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为云静汐。这个名字,曾沐浴着林间最清澈的晨露,浸润着山涧最皎洁的月华,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青草与野花的淡淡芬芳。而如今,它只余下喉间一股散不去的灰烬与血腥交织的余味,苦涩地黏附着,每一次呼吸都在提醒我那场永恒的失去。
精灵的岁月,悠长得近乎慵懒。百年光阴,于我们而言,不过是古木又多了一圈年轮,溪流又磨平了一颗卵石。在被那场大火焚毁之前,我的整个世界,是绵延至天际的、各种层次铺陈开来的翠绿。是阳光穿透层层叠叠、繁茂枝叶的缝隙,慷慨地洒落下碎金子般跳跃的光斑,在林间空地的绒绒青苔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是那条名为吟光的溪流,永不疲倦地潺潺低语,那声音温柔得像母亲哄睡时的呢喃,又活泼得像雨潼那丫头永不消散的笑声。
我们的村庄——林歌聚落,就依偎在苍翠山脉的怀抱里,巧妙地隐匿于人类足迹几乎从未触及的古老森林最深处。巨大的、生机勃勃的古木是我们的天然屋宇,粗壮的藤蔓自然垂落,成为我们上下穿梭的阶梯。夜晚,不需要人类的灯火,自有散发着柔和光晕的夜明珠镶嵌在木屋廊下,与漫天飞舞的流萤交织共舞,为我们编织出一片永不黯淡的、静谧而梦幻的夜空。
或许是因为血脉中那一点较同辈更为凝聚、更能与风、与水、与草木悄然共鸣的息,在我九十岁成年礼那日,德高望重的老族长,用他枯瘦却温暖的手,将一枚象征着管理者身份的银叶额饰,郑重地戴在了我的额前。那额饰是秘银打造,触感冰凉,但当时,我却觉得它带着全族上下百余名精灵信任的灼热温度,几乎要烫伤我的皮肤。彼时,我心中充盈着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骄傲与沉甸甸的责任感。
我管理的是一群如同初生小鹿般朝气蓬勃的年轻精灵。最小的雨潼,才刚满二十岁不久,眼眸清亮澄澈得如同蓄着最纯净星子的山泉,她总爱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我身后,用她新生的、还带着嫩绿的息操控着藤蔓,编结出各种小巧玲珑的玩意儿,献宝似的递到我眼前——静汐姐姐,你看!像不像你头发上的光;最年长的沈淋,也不过刚过百岁,性格沉稳可靠,箭术超群,是我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他总爱在狩猎归来后,倚在村口那棵最大的云樟树下,用他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哼唱那些流传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古老精灵歌谣,歌声悠远,常常引来林间的微风与他低声应和。
日子,就像林间的吟光溪流,平静而欢快地流淌着。我每日带领他们巡狩、采集、在开阔地练习息的运用、在月华最盛的圆夜,围着跳跃的篝火分享醇香的百果酿与那些一代代传下来的、带着木叶清香的故事。我曾无比笃定地认为,这样的安宁与美好会如同森林本身一样永恒,它会缓慢地、温柔地持续下去,直到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走到尽头,安然地化作光尘,回归这片我们深爱着的、也深爱着我们的自然循环之中,与山川草木真正融为一体。
然而,后来我才刻骨铭心地懂得,永恒之所以如此诱人,或许正是因为它从未真正存在过。它只是一个脆弱而美丽的泡沫,折射着所有美好的光影,却经不起现实最轻微的一触。
噩梦降临的那个夜晚,天空甚至没有一丝乌云,星辰稀疏地闪烁着,林间弥漫着夏夜特有的、湿润而芬芳的气息。唯一的预兆,是那反常的、令人心悸的寂静。连最聒噪的夏夜虫鸣都诡异地噤了声,仿佛整个森林都屏住了呼吸,预感到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恐怖正在逼近。
然后,毫无征兆地,火光便猛地撕裂了静谧的夜幕。
那不是温暖的篝火,不是温馨的灶火,而是充斥着恶意与毁灭欲望的、狂暴的火把之光!
喧嚣鼎沸的人声如同决堤的污浊潮水般汹涌而来,粗暴地碾碎了精灵村庄千百年来守护的宁静。那不是好奇的探访,不是善意的交流,而是无数喉咙里迸发出的、充满憎恨与杀戮欲望的咆哮和呐喊,扭曲的面孔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如同来自炼狱的恶鬼。
滚出来!藏在林子里的怪物!
为民除害!铲除异端!一个不留!
烧!烧死这些非人的异类!
人类的语言,我曾随母亲怀着好奇与试探的心情入世游历时而学过一些,此刻,每一个熟悉的音节都变成了淬着剧毒的冰冷冰锥,狠狠地扎进我的耳膜,冻结我的血液,直刺我疯狂跳动的心脏。
无数燃烧着的火把被无情地投掷进来,像一场逆行的、恶毒的流星雨,划破黑暗,携带着最纯粹的毁灭。干燥的藤屋、富含油脂的古木……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在人类文明的火焰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轻而易举地被点燃。冲天的火光猛地蹿起,贪婪地吞噬着宁静的夜,浓烟滚滚而上,遮蔽了星辰,那刺鼻的、混合着木材燃烧和某种助燃物的气味,霸道地灌入鼻腔,更可怕的是,其中迅速混杂进了……族人们惊恐万分的、撕心裂肺的尖叫。
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布满铁锈的巨手,骤然攥紧了我的心脏,挤压得我几乎要窒息,无法呼吸。逃跑躲藏找个最隐蔽的树洞蜷缩起来不!我不能!我是云静汐!我是管理者!老族长将守护他们、带领他们的责任交给了我!额前的银叶额饰仿佛变得有千钧重,压得我额头生疼,却也死死地钉住了我的双脚!
不要慌!不要散开!到我这里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却依旧用尽了肺部所有的力气嘶喊,试图压过那些令人心胆俱裂的狂暴声响。我拼命地喊着我每一个熟悉的族人的名字,声音在烈焰的噼啪声和人类的吼叫声中显得那么微弱:雨潼!沈淋!阿哲!兰姨!听到我的声音!过来!
我的身体在失控地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发出咯咯的声响,冰冷的泪水早已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我怕极了,我怕死,我怕被那无情的火焰吞噬,烧成焦炭;我怕看到熟悉的、温暖的容颜在极致的痛苦中扭曲变形。但我不能!我不能表现出来!我是云静汐!我是他们的管理者!我将那灭顶的恐惧死死地摁在喉咙最深处,用意志力逼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镇定、有力,尽管我清楚地知道,在这片突如其来的地狱景象中,我的呼喊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透过朦胧的泪光和跳跃的火光,我看到几个年轻的身影在浓烟与烈焰中惊惶失措地穿梭,他们听到了我的呼喊,正跌跌撞撞地向我这边跑来。雨潼的小脸被浓烟熏得漆黑,只有那双总是盛满星光的大眼睛里,此刻蓄满了滚烫的泪水,写满了惊恐。沈淋一边奋力向我靠近,一边下意识地抽出箭矢搭弓回击,但他的精灵箭矢,在那此起彼伏的、能发出震耳欲聋巨响和喷射出致命金属弹丸的名为枪的恐怖武器面前,显得如此笨拙,如此无力,甚至无法靠近敌人便被弹开或不知射向了何处。
走!先往西边突围!那边铁网可能薄弱一些!我对着好不容易聚拢过来的六七个人喊道,声音已经嘶哑得几乎破音,我去找其他人!你们保护好雨潼!快走!
就在此时——
一声格外尖锐、格外刺耳的爆响,猛地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我猛地回头。
只见沈淋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他口中那半句未哼完的古老歌谣戛然而止,断在了一个突兀的音符上。他脸上带着极致的错愕与茫然,缓缓地、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向自己胸膛偏左的位置——那里,一个可怕的血洞正在疯狂地、汩汩地涌出温热的、鲜红的液体,迅速染红了他素色的衣衫。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似乎想说什么,想喊出谁的名字,或是想最后哼完那首歌,但最终,涌出的只有大股大股鲜红的、带着气泡的血沫。那血沫溅落在他脚下焦黑滚烫的地面上,发出细微而恐怖的滋滋声响,瞬间被高温蒸干一部分,留下暗红色的斑驳痕迹。
他的眼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涣散,曾经的沉稳、可靠,被无边的惊恐、痛苦和深深的难以置信所取代。他就那样直挺挺地、带着一种缓慢而沉重的仪式感,向后倒去。
沈淋——!
我的尖叫硬生生卡在喉咙深处,变成一种无声的、撕裂般的哽咽。所有的伪装,所有强撑起来的坚强,在这一刻彻底崩碎,化为齑粉。我猛地向后退了一小步,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冰冷的泪水终于决堤,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疯狂地涌出,滚落。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我面前不远处,身体还在因为神经反射而微微抽搐,那双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睛瞪得极大,死死地望着被火光映照得一片猩红、扭曲动荡的天空。
死不瞑目。
刚刚才因为我的呼喊而聚集起来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勇气和秩序,随着沈淋的轰然倒下和他体内喷溅出的、尚带着体温的血液,瞬间再次崩塌,溃不成军。幸存下来的几个族人发出更加绝望的哭喊,如同被惊散的雀鸟,再次四散逃开,本能地寻求着根本不存在的生路。
而我,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看着他的血无声地漫延开来,渗入这片生养我们的、如今却被烈火炙烤焦黑的泥土,那暗红的、浓稠的颜色,在跳跃火光的映照下,比灼人的火焰本身更加刺眼,更加灼痛我的灵魂。我甚至……甚至没有勇气上前,为他合上那双不肯闭合的、盛满了惊愕与质问的眼睛。一种前所未有的、足以将人溺毙的无力感,如同最深海的寒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彻底吞噬了我。我救不了他……我谁也救不了……
人类不仅带来了毁灭的火焰,他们还带来了冰冷坚硬的、闪着寒光的铁网。它们被悄无声息地布置在村庄外围,此刻在火光中清晰地显现出来,如同一道道冰冷的栅栏,冷酷地割裂了所有可能逃生的路径。那些密密麻麻的网孔之后,是人类一张张冷漠的、甚至带着某种扭曲兴奋感的脸孔,和他们手中那些不断喷吐火舌、发出巨响、收割生命的恐怖武器。
我们,成了真正的笼中之鸟,无处可逃,只能绝望地等待着被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烈焰焚烧殆尽,化为飞灰。
绝望,如同万丈深渊下凝结了千万年的玄冰,带着死亡的寒气,从我的脚底急速蔓延而上,冻结了我的血液,我的骨骼,我的灵魂。
小汐……过来……到爹娘这里来……
一声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呼唤,如同穿过狂暴风雨和烈焰地狱的一缕微弱烛光,让我几乎停滞的心脏猛地一跳,重新开始了抽搐般的跳动。我循着那微弱的声音来源,艰难地转过头去。
只见爹和娘背靠着一段尚未被火焰完全吞噬的、已然焦黑的墙壁,他们的手掌相对,中间凝聚着一团微弱却异常纯净、温暖的白色光晕——那是他们生命的本源,息。他们正竭尽全力地将自身的息扩散开来,形成一个薄薄的、摇摇欲坠的屏障,试图扑灭周围正贪婪舔舐着一切的火舌。
他们的脸色苍白如久经风霜的残纸,汗水早已浸透了衣襟,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他们因为息的过度消耗而剧烈颤抖、摇摇欲坠的身形。精灵的息源于生命本源,过度透支使用,无异于直接在燃烧自己所剩无几的寿命!
爹!娘!我几乎是连滚带爬,不顾一切地扑到他们身边。
娘看到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分出一只手,用尽最后力气,颤抖着从她那早已被熏黑的耳垂上,取下了一枚耳坠。那耳坠是黄色的流苏,上面镶嵌着一颗指甲一般大的、似乎蕴含着盎然生机与星芒的蓝宝石——这是姥姥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她从不离身。
她一把抓住我沾满血污和灰烬的手,将那枚还带着她一丝微弱体温和熟悉气息的耳坠,死死地塞进我的掌心,用力合拢我的手指,仿佛要将她所有的牵挂与力量都灌注其中。她的手指冰冷得吓人,却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小汐,娘的声音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吹散,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坚决,听着……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
爹也转过头来看向我,他的眼神疲惫得仿佛已经历了万载沧桑,眼底却燃烧着某种异常明亮、近乎灼人的光芒,那里面盛满了无尽的哀恸、不舍,以及一种我那时才读懂的、决绝的意味:爹娘没用……护不住大家了……但至少……至少要护住你……
我瞬间明白了他们的意图。爹娘的息属性罕见地都偏向空间操纵,虽然平日微弱,不足以进行长距离传送,但在此刻,他们燃烧生命、合力之下,或许……或许能将一个人强行送出这铁网与火海交织的绝地!
不!我不要!我们一起走!我疯狂地摇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混合着脸上的灰烬,变成泥泞的污痕,我不要一个人逃!要死一起死!我不要独活!
傻孩子……爹的声音里带着无法形容的哀伤与怜爱,那叹息轻得像羽毛,却重得足以压垮我的脊柱,活下去……不是逃跑……是……是希望……是种子啊……
娘不再给我任何反驳的机会,她和爹深深地、最后地对视了一眼,那一眼,仿佛交织了千言万语,诉尽了一生的眷恋与不舍。然后,两人身上最后残存的、微弱得几乎要熄灭的息,猛然间爆发出惊人的光芒,那强烈的、纯净的白色光晕甚至暂时压过了周围肆虐的火光!我感觉到一股巨大而无比温柔的力量瞬间包裹住我,周围的景象开始疯狂地扭曲、旋转、拉长,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对不起……爹……娘……这是我失去意识前,最后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破碎得不成调的音节。巨大的、足以将灵魂碾碎的愧疚感和无力感彻底淹没了我。是我太弱小了,是我这个管理者无能,最终却要耗尽爹娘最后一丝生命力量,为我换来这苟延残喘的一线生机。我是弃子,是被命运无情抛弃、还要连累至亲为他们陪葬的罪人……
我在一阵阵尖锐的头痛和刺骨的潮湿感中醒来。
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山洞深处。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着,只有几缕固执的阳光从缝隙间艰难地挤进来,在地上投下零星斑驳的光点,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更衬得洞内幽深寒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带着霉味的泥土气息和石壁上青苔的清新气味,这原本属于森林的正常味道,此刻却与我记忆中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烟味、皮肉烧焦的糊味、以及甜腻的血腥味形成了最恐怖、最残忍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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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一片死寂。
只有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剧烈声响,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撞击着我的耳膜。
我猛地坐起身,剧烈的头痛让我眼前发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我下意识地摊开一直紧握成拳的手——
那枚流苏的耳坠,正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冰凉坚硬的触感,上面细微的纹路硌着我的手纹,无比清晰地提醒着我:昨夜那场焚烧一切的地狱景象,不是噩梦。它是真实发生过的、血淋淋的现实。
爹娘……族人……村庄……冲天的火光……沈淋倒下的身影……爹娘诀别的眼神……
巨大的、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的悲痛,如同积蓄了万年的海啸,以最狂暴的姿态轰然袭来,瞬间将我彻底淹没。我猛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自己,仿佛这样才能避免自己被这巨大的痛苦撕成碎片。我发出如同野兽受了致命伤般的、压抑而痛苦的呜咽,眼泪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疯狂奔涌而出,迅速浸湿了身下冰冷的、带着腐味的枯草。我就这样不知哭了多久,直到眼泪仿佛流干,喉咙嘶哑灼痛得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一下下抽搐。
我必须回去。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猛地抓住了我几乎要涣散的神智。我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爬出这个令人窒息的山洞。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眯着眼,艰难地辨认着方向。这里……离村庄并不算太远。
回去回去做什么我不知道。或许只是潜意识里不肯接受那残酷的现实,还奢望着能找到一丝奇迹。
我发疯般地向着记忆中的家飞奔而去,赤裸的双脚被尖锐的碎石和枯枝划破,渗出的血珠在身后留下断断续续的痕迹,我却毫无知觉,仿佛这具身体已经不再属于我。空气中,那股熟悉的、令人心悸的焦糊味越来越浓重,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咽喉。
终于,我穿出最后一片树林,看到了——
我猛地停住脚步,整个人仿佛被瞬间冻结,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我快认不出它了。
曾经葱郁茂密、生机勃勃的森林边缘,此刻化为一片毫无生气的、死寂的焦土。那些高大巍峨、曾经为我们遮风挡雨的古木,如今只剩下无数狰狞扭曲的、漆黑的残骸,如同一个个被烧焦的巨大骷髅,以一种痛苦而绝望的姿态无力地指向天空,无声地控诉着。村庄……哪里还有村庄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片望不到边的、破碎的断壁残垣,无尽的、沉默的、吞噬一切光明的黑色。大部分明火已经熄灭,只有少数地方还固执地冒着缕缕扭曲的青烟,像一个生命力顽强的垂死之人,吐出的最后几口微弱的气息。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风声吹过这片死地,都仿佛被那浓重的死亡气息所感染,变得小心翼翼,发出低低的、如同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阴森。
我踉跄着向前走,记忆里那处被爹娘最后爆发的息所影响、因而变得相对脆弱的铁网,此刻已经被烈火烧熔出一个巨大而扭曲的、边缘狰狞的破洞,像一张嘲讽的大嘴。我如同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提线木偶,麻木地、一步一步地从那洞口钻了进去。
脚下,传来一种怪异而粘稠的触感。
我下意识地低头。
是血。
大片大片已经半凝固、颜色发暗、发黑、近乎褐色的血迹,如同某种恶质的、巨大的苔藓,深深地浸透了这片土地,粘稠得像是刚刚熬煮过的、冷却下来的诡异胶水,牢牢地吸附着我的脚底,每一步抬起、落下,都会发出轻微而令人牙酸的吧唧声。
这血……是谁的
是雨潼那丫头那双清亮眼睛里的光芒熄灭时流出的吗是总是温柔笑着、给我们分发新烤果饼的兰姨的吗是那个叫阿哲的、害羞的年轻精灵,每次见到我都会红着脸递上一束新采的野花时,体内奔流的热血吗还是……还是爹娘的
爹——!娘——!我猛地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沙哑、破碎得完全不像我自己,难听得吓人,雨潼!沈淋!你们在哪有人吗回答我啊!求求你们……回答我一声啊……
回应我的,只有风吹过废墟发出的、空洞而悲凉的呜咽声,以及偶尔有残存的焦黑木头不堪重负、断裂发出的咔嚓轻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惊心。我像疯了一样,开始在这片惨烈的废墟中徒手翻找,不顾一切地扒开那些尚且滚烫的灰烬和焦黑的、带着火星的木块,指甲很快外翻、裂开,渗出的鲜血和污泥混合在一起,染红了双手,我却毫不在意,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我喊着我记得的每一个名字,声音从最初的声嘶力竭,逐渐变为卑微的、带着哭腔的哀求,最后,只剩下一些无意义的、破碎的音节,从颤抖的嘴唇中溢出。我找累了,就无力地跪倒在冰冷的血污和灰烬中,放声痛哭,哭到浑身剧烈地抽搐,几乎要晕厥过去。然后,用沾满血污和黑灰的手背胡乱地擦干眼泪,却只是将更多的污秽抹了满脸,继续机械地、执拗地翻找,呼喊。
我到底在希望找到什么找到一个侥幸生还的族人还是……找到他们的尸体,用最残酷的方式,最终确认那早已注定的、令人绝望的现实
但什么都没有。没有活人,甚至……没有一具完整的、可以辨认的尸体。
只有一些零星散落的、被烧得焦黑扭曲的细小骨骸碎片,和一些根本无法辨认的、已经与灰烬和泥土彻底融为一体的、散发着怪味的残留物。
精灵死后,身体本该在天地间逐渐化为纯净的光尘,优雅而宁静地回归自然的循环。但显然,这场突如其来的、充满最深恶意的屠杀和焚烧,粗暴地中断甚至彻底玷污了这个神圣而温柔的过程。那些未能完全消散的、被强行留下的部分,便永远地与这片焦土、血污融合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开。
我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村庄中央。那条曾经被我们命名为吟光的溪流,它曾经是那么清澈见底,倒映着璀璨的星空,日夜不息地流淌着我们最欢快的歌声和最宁静的时光。如今,它的溪水变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浑浊的暗褐色,水面上漂浮着厚厚的灰烬和种种无法辨认的、令人心悸的残渣,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甜腻中带着腐烂腥臭的、无法形容的气味。它依旧在潺潺地流着,发出细微的水声,但那声音听起来不再温柔,反而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在绝望地呜咽着,流淌出大地被撕裂后、混合着绝望与死亡的、黑色的血液。
腐流。
这条溪流,这片被血浸透的土地,我脚下这粘稠得拔不出脚的、由无数至亲鲜血凝结而成的污秽,甚至……我此刻这残破不堪、孤零零存在于世的人生,都变成了一道肮脏的、腐朽的、缓慢流动着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绝望之流。
我噗通一声跪倒在溪边,看着水中那模糊不清、扭曲变形的倒影——一张布满黑灰和干涸泪痕、眼神空洞绝望得如同最深渊狱的脸。那是我吗那个曾经被称为流淌的阳光的云静汐
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们……我是个没用的管理者……我是个只会喊口号的废物……我是个懦夫……我该死的是我啊……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无边的、沉重的自责和愧疚,像无数带着毒刺的冰冷藤蔓,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死死勒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要把它勒碎、榨干!为什么只有我活了下来为什么我要独自承受这一切如果我的息能再强大一点,如果我能更早察觉人类的恶意,如果我能更有能力……
可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
人类。都是因为人类。
因为他们与我们外形上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不同,因为他们那丑陋不堪、毫无道理的种族歧视和根植于无知与恐惧中的莫名仇恨!他们甚至不需要真正认识我们,不需要了解我们是否善良,仅仅因为非我族类这四个字,就能心安理得地高举火把与屠刀,喊着那些冠冕堂皇、自诩正义的口号,将世间最美好的生命与最宁静的生活,毫不留情地碾碎成泥,践踏进这污秽的血泥之中!
凭什么凭什么!
极致的、几乎要将我撕裂的悲伤如同潮水般缓缓褪去,或许只是暂时麻木,一种更深沉、更冰冷、更黑暗的东西,从心底那最黑暗、最绝望的深渊里,悄然滋生出来,然后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迅速蔓延,充斥了我的四肢百骸,冻结了最后一丝温度。
恨。
蚀骨焚心、绵绵无绝期的恨意。
我要报仇。
这个念头如同最邪恶的种子,精准地落在我心田那片被血与火彻底焚烧过的、死寂的焦土上,瞬间便生根发芽,以一种扭曲而疯狂的姿态,长成了遮天蔽日的、散发着浓郁死亡气息的黑色巨树!
也正是在这极致的恨意与绝望如同火山般在我体内迸发的瞬间,我猛地感觉到头皮传来一阵细微却尖锐的刺痛感,仿佛有无数根冰针同时扎下。我下意识地抬手,拂过额前散乱的发丝——
指尖触到的头发,失去了往日那种如同阳光流淌般的、温暖柔亮的深棕色光泽,变得……一片冰凉而干燥粗糙,如同深秋荒原上枯死的野草。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我踉跄着爬到溪边,不顾那腐臭浑浊的河水,几乎是趴在地上,看向水中那模糊的倒影——
倒影里,我那头继承了母亲优良血统、曾被所有族人由衷称赞为森林里流淌的阳光的及腰长发,正从发根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令人心悸的速度,疯狂地褪去所有生命的色彩,变得如同死寂千年、毫无生机的冬雪,如同冰冷永恒、从不会为任何生命动容的月光……
一片刺目的、绝望的银白。
那是生命被抽干、希望被彻底碾碎后,最苍白、最彻底的死白。
那年,我九十六岁。在我管理的那些年轻精灵中,最小的雨潼才二十出头,生命的花蕾刚刚绽放;最年长可靠的沈淋,也不过刚满百岁,人生的画卷才刚刚铺开。而我们精灵,拥有着近千年的漫长寿命。
他们的人生,明明才刚刚开始,还未来得及真正绚烂,就被人类无情地、粗暴地彻底碾碎,化为了这腐流的一部分。
而我的人生,在九十六岁这一年,已经提前彻底枯萎、死亡。从今往后,支撑这具苍白躯壳存在的,只剩下复仇这唯一黑暗的目的。
我最终离开了那片承载着我所有爱与痛、所有美好与绝望的焦土废墟。
离开前,我如同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般,用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抔混合着粘稠血污、黑色灰烬和焦土的泥土,用娘留下的那枚流苏耳坠上拆下的细软银链,连同那枚小小的宝石,一起紧紧包裹好,贴身收藏在心口的位置。这是我仅存的、来自过去的实物,是仇恨永不熄灭的燃料,也是我之所以还存在的、冰冷而残酷的证明。
我知道,要向人类复仇,我必须先学会融入他们,隐藏于他们之中。
我的息很弱,这是族里公认的事实。它不足以呼风唤雨,不足以移山倒海,甚至不足以进行稍长距离的传送,否则,当初爹娘或许……它微弱到只能勉强移动一些体积小、重量轻的物件,或者进行最基础的、维持时间无法太长的变形术。
但这,对于复仇而言,已经足够了。
基础变形术,可以让我稍微调整面部轮廓,完美地隐藏起那属于精灵的、过于精致敏感的尖耳,将自己变成一个扔进人海就找不到的、看似最普通不过的人类少女。而那微弱却精准的控物能力,则让我拥有了无需靠近目标、即可远距离无声杀人的可怕可能。
幸而,母亲早年曾出于好奇和让我见世面的心思,带我来过几次人类的城镇。我知晓他们通用的货币、语言、基本的社交规则和生存方式。这足以让我在人类社会中不显得过于突兀和格格不入。
我在森林边缘找到了一些人类商人会收购的草药,在最近的那个弥漫着牲畜和炊烟气味的人类小镇上,换来了最简陋粗糙的衣物和一点点少得可怜的钱币。我毫不犹豫地用一把生锈的剪刀,亲手剪短了那头已然雪白的长发,利落的、参差不齐的银色短发让我看起来更加冷漠疏离,也便于今后的行动。我用最后一点钱,买了一张通往遥远大城市的、气味难闻、拥挤不堪的长途车票。那里足够大,足够混乱,也足够黑暗,能完美地隐藏我的身份,并提供给我复仇所需要的机会和温床。
我需要钱来维持最基本的生存,但我更需要一个能让我高效、隐蔽地杀死名单上那些特定目标的渠道。杀手集团,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我的目标明确得如同淬火的寒铁。在离开那个小镇前,我如同一个幽灵,在镇口的废弃报纸堆里反复翻找,终于找到了一份泛黄的、刊登着报道那场伟大胜利的旧报纸。上面赫然列着所谓灭族计划的部分功臣名单和他们的照片,用极其褒奖的词藻将他们誉为人类的守护者、英勇的先驱。那一个个黑色的名字,一张张带着志得意满笑容的人类脸孔,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嗤嗤的皮肉焦糊声,狠狠地、永久地烙在了我的灵魂最深处,带来永恒的灼痛。
我把那页印着罪恶与鲜血的报纸小心地撕下,折叠成最小的方块,和其他几份找到的、有相关报道的剪报一起,贴身收藏。这就是我的死亡名单,我活下去的唯一日程表。
经过几天不眠不休的打听和寻找,我拖着疲惫却异常清醒的身体,站在了这座城市最阴暗角落里、最庞大的杀手集团据点之外。那是一个伪装成破旧酒吧的地方,名为夜鹰巢穴。推开那扇沉重的、油漆剥落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劣质酒精、廉价烟草、汗臭和某种冰冷铁锈味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我走了进去,用变形术后显得平凡无奇、甚至有些怯生生的面孔,对着吧台后面那个正在擦拭酒杯、眼神浑浊的酒保,用一种干涩的声音说出了我的要求:我想接任务。任何任务。越快越好。
他抬起眼皮,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不屑,仿佛在看着一个不懂事闯进狼群的小羊羔。小丫头,这里不是玩过家家或者找刺激的地方,趁还没惹麻烦,赶紧滚回家找妈妈去。
我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他第二眼。只是将目光缓缓扫过吧台上一个沾着指纹的空玻璃杯。集中起全部精神,调动起那微弱却凝聚了我全部意志的息。
那只杯子轻微地震动了一下,然后晃晃悠悠地、极其不稳定地漂浮起来,在空中艰难地停滞了短短一瞬,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才啪地一声轻响,落回桌面,溅出几滴残留的酒液。
酒保擦拭酒杯的动作瞬间僵住。他眼中那点轻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如同评估货物般的审视和一丝隐藏的惊讶。控物隔空取物……有点意思。他浑浊的眼睛眯了眯,顿了顿,压低声音,……跟我来。
接下来的日子,是无数次的测试、考核,接取那些最简单、最低级、往往针对同样是社会渣滓的任务。我做得干净利落,从不问缘由,也从不留下任何不必要的痕迹。我从不靠近目标,总是在隔街的楼顶阴影里,或者目标对面大楼的空房间内,用息精准地操控着特制的、轻薄如羽、淬了毒的飞刀,或者干脆利用目标环境里的餐刀、裁纸刀、甚至是一根尖锐的钢笔,冷静地、机械地结束任务。
无声,无息,几乎不留任何直接指向我的痕迹。死亡仿佛自然发生,或者像是来自幽灵的惩戒。
这种独特而诡异的杀人方式,很快引起了集团上层的注意。他们给了我一个代号——幽影。我的任务佣金随之水涨船高,任务目标也逐渐从那些无关紧要的社会渣滓,变成了我死亡名单上的那些名字。每成功完成一个名单上的任务,我都会回到那个临时租下的、家徒四壁的狭小房间,在那份泛黄的报纸相应的名字上,用一滴从指尖挤出的、尚未凝固的鲜血,划下一道深深的、满足而又空虚无力的叉。
存款数字在冰冷的账户上不断增加,后来,我在城市边缘一个鱼龙混杂、永远弥漫着油烟和吵闹声的街区,租下了一个长期的小公寓。环境简单到堪称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和一个冰冷的洗手台。但我毫不在意。舒适、温暖、美好……这些词汇早已连同我的过去一起,被那场大火焚烧殆尽,从我的世界里彻底删除。
我变得愈发孤僻,冷漠,像一块被遗弃在极寒之地的、永远不会融化的冰。银白的短发,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空洞得映不出任何倒影的眼神,让我在喧嚣的人类中显得格格不入,却也成了我最好的保护色。我极度恐惧火焰,哪怕是厨房里那只最小号的燃气灶冒出的蓝色火苗,也能让我瞬间全身僵直,冷汗涔涔,呼吸急促,仿佛再次被那夜冲天的火光、灼人的热浪和令人窒息的浓烟所包裹。噩梦是每个夜晚不变的常态,每一次勉强合眼,都可能会被拉回那片血与火的炼狱,耳边充斥着族人们凄厉绝望的哭喊和人类疯狂的咆哮。
是谁把我变成了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是人类。
复仇,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是支撑我这具早已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继续活动的核心能量。但偶尔,在深夜被噩梦惊醒、冷汗浸透衣衫的短暂间隙,一种巨大的、令人恐慌的空虚感会猛地攫住我,仿佛脚下是万丈深渊。
我有一个星星形状的、旧得已经看不出原本材质的小发卡。在我的记忆里,这是雨潼那丫头在某个月圆之夜,眼睛亮晶晶地塞给我的,她说:静汐姐姐,你就像这颗最亮的星星一样,总是温柔地照亮着我们呀。我把它放在床头,每晚都看着那点微弱黯淡的反光才能入睡,仿佛那是连接过去的唯一坐标。
但有时,在极度的疲惫和精神恍惚中,我会突然陷入一种深深的、令人恐惧的怀疑之中。这记忆……是真的吗雨潼真的送过我这个发卡吗还是我的大脑,在承受了无法负荷的剧烈创伤后,为了自我保护,为了给我这具空洞的躯壳一个虚假的寄托、一个活下去的借口,而精心编织出来的、自欺欺人的谎言
我读过人类的一些书,上面说极端压力下,记忆会扭曲,甚至会彻底重构。而我,无时无刻不在反复回忆、咀嚼那场悲剧,每一次回忆,是否都在不自觉地修改、涂抹着过去的细节我所执着的一切,我所仇恨的依据,其中究竟有几分是无可辩驳的真实,又有几分……是我疯狂想象出来的幻影
这种无休止的怀疑几乎要将我的灵魂撕成碎片,每一片都在呼喊着同一个问题:我真的是最后一个吗这种不确定性比任何确定的死亡都要可怕千百倍。它像一种缓慢发作的毒药,侵蚀着我残存的理智,让我在每个清醒的时刻都备受煎熬。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太多,那我就将错就错,不再管这真假。
曾几何时,我还怀抱着那样微弱而不切实际的希望,就像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定——或许还有族人如我一般逃出生天或许他们正藏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顽强地活下去这个念头就像黑暗中唯一的光点,支撑着我度过一个又一个血腥的夜晚。
每当执行任务的间隙,我会跋涉千里,寻访那些据说灵验的庙宇。不论供奉的是佛陀、道尊,还是乡野小神,甚至是路边无人问津的石龛,我都会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虔诚祈祷。我不求宽恕罪孽,不求富贵荣华,只乞求一丝线索,一个征兆,告诉我,我不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精灵。告诉我,这世上还有和我一样的存在。
香火烧了一炷又一炷,膝盖跪得失去知觉,钱币捐了一枚又一枚,希望却如投入无底深渊的石子,连一丝回响都不曾传来。那些神佛或是沉默,或是用空洞的眼神凝视着我这个不被任何神明接纳的弃子。
什么都没有。每一次寻找,都在将失望垒高,将绝望凿深。我是真正的、最后的弃子。被族人抛弃,被自然抛弃,被命运抛弃,孤零零坠入这冰冷肮脏的人世,在仇恨的腐流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我的生命过得浑浑噩噩,宛如一场漫长而黑暗的梦游。唯有名单上一个又一个被划去的名字,能让我感受到自己还活着,还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腔中跳动的那种实实在在的触感。
我想念爹娘。在每个手刃仇敌的瞬间,在每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在每次对记忆真实性的恐慌中。那枚银叶耳坠已被我摩挲得光滑如玉,几乎要褪去原本的纹路,成为我与过去唯一脆弱的连接。有时候我会突然恐慌,害怕这一切只是我疯狂大脑的臆想,害怕我根本没有过去,没有族人,没有那个被毁灭的家园。
时光在我麻木的复仇中流逝,如同指间沙,无法抓住,无法停留。对人类而言,几十年或许漫长到足以改变一生,对精灵而言,不过弹指一瞬,短暂得令人心慌。
最后一个名字。
名单上最后一个参与灭族计划的仇人。
他已位高权重,居住在守卫森严的宅邸深处,被层层保护着,仿佛这样就能隔绝过去的罪孽。但这对我而言毫无意义。距离和障碍,从来不是幽影的阻碍。铁栏、高墙、保镖,这些都不过是延缓死亡到来的可笑屏障。
那是个月色凄美的夜晚,月亮圆得不像话,像是天空睁开的一只巨大眼睛,冷漠地注视着人世间的悲喜剧。我站在远处高楼的阴影里,如同没有生命的幽灵,与黑暗融为一体。书房内,我的目标正在处理文件,台灯温暖的光线勾勒出他苍老却依旧威严的轮廓。他看上去像个普通的老人,甚至会让人产生一丝怜悯——如果我不知道他双手沾满了我族人的鲜血的话。
就是他。照片上的脸虽添了皱纹,白发苍苍,但我绝不会认错。那双眼睛里偶尔闪过的冷酷光芒,与当年指挥手下投掷火把,拉紧铁网,脸上带着为民除害的正义与狂热时一模一样。
我的内心平静得可怕,甚至感觉不到恨意翻涌。经过这么多年的杀戮,仇恨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一种本能,而不是强烈的情感。此刻只有一种冰冷的、程序般的确认,像是完成最后一道工序的机械。
集中精神,调动那微弱的息。这来自血脉的力量已经随着族人的消逝而变得稀薄,但足以完成这最后的使命。书桌上,一把精致的拆信刀微微颤动,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然后悄无声息地悬浮起来,调整角度,瞄准那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疾射!
隔着厚重玻璃,我仿佛听见利刃穿透皮肉的闷响,那种声音我已经太过熟悉,甚至能在脑海中精确地重现。老者身体猛地僵直,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胸口,那里正绽放一朵小小的血花。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呼救,却只能发出无声的气音,然后颓然扑倒在书桌上。台灯被打翻,黑暗降临,吞噬了他的生命也吞噬了他的罪孽。
任务完成。
所有名字,都划上了血的休止符。复仇的乐章终于奏完了最后一个音符。
我静立原地,夜风吹拂我银白的发丝,带来远方城市喧嚣的气息。一种巨大的虚无感瞬间席卷而来,抽空了我所有的力气和支撑,让我几乎站立不稳。这么多年,仇恨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是我黑暗中的灯塔,尽管它指引的方向是毁灭。
结束了。
我的复仇,结束了。
然后呢
我该去往何方我该为何而活
空荡荡的。我的未来,如眼前降临的黑暗,空无一物,茫茫然没有方向。这种空虚比任何痛苦都要可怕,因为它意味着彻底的无意义。
我下意识地抬指计算,这是精灵与生俱来的能力,对时间流逝有着模糊而准确的直觉。今天……似乎是我的一百五十岁诞辰。
生日啊……
一个早已被遗忘的词汇,一个属于过去的奢侈概念。曾经,生日意味着爹娘温暖的祝福,族人欢快的歌舞,雨潼编织的带着露水的花环,沈淋哼唱的古老祝寿歌……那些记忆如同被岁月模糊的水彩画,色彩依旧鲜艳,轮廓却已不清。
现在,还有什么意义
啊,有的。
意义。
我忽然笑了起来,无声地,嘴角扭曲出一个诡异而美丽的弧度,像是破裂的瓷器上绽开的花纹。一个疯狂而绝美的念头,如地狱深处绽放的曼珠沙华,在我空寂的脑海中盛开,带着诱人的毒液和致命的芬芳。
生日,应该庆祝,不是吗应该和重要的人一起度过。还有什么人比那些贯穿我一生、与我血肉相融的仇人更重要呢
我转身,消逝在夜色中,如同从未存在过。
接下来的日子,我动用了所有积蓄和渠道,做了一件在任何人看来都疯狂至极、骇人听闻的事。如果说之前的杀戮是复仇,那么现在的行为就是纯粹的疯癫——或者是一种极致的绝望艺术。
我将那些仇人的头颅,一个一个,从他们最终的安息之地取回。有的尚且新鲜,保留着临死前的惊恐表情;有的已经高度腐烂,面目难辨,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有的甚至只剩白骨,空洞的眼眶仿佛还在凝视着什么。我用最好的防腐药剂处理它们,尽力维持它们存在的状态,然后将它们一一带回我那个简陋的公寓,这个我从未称之为家的地方。
客厅里,我仔细地、近乎虔诚地将它们摆放整齐,围成一个完美的圆圈。几十个头颅,用空洞或腐烂的眼眶,凝视着客厅中央,仿佛在参加某种诡异的圆桌会议。我甚至按照他们死亡的时间顺序来排列,创造一种扭曲的时间线,从最新鲜到最腐朽,展示着死亡的不同阶段。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浓烈气味。高级防腐剂的刺鼻化学味道,压不住底层翻涌的甜腻尸臭和血腥。这种气味如此浓重,以至于渗透进了墙壁、家具,甚至我的衣服和头发里。但我却奇异地适应了,甚至从中嗅出了一丝……热闹的气息,就像童年时族人们聚在一起过节时的氛围,只不过那是食物和花朵的香气,而这是死亡和腐烂的芬芳。
今晚的月亮升起,异常庞大,异常接近,透过未拉帘的窗户洒入室内。月光并非银白,而是某种诡异的、沾染血色的猩红,鲜艳地泼洒进来,将整个客厅映照得如同邪异祭坛。那红色如此浓郁,仿佛天空受了伤,正在滴血。
屋子里很热闹呢。看,我亲爱的仇人们,我亲爱的客人们,都在这里了。他们被迫出席我的诞辰宴会,这个他们谁也不会愿意参加的聚会。
我在客厅中央摆了个精致的小蛋糕,洁白奶油上插着十五根细小蜡烛,每一根都代表着我活过的人类年龄的一年。跳动的烛火,温暖地照亮每一张扭曲、腐烂或枯骨的面容,赋予它们一种诡异的生命力,仿佛下一秒就会开口说话。
我拍着手,脸上绽放最灿烂纯真的笑容,就像一个真正期待生日宴的小女孩,眼中闪烁着天真的光芒——如果忽略那光芒深处的疯狂的话。
祝我生日快乐!我的声音轻快甜美,如同银铃般清脆,吹蜡烛啦!
我望着地上那些宾客,他们的表情凝固在死亡瞬间,或惊恐,或痛苦,或茫然,或是不甘。每一张脸都讲述着一个故事,一个我亲手写下的血腥结局。
你们怎么不一起说呢我歪着头,故作疑惑,眼神天真无邪,然后恍然大悟般轻拍双手,啊,对了,死人怎么会说话呢。真没礼貌,我可是准备了这么久呢。
是啊,死人不会说话。屋里只剩我一个人的声音,和蜡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像是某种伴奏。但那浓烈、欢欣的腥臭,不就是他们无声的祝福吗这种气味如此实在,几乎可以用手触摸到。
看呐,有些高度腐烂的头颅上,细小的白色蛆虫正在眼眶、鼻孔、口腔的缝隙间优雅蠕动,孜孜不倦地啃食最后残存的软组织。它们也在狂欢,在我仇敌们腐朽的脑宫中开设盛宴,是这死亡派对最尽职的宾客,享受着这场我为他们准备的终极筵席。
地上,从某些头颅脖颈断裂处渗出的暗红色半凝固液体,慢慢晕开,如朵朵不断绽放的诡异花朵,在猩红月光下闪着油腻的光泽。那是献给今晚的最盛大装饰,一幅用鲜血和死亡绘制的抽象画。
我侧耳倾听。寂静中,我仿佛听见他们每个人临死前最后的惨叫、哀嚎、求饶……那些声音跨越时空,在此刻交织重叠,合成一曲唯我能欣赏的美妙交响乐,搭配窗外血色月光,庄严,圣洁,又邪异,如同为我的诞辰特别谱写的赞歌。
是的,我陶醉地闭眼,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死亡和甜蜜蛋糕香气的空气充满肺部,真该好好庆祝这一晚。这是我们所有人的聚会,不是吗没有你们,就没有今天的我。
跳动的烛火,那么温暖,那么明亮,仿佛在为我指引一条道路,一条通往终极安宁、开满彼岸花的黄泉路。那光芒吸引着我,如同飞蛾扑火般不可抗拒。
我看向那些在烛光映照下更显狰狞的头颅,张开双臂,如拥抱所有来宾,拥抱我所有的过去和所有的罪孽。
看啊!这漫天的火光,多温暖啊!我痴迷低语,仿佛再次看见那个毁灭之夜冲天的火焰,那吞噬我族人和家园的烈焰,温暖你们的头颅吧!温暖你们冰冷的灵魂!随着你们脑中蠕动的宾客,一起燃烧起来,烧成灰烬,最终与我融为一体吧!我们本就该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我端起蛋糕,走到窗边,俯视着这座城市。顶楼的风带着夏夜暖意,却吹不散屋内浓重气味,也吹不散我心中积攒数十年的冰冷。城市的灯光如星河洒落,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实。这个世界上的人们还在生活,还在爱恨情仇,而我已经走到了尽头。
够了。已经足够了。
这条复仇之路,我已走到尽头。我活着的唯一念想已经达成。而我苦苦追寻、想要守护的族人面容与声音,早在漫长仇恨与血污中变得模糊不清,甚至开始怀疑其真实性。有时候我甚至想不起爹娘的确切模样,只能记住那种温暖的感觉,而那种感觉也正被时间冲刷得越来越淡。
我究竟是谁我为何在此我所做的一切,又有何意义这些问题的答案随着复仇的完成而变得更加遥远,更加模糊。
或许,我早就疯了。从那个夜晚开始,我的灵魂就已一同烧毁。后来的云静汐,不过是一具被仇恨驱动的麻木傀儡,一个模仿着生命迹象的精致玩偶。或许这一切,从屠杀到复仇,都只是我崩溃后的一场漫长噩梦,一场自我的幻想。我根本不记得真实,不知道我究竟在做什么。也许我的族人还活着,也许他们正在某个地方寻找我,而我却在这里进行着这场疯狂的杀戮盛宴。
但,这都已经无所谓了。
真实也好,虚幻也罢,痛苦是真实的,孤独是真实的,这条流淌血与腐肉的河流,我已经泅渡得太久,太疲惫。就算是梦,也该醒了。就算是戏,也该落幕了。
精灵死后不会留下尸体。自然赐予我们生命,终有一天也将收回,一切都会飘散无影,回归天地,了无痕迹。就像从未来过,从未存在。
这样很好。很干净。不像人类,死后还会留下丑陋的尸身,慢慢腐烂,污染大地。我们的离去是彻底的,决绝的,不给世界留下任何负担。
我特地换上一身崭新的洁白连衣裙,裙摆绣着淡淡的草绿色花纹,如月光下的溪流,仿佛回到了那个毁灭之前的纯真年代。我又一次施展变形术,换上一张完全陌生的、平凡而温柔的人类女性的脸,这张脸上没有任何痛苦和仇恨的痕迹,只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微笑。
从此,世上无人会记得云静汐。无人会记得那个来自森林的精灵管理者,无人会记得那个双手沾满血腥的杀手幽影。她存在过的一切痕迹,都将随着她的消失而彻底抹去,如同沙滩上的字迹被潮水带走。
我最后看了一眼客厅里那场寂静而盛大的宴会,看了一眼窗外那轮血月,它依旧高悬,冷漠地注视着一切。然后,毫不犹豫地攀上窗台,向前迈出一步,如同迈向一个期待已久的拥抱。
失重感瞬间传来,风声在耳边呼啸,如同无数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又像是解脱的赞歌。我的白裙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只破碎的蝴蝶,或者一片飘落的羽毛。
我亲眼看着地面急速逼近,看着自己以决绝的姿态拥抱大地,拥抱最终的安宁。这一刻,我没有恐惧,没有遗憾,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
剧烈的撞击传来,但并不疼痛,只是一种彻底的、粉碎性的解脱,仿佛打破了一个禁锢太久的牢笼。或许是因为灵魂已经痛了太久,身体上的这些痛根本微不足道。我的意识开始飘散,如同烟雾升腾。
温热的液体从身体各处漫延,模糊视线,那是我自己的鲜血,汇聚成流,粘稠,暗红,如记忆中那条混合了灰烬与血污的——腐流。它终于找到了它的归宿,它的尽头。
它糊住我的眼睛,冲刷我早已腐烂的灵魂,带走最后一丝意识。在那最后的瞬间,我仿佛看到了爹娘的身影,他们微笑着向我伸出手,身后是我所有的族人,他们都年轻、快乐,如同那个毁灭之前的傍晚。
抱歉了,爹,娘。我最终还是违背了你们的嘱咐。
我没有好好活下去。
但,我来了。
我来陪你们了。
陪所有族人了。
这条名为云静汐的腐流,终于……流到了尽头。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