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诡异入职
我叫陈识,入职国家民俗博物馆事业编的当天,就被我的导师老刘,堵在了男厕所里。
他没说话,只是从兜里颤颤巍巍地摸出一包被压扁的红塔山,递给我一根。烟雾缭绕间,他那张被岁月和尼古丁熏得蜡黄的脸凑了过来,压低声音,活像个间谍接头。
小陈,你是名校来的博士,有文化。但在这里,学历越高,死……咳,我是说,走得越快。
我夹着烟的手僵了一下。他的眼神里不全是职场老油条的敲打,还藏着一丝我当时读不懂的,类似于恐惧和疲惫的东西。
听刘哥一句劝,他浑浊的眼球死死盯着我,把单位发的《员工安全行为守则》背熟,尤其是B类条款,一个字都别错。那玩意儿,是拿命换来的。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本薄薄的小册子,脑子里回想起半小时前,馆长张启明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
张馆长看起来五十来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副金丝眼镜,身上那套中山装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他把我领进馆长办公室,亲自给我泡了杯浮着枸杞的热茶,然后递给我两样东西:一本小册子,一支沉甸甸的黑色金属钢笔。
小陈,欢迎你。你的学术背景我们很欣赏,但博物馆的工作,有它的特殊性。他指了指那本小册子,这是我们的规矩,也是经验。读懂它,比读懂任何一篇C刊论文都重要。
他又拿起那支笔,在指尖转了转。这是单位配发的‘智能笔’,记录工作用,保管好。
当时我只觉得这是老派单位的仪式感,直到我翻开那本《员工安全-行为守则》。
A类条款还算正常,无非是注意防火防盗、禁止触摸文物之类。
可从B类条款开始,事情就变得比我研究过的任何乡野怪谈还要离谱。
B-1:任何情况下,禁止在夜间(晚10点至早6点)独自巡视三号展厅‘明清家具馆’。
B-2:如在馆内听到轻微的、无法溯源的弹珠落地声,请立刻返回自己工位,用余光确认工位上的绿植是否正常后,方可继续工作。
B-3:切勿直视‘民国人偶馆’内的任何展品超过10秒。如不慎对视,请立即报告,并前往心理辅导室静坐一小时,期间脑中默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B-4:食堂的红烧肉每周只在周三供应,如在其他日子看到这道菜,切勿食用,切勿声张,假装没看见,去吃面。
……
这都什么跟什么我一个唯物主义世界观建构得比承重墙还结实的民俗学博士,感觉自己一脚踏进了某个B级恐怖片的片场。
我甚至怀疑,这是单位里某种整蛊新人的恶作剧。
此刻,看着老刘那张严肃到神经质的脸,我第一次觉得,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
刘哥,我试探着问,这手册……是认真的
老刘猛吸一口烟,烟头在昏暗的厕所里亮了一下,像某种怪物的独眼。小陈,你记着。在这栋楼里,‘认真’这个词,得分两说。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脑子里的‘认真’,是把所有东西都分析出个子丑寅卯,讲究逻辑自洽。
然后,他指了指心脏的位置。而这里的‘认真’,是让你别问为什么,照做就行。因为逻辑,会死。
他掐灭烟头,转身要走,又像想起什么,回头补充了一句,这一句,让我的后背瞬间爬满了细密的冷汗。
哦对了,你工位上那盆绿萝,记得每天浇水。不是为它好,是为了你好。如果哪天早上来,发现它叶子黄了,甚至枯了……那就赶紧打辞-职报告,别犹豫。我们这儿,不兴说再见。
说完,他一瘸一拐地走了。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左腿似乎有点问题,走起路来,总有一种轻微的、不协调的拖拽感,像是骨头里嵌着某种永远无法摆脱的沉重。
2
夜探鬼椅
我的工位在研究部最里面的角落,和老刘面对面。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都在一种极其割裂的状态下度过。白天,这里就是个最典型的清闲事业单位,老刘要么捧着个搪瓷缸子看报纸,要么就用那台慢得像树懒的电脑玩扫雷。可一到晚上,空气就变得不一样了。
没有人加班,一到五点半,所有人走得比兔子还快。整个博物馆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一周后的周二晚上,出事了。
那天我因为整理一份紧急的资料,磨蹭到了九点多才走。当我锁上办公室门,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时,一种莫名的寒意从脚底板升起。声控灯明明灭灭,像个随时会断气的老人。
路过三号展厅明清家具馆时,我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厚重的玻璃门上,挂着闭馆整修的牌子。
我凑过去,想透过门缝看看。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声音。
一种很轻微的,木头摩擦地板的声音。吱……嘎……
一下,又一下。缓慢而富有节奏。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脑子里立刻弹出了那条规则:B-1:任何情况下,禁止在夜间(晚10点至早6点)独自巡视三号展厅‘明清家具馆’。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我的心脏。正当我准备转身离开时,那声音停了。紧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很轻,像是在哼唱一首不知名的小调。是王姨!博物馆的清洁工。
我松了口气,随即又皱起眉。我敲了敲玻璃门:王姨是你吗
里面的哼唱声戛然而止。过了大概十几秒,玻璃门后面,缓缓出现了一张脸。
是王姨,她正直勾勾地贴在门上,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极其诡异的微笑,嘴角咧开的弧度大得吓人。
滚。她口型无声地说。
我吓得连退三步,后背撞在墙上,冷汗瞬间湿透了衬衫。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到了单位,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王姨疯了。有人发现她天亮时还待在三号厅,抱着一把椅子,又哭又笑,嘴里胡言乱语,说椅子上坐着个人,一直在对她笑。
老刘的脸色很难看,他把我拽到一边,压着火问我:你昨晚是不是去三号厅了
我心里一咯噔,点了点头。
你小子!真是不知死活!老刘气得直跺脚,看见什么了
我把看到王姨的事情说了一遍。老刘听完,脸色更白了,他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
听着,小陈。从现在开始,忘了你昨晚看到的一切。谁问你,你都说你五点半就回家了。不然,下一个疯的就是你!
他把我推回工位,自己则和其他几个老员工行色匆匆地走向三号厅。我看到其中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木箱,上面似乎用朱砂画着什么符咒。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我意识到,这个博物馆里,真的有某种我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东西存在。而王姨的发疯,显然和三号厅里的某件东西有关。我开始疯狂地查阅关于三号厅的资料。
三号厅的主题是明清时期的坐具,最核心的展品,是一把来自晚清的黄花梨木太师椅。档案上对它的描述很简单:晚清官员座椅,民间捐赠,具体来源不详。但我在一张年代久远的入库照片上,看到了这把椅子的一个细节特写。椅子的靠背上,木头的纹理天然形成了一张模糊的人脸,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照片下面的标签写着:藏品编号:庚子-07。暂定名:鬼脸椅。
3
生死线
接下来的几天,博物馆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三号厅的大门上,除了闭馆整修的牌子,又多了一把手臂粗的铜锁,上面还贴了张黄纸符。
一切都像是在印证我的猜测。那把鬼脸椅,有问题。
作为一个学者,我的好奇心压倒了恐惧。我认为任何超自然现象,背后都有其民俗学的逻辑。这把椅子,或许是材质特殊,能散发某种影响人神经的化学物质又或者是它的造型,会激发人内心深处的恐惧原型我必须搞清楚。
周五晚上,我没有回家。我躲在厕所的隔间里,一直等到午夜。
整个博物馆彻底安静下来后,我蹑手蹑脚地溜了出来。我来到了三号厅门口,用早就配好的钥匙打开了铜锁。
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陈腐木料和灰尘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柱在黑暗中晃动,很快就找到了那把被单独放置在展厅中央的鬼脸椅。
它静静地立在那里,看上去就是一把普通的、做工精良的太师椅。我用手电筒仔细地照着椅背,那张鬼脸在光影下显得愈发诡异,仿佛真的在对我笑。
我绕着它走了几圈,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难道是心理作用我壮着胆子,伸出手,想去触摸椅子的扶手。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碰到木头的那一刻。啪嗒。一声轻响,从我身后传来。
展厅的大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了。
我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我冲过去,用力拉门,门却纹丝不动,像是从外面被锁死了。
谁谁在那儿我大喊,声音在空旷的展厅里回荡,显得无比惊惶。
没有人回答。只有一片死寂。
吱……嘎……那个我曾听到过的,木头摩擦地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就在我身后。
我僵硬地,一寸一寸地转过身。手电筒的光柱,颤抖着照向展厅中央。
那把鬼脸椅,动了。它正在极其缓慢地,自我旋转,仿佛有一个无形的人,正坐在上面,调整着一个更舒适的观赏角度。
而那张木头纹理组成的鬼脸,此刻在我眼中,清晰得无以复加。它的嘴角在上扬,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木头旋涡,正贪婪地注视着我。
一股强烈的恶意,如同实质的冰水,将我从头到脚浇透。我的脑子里开始出现各种幻觉,耳边充满了无数人凄厉的尖叫和哭嚎。
我的精神正在被某种力量撕扯。十年寒窗建立起来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在这把缓缓旋转的椅子面前,像纸糊的墙一样,被轻易地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知识、理论、逻辑……在这一刻,都成了苍白无力的笑话。
我跌跌撞撞地后退,掏出手机想要求救,却发现手机屏幕一片漆黑。就在这时,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老刘发来的微信,只有三个字:不救。
我的世界,瞬间崩塌了。
他知道我在这里!他一直在监视我!他故意不救我,他想让我死在这里!
无尽的恐惧和愤怒涌上心头。那把椅子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吱嘎声越来越刺耳,我感觉我的脑袋就快要炸开了。我完了。
我瘫倒在地,意识模糊间,脑子里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我的博士论文要是加上今晚的经历,大概能算人类学和社会学两个领域的重大突破了吧……如果我还有命发表的话。
这丝苦涩的自嘲,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恐惧。我猛地想起了口袋里那支冰冷的金属钢笔。
馆长给我的那支智能笔。
4
智解怨灵
绝望中,我死死地攥住了那支笔。笔身传来的冰冷触感,让我在混乱的脑海中,捕捉到了一丝清明。
我是一个学者!学者不是靠祈祷,是靠解读!
规则……对了,张馆长……老刘……这支笔……档案!张馆长说,笔是用来记录工作的!
我跌跌撞撞地冲向展厅旁边的资料室。反锁上门,我发疯似的在档案柜里翻找。
庚子-07……庚子-07……
我找到了!一个牛皮纸材质的旧档案袋。我颤抖着打开它,里面只有几张泛黄的纸。我深吸一口气,拿出那支智能笔,将心一横,在档案纸的巨大空白处,写下了我的名字:陈识。
奇迹发生了。
笔尖划过的地方,并没有留下墨迹,反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划过黄油,那些空白的纸张上,缓缓浮现出一行行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用朱砂写成的小字!
嘉庆三年,知县张闻达,为官不正,致辖下大旱,民怨沸腾。张自知罪孽深重,恐遭天谴,遂寻方士,以百年阴沉木制此‘罪己凳’,日夜端坐其上,以凳身之阴寒,代百姓之怨气,以求心安。
然怨气不散,反日积月累,与木中阴气相合,成诡物。张闻达终暴毙于凳上……此物非妖非魔,乃怨气之聚合体。不可镇,不可毁。当以‘理’解之。需寻一‘心正’之人,于子时,在凳前设案,焚‘定神香’,以清茶三杯,详述其主之过,代其‘请罪’。怨气若平,则异象自消。
原来如此!
我浑身一震,仿佛醍醐灌顶。恐惧的寒流在我体内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滚烫的、几乎要将我点燃的兴奋。
这不是鬼,不是魔,这是一个系统!一个由历史、民俗、集体情绪和特殊材质共同构建的、可以被解读的系统!我的知识不是没用,它们恰恰是进入这个系统的唯一语言!
我不再是待宰的羔羊,我是一个手握说明书的工程师!
我拿着档案,冲出资料室。鬼脸椅还在疯狂旋转,展厅里的阴气已经浓得化不开了。
我没有丝毫犹豫,将展厅里的一张红木方桌拖到鬼脸椅前,按照档案里描述的方位摆好。没有定神香,我就用老刘给的红塔山代替。没有清茶,我就用自己保温杯里的浓茶。
我站在香案前,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嘉庆三年知县张闻达,我乃后世一书生。知你为官不仁,心中有愧,故造此凳,以求自赎。然则,百姓之怨,非以此法可解。你之罪,天地记之,史书记之,已成定论!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展厅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这是我的专业,我的领域,我的主场!
椅子旋转的速度,果然慢了下来。
但它并没有停下!一股更阴冷的怨气猛地爆发,桌上的三杯茶瞬间结了冰!那张鬼脸仿佛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我的理虽然点中了它的核心,但百年的怨气,又岂是几句话就能轻易化解的!
我的胸口如遭重击,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砰的一声,展厅的大门被撞开了!
冲进来的,是老刘!他满头大汗,那条伤腿拖在后面,姿势狼狈不堪,但眼神却异常决绝。他看也不看我,嘶吼道:撑住!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一把甩到我面前的方桌上。
用这个!
红布散开,里面是一块巴掌大小、焦黑如炭的木块。
老刘扶着门框,大口喘着气,吼道:这是‘定神木’!从上一件‘东西’身上取下来的!能镇住怨气的头三息!给你争取时间!快!
我瞬间明白,老刘的经验,他的土办法,并非一无是处!它们就像是临床经验丰富的赤脚医生开的偏方,虽然不治本,但关键时刻能救命!
我抓起那块定神木,一股奇异的暖流涌入手心。鬼脸椅散发的怨气,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出现了瞬间的停滞。
就是现在!
我抓住这宝贵的三息时间,将所有精神灌注其中,继续喝道:你留此物,本意是‘罪己’,而非害人。如今伤及无辜,岂非罪加一等速速收了神通,平息怨气,我当为你寻一清净地,不再受世人打扰!此案已结,散了吧!
最后三个字,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说完,对着椅子,深深鞠了一躬。
三根烟,恰好同时燃尽。那块定神木,在我手中化为了齑粉。
整个展厅,瞬间恢复了平静。
鬼脸椅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从一开始就从未动过。椅背上那张模糊的脸,似乎也变得柔和了许多,像一个终于得到解脱的疲惫灵魂。
我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门外,张馆长缓缓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安然无恙的我,又看了一眼气喘吁吁的老刘,最后将目光落在那把椅子上。
他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笑意。
5
真相大白
理论和经验,缺一不可。小陈,你证明了前者的价值。老刘,你在关键时刻,保住了后者的尊严。
馆长办公室里,张馆-长亲自给我们俩一人倒了一杯热茶。
老刘的脸色还有点白,他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我就是怕这小子把事情搞砸了,到时候咱们都得兜着走。
张馆长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但眼神里带着了然。
随后,他向我全盘托出了真相。这个博物馆,就是一个民俗现象管控中心。我们这些研究员,真正的工作,就是翻译和解决这些活化的历史信息残留体。
老刘的腿,就是年轻时处理一件东西,方法不对,硬碰硬,留下的后遗症。张馆长淡淡地说,所以他既怕你出事,又怕你真的解决了问题。人的心思,总是很复杂。
我看向老刘,他尴尬地避开了我的眼神。
张馆长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份红头文件,和一份崭新的劳动合同。是国家事业单位的正式编制合同。
从今天起,你就是研究部的副主任,级别待遇,和老刘一样。他把合同推到我面前,以后,三号厅,归你管。
我看着那份合同,心里五味杂-陈。我梦寐以求的编制,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得到的。
我拿起那支黑色的金属钢笔,在合同上,签下了我的名字。
当我走出馆长办公室时,老刘在走廊里等我。他给我递过来一支烟,自己也点上。
行啊,小子。他吸了口烟,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我那套老黄历,过时了。以后,得看你们年轻人的了。
刘哥,我看着他那条依旧不便的腿,认真地说,经验永远不会过时。没有你的定神木,我今晚也过不去。
老刘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这一次,笑容里多了几分释然和真诚。
那以后……咱们搭个伴儿
好。我点了点头。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整个博物馆分成了明暗两面。
我知道,我的生活,就像这个博物馆一样,被彻底分成了两面。一面,是阳光下的事业单位研究员,喝茶看报,安稳度日。另一面,是阴影里的秘密守护者,与那些沉睡在历史深处的活物们,斗智斗勇。
而连接这两面的,是我十年寒窗苦读换来的知识,和身边这些同样行走在阴影中的同伴。
我走到我的工位,那盆绿萝,在阳光下绿得发亮,生机勃勃。
我拿起水壶,给它浇了水。
这一次,我无比确定,它会长得很好。
因为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那个需要靠植物来预测自己命运的实习生了。
我,陈识,已经在这片诡异而真实的天地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