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村里唯一的哑女。
也是村里唯一能听见鬼说话的人。
比如此刻,村里为了求雨举办祭祀大典,我被村民们挤在最外围。
耳边是周长老故作高深的唱词,混杂着只有我能听见的,老槐树上吊死鬼的日常抱怨——
今天风大,勒得脖子疼。还不如昨天晒死人舒服。
还有几个刚死不久的新鬼,围着祭台上的三牲贡品,馋得直流口水。
那烧鸡闻着可真香,可惜咱们吃不着。
就是,周老头糊弄活人就算了,连我们死人也糊弄。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早已习惯。
这些声音从我记事起就伴随着我,像一层甩不掉的黏腻蛛网。
娘说,这是天赋,不是诅咒。
可三年前娘失踪后,这就成了全村人唾弃我的理由。
他们叫我灾星。
2
求雨的祭祀仪式进行到一半,一个三岁孩童不慎摔倒,哇哇大哭。
他娘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指着我尖叫:是她!是那个灾星!她在这里,山神怎么可能降雨!
一句话,点燃了人群压抑已久的燥火。
滚出去!
晦气的东西!
咒骂声像石头一样砸过来。
我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想躲。
就在这时,人群分开一条路,李景风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他穿着周长老亲传弟子的青布长衫,身姿挺拔。
是村里所有姑娘的梦中情人。
也曾是我的。
他曾是唯一会张开双臂,把我护在身后的人。
我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
3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
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我看到他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挣扎,但转瞬即逝。
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他抓住了我的手臂。
力气很大,捏得我生疼。
他把我用力往外一推,我踉跄着摔倒在地,手掌被一块尖锐的碎石狠狠扎了进去,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青竹村不欢迎你,滚回你那鬼屋去!
他的声音,比这旱了三个月的土地还要干,还要冷。
我趴在尘土里,抬头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和村民们鄙夷又痛快的目光。
心里最后一点点温暖,噗地一声,灭了。
我似乎看到他转身时,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化为冷漠。
回到那间四处漏风的破屋。
我坐在门槛上,看着手腕上娘留下的银镯子。
血顺着手腕流下来,染红了镯子的一角。
银镯子被磨得光亮,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
娘是村里最美的女人,心灵手巧,酿的青梅酒最好喝。
她从不觉得我能听见鬼语是件可怕的事。
她会温柔地摸着我的头,教我分辨善鬼恶鬼,告诉我:晚照,能听见别人听不见的,是为了让我们为无法发声的冤屈发声。
娘,他们都欺负我,可我不会认输的。我一定会找到你。
可三年前,一个下着大雨的夜里,娘再也没有回来。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村里人都说,她是被我这个灾星克死的。
娘失踪后,李景风是我唯一的依靠。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会笨拙地学着手语跟我交流,会把省下来的鸡蛋偷偷塞给我,会在别的孩子朝我扔石子时,气冲冲地把他们赶跑。
他曾在我被欺负得最狠的一次,红着眼对我说:晚照,别怕,有我在,我会一辈子保护你。
可这一切,从他被周长老收为弟子后,就都变了。
他开始躲着我,见到我眼神闪烁。
他劝我:晚照,别再搞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了,村里人不喜欢。
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躲闪和不耐。
我看着他,用手语比划:景风哥哥,你也不信我了吗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烦躁地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匆匆离去。
从那天起,我彻底成了一个人。
4
我以为,我会抱着对娘的思念,和对李景风的失望,在这座破屋里,和满村的鬼魂一起,慢慢烂掉。
直到那天深夜。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很有礼貌。
我警惕地握住门边的柴刀。
除了李景风,从没有人会在晚上来我的鬼屋。
门外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苏姑娘,在下陈怀瑾,并无恶意,可否开门一叙
我愣住了。
这声音,我听过。
清朗中带着一丝虚无的飘忽,正是前几天在村口槐树下新来的一个鬼,一个穿着旧长衫的书生鬼。
我犹豫着拉开门栓。
一个半透明的身影站在月光下,对我斯文地作揖。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清秀,只是脸色惨白得不像话。
冒昧打扰,还望见谅。他彬彬有礼。
我看着他,没有出声。
他似乎知道我是个哑巴,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在下生前是个游学的书生,路过贵村,因……意外身故。
他顿了顿,眼神黯淡了一瞬,随即又亮起一簇微光,直直地看向我。
我知道,苏姑娘一直在找你的母亲。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知道她的下落。
我死死地盯着他,握着柴刀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陈怀瑾苦笑了一下:我没有骗你。但你需要帮我一个忙,帮我找回我生前被藏匿起来的一卷手稿。那上面,记录了青竹村所有黑暗的秘密,也包括你娘失踪的真相。
三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关于娘的消息。
哪怕对方是个鬼,哪怕这听起来像个交易。
我看着他,在满室的黑暗和绝望中,抓住了这根从阴间递来的稻草。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陈怀瑾给的第一个线索,指向村东头的一口枯井。
那口井已经枯了好几年,井口被几块大石头压着,野草疯长,平时没什么人敢靠近。
5
月上中天,我悄悄溜出家门。
夜风带着村庄特有的泥土腥气,吹得我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
村子里一片寂静,只有远处传来几声狗吠。
我能听见,枯井里有一个女孩的哭声,细细的,像一只被困的猫。
越靠近井边,一股混杂着腐烂和潮湿的阴冷气息就越重。
我能听见,枯井里有一个女孩的哭声,细细的,像一只被困的猫,声音里带着井底的寒气和水汽。
越靠近井边,哭声越清晰,带着绝望的悲鸣。
爹……娘……我好冷……
我拨开疯长的杂草,走到井边,搬开石头,探头往下看。
井底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哭声,近在咫尺。
小翠我试着用手语比划出这个名字。
哭声停了,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你……你能听见我
是的。我用手语回应。
我不是失足落水,小翠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的平静,我是被献祭的……他们把我推下去的……周长老说,只有这样,山神才会降雨……
我的心猛地一沉。献祭
我想起娘失踪的那晚,也是个雨夜。
我伸出手,想去触碰井底的黑暗,想安抚这个可怜的鬼魂。
6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火光突然亮起,照亮了井边。
苏晚照!
我猛地回头,李景风带着几个巡逻的村民,手持火把,站在我身后。
他们看着我伸向井口的手,看着我身边的枯井,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厌恶。
她在作法!一个村民尖叫起来,她又在诅咒村子了!
就是!怪不得村里一直不下雨,原来是这个灾星在搞鬼!
咒骂声像潮水一样涌来,比白天更加凶猛。
我急切地用手语比划着:不是!井下有冤魂!她叫小翠,她是被献祭的!
李景风走到我面前,火光映照在他脸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眼睛里,带着一种让我心寒的陌生。
苏晚照,你闹够了没有!
他的声音,像冰锥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为了引人注意,你连死人都不放过吗
我呆住了。
他根本不信。他宁愿相信这些愚昧的村民,也不愿信我一眼。
他甚至觉得,我是在编造谎言,是为了引人注意。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股巨大的悲愤和不甘涌上心头,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绝不!
把她绑起来!李景风冷冷地命令。
两个壮汉上前,粗暴地抓住我的手臂,用麻绳将我反剪。
绳子勒得生疼,我挣扎了一下,却被他们死死按住。
李景风亲手把我拖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
那棵树,曾经是我们躲猫猫的地方,他会在树洞里藏下给我的小点心。
是他第一次笨拙地对我比划别怕的地方,是他刻下我们名字的地方。
而现在,树上那个抱怨脖子疼的吊死鬼,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出热闹的新戏。
现在,我被他亲手绑在了树干上。
冰冷的树皮抵着我的后背,夜风呼啸着穿透我的衣衫,像千万把小刀割在我身上。
让她在这里好好反省一夜!
李景风对着村民们说,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我看着李景风,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他却没有看我,和村民们说完话,转身就走。
村民们围着我,口水和唾骂像雨点一样砸下来。
活该!
让你再作妖!
我闭上眼,任由冷风和恶毒的咒骂侵袭。
耳边,是老槐树上吊死鬼的絮叨。
看吧,我早就说他们会这样对你。
你呀,就是太傻,总以为他们会变好。
别挣扎了,心死最舒服。
心死我睁开眼,看着头顶漆黑的夜空,和远处李景风渐渐消失的背影。
他曾说,会一辈子保护我。
那一夜,我听着吊死鬼的絮叨,心如死灰。
原来,心死,是真的会冷的。
7
第二天,我拖着僵硬的身体回到家。
陈怀瑾的鬼魂正坐在我的破旧木桌旁,手里捧着一本线装书,看起来斯文又安静。
苏姑娘,你没事吧
他看到我,立刻放下书,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我摇了摇头,表示无碍。
抱歉,他叹了口气,我没想到他们会如此对待你。
我用手语比划:没事,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连我自己都觉得这话听着心酸。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还有第二个线索。
我的眼睛亮了起来。
是关于你娘生前的贴身丫鬟,春姨。
我立刻竖起耳朵。春姨,那个一直跟在娘身边,比我还了解娘的人。春姨的鬼魂告诉我,你娘失踪前,曾和周长老激烈争吵。
陈怀瑾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几分凝重。
争吵的核心,是一枚藏在你家老屋房梁上的山神玉佩。
山神玉佩
我娘从未提起过这东西。
老屋,是我和娘以前住的地方,娘失踪后,被远房亲戚霸占了。他们对我这个灾星避之不及,更别说让我回去。
我看着陈怀瑾,用手语比划:我怎么进去
陈怀瑾指了指窗外:今夜子时,他们会去村头看戏,那是最好的机会。
我点了点头。为了娘,再难我也要去。
8
夜色如墨,我猫着腰,悄无声息地潜入老宅。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霉味,和亲戚家特有的烟火气。
我轻车熟路地摸进娘的房间。
这里的一切都变了,娘的梳妆台被搬走,床铺也换了新的。
我抬头看向房梁,那里曾经挂着娘亲手做的风铃。
我踮起脚尖,在布满灰尘的房梁上摸索着。
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的、圆润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拿下来,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一看。
那是一枚雕刻着繁复纹路的玉佩,通体碧绿,温润如水。
山神玉佩。
我握紧玉佩,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抓贼啊!有人偷东西!
亲戚们回来了!
我心头一紧,来不及多想,转身就往外跑。
刚跑到院子里,就被几个亲戚团团围住。
好啊你个小哑巴!还敢来偷东西!
果然是个灾星,手脚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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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他们推搡着,玉佩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住手!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李景风。
他带着几个村里的护卫,手里同样举着火把,照亮了院子。
我看着他,心里又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玉佩就在地上,他小时候来我家玩,肯定见过这枚玉佩,知道这是娘的珍爱之物。
他一定会为我作证的。
我用手语比划:景风哥哥,这不是偷来的,这是娘的……
李景风的目光落在地上的玉佩上,眼神闪烁了一下。
他当然见过。
他走过来,捡起玉佩,拿到我面前。
我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以为他会像小时候一样,把玉佩递还给我,然后把那些亲戚骂走。
然而,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玉佩,又看了看我。
就在这时,周长老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
他看了看地上的玉佩,又看了看李景风和我,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景风啊,大局为重。周长老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命令,清晰地传入李景风耳中。
李景风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收回看向我的目光,眼神变得冰冷。
他把玉佩递给了周长老,然后冷冷地对我说:这不是你该碰的东西。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窒息。
念在往日旧情,这次我不抓你,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跟着周长老离开了院子。
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冰冷的夜风中。
我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看着那些亲戚们幸灾乐祸的嘴脸,看着地上被踩踏的泥土。
我彻底明白了。
我们之间所谓的旧情,已经一文不值。
我的世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耳边鬼魂们怜悯的低语。
原来,再微弱的希望,也会在瞬间被浇灭。
而浇灭它的,往往是你曾以为会保护你的人。
9
大旱愈发严重,村子里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周长老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在村口的大榕树下回荡。
……这都是因为那个灾星!苏晚照!她屡次作法,偷窃神物,触怒了山神!
他举起我娘的玉佩,在村民面前晃了晃。
井边的冤魂,屋里的玉佩,她分明就是在诅咒我们青竹村!只有将她献祭给山神,才能求来雨水,才能平息山神的怒火!
人群沸腾了。
献祭她!
杀了灾星!
愤怒的吼声像海啸一样,朝着我的破屋涌来。
我坐在屋里,听着屋外越来越近的喧嚣,听着那些鬼魂在我耳边惊恐的尖叫。
晚照,快跑!
他们要杀你了!
我没有动。
我能去哪里
这个世界,还有哪里能容得下我
门被砰地一声踹开。
李景风站在门口,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
他身后,跟着一群手持棍棒的村民。
他曾是我世界里唯一的光。
现在,他来亲手熄灭这束光。
我站起身,平静地看着他。
他一步步走进来,停在我面前。
苏晚照,你跟我走。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没有反抗,只是伸出双手,用手语比划出我此生最后一个问题,也是唯一一个想问他的问题。
景风哥哥,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我的手指在空中颤抖着,比划出这几个字。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我看到他眼底闪过一丝挣扎,像两团小小的火苗,在狂风中摇曳。
但他很快就避开了我的眼神。
他想到了周长老许诺给他的地位,想到了村民们狂热的期望,想到了自己作为周长老得意弟子的责任。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定。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挥了挥手。
带走她!
两个护卫上前,粗暴地抓住我的手臂,将我拖了出去。
在我被带走的那一刻,我听见他冷酷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割开我的心。
为了青竹村,这是你的宿命。
宿命
我被拖着,穿过愤怒的人群,穿过泥泞的村路。
村民们的唾沫星子和脏话像冰雹一样砸在我身上。
我没有挣扎,也没有哭泣。
眼泪,早在那棵老槐树下,就流干了。
10
我被带到山神庙。
庙里阴森森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和血腥的味道。
李景风亲自把我推入一道暗门。
暗门后是一条狭窄的石阶,向下延伸。
石阶很长,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我能听到,石阶尽头,无数女孩冤魂的哭泣。
那些哭声,比任何时候都清晰,都绝望。
娘……我好冷……
我不想死……
救命啊……
我明白了。
这里就是献祭场。
这里,也是我娘和陈怀瑾遇害的地方。
石阶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密室。
密室中央,一个冰冷的石制祭坛赫然入目。
祭坛上,隐约可见干涸的血迹。
我被粗暴地捆绑在祭坛上。
冰冷的绳索勒紧我的手腕和脚踝,勒得我骨头生疼。
密室里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味道。
陈怀瑾的鬼影出现了。
他站在祭坛边,脸上满是悲伤与无力。
他看着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手稿……就在祭坛下方……他声音虚弱,带着一丝痛苦。
我看着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祭坛下方努了努嘴。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里。
那是唯一的希望。
嘭!
密室的石门,在周长老的命令下,缓缓关闭。
最后一点光线被隔绝在外。
黑暗,像潮水一样,瞬间将我吞没。
我放弃了挣扎。
我这一生,从未得到过真正的爱与善待。
唯一的温暖,也亲手将我推向了这无边的深渊。
我闭上眼,等待死亡。
到死,我都没有得到过一句道歉,一个拥抱。
我只是一个被遗弃的哑女,一个被当作灾星的女孩。
我的生命,就像这密室里的黑暗一样,无声无息,不曾被照亮。
11
石门关闭的瞬间,李景风站在庙外。
他听着里面传来的沉闷声响,心头猛地一颤。
他告诉自己,这是对的。
是为了青竹村,是为了所有村民。
这是她的宿命。
他转身,准备离开。
但那句你会难过吗像魔咒一样在他脑中回响,一遍又一遍。
景风哥哥,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他心烦意乱,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不会!他低声吼道,试图说服自己。
但他却鬼使神差地,没有离开。
他绕到了密室的通风口。
那通风口极小,平时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到。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卷用油布包裹的东西,从通风口的缝隙里被奋力推了出来。
啪嗒一声,掉在他的脚边。
他愣住了。
那是一卷手稿。
油布包裹得很严实,但边缘已经磨损,带着一股泥土和血腥的味道。
这是苏晚照用尽最后力气做的事。
他颤抖着弯下腰,捡起手稿。
他想,也许是她最后的遗物。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油布。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
陈怀瑾的字迹。
他只看了一眼,瞳孔就猛地收缩。
手稿里,详细记录了周长老多年来以献祭求雨为名,残害外来或无依靠的少女,以控制村民、巩固权力的罪证。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扎进他的心里。
小翠……并非失足落水……系周长老推入井中,谎称献祭……
他眼前浮现出苏晚照在井边,用手语焦急比划的样子。
井下有冤魂……
他当时,是如何厌恶地呵斥她,如何亲手把她绑在槐树下。
最后一页,记录了他查到苏晚照母亲因此事与周长老对峙,并被其灭口的经过。
苏氏……因阻碍献祭,被周长老于密室中灭口……
山神玉佩,实乃周长老与外界联络之物,并非祭品……
李景风如遭雷击,瞬间面如死灰。
原来……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
井下的冤魂,母亲的失踪,那枚玉佩……
她不是灾星!
她一直在试图揭露真相!
而自己……
自己亲手将这个世界上唯一爱他、信他的人,送上了死路。
苏晚照!
他发疯似的冲向密室石门,用剑,用手,用身体,去撞那厚重的石门。
开门!快开门!
他嘶吼着苏晚照的名字,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村民和护卫们被他的疯魔吓住了,纷纷上来阻拦。
景风!你干什么!
疯了!你疯了!
他状若疯魔地将手稿砸在他们脸上。
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我们都错了!我们都错了!
我们杀了救我们的人!
他撕心裂肺地吼道。
村民们捡起手稿,借着火光看清上面的内容,一个个脸色煞白。
这……这是真的
周长老他……他竟然……
震惊、恐惧、愤怒在人群中蔓延。
撞开它!快撞开石门!
有人反应过来,带头冲向石门。
众人合力,终于将那扇厚重的石门撞开。
12
晚照!
李景风冲进密室,一眼就看到倒在祭坛边的苏晚照。
她气息奄奄,脸色苍白得像纸。
他冲过去,抱起她冰冷的身体。
她已经陷入昏迷,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晚照!你醒醒!你醒醒啊!
他抱着她,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就在这时,村里的老郎中颤巍巍地走过来。
老郎中曾受过苏母的恩惠,在村里是个有威望的人。
他看了一眼李景风怀里的苏晚照,又看了看那些惊恐的村民,叹了口气。
景风啊,你糊涂!
老郎中的声音带着悲悯和痛惜。
晚照她娘当年就说过,晚照这孩子能听懂鬼神语,是来度化冤魂的,不是什么灾星!
她娘为了护着村里的女娃才……你却……
老郎中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李景风。
他抱着怀中冰冷的苏晚照,脑海里全是过去的片段。
她为他包扎伤口时温柔的眼神。
她用手语比划我相信你时的坚定。
她被绑在槐树上时孤单的背影。
以及,最后那句——
景风哥哥,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他终于崩溃。
悔恨、自责、痛苦,像滔天巨浪,瞬间淹没了他的所有感官。
他抱着她,放声痛哭。
晚照!晚照!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眼泪滴落在她冰冷的脸上,滚烫得像火。
他曾经亲手推开的光,现在,在他怀里,即将熄灭。
他生不如死。
周长老的罪行败露,被愤怒的村民推翻。
他被愤怒的村民们围住,那些曾经对他顶礼膜拜的人,现在眼中只剩下仇恨。
在苏晚照的转述下,密室里无数冤魂的哭泣和控诉,让周长老彻底崩溃。
最终,他被他自己建造的祭坛下的冤魂们,通过村民的愤怒,绳之以法。
或在绝望中自尽,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在李景风的抢救,以及陈怀瑾的灵力帮助下,或者说,因为她特殊的天赋体质,苏晚照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她将陈怀瑾的手稿公之于众,村民们愤怒地推翻了周长老的统治。
她亲手将娘的尸骨从密室中取出,安葬在村口的老槐树下。
老槐树下,春风吹拂,绿意盎然。
她摸着娘留下的银镯子,镯子温润,像娘的手。
她终于明白,能听鬼语不是诅咒,是娘给她的礼物——让她有勇气揭开黑暗,让冤魂安息。
她不再被排斥,而是成为了村里受人敬重、能沟通阴阳的引渡者。
村民们不再叫她灾星,而是尊敬地称她为苏姑娘。
她用她的天赋,让那些无声的冤屈得以昭雪,让那些被遗忘的亡魂得以安息。
陈怀瑾的执念,随着真相大白,冤屈得雪,也渐渐消散。
他欣慰地笑了,笑容一如他生前那般温和儒雅。
在苏晚照安葬完母亲后,他的鬼影在月光里渐渐透明。
最终,他化作点点星光,消失在夜空。
他临走前,用只有苏晚照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谢谢你,苏晚照。
她知道,他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她不再孤独,因为她有娘的爱,有那些被她引渡的亡魂的感谢。
李景风辞去了周长老弟子的一切职务。
他不再是那个被权力蒙蔽双眼的青年,而是真正懂得了责任和爱。
他主动承担起照顾苏晚照和村中孤寡的责任。
他每日在娘的坟前忏悔,默默地守护着苏晚照。
他不再奢求她的原谅,只希望用余生弥补自己的过错。
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脸上写满了沧桑与悔意。
他经常会站在老槐树下,看着苏晚照平静地与过往的亡魂交流,听着村民们对她的尊敬。
他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她,但看到她不再孤独、不再被排斥,反而成为村子的守护者,他心中涌起复杂的感情——悔恨、释然,以及一丝骄傲。
他明白,晚照的天赋并非诅咒,而是照亮黑暗的微光。
他只愿,这份微光能永远照亮青竹村,也照亮他余生赎罪的道路。
他永远记得她最后问的那句话:景风哥哥,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答案是: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