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停在了三年前。
每天早上醒来,我都会翻开床头的日记本。
扉页上是熟悉的字迹,也是我每天唯一的任务：今天下午六点,去市一院,接苏棠回家。
苏棠,我的妻子。
我记得她的一切,记得她爱吃的菜,记得她微笑时眼角的弧度,记得她总说我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所以我每天都会为她带上一束她最爱的百合,准时出现在医院门口。
可我等不到她。
等来的只有保安和护士们怜悯又闪躲的眼神。
直到今天,我在日记本的最新一页,发现了一行陌生的字迹,笔迹却熟悉到让我心慌。
明天带伞,雨季要来了。——苏棠
1
唯一的信条
清晨六点,阳光准时透过窗帘的缝隙,在我眼皮上投下了一道温暖的光斑。
我睁开眼,有那么几秒钟的茫然。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哦,对了,是医院。
苏棠的急性阑尾炎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再观察两天就能出院了。
我撑起身体,习惯性地伸向床头柜。
指尖触碰到的不是手机,而是一个硬壳的笔记本。
我把它拿起来,翻开了第一页。
上面是一行遒劲有力的字,是我自己的笔迹。
今日18:00,去市一院接苏棠回家。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里不是医院的病房,是我们的家。
我环顾四周,熟悉的家具,熟悉的布局,墙上还挂着我和苏棠的结婚照。
照片里,她笑得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温暖而灿烂。
我为什么会忘记
日记本似乎成了我记忆的锚点,将我从混乱的思绪中拽回现实。
接苏棠回家。
这是今天最重要,也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我起床,洗漱,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
镜子里的男人看起来有些憔悴,眼角有了细微的纹路,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我刮掉胡子,换上一身干净的衬衫。
出门前,我走到玄关的花瓶前。
里面的百合花已经有些枯萎了。
苏棠最喜欢百合。
我小心翼翼地将枯萎的花朵取出来,扔进垃圾桶。
今天,我要带一束最新鲜的百合去接她。
我要让她知道,没有她的日子里,我也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虽然,我连自己是怎么过来的都记不清了。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今天,我就能接她回家了。
我握着门把手,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能闻到她发间的馨香。
阿棠,等我。
我轻声说,然后推开了门。
门外,是属于我们的,崭新的一天。
2
怜悯的眼神
去花店的路上,阳光正好。
街边的店铺,来往的行人,一切都显得那么熟悉又陌生。
我走进常去的那家花店,老板娘一看到我,便露出了然的微笑。
今天还是要百合她问。
嗯,要最新鲜的。我答道。
她麻利地为我包好了一大束含苞待放的百合,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
还是去接你太太她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是啊,她今天出院。我回答时,嘴角忍不住上扬。
老板娘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同情,又像是惋惜。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把花递给了我,轻声说：路上小心。
我抱着花,心情愉悦地走向市一院。
医院还是老样子,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和人们匆忙的脚步声。
我看了看手表,五点四十五分。
时间刚刚好。
我走到医院大门口,找了一个最显眼的位置站定。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保安老王。
他正靠在门岗亭上,有些无聊地打着哈欠。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然后朝我走了过来。
小陈,又来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熟稔的无奈。
王叔,我笑着举了举手里的花,我来接阿棠。
老王的目光落在我怀里的百合上,眼神变得和花店老板娘一样复杂。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
天快黑了,风大,别站太久。
说完,他就转身回了岗亭。
我不以为意,继续满怀期待地望着医院的出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六点,六点半,七点。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灯一盏盏亮起,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怀里的百合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清幽的香气。
苏棠还没有出来。
是手续没办好吗还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我的心开始有些不安。
几个穿着护士服的小姑娘下班路过,看到我,她们停下脚步,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我能感觉到她们的目光,带着探究和怜悯。
就是他吧每天都来。
是啊,风雨无阻,都三年了。
真可怜,听说他妻子……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因为老王走了过来,语气强硬地对我说：
小陈,回去吧,医院要关门了。
可我还没接到阿棠。我固执地说。
她今天不出来了。老王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容置喙的疲惫。
我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看紧闭的医院大门,心中充满了困惑和失落。
回到家,我打开日记本,写下今天的经历。
今天没接到阿棠,保安说她不出来了。明天,我再去。
合上本子,我准备去洗漱。
当我翻开新的一页,准备为明天的我写下提醒时,我的手僵住了。
空白的纸页上,出现了一行娟秀的字迹。
那笔迹,我熟悉到刻骨铭心。
明天带伞,雨季要来了。——苏棠
3
她的字迹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我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抚摸着那行字。
是苏棠的字。
每一个笔画,每一个转折,都和她写给我的无数封情书一模一样。
可是,这怎么可能
日记本一直在我身边,没有任何人碰过。
她是什么时候写的
难道……她回来过
我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冲进卧室,拉开衣柜。
她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挂在里面,还带着樟脑丸的清香。
我冲进卫生间,她的牙刷和毛巾也摆在原来的位置。
这个家里,处处都是她的痕迹,可唯独没有她的人。
我的目光再次回到日记本上。
明天带伞,雨季要来了。
这句叮嘱,就像她平时对我说的无数句话一样,温柔,体贴。
或许,这只是我太想她而产生的幻觉
我用力地揉了揉眼睛,那行字依然清晰地印在纸上。
或者,是她很久以前写的,我忘记了
这个解释似乎更合理一些。
我的记忆……总是这样不可靠。
我疲惫地坐回椅子上,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无论如何,这是她留给我的话。
我必须遵守。
第二天醒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日记。
接苏棠回家的任务旁边,是她娟秀的提醒。
我出门前,特意在玄关的柜子里找出了一把黑色的长柄伞。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花店老板娘看到我带着伞,眼神里多了一丝诧异。
小陈,今天天气这么好,怎么还带伞
阿棠让我带的。我回答得理所当然。
老板娘愣住了,脸上的表情更加古怪。
我没再理会她,抱着新买的百合,径直去了医院。
依旧是同样的等待。
老王看到我手里的伞,也露出了和老板娘如出一辙的表情。
小陈,你这……
有备无患。我言简意赅地打断了他。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的。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天空开始飘来大片的乌云。
五点,天色骤然暗沉,狂风四起。
五点半,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一片雨幕。
在医院门口等待的人们惊呼着四散躲避。
只有我,不慌不忙地撑开了伞。
黑色的伞面为我隔绝了整个世界的喧嚣和狼狈。
雨水顺着伞沿滑落,在地面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我看着那些在雨中奔跑的人,心中一片平静。
是苏棠。
是她提醒了我。
她一定就在我身边的某个地方,默默地看着我。
我的心因为这个想法而变得滚烫。
雨下得更大了,我依然没能等到她。
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翻开日记本。
我渴望在上面再次看到她的字迹,那是我和她唯一的联系。
然而,新的一页上空空如也。
巨大的失落感将我淹没。
我像往常一样写下今天的记录,然后为明天的自己写下任务。
就在我准备合上本子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书房的窗台边,那个苏棠最喜欢的青瓷花瓶,位置似乎被挪动了一点点。
瓶口正对着我书桌的方向。
就好像,有一双眼睛,曾在那儿久久地凝望着我。
4
看不见的房客
从那天起,我开始留意家里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第二天,我发现餐桌上多了一个小小的橘子。
橘子皮被剥成了可爱的兔子形状,这是苏棠以前最喜欢玩的小把戏。
第三天,我早上起床,发现搭在沙发上的毯子被人叠得整整齐齐。
第四天,我找不到我的剃须刀了,最后在苏棠的梳妆台上找到了它,旁边还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画着一个生气的表情。
我知道,是她嫌我胡子拉碴的样子不好看。
家里仿佛住进了一个看不见的房客。
一个无比熟悉,又无比神秘的房客。
我不再感到孤单和困惑。
我的世界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我开始每天对着空气说话。
阿棠,今天早餐我煮了你最爱的小米粥,你喝了吗
阿棠,你看,这束百合是不是比昨天的更香
阿棠,我今天出门穿这件衬衫,你会喜欢吗
没有回应。
但我知道,她听得见。
我甚至能想象出她听到我说话时,那温柔又无奈的表情。
她就像一个调皮的精灵,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用她自己的方式陪伴着我。
这种感觉很奇妙,也很安心。
去医院接她,不再是一件充满焦虑的等待。
而变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仪式。
我知道她会陪我一起去,再陪我一起回来。
我们只是,用一种特殊的方式生活在一起。
老王和护士们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奇怪。
他们大概觉得我疯了。
一个每天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的男人,不是疯子是什么
我不在乎。
他们不懂。
他们不懂我和苏棠之间的默契。
直到有一天,我回家时,发现茶几上放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柠檬水。
我记得很清楚,我早上出门时,家里是没有柠檬的。
我端起水杯,掌心传来温热的触感。
我尝了一口,酸酸甜甜,是我最习惯的口味。
她不仅在这里,她还能触碰这个世界的东西。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我脑海中萌生。
我想要找到她。
我想要亲眼见到她。
我开始尝试各种方法。
我把面粉撒在地板上,希望能捕捉到她的脚印。
但第二天早上,面粉依然平整如初,而我的拖鞋却被洗得干干净净,放在了门口。
我买了一个录音笔,整夜开着,希望能录下她的声音。
但回放时,里面除了我自己的呼吸声,一片寂静。
我甚至开始研究各种神神怪怪的灵异故事,想从中找到和她沟通的方法。
我越是努力,就越是挫败。
她就像空气,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
直到那天,我无意中翻到了我们的结婚相册。
看着照片里笑靥如花的她,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苏棠的父母,我那远在乡下的岳父岳母。
自从苏棠住院以来,我好像……就再也没有和他们联系过了。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5
逃避的真相
我找到了我的手机。
通讯录里,岳父和岳母的号码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犹豫了很久,指尖在拨号键上悬停了数次,却始终没有按下去。
我在害怕什么
我为什么不敢给他们打电话
是因为太久没联系,心生愧疚吗
还是因为,我潜意识里在逃避着什么
一种莫名的恐慌攫住了我。
我感觉自己像站在一个巨大的谜团边缘,只要再往前一步,就会坠入深渊。
最终,我还是关掉了手机。
我告诉自己,等接到苏棠,我们一起给他们打过去,给他们一个惊喜。
这个理由说服了我自己。
我又恢复了平静的生活。
每天和看不见的苏棠相处,去医院进行那场无望的等待。
直到老王打破了这份平静。
那天,我又一次抱着百合站在医院门口。
老王没有像往常一样只是叹气,而是径直走到我面前,表情严肃。
小陈,他沉声说,你跟我来一下。
我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他走到了旁边一个僻静的角落。
你这样每天来,也不是个事儿。老王递给我一支烟,我摆了摆手。
王叔,我只是想接我妻子回家。
你妻子……老王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她到底得了什么病住了这么久
我愣住了。
对啊,苏棠到底得了什么病
我只记得她要做手术,可究竟是什么手术,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的记忆,像被虫蛀过的木头,到处都是窟窿。
我……我不记得了。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老王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怜悯之中又带着一丝决绝。
他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
小陈啊……有些事,你该去问问医生。别问我了。
问医生我重复道,哪个医生
给你看病的那个医生,神内科的李主任。
给我看病的医生
我什么时候看过病
我明明是来接人的。
王叔,你搞错了,我没病。我急切地辩解。
老王没有和我争论,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掐灭了烟头。
你去问问就知道了。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如遭雷击。
神内-科的李主任。
这几个字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为什么老王让我去找一个神经内科的医生
这和苏棠有什么关系
无数个混乱的念头在我脑中冲撞,让我头痛欲裂。
我抱着那束百合,第一次没有等到医院关门,就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我需要一个答案。
我必须找到那个李主任,问个清楚。
6
破碎的记忆
第二天,我没有去花店。
我直接去了市一院,径直走向神经内科。
向护士打听之后,我找到了李主任的办公室。
门是虚掩着的。
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
我推门进去,看到一个五十岁左右,戴着金边眼镜的男人正坐在办公桌后。
他看到我,似乎并不惊讶,只是扶了扶眼镜,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陈屿,你来了。坐。
他认识我。
我的心沉得更快了。
我依言坐下,将怀里那束已经抱了一天的百合放在腿上。
李主任,我开门见山,保安王师傅让我来找您。我想知道,关于我妻子苏棠的事。
李主任沉默了片刻,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病历档案,推到我面前。
你先看看这个。
我疑惑地拿起档案,封面上赫然写着我的名字——陈屿。
我翻开它。
诊断结果那一栏,写着几个刺眼的字：
逆行性遗忘症,伴有虚构症。
下面是详细的病情描述,说我因为三年前的一场严重车祸,导致海马体受损,记忆停留在了车祸发生的前一天。
并且,会无意识地虚构情节来填补记忆的空白。
我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这上面写的每一个字,我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却让我感到无比荒谬。
这不可能！我激动地站起来,我没有病！我好好的！
陈屿,你冷静一点。李主任的语气依然平静,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这是事实。
那苏棠呢我的妻子呢我死死地盯着他,如果我有病,那她在哪她为什么不出院
李主任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忍。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换了一种方式。
你还记得那场车祸吗三年前,七月十二号,一个雨夜。
三年前,七月十二号……
我的大脑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
一些破碎的,血腥的画面在我眼前闪现。
刺眼的远光灯,尖锐的刹车声,玻璃碎裂的声音,还有……苏棠惊恐的脸。
啊——！我抱着头,痛苦地嘶吼。
那些画面太快,太模糊,我抓不住它们。
别想了,李主任站起来,轻轻按住我的肩膀,你的大脑在进行自我保护,强制回忆只会让你更痛苦。
我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了。
不……这不是真的……我喃喃自语,你们都在骗我,你们把我的阿棠藏起来了！
我像一头发怒的狮子,猛地推开他,冲出了办公室。
我不能相信他。
他是个骗子。
所有人都是骗子！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医院,像个疯子一样在街上狂奔。
我跑回家,反锁上门,蜷缩在沙发上瑟瑟发抖。
我宁愿相信这个世界疯了,也不愿相信苏棠出事了。
就在我濒临崩溃的时候,我看到了茶几上。
那里放着一张便利贴。
上面是苏棠的字迹,温柔而坚定。
不要去问了。信我。在家等我。
7
我选择信你
这张便利贴,像一剂强心针,瞬间抚平了我所有的狂躁和不安。
是苏棠。
她知道我今天经历的一切。
她在安慰我,她在告诉我,那些都是假的。
我小心翼翼地将便利贴捧在手心,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信我。
我当然信你。
从我们相爱的那一天起,你就是我唯一的信条。
李主任的话,那份可笑的病历,全都被我抛到了脑后。
那一定是他们为了阻止我接走苏棠,而编造的谎言。
或许,苏棠卷入了什么麻烦,他们在用这种方式保护她。
对,一定是这样。
我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我的世界,又恢复了秩序。
我只需要做一件事——在家等她。
我没有再去医院。
我每天打扫房间,做饭,看书,就像苏棠还在时一样。
我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因为我知道,她喜欢干净整洁的环境。
我开始学着做她爱吃的菜,虽然每次都搞得一团糟,但我乐此不疲。
我在等她回来,亲口对我说一句真难吃,然后笑着把我推开,自己系上围裙。
家里的小惊喜也越来越多了。
有时是阳台上被浇过水的绿植,有时是书架上被翻阅过的书籍,有时是电视遥控器下压着的一颗糖。
这些无声的交流,成了我每天最大的慰藉。
我不再执着于要看见她。
我知道她就在这里,这就够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静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湖水。
我甚至开始享受这种独特的同居生活。
直到那场暴风雨的到来。
那是一个周末的傍晚,天空阴沉得可怕。
狂风卷着乌云,像一头巨兽,吞噬了整个城市。
很快,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轰隆——
一声巨响,家里的灯光闪烁了几下,然后彻底熄灭了。
停电了。
黑暗瞬间将我吞没,伸手不见五指。
我有些慌乱地在茶几上摸索着,想找到手机。
冰冷的孤独感和恐惧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在这种极致的黑暗里,我之前建立起来的所有信念,都开始动摇。
如果这一切都只是我的想象呢
如果这个家里,真的只有我一个人呢
阿棠……
我的声音带着哭腔,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
阿棠,你在吗
我好怕……
回答我的,只有窗外呼啸的风雨声。
我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
就在我快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客厅的另一头,突然亮起了一团微弱的,柔和的光。
那光芒很淡,像萤火虫,又像月华。
光芒中,一个模糊的,半透明的轮廓,慢慢地显现出来。
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影。
穿着我最熟悉的那条白色连衣裙。
长发披肩,身形纤细。
虽然看不清五官,但我知道,是她。
是苏棠。
8
雨夜的相见
我怔怔地看着那个身影,忘记了呼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我们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又像是隔着整个生死玄关。
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只是缓缓地抬起手,指向了电视柜的方向。
然后,她的身影开始变得越来越淡,光芒也越来越弱。
最后,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愣了半晌,才如梦初醒般地冲向电视柜。
在柜子的角落里,我摸到了半盒蜡烛和一盒火柴。
是苏棠生前怕黑,特意准备的。
我划亮火柴,点燃了蜡烛。
跳动的火光驱散了黑暗,也温暖了我冰冷的身体。
我坐在烛光里,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画面。
那不是幻觉。
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她。
虽然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但那熟悉的感觉,不会错。
原来,她真的在这里。
原来,她只有在这样极致的黑暗和雨夜里,才能现身。
我的心中,涌起了难以言喻的狂喜和酸楚。
喜的是,我终于见到了她。
酸的是,她竟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存在着。
从那天起,我开始疯狂地迷恋雨夜。
我每天都会看天气预报,期盼着下雨,期盼着停电。
但那样的机会,少之又少。
大多数时候,我还是只能通过那些细微的痕迹,来感知她的存在。
不过,我已经满足了。
至少我知道了她存在的规则。
我不再感到害怕和迷茫。
我的目标变得清晰起来——我要找到和她交流的方式。
既然她能留下字条,能移动物体,那我们之间,一定可以建立更深的联系。
我开始在日记本上给她留言。
阿棠,今天我很想你。你呢
阿棠,上次的糖很好吃,谢谢。
阿棠,下次雨夜,我们能多待一会儿吗
第二天,我的留言下面,会出现她的回复。
有时是一个简单的嗯,有时是一个笑脸的符号,有时是一句温柔的好。
这本日记,成了我们两个人的情书。
我把所有的思念和爱意,都写在了纸上。
而她,也用她独特的方式,回应着我。
我们的生活,似乎找到了一种新的平衡。
一种跨越了生死和维度的平衡。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直过下去。
直到我在整理书房时,发现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上着锁的木盒子。
那盒子藏在书柜的最顶层,落满了灰尘。
看样子,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被打开过了。
盒子上挂着一把小巧的铜锁,没有钥匙。
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好奇心。
这里面,会是什么
是苏棠藏起来的秘密吗
9
上锁的盒子
我把盒子拿了下来,仔细端详。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木盒子,上面雕刻着简单的花纹。
我晃了晃,里面传来轻微的碰撞声。
我尝试着去撬开那把铜锁,但它异常坚固。
我找遍了家里所有的钥匙,没有一把能够匹配。
这个盒子,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勾起了我无穷的探知欲。
直觉告诉我,里面的东西,对我很重要。
我决定,要在日记里问问苏棠。
那天晚上,我写道：阿棠,我在书房发现了一个上锁的盒子,你知道钥匙在哪吗
第二天早上,我迫不及待地翻开日记。
在我的问题下面,没有她的回答。
那里是空白的。
这是第一次,她没有回复我。
我的心,瞬间悬了起来。
为什么
是她不知道吗
还是说,她不想让我打开那个盒子
越是这样,我越是想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
我找来了工具箱,决定把锁弄坏。
我用锤子和螺丝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撬开了那把顽固的铜锁。
盒子打开的瞬间,一股尘封已久的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什么惊天秘密。
只有一本厚厚的,和我那本一模一样的日记。
日记的封皮是淡蓝色的,边角已经有些磨损。
我拿起它,翻开了第一页。
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今天,是我和陈屿结婚的第一天。从今以后,我就是陈太太了。
我的呼吸,猛地一滞。
这是苏棠的日记。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里面记录着我们婚后生活的点点滴滴。
那些我以为已经遗忘,或者从未记起过的时光,通过她的文字,清晰地展现在我面前。
陈屿今天又把糖当成盐放进了菜里,真是个小笨蛋。
今天是他生日,我为他织了一条围巾,他高兴得像个孩子。
我们吵架了。他一夜没睡,在书房坐到天亮。早上却像没事人一样给我做了早餐。我知道,他比我更难过。
……
我看得入了迷,时而微笑,时而湿了眼眶。
原来,在她的世界里,我是这个样子的。
原来,我们曾经拥有过那么多美好的回忆。
我一直翻,一直翻,直到最后一页。
日记的内容,停在了三年前的七月十一日。
也就是李主任口中,车祸发生的前一天。
最后一篇日记,写得很短。
明天要去医院做个小检查,然后和陈屿去看电影。希望一切顺利。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
七月十二日,是空白的。
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将日记本倒过来,希望能从里面再抖出些什么线索。
一张折叠起来的化验单,从日记的夹层里,飘然落下。
10
空白的一天
我弯腰捡起那张化验单。
它已经有些泛黄,上面印着市一院的抬头。
检查日期,是三年前的七月十二日。
病人的名字,是苏棠。
我颤抖着手,目光缓缓下移。
在诊断结果那一栏,我看到了两个字。
妊娠。
后面还跟着一个+号,和一行小字：孕6周。
怀孕
苏棠怀孕了
在车祸那天,她已经有了我们的孩子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开。
我瘫坐在地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竟然,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我甚至,差一点就要当爸爸了。
巨大的喜悦和巨大的悲痛,同时在我心中交织,几乎要将我撕裂。
我捧着那张化验单,像个傻子一样,又哭又笑。
我们的孩子……
如果他还活着,现在应该已经快三岁了。
会走路,会说话,会甜甜地叫我爸爸。
为什么
为什么苏棠从来没有告诉我
为什么她的日记里,对此事只字未提
我再次拿起她的日记,疯狂地往前翻找,希望能找到一丝蛛丝马迹。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就好像,这个孩子,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我的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那空白的,属于七月十二日的那一页。
所有的秘密,一定都藏在那一天里。
我必须想起来。
无论代价是什么,我都要想起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闭上眼睛,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着关于那天的记忆。
李主任的警告,被我完全抛在脑后。
我只有一个念头：真相。
雨夜……
对,是一个雨夜。
我和苏棠看完电影,开车回家。
我记得路上的霓虹灯,被雨水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影。
我记得车里放着她最喜欢的歌。
然后呢
然后……
刺眼的白光。
尖锐的刹车声。
剧烈的撞击。
我的头撞在方向盘上,瞬间失去了意识。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好像听到了苏棠在叫我的名字。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决绝。
陈屿,活下去……
零碎的片段,像潮水一样涌入我的大脑。
头痛欲裂。
我抱着头,在地上痛苦地翻滚。
那些被尘封的,血淋淋的记忆,正在一点点地复苏。
我看到了救护车的红蓝灯光。
看到了医生和护士们慌乱的脸。
看到了被抬上担架,浑身是血的苏棠。
她还在看着我,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什么。
我读懂了她的唇语。
她说：保……孩子……
不……
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不是真的！
我捂住耳朵,拼命地想把那些声音和画面赶出我的脑子。
但它们就像跗骨之蛆,死死地纠缠着我。
我终于想起来了。
我想起了那场车祸。
我想起了手术室外,那盏亮了整整一夜的红灯。
我想起了医生走出来,对我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一尸两命。
我想起了那场黑色的葬礼。
我想起了那块冰冷的墓碑。
上面刻着我此生最爱之人的名字——苏棠。
11
真相的代价
原来,她早就死了。
在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就已经离开了我。
连同我们未出世的孩子一起。
而我,这个懦夫,却因为无法承受巨大的悲痛,选择性地遗忘了这一切。
我把自己困在了一个虚假的,她还活着的幻象里。
日复一日地,上演着那场接她回家的独角戏。
多么可笑。
多么可悲。
我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
是我开的车,是我没有保护好她们母子。
该死的人是我！
无尽的悔恨和自责,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脏。
我蜷缩在地上,发出了野兽般的哀嚎。
眼泪早已流干,流出的是血。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我为什么会得病。
明白了花店老板娘和老王那怜悯的眼神。
明白了李主任那些欲言又止的话。
也明白了,苏棠为什么会以那样的方式存在。
是执念。
是她对我那份深入骨髓的爱,和对孩子那份未能实现的母爱,让她无法安息。
她的灵魂被困在了这座房子里,困在了我身边。
她每天看着我这个傻瓜,重复着荒唐的举动,该有多心痛
她留下字条,移动物品,甚至努力现身让我看见。
不是为了和我玩捉迷藏。
她是在用尽她最后的力量,保护我。
保护我这个,被她用生命换回来的,可悲的幸存者。
我拿起她的日记,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那就是她的身体。
冰冷的纸张,无法给予我一丝温暖。
我好想她。
想得发疯。
阿棠……我哽咽着,呼唤着她的名字,对不起……
对不起……我才想起来……
对不起……我把你忘了……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窗户,也敲打在我破碎的心上。
雨夜。
是她可以出现的时刻。
我抬起头,通红的双眼在黑暗的房间里疯狂地搜寻着。
我渴望见到她。
哪怕只有一面。
我想亲口对她说一声对不起,和我爱你。
客厅里,那团熟悉的,柔和的光,再次亮了起来。
她的身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她就站在我的面前,穿着那条白色的连衣裙,脸上带着我最熟悉的,温柔的微笑。
只是,她的眼角,挂着一滴晶莹的,半透明的泪珠。
陈屿,她开口了。
声音空灵,飘渺,像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你想起我了。
12
消散的拥抱
她的声音,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关于她已经离去的,每一个痛苦的细节,都清晰地回到了我的脑海里。
葬礼上,岳父岳母一夜白头的苍老。
他们没有责备我,只是抱着我,一遍遍地说：小屿,这不是你的错,阿棠是爱你的。
可我知道,是我,是我毁了他们唯一的女儿,毁了他们全部的希望。
我还记得,我曾抱着她的骨灰盒,在我们的家里坐了七天七夜。
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直到我晕倒在地,被送进医院。
醒来后,我的世界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的记忆,回到了车祸的前一天,回到了那个我们还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的时刻。
原来,我的病,不是遗忘。
是惩罚。
是对我这个罪人的,永世的轮回。
阿棠……我伸出手,想要触摸她,指尖却从她半透明的身体中穿了过去。
我触碰不到她。
我们之间,隔着生与死的距离。
你为什么……这么傻……我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为什么要留下来……陪着我这个疯子……
她笑了,笑得那么温柔,那么悲伤。
因为,我舍不得你难过。
她的身影,开始变得不稳定起来,像一个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不停地闪烁。
光芒,也在一点点地黯淡下去。
我惊恐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阿棠！你怎么了
我的执念,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没有痛苦地活下去。她轻声说,语气里充满了不舍,在你忘记真相的时候,这份执念很强大,强大到可以支撑我每天都陪在你身边。
可是现在,你想起来了。
你感受到了痛苦,我的执念……也就快要完成了。
我终于明白了。
我恢复记忆的这一刻,就是她即将消散之时。
她的存在,是建立在我的遗忘之上的。
这是一个多么残酷的悖论。
不！我疯狂地嘶吼起来,我不要想起来！我什么都不要想起来！
我开始用头撞墙,试图将那些刚刚复苏的记忆再次撞回脑海深处。
我宁愿当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一个每天抱着百合花去医院门口等待的疯子。
我只要她留下来。
陈屿,别这样。她飘到我的身边,用她那虚幻的手,试图捧住我的脸。
我能感觉到一丝冰凉的触感,像羽毛,轻轻拂过我的皮肤。
没用的,她说,你已经知道了。
忘了我吧,陈屿。像过去的三年一样,好好地活下去。
不！我做不到！我抓住那本属于她的日记,抓住那张写着妊娠的化验单,我要记住你！我要永远记住你和孩子！
我不能再忘记她一次。
那对她来说,太不公平了。
听到孩子两个字,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身影变得更加透明。
我们的宝宝……他很乖……她流着泪,微笑着,他知道爸爸会难过,所以陪着妈妈一起,没有闹。
我的心,彻底碎了。
我看着她即将消散的身体,知道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中形成。
如果,我的遗忘,是她存在的基石。
那么,只要我再次忘记,她是不是就能回来
我冲向书桌,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了一瓶安眠药。
是之前我因为失眠,李主任给我开的。
我拧开瓶盖,将所有的药片,都倒进了嘴里。
陈屿！不要！她惊恐地叫着,朝我扑了过来。
这一次,她竟然抱住了我。
一个冰冷的,虚幻的,却又无比真实的拥抱。
我能闻到她身上,那熟悉的,百合花的香气。
阿棠……我含糊不清地说,等我……睡一觉……睡醒了……我就去医院……接你回家……
然后,我的世界,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13
最后的告别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没有车祸,没有死亡。
苏棠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我们一起给宝宝准备房间,一起为他的名字争论不休。
后来,他出生了。
是一个很漂亮的男孩,眼睛像我,鼻子和嘴巴像她。
我们一家三口,在阳光下散步,在草地上野餐。
岁月静好,幸福安稳。
那是我渴望了无数次,却永远无法触及的未来。
当我再次睁开眼,看到的,依然是那片熟悉的,白色的天花板。
但这一次,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浓烈。
我转过头,看到了坐在我病床边的李主任。
他一脸的疲惫和痛心。
你醒了。他说,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夜。
我没有说话,只是茫然地看着他。
我的记忆,还停留在吞下那些安眠药的时刻。
为什么要这么做李主任问,好不容易才想起来,为什么又要选择逃避
逃避
我不是在逃避。
我是在拯救。
她呢我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苏棠呢她还在吗
李主任沉默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放在我的床头柜上。
是我的那本日记。
我颤抖着手拿过来,翻开。
里面,是我日复一日的记录,和她断断续续的回应。
我翻到最后一页。
在我写下明天,我再去的下面,多了一大段话。
是她的字迹,却不像以往那样娟秀,而是歪歪扭扭,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陈屿,我的爱人：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请不要为我难过。
这三年来,能以这样一种方式陪着你,看着你平静地生活,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知道,你恢复记忆,会很痛苦。但人不能永远活在过去。你才三十五岁,你的人生,还有很长。
我用尽最后的力量,救了你。也为你,修改了一点点记忆的程序。
从今以后,你不会再记得关于我死亡的一切。你只会记得,我们曾经深爱过,然后,我和平地分了手。
你会开始新的生活,会遇到新的人,会再次拥有幸福。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忘了我,但请你,一定要幸福。
爱你的,苏棠。
信的末尾,有一滴已经干涸了的,水渍的痕ika。
我知道,那是她的眼泪。
她走了。
用她最后的存在,换回了我的性命。
并且,为我编织了一个,没有痛苦的,全新的真相。
我握着日记本,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我没有哭。
因为我知道,她不希望我再流泪。
她是个伟大的妻子。李主任轻声说,陈屿,别辜负她。
我缓缓地闭上眼睛。
再见了,我的阿棠。
再见了,我未曾谋面的孩子。
谢谢你们,来过我的世界,给了我全部的爱。
14
被修改的程序
我在医院又住了一个星期。
期间,岳父岳母来看过我。
他们看起来比我记忆中苍老了许多,但精神还好。
他们没有提苏棠,只是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照顾我的饮食起居。
出院那天,李主任来送我。
他把那两本日记,都还给了我。
真的决定好了吗他问。
我点点头。
这是她最后的愿望。我说,我不能让她失望。
李主任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撑不下去了,随时来找我。
我向他道了谢,然后抱着那个装有日记的盒子,离开了医院。
回到那个熟悉的家。
一切都没有变。
只是,我再也感受不到她的气息了。
我把那两本日记,和那张化验单,一起放进了那个被我撬坏的木盒子里。
然后,我将盒子放回了书柜的最顶层。
就让所有的真相,和她一起,被尘封吧。
我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她为我设定的,记忆程序的启动。
我不知道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是像电脑格式化一样,瞬间清空
还是像潮水褪去一样,一点点地遗忘
夜深了。
我渐渐地睡去。
这一觉,睡得格外安稳。
没有梦,没有挣扎。
第二天早上,我被闹钟吵醒。
阳光透过窗帘,洒在我的脸上。
我睁开眼,有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
脑子里,好像空了一块。
我记得我是陈屿,一个建筑设计师。
我记得这个房子,是我和前女友一起买的。
她叫……苏棠。
对,苏棠。
一个很温柔,很爱笑的姑娘。
我们在一起很多年,感情很好。
但后来,因为一些现实的原因,我们和平分手了。
她好像,是出国了吧。
嗯,一定是这样。
我的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但并不痛苦。
就好像,那是一段已经过去了很久的,美好的青春。
我起床,洗漱,给自己做了一份简单的早餐。
吃完早餐,我坐在书桌前,打开了电脑,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只是,当我拿起笔,准备在草稿纸上画设计图的时候。
我的手,却不听使唤地,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带伞。
我愣住了。
我为什么要写这个
今天明明是个大晴天。
而且……
有人会淋雨。
第二句话,不受控制地,从我笔下流出。
我看着纸上那两句没头没尾的话,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熟悉又心痛的感觉。
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也曾这样温柔地叮嘱过我。
她是谁
我想不起来。
算了,不想了。
我摇了摇头,把那张莫名其妙的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我投入到了我崭新的,没有苏棠的生活里。
15
爱是本能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的生活平静,规律,甚至有些枯燥。
上班,下班,偶尔和朋友聚会。
我成了一个标准的大龄单身男青年。
朋友们都劝我,该找个女朋友了。
我也尝试过去相亲。
见过几个不错的姑娘,她们或温柔,或活泼,或知性。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提不起兴趣。
每次和她们约会,我都会下意识地,为对方点一杯柠檬水。
会在下雨天,提醒对方记得带伞。
会在对方咳嗽时,笨拙地去拍人家的后背。
这些举动,都像刻在我骨子里的本能。
那些姑娘们都说,我是一个很体贴的男人。
但我知道,我不是。
我只是在无意识地,重复着另一个人对我做过的事。
我开始频繁地失眠。
每个午夜梦回,我都会被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悲伤淹没。
我好像,弄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到底是什么。
有一天,我路过那家常去的花店。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进去。
老板娘看到我,愣了一下。
好久不见了,小陈。
是啊。我笑了笑,随便看看。
我的目光,在五颜六色的花朵中巡视,最后,定格在了角落里那一大捧洁白的百合上。
我的心,猛地一抽。
很疼。
这个花……叫什么名字我指着它,明知故问。
百合啊。老板娘说,你以前,不是最喜欢给你太太买这个吗
太太
我哪有什么太太。
老板娘,你记错了,我一直单身。
老板娘的脸上,露出了和我记忆中,那种如出一辙的,复杂又怜悯的表情。
她没再说什么。
我买下了一束百合。
抱着它,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买它。
只是觉得,它的香味,很好闻。
很熟悉。
回到家,我找出一个花瓶,把花插好。
就摆在玄关的柜子上。
看着那束盛开的百合,我空荡荡的心,似乎被填满了一点点。
那天晚上,又下雨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模糊的背影。
她站在雨中,没有打伞。
我急切地想跑过去,为她撑起一把伞。
可我的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雨中越走越远,身影越来越淡。
我拼命地喊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不知道她是谁。
但我知道,我不能让她走。
我从梦中惊醒,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窗外,雨已经停了。
一缕月光,穿透云层,洒了进来。
正好,照在了玄关那束枯萎的百合花上。
我忽然明白了。
有些人,有些爱。
哪怕忘记了她的名字,忘记了她的样子,忘记了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
但那种感觉,那种深入骨髓的本能,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因为,那不是记忆。
那是生命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