也只是一时之计。
他们在大梁边境作乱,皇城不知有无内应,胜算几成
拿我当挡箭的稻草人亏他们想得出来。
此时不下梁京要等到何时去届时他们先入为主,我等只能望洋兴叹!
萧岸的声量和他的个子一样大。
我摁了摁太阳穴。
这帮我大伯也就是我亲生父亲的旧部下龟缩了十几年,临到此时,热血不减反增。
我勉励他们,表示暂且同意和他们保持联络。
王上,这次可要当断即断!
萧岸竖起眉毛。
我宽慰他们。
知道了,知道了。
做人何必这么用力
是觉得这样能活得长,还是觉得我活不长
有人来投靠我,据报是从前我在大梁的旧故。
我好奇是怎么个旧故就去驻扎的城门前查看。
个子瘦小单薄,破破烂烂的衣裳,蓬头垢面,须发成结,一只破碗一根拐杖。
我把他叫到身前来问他:你说你是我故交,我怎么不记得还有……我指了指他全身上下。你这门故交
他兀自嘲笑了一声。
如今落魄了,只是发达时,殿下逛青楼的资用都是我垫付的。
我大为诧异,在众将挤眉弄眼时连忙把他请了进去,吩咐侍人准备沐浴更衣,美酒珍馐。
他换上衣服,我屏退左右,坐上高位,他拜在我面前:天子有难,遣臣求援。
哪位天子
大梁天子。
大梁天子高居梁京怎会有难
外有猛虎内有豺狼。
使者莫非走错了路我不算虎豹豺狼
他望着我,眼神殷切声音颤抖。
难道王上忘记了至尊多年的庇护了吗没有至尊忍辱负重,王上焉能在先帝手下安然度日!
14
真相大白
安然度日
王齐,我见过你。
在太子府,你虽然不常在人前出现,但他那时很倚重你。
关于我的身世你应当知道不少。
皇宫禁脔,奸生子。
我母妃,何内侍,还有帮我母妃藏在掖庭的那些人,无一不被诛灭。
我日日煎熬如履薄冰,你从何谈起我安然度日……
情急催动毒素,我又猛咳。
旧梁庭宫人尽数离散,但总有见过的人能察觉其中隐秘,告诉给了先帝。
母妃为免受刑连累他人自尽。
全然知晓个中缘由的何内侍在不久之后溺亡。
若不是至尊当年以死相逼,殿下只怕早是无名亡魂。
皇后薨世,至尊又因庇护殿下大失圣心,殷贵妃母子虎视眈眈,太子日日如芒在背,所受煎熬不下殿下。
离梁很久以后我才发觉,当初那些泼在我和他身上的脏水多半是由梁帝授意。
冰清玉洁众望所归的太子有我这一个污点也够他受的。
我忙于避嫌,与他疏远。
那之后睡的素觉荤觉醉觉填满日日夜夜。
我那太子哥哥长久不见倒显憔悴,劝我:我已向父皇求旨让你出宫建府,届时不要这般自弃。
母妃弃我,父皇厌我,唯有太子是真心待我。
我何曾不知,只是这真心能抵住几次三人成虎。
仓皇出逃不正是答案
我拿出王齐的的头颅扔给萧岸。
此人是皇帝的爪牙。
萧岸眼睛一亮:殿下!
皇帝说只要我发兵攻打广陵、庐江二王,便封我为皇太弟。
萧岸骤然变色:皇帝小子岌岌可危,垂死挣扎而已,此时可一举攻灭!
好!我有萧大将军如此臂膀何愁不能登上大位!
我立马着人往庐江广陵处送信,呈明大军从北线入都,与广陵,庐江的两路兵马合围梁京。
我吩咐将车驾置于军队最首,张起旗帜,由大将军萧岸为我护卫车前。
天黑,一人持刀潜入,方掀起车帘即倒地。
门外侍卫已结果了此人。
毫无动静。
我带着车外静悄悄驻扎的地方外面走。
他功夫不错,跟得上我,没有惊到任何人。
卸下面皮,是使者王齐。
15
梁京风云
我一直知道萧岸有异心。
我在大晋的这些年里,他与我那三叔四叔没少来往。
据王齐的说法,他们勾结的时间更早,甚至早在萧岸接触我之前。
萧岸以我的名义聚集兵马却没有对我从一而终。
王齐向我看了了梁庭截取的通信证据,萧岸与广陵、庐江互有通信,军马钱粮方面早有交易。
以我的性命换去他日朝堂的一席之地,我既死,这罪名顺带扣在大哥韦淙声的头上。
死去的旗帜更是屹立不倒。
我那句皇太弟算是让他迫不及待原形毕露。
若是我在新朝得势,他算是捞不上什么东西了。
赶了将近一刻钟的夜路,找到王齐藏在涧边的马匹。
我和王齐昼夜奔袭,三日后赶到大梁陪都。
我握紧手中的剑,这是五年前我出离梁都的时候韦淙声亲自交给我的剑。
初时我以为是这把剑是送我一死的。
出门行走不能无剑。韦淙声说。
他方临登基大典,我那时买醉
被他诏进宫里,他给我看了一份名单,各地的打着先太子旗号造反的势力。
那一下子我酒醒了。
哈,我笑,果然我还是活不到头
。
他滞了一滞,然后道:泉卿,你走吧。
我拿了那把剑走,带着几个人到了大梁边城。
他的旨令追上了我,送上了一杯酒。
我知道是什么意思。
也好,不用死在梁京里丢人,也不用我自己动手磨磨叽叽。
我这大哥还怪体贴的。
我喝了那酒,最终没死。
这些年虽然时不时发病,病到要死,但都没死。
我举剑示众,城将见剑跪服。
王齐说此剑如同护符原来所言不虚。
我领了陪都五分之一的兵马前往梁京。
梁京刚经过一场恶战,包括殷贵妃家族还有先皇拥趸尽被清洗。
大街上的血都没冲干净,我在细雪中被等候的金吾卫引进皇宫。
还是旧样子。
母妃种过的梨树,太子扎过的秋千,皇后宫苑池中蒹葭,我和阿珏垒起的鹅暖石,……
只是常年钟声檀雾缭绕的庆元宫没有点香,大梁皇帝也并不住在这里。
陛下在霜墨阁。
那是从前和他读书的地方。
16
霜墨阁会
霜墨阁常年焚荷花渡,是以冬日缭绕荷花香气,清雅冷香为太子所喜。
太子大哥……如今的大梁皇帝倚坐在书案后握着卷轴。
头带护额面有病容,衣裳单薄一如往昔。
依旧气定神闲,恍惚叫我回到七八岁的时候。
好似只要唤一声兄长,他便会笑着招呼我到身边,再揽着我坐下考教功课。
他抬眸看我,屈指扣响书案。
我下跪行礼。
草民参见陛下。
低头依稀闻到荷花香夹杂药草苦香。
他收了书简,搁在案上,一声清响。
朕不记得废过你。
起来说话。
很久没见,他看我半晌。
我勉强定住。
末了,他问:那把剑呢
我有些哑口,仍是答:在外面王齐手上。
他点头。
为什么回来
何其好笑。
臣弟就是天涯海角都逃不出皇兄的手掌心,不如早早回来,省得皇兄抓我费力。
怨
不怨,臣弟这猴戏能博皇兄一笑,臣弟甘之如饴。
他摇头。
你走这些年,我几乎要忘了怎么笑。
不待我驳,他又说:哪能似你每日开怀。
把身中剧毒,媚上求全说成是开怀
开谁的怀
他歪在一边,语气清凉:
心在大晋,所以身在大晋。如今身在大梁,心可还在大梁
我站不住了,走前几步:你监视我!
他这时倒很有帝王威严了,眉头一展,淡淡开口:那又如何
我说:陛下真是手眼通天!既然陛下手段了得,何不放臣弟一个自由,左右臣弟是个废物,是前朝余孽,于陛下社稷并无裨益!
他似乎是被我这没头没脑的一顿说愣了,好久找回声音。
王齐没有告诉你吗
泉卿,我要死了。
17
毒蛊之谜
他说自己和我一样,身中剧毒,苟延残喘。
原来如此。
怎会如此
我头昏脑胀,喘不上气。
是什么时候的事
很早了……你猜母后是怎么过世的
我心内惊跳。
是父皇!
是殷贵妃,他轻叹,也是父皇。
毒下得少但却持久,饮食起居方方面面,极难发觉。
等到毒入膏肓,再难回天。
皇后死前察觉,避开父皇和殷贵妃的耳目,着人传信到他治水的巴蜀。
随后,皇后兄长因故被黜,死于流放路上。
我回朝,发现他也开始给你下毒,便更换了你我左右侍从。
我那时以为是父皇的授意,不想是他的。
那是关于我的身份早有人暗中猜度,父皇不能直接杀我。
不然是此地无银,授人以柄。
圈禁,再暗自逐个击破最是省事。
当年那份名单,我抹去了萧岸他们的名字后呈给了父皇。
这些你都不曾对我透过分毫。
当年光景,你我能信任的人不多。若论肝胆相照,更是枉谈……
身上如同附了一层冰霜,叫人清醒且恐惧。
他咳嗽着垂睫。
我吞下心跳。
那杯酒呢我以为那是毒药……只是侥幸不死。
他轻笑,羽点涟漪一般。
然后呢你以为那是毒药,然后稀里糊涂地跑去大晋
那时我身边就有你的人
我恍悟。
他默了片刻,道:那不是毒药,是南疆巫蛊。
先帝下的毒不可用药解,但是蛊能解,只是过程稍稍痛苦了些。
蛊。
我握紧了拳头又松开。
所以你也用了蛊,我颤声问,那你为什么还会死
18
新帝登基
韦淙声还是撒了手。
中毒太深,病得又重。
蛊虫和毒在他身体里乱斗,撑到我回来算是天助。
他下诏册立我为储君,从前在大晋奉承的日子被说成是出使有功,在江州的拥兵自守变成了奉旨讨贼。
萧岸被诛,江州军里韦淙声安插的人立即接替,整个军队改头换面变成了大梁正规军,用的仍旧是我的旗号。
这只军队南下击溃了广陵和庐江的联军,与残余军力对峙半月。
大梁半年前去往西北与大晋昌平王申屠涣汇合的抗匈部队取得大胜。
我散布出去大军提前回朝的消息,叛军军心浮动。
广陵王与庐江王意见相左,庐江王身死。
一月后,梁军击败叛军,广陵王被枭首示众,一应人等诛九族。
天下素白之期已过,我奉韦淙声遗旨践祚。
回春时,大晋派使臣团队前来商议政要。
江寒屿如今不仅仅是宰相,还是大晋鲁国公。
召他来内宫,他先是叫了个妇人进来,怀里抱着个一岁多的孩子,生得玉雪可爱。
这便是韦淙声托养在大晋的孩子,其生母在先帝走后自请前往守陵。
我将这个孩子收在自己名下,另外挑选了宗室的孩子奉嗣先帝。
江寒屿说:最近我们陛下在晋都热火朝天地搞科举,大梁陛下有兴趣了解一下吗
我同他笑:阿珏真是利落。
韦淙声临走前,尤其交代了这件事。
科举一反此前察举,要推行下去不容易。
大梁平了庐江广陵的叛乱,那里新房旧瓦要颠个儿,正好趁势张罗起来。
大哥给我留了好些个可用的臣子,我把这章那印还有孩子给他们一一看过,就看他们泪眼婆娑地望我。
噫……肉麻。先帝天天对着你们怎么受得了
我写了诏书就让他们去办事。
不几个月,朝廷里人才济济。
人才有了,钱也得有。
整个大梁最富得流油的地方就是佛寺。
佛寺的钱从何处来
寒门,士族,平民,权贵……无所谓。
我捏了几个谋反连坐的罪名把大梁从东到西的佛寺撸了个干净。
里面有歪打正着掏空一些硕鼠老巢的,其人胆颤心惊惶惶不可终日。
佛像金身融去,木胎燎出的烟像是我胸中攒的积年恶气,吐尽后身子轻了泰半不止。
江寒屿临走前,我托他把母妃的棺椁送到晋都改葬。
徐家已经无人,我嘱咐他寻个清静风景好的地方。
你从前的侑雪园倒是不错。
还给我留着呢
依旧是你的私产。
可惜再见无期了。不过,母妃大略喜欢。
他要笑不笑地看我:那园子昌平王占着呢,日日打理,不假人手。
相送折柳,我捻过手中青叶。
细枝弱难禁风,那堪摧折。
那就换别的地方。侑雪园……送给他便是。
江寒屿携柳而走。
春红褪,秋霜渐,每天上朝倒是姹紫嫣红一大片。
从前
经年都是板着脸吹胡子瞪眼故作高深的家伙,我竟不知大梁的才俊如此之多!
风雅有之,倜傥有之……
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19
春来和亲
陛下,陛下
唔……怎么了爱卿
侍郎提醒我,我才回神。
风神秀雅的侍郎被盯得羞惭回避,每每这时朕的心情都分外愉快。
吩咐完和亲的事宜,我让侍郎多去看看太子蒙儿。
他可很想你这个老师啊。
大晋要休养生息,大梁要改革。
两边一时半会都不想打仗,便顺势联个姻意思意思。
大晋西宁公主封永国长公主,明春来大梁做皇后。
大晋的礼单在冬天呈过来,嫁妆量庞类杂,随嫁人员也多。
匆匆瞥过,我按下礼单不表,和阁臣商议明年春耕事宜。
这个冬日较往年温暖许多,是以百姓和我都过得比较舒服。
我体内的毒清得差不多,蛊虫也即将撑死。
可喜可贺。
蒙儿不太像他爹,性子太闹。
不过活泼泼胜过病歪歪,好养活。
整个冬天就看着他和宫人打雪仗度过去。
春来,和亲陪媵的一支队伍先行入梁。
都城又下了一场小雨,天青柳色新。
我乔装出宫去转了转,不知怎的走到了一处苑门。
此处是各国使者驻在梁京的驿馆。
里面欢歌笑语,清越嘲哳相杂。
须臾一个熟悉的人声响起,唱词也不陌生,是我为皇子时应和太子所作。
走进去,几个波斯女子和扶南使者在伴舞,座中一个身着胡装的人弹着阮唱歌。
仔细瞧,是申屠涣。
他像是看到我又像是没看到,仍就高歌。
我倚着柳树听完了曲子。
回宫,上榻。
这么长时间没见,他反倒比往日从容很多。
为何来大梁
我说过,要和你隐居。
隐居到大梁皇宫
我拿拂尘的柄挑起他下巴:爵位不要了,官不要了,兵权不要了……
申屠涣,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淡泊好静
他面庞依旧冷冽潇洒,眉眼透着春情,唇角含笑。
指尖摩挲过发丝。
我从来要的不多。
20
番外一
申屠涣频频对外说是来江南养老。
养老好啊,我们这地方好,就是湿了一点,我听闻宫中举行划船比赛,昌平王摘得魁首……昌平王军旅出身,难免有旧疾,平时下水不要贪凉啊。
一位年老的大臣颇通养生之道,对申屠涣殷切嘱咐。
看申屠涣温顺受教的样子简直想笑。
人家白嘱咐,你一个旱鸭子,他还怕你得老寒腿。
来了几个月,这人根本还不会下水。
我先前问他来的时候怎么不先去见我。
我那时走水路来,晕船,又水土不服,人都憔悴了一圈,我怎么好意思去见你
我捏了捏他的腰。
长出来了,明夏必须让你学会泅水。
我还是喜欢打猎。
这附近没有猎场,芮儿在北宫张罗鱼获,你去帮忙吧。
我不要。
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带我出去玩。
我只好神速批了奏折,带这位爷外出。
那枣子还是青的,别碰。
噢。
那橘子是酸的,别摘。
黄了啊
酸,别摘。
噢。
时间久了就要给申屠涣找点事做。
他自己兼职了一个著作郎的职位,去往大梁民间搜集诗歌。
他自己也说,从前这样子的文职是万万递不到他手里的。
一员猛将成了我一位文官,和我的新科探花坐一排。
我也想参加科举。
都是皇亲国戚了,跟寒门士子抢什么名额
有大梁户口的才行,等你在大梁住够五年吧。
我让他去带孩子。
蒙儿生龙活虎,还没学会自己吃饭的年纪俨然梁宫混世魔王。
有了申屠涣这个助益,更是闹得欢腾。
傍晚用膳看见两个泥人,一个大泥人,一个小泥人。
芮儿说她认识了一个朋友,你知道那是谁
申屠涣问。
安乐寺的一个女尼说是肃国公主的遗姝。
我有点不确定。
先帝……就是我大哥,据说废了老劲把她从民间找回来。
此女有何特殊之处
……
问倒我了。
没等我搞清楚,这位法静女尼自己托了芮儿说要见我一面。
21
药研秘事
最新的药还要多久能研制出来
面前的女尼面容沉静,无悲无喜。
还需要半旬。
我等不了太久。
陛下还需稍安勿躁。
我摩挲着手上一份份丹书,那是阿珏新自大晋发过来。
晋都已尽在掌握。
择日可合攻突厥。
泉卿已平安出境。
另有一摞信笺,发自江州。
储君已经启程前往梁京。
三
22
父子对决
父皇驾崩那天,我跪在榻下为他侍疾。
殷贵妃的哭声从廊外传来。
而皇帝他恍若未闻。
父皇,不宣贵妃么
他闭着眼睛。
我让人把贵妃请回去。
泓儿是你杀死的。
我搅动金盏里的黑色汤药。
半晌。
我以为父皇早就知道。
韦书泓,殷贵妃之子。
我自蜀地回梁京后,韦书泓堕马而死。
于是,皇帝只有我一个亲子。
我道你自幼乖巧恭顺,不想诡谲狠辣至此。
我不语。
那个孽种还没死吗
父皇说的是谁
你该知道是谁。
父皇忘了么我随他服下君臣蛊,儿臣安然无恙,他自然活着。
为了他,你居然做到这种地步……冤孽!
他面色发红,呛咳一声。
他是我大哥的儿子,你不怕他将来谋反,跟你抢皇帝之位吗
我搁下药盏。
父皇拥有皇帝之位,尚且要被殷太傅摆布,可见这皇帝之位无甚滋味。
太子——你懂什么!君主制衡之道非在其位难谋其政!咳咳咳咳……
似乎是意识到我将来自会亲自体味一番,他便不废这个口舌。
泉卿我自会看顾,父皇还是多保重自己吧。
忍受蛊毒没我想象的轻松。
此毒名为‘不归’。
当年肃国公主研制君臣蛊以挟制先太子,不意孽生出这门毒药。
此毒落于父皇之手,而蛊术随着术士的逃离不知所踪。
直到我在民间遇上法静。
蛊既是毒药的萌媒,也是毒药的解法。
泉卿已经中毒而不自知,如果不及时用蛊……
我知晓他在梁京煎熬,最好的方法是放他走。
我服下臣蛊,骗父皇泉卿已经服下君蛊。
君蛊寄生者死,臣蛊寄生者亦无存活之可能。
父皇投鼠忌器不会再对他下手。
毕竟,他也不想江山旁落到他当初最看不起的广陵庐江两位兄弟。
解毒用蛊,控蛊却需要用毒。
我服下毒,催动蛊的那刻真叫人生不如死。
对不起了泉卿,你这条命我还有用,万不能叫你死了。
于是走前我让他服下了蛊。
他在忍受什么,我通过臣蛊知道得一清二楚。
只要我还疼痛一刻,便可以确认他的命还在。
四
23
重逢之喜
见到他了,瘦了一点。
还算听话。
什么都一点就通,这些年在大晋没白混。
比父皇那个蠢货强得多。
我给他用了新药。
五
太子从小身体便不好。
自然他的位子显而易见不大稳。
任谁天天被盼着去死,好顶替他坐上太子之位都不会心情好的吧
他亲自理政以来还要忙着对付殷寿那个老匹夫,偏偏母后耳提面命不叫他放松半点。
我总怕他憋出病。
晚上摸到霜墨阁的时候,他还在练他的飞白书。
墙上君子所为何来
偷香!
我暗自好笑。
下了墙,掏出怀里的东西。
他抬头一瞥,唇角微微勾起,笔下倒是没停。
你又鼓捣了什么
荷花渡,很香的。你不是说希望在冬日也有荷花香么
冬日松香应景,荷香悖时反倒不雅。
先赏光品鉴品鉴呗。
他搁下笔,掂起那香包垂睫轻嗅。
不错。
只是不错
很好。
六
24
梦醒时分
这是最后一次了
是,陛下此次服药之后,不归毒和君臣蛊都尽可消除。
我吸了一口气。
他那时以身试药
面前的女尼似乎微有诧异。
陛下,您已经问了很多遍了。
我头上沁出汗。
退下吧。
独自忍耐着痛苦,最后昏睡过去。
做了一个梦。
那年我即将要出宫建府,在枯荷池心的亭子里大醉一场。
分明不是荷花盛开的季节,却闻见一缕荷香伴着温热越靠越近。
那人指尖清凉,呼吸却显滚烫。
我醒了,或是没醒。
心中揪起又落下。
明明很近,最后很远。
我眼皮沉重,耳颊发烫。
朝露覆身,我又一次在亭中醒来。
彼时此时,唯道可恨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