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临终嘱托
奶奶的呼吸声像一架用了太多年、每个关节都在抗议的破风箱,嘶哑,沉重,在这间被草药苦味和生命朽坏气息填满的老屋里,一下一下地拉扯着。窗外的天光昏沉,正一寸寸被墨色的夜吞没,只剩下远山一道模糊的、挣扎的灰边。我跪在陈旧的踏板上,膝盖被硬木硌得生疼,却不敢移动分毫,只是紧紧握着奶奶的手。那手曾经能轻易抱起幼年的我,能灵巧地编出好看的草蚱蜢,如今却只剩下一层薄脆的、泛着蜡黄的皮,包裹着嶙峋的骨节,冰凉得让人心慌。
时间粘稠地流淌,仿佛下一刻就要凝固。就在我以为这沉重的寂静会持续到终点时,奶奶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颤,竟回光返照般睁大了眼睛。那双眼浑浊不堪,瞳孔深处却爆发出一种近乎燃烧的、极度恐惧的光亮。她枯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骤然收紧,指甲几乎要抠进我手腕的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
呃……阿……囡……
她的声音含混不清,像是从喉咙最深处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摩擦声。另一只手颤抖得厉害,却异常固执地、用尽全部力气伸进枕头底下,摸索着,仿佛在寻找救命的稻草。半晌,她掏出了一个东西,硬生生、几乎是砸般地塞进我汗湿的手心。
那是一枚小小的、黯淡无光的旧铜铃,只有我拇指指甲盖那么大。触手是一种奇异的温凉,沉甸甸的。它通体呈现一种暗沉沉的、不均匀的红色,像是被某种粘稠的液体一遍又一遍地浸泡、涂抹、最终干涸固化后的颜色——那颜色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干涸的血。铃身布满了磨损的痕迹,刻着一些扭曲盘绕、完全无法辨认的符文,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拙和邪异。我下意识轻轻晃动,它内部似乎没有铃舌,寂然无声。
拿……拿好……奶奶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球微微凸出,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像是有实体,穿透我的眼睛,直钉入我的魂魄深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她残存生命的全部力量,从齿缝间艰难地凿刻出来:无论……如何……夜里……天黑以后……绝不能……摇……
她的手指更加用力,掐得我骨头生疼,仿佛这不是叮嘱,而是最后的、不容置疑的咒诅。
记住!千万……不能摇!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不能!
恐惧像一条冰冷的蛇,倏然缠上我的脊椎。我攥紧那枚冷硬硌人的铜铃,喉咙被巨大的惊惧和悲恸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拼命地、重重地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奶奶像是终于完成了某种至关重要的交接,绷紧到极致的那口气骤然松了。她眼中那骇人的光亮迅速熄灭,涣散,抓住我手腕的力量猛地抽离,那只枯槁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砸在陈旧发暗、洗得泛白的床单上,发出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闷响。
几乎同时,屋外猛地灌进一阵夜风,撞得老旧的木窗哐啷作响,发出呜咽般的哀鸣。
二、
夜归途劫
处理完奶奶的后事,又守过了头七,我才拖着像是被掏空了灵魂的疲惫身躯,踏上了返回城里的路。长途汽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摇晃,车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丘陵梯田逐渐变得陌生。
车厢里空荡荡的,连我在内也不过四五个人,彼此疏离地分散在各个角落,像是被随意抛掷的棋子。没有人说话,只有引擎持续不断的低沉轰鸣和车窗缝隙里钻进来的、单调的风噪声。空气里混合着劣质皮革、尘土和某种难以形容的沉闷气味。
我把背包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一件能提供微不足道安全感的盾牌。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我能清晰地摸到那枚铜铃坚硬、冰冷的轮廓。它像一块冰,熨帖着我因紧张而微微发抖的指尖。奶奶临终前那恐惧到极点的眼神,那双死死攥着我的手,还有那句浸透了绝望的绝不能摇,反复在我脑海里闪现,挥之不去。
为什么这枚小小的、摇不响的铜铃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夜里绝不能摇摇响了……会怎样
没有人能给我答案了。
车子破开渐浓的夜色,像一个疲惫的金属甲虫,沉默地爬行。窗外的天光彻底沉沦,远方的山峦化作一片连绵起伏的、沉默的黑色巨兽背脊。偶尔经过一两处零星的村落灯火,像被无形的大手随意撒下的萤火虫,微弱,遥远,很快便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离我租住的那个城郊结合部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夜色,越来越深重。
中途,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僻招呼站,车子毫无预兆地猛地顿了几下,然后发出一阵刺耳的、像是咳嗽般的异响,最后彻底瘫软不动了。引擎盖下飘出淡淡的、刺鼻的焦糊味。
司机骂骂咧咧地用力拍打了一下方向盘,嘴里嘟囔着晦气,起身拿着手电筒下去捣鼓了半天,最后一脸晦暗地重新上来,宣布发动机出了大问题,已经叫了拖车,但今晚是走不了了。剩下的路,得靠我们自己想办法。
乘客们低声抱怨着,无奈地收拾行李陆续下车。冰冷的夜风立刻扑面而来,灌入衣领,激起一阵寒颤。外面是彻底的原野的黑暗,没有路灯,只有车灯昏黄的光束勉强照亮前方一小片坑洼不平的路面。路两旁是望不到尽头的杂树林和深密的荒草,在夜风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黑黢黢的,像是潜藏着无数东西。远方的灯火依旧遥远,隔着厚重粘稠的夜幕,看起来像是另一个冰冷陌生的世界。
有人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试图呼叫远在市区的网约车或相熟的司机,信号断断续续,语气焦急。有一对看起来像是夫妻的乘客,犹豫了一下,决定结伴沿着路往前走,指望能遇到最近的村落或者幸运地拦到过路车。
我站在冰冷的夜风里,看着那对夫妻的身影很快被黑暗吞没,心里一阵阵发慌。我摸出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脸颊——电量告急,信号格微弱地跳动着一格,时有时无。尝试叫车,软件转了半晌,最终弹出一个附近无可用车辆的提示框。
拖车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等其他救援更是渺茫。我不能一直待在这荒郊野岭。
一种孤立无援的恐慌感细细密密地爬了上来。最终,我一咬牙,拉高了外套的衣领,将背包紧紧背好,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迈开脚步,沿着车辆前进的方向,走进了浓稠的黑暗里。
只能走回去了。我记得地图上显示,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大概……大概还要走一个多小时,应该能走到有公交站的镇区边缘。
一开始,还能借着微弱的天光勉强看清脚下的路。但很快,最后一点天光也消失了,只有稀疏的星子冰冷地钉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投下的光芒微不足道。云层移动,偶尔会漏下一点惨淡的月光,但更多的时候,黑暗是绝对的、吞噬一切的。
我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前进,耳朵前所未有地警觉起来,捕捉着四周的一切声响——风吹过草丛的沙沙声,不知名虫子的唧唧鸣叫,远处可能存在的犬吠,甚至自己心脏在胸腔里过于用力的搏动声。每一步踏出,都感觉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我。后背一阵阵发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猛地回头,却只有更深的黑暗扑面而来。
手里的手机屏幕早已因电量耗尽而彻底漆黑。我紧紧攥着背包带子,另一只手下意识地伸进背包侧袋,握住了那枚冰冷的铜铃。它沉默着,却像一块烙铁一样烫着我的手心。
不知道走了多久,腿脚早已酸软麻木,时间感也变得模糊。就在我以为自己可能要在这无尽的黑暗里走到天亮时,前方路边的草丛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瞬间停下脚步,全身肌肉绷紧。
呜——
一声低沉、充满威胁性的呜鸣从草丛深处传来。紧接着,一对、两对、三对……足足五六对幽绿的光点在黑暗中亮起,像是飘忽的鬼火,死死地锁定了我。
是野狗。
而且是一群。它们的身影从草丛里慢慢显现出来,瘦骨嶙峋,皮毛脏污,咧开的嘴里滴下粘稠的涎水,白森森的牙齿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令人胆寒的光。它们呈一个半圆形,悄无声息地向我逼近,喉咙里持续发出那种低沉的、嗜血的呜噜声。
我被包围了。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我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攫住了每一根神经。我听说过这片区域偶尔有野狗群出没,甚至有过攻击落单行人的传闻,却从没想过自己会真的遇上。
我慢慢地向后退,试图拉开距离。但这个动作像是触发了某种攻击信号,为首那只体型最大的黑狗猛地向前一扑,发出一声尖锐的吠叫!
汪呜!
整个狗群瞬间躁动起来,低吼声变得急促而兴奋,它们开始小幅度地前冲,试探,缩小包围圈。那绿油油的眼睛里闪烁着饥饿和残忍的光。
我挥舞着背包,试图吓退它们,但毫无用处,反而似乎更加激怒了它们。我弯腰假装捡石头,它们也只是短暂地迟疑了一下,旋即更加凶悍地逼上前。退路几乎被完全封死,后背撞上一丛带刺的灌木,尖锐的刺痛传来,我却不敢回头。
绝望像冰水一样浇头而下。我能闻到它们身上传来的浓重骚臭味,能清晰地看到它们肌肉绷紧、准备扑击的预备动作。
怎么办怎么办!
巨大的恐惧攥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要窒息。就在那只首领黑狗后腿蹬地,獠牙毕露,即将猛扑上来的一刹那——
我的右手,几乎是出于一种濒死本能般的痉挛,猛地伸进了背包侧袋,死死抓住了那枚铜铃!脑子里一片轰鸣,奶奶的警告早已被求生的狂潮淹没。
不能摇!夜间绝不能摇!
那声音在脑海里尖锐地响起,但太晚了。
我的手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几乎是失控地、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枚铜铃从包里掏了出来,朝着那群蓄势待发的野兽,疯狂地摇动!
摇!摇啊!
三、
铃响诡变
叮——铃——铃——
一声清脆无比、穿透力极强的铃音,骤然划破了死寂的夜空!
那声音并不刺耳,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清越,像是某种古老的金属在幽冥中碰撞,一圈圈音波以我为中心,肉眼不可见地荡开,传入浓重的黑暗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预想中的扑咬没有到来。
那群前一秒还龇牙咧嘴、凶相毕露的野狗,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极度恐怖的冲击波狠狠击中!它们所有的凶悍瞬间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嗷呜——!!!
呜嘤——!!!
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声猛然爆发,比之前任何声音都要刺耳,那根本不是犬吠,更像是某种生物在遭受极致痛苦时发出的、不似活物的哀嚎。它们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最无法理解的东西,绿眼里的凶光变成了彻底的溃散和惊骇。
狗群瞬间炸开,完全丧失了任何秩序,像没头苍蝇一样疯狂逃窜!它们互相冲撞、践踏,甚至不顾一切地撞进路旁带刺的灌木丛,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有的甚至一头栽进旁边的土沟里,连滚带爬地挣扎出来,然后继续发出那种撕心裂肺的惨叫,头也不回地冲向荒野深处,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地上杂乱的爪印和被践踏倒伏的野草,以及空气里残留的骚臭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冷的死寂。
一切发生得太快,几乎只在两三秒之间。
我僵立在原地,保持着摇铃的可笑姿势,手臂还悬在半空,心脏疯狂擂鼓,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急促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里化作一团团白雾。
铜铃……响了
它明明没有铃舌……怎么会……
铃音似乎还在空气中残留着一丝微弱的余韵,萦绕在耳畔。
野狗……被吓跑了就这么一下
巨大的错愕和茫然席卷了我,甚至暂时压过了恐惧。我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那枚依旧冰冷暗沉的铜铃,它此刻安静得就像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声只是我的幻觉。
然而,就在这时。
就在那铃音的余韵即将彻底消散于夜风中的那一刻。
就在我的正后方,近在咫尺,几乎贴着我后颈的地方。
一声轻轻的、幽幽的叹息,毫无预兆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那叹息声极轻,却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古老、疲惫、和一种……仿佛等待了无尽岁月的幽怨。
我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冰封,四肢百骸瞬间僵硬,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每一个毛孔都在发出尖啸。
然后,一个声音,低沉、缓慢,带着非人的冰冷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满意,轻轻响起,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现在,该跟我走了吧
四、
无形的存在
那声音贴得极近,冰冷的气流似乎拂过了我的耳廓,但我身后空无一物。至少,肉眼所见,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可那声音是真实的。那声叹息是真实的。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恐怖像一只巨手,攥紧了我的心脏,挤压得我无法呼吸。头皮一阵发麻,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
跟我走跟谁走去哪里
奶奶的警告如同惊雷般在脑海里炸开:夜间绝不能摇!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不能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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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摇响了它。在夜里。
我犯下了绝对不可触犯的禁忌。
冰冷的绝望沿着脊椎一路蔓延至头顶。我猛地转过身,手臂胡乱地在身后的空气中挥舞着,试图驱赶那个看不见的东西。
谁!谁在那里!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尖锐得不像自己发出的。
没有回答。
只有夜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比之前似乎更响了一些,像是无数窃窃私语。
手中的铜铃沉寂着,那暗红的色泽在微弱的光线下,仿佛比刚才更深了一些,像一只闭合的、冰冷的眼睛。
它没有反应。那个声音也没有再出现。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惊吓过度产生的幻听。
但我知道不是。那声音的质感,那近在咫尺的叹息,那种冰冷彻骨的感觉,真实得可怕。
我僵在原地,心脏狂跳,竖起的耳朵捕捉着周遭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眼睛竭力睁大,试图看穿眼前的黑暗。什么都没有。可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强烈了。
它就在这里。我看不见它,但它就在这里。因为铃声响了,所以它来了。
奶奶用生命警告我要阻止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不能待在这里!
求生的本能终于压倒了僵直的身体反应。我猛地转身,再也顾不得脚下的坑洼,发疯似的沿着路向前狂奔起来!
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冰冷的空气割着喉咙。我拼尽全力奔跑,肺部火辣辣地疼,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我不敢停下,不敢回头。
跑!快跑!离开这里!
然而,无论我跑得多快,那种被紧紧跟随的感觉如影随形。它不在身后,不在左右,它似乎……无处不在。弥漫在空气里,渗透在风中,包裹着我。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我发现自己奔跑的速度似乎并没有带来应有的位移。路两旁的黑影般的树木和草丛,仿佛在跟我以同样的速度向后移动。前方那段本应逐渐接近的、通往有灯光区域的弯路,似乎永远停留在那个距离,遥不可及。
鬼打墙
这个念头浮现在脑海,让我几乎崩溃。
不,不是鬼打墙。是它……是那个东西……它不让我走。
它在戏弄我。就像猫捉老鼠。
叮铃……
极其轻微的、仿佛幻觉般的一声铃响。
不是我摇的!我紧紧攥着铜铃,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根本没有动!
是它自己响的!
我猛地停下脚步,惊恐地低头看向手中的铜铃。
它安静地躺在我手心。
可是,刚刚那一声……
呼——
一阵冷风猛地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那风声里,似乎夹杂着一声极轻极淡的、若有似无的笑声,转瞬即逝。
我的意志彻底崩溃了。逃跑是徒劳的。我被困住了,被一个看不见的、无法理解的存在困在了这片无边的黑夜荒野里。
巨大的无助和恐惧淹没了我。我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冰冷的土地透过裤子传来寒意。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冷汗滑落。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跟我……我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声音哽咽颤抖。
没有回答。
只有无边的、沉默的黑暗,和那个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注视。
五、
模糊的记忆与低语
时间失去了意义。我不知道在地上瘫坐了多久,寒冷和恐惧让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那枚铜铃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此刻仿佛成了我与现实世界唯一的连接点。
奶奶……
她的面孔在我模糊的泪眼前浮现。不仅仅是临终前那恐惧扭曲的脸,还有更早的时候,她坐在老屋门槛上,看着夕阳时那总带着一丝难以化开的忧愁的侧脸;她在我小时候怕黑时,轻轻拍着我哼唱的、调子古怪却让人安心的童谣;还有她偶尔看着我的眼神,那里面除了慈爱,似乎总藏着点什么别的东西……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担忧。
一些早已被遗忘的、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突然在此刻闪回。
很小的时候,似乎有一次淘气,翻过奶奶那个总是锁着的旧木箱。里面除了些零碎物件,好像……就有这么一枚暗红色的、不会响的小铃铛。当时觉得好玩,想拿出来摇,却被突然进来的奶奶发现。从未见过奶奶发那么大的火,她几乎是抢一般夺过铃铛,脸色煞白,手抖得厉害,然后把我狠狠训斥了一顿,关了半天禁闭。之后,那个木箱就再也没见过,不知被藏到了哪里。
还有,奶奶似乎总在天黑前就催促我回家,严令禁止我夜间出门。村里其他孩子偶尔还会晚上跑出来玩捉迷藏,我却从未被允许过。问为什么,她总是语气生硬地说:夜里外面不干净,有东西。
当时只以为是老人家迷信,吓唬小孩。现在……
这些记忆碎片像冰冷的针,一下下刺着我混乱的脑海。
那个东西……奶奶一直知道它的存在这铜铃……是用来镇压或者躲避它的而摇响铃铛,则是……召唤或者是……履行某个约定
约定……
一个极其细微的、模糊的音节仿佛直接在我脑颅内响起,像是错觉,又像是某种冰冷意念的渗透。
我猛地一颤,惊恐地环顾四周。
黑暗依旧,寂静依旧。
但那股寒意更重了。
我忽然想起奶奶塞给我铃铛时说的话——拿好。她强调的是拿好,而不是扔掉或毁掉。这意味着什么这铃铛或许不仅仅是招灾的东西它也许……还有别的用途奶奶让我拿好,是否意味着在某个时刻,我需要用它来做些什么
可是她没说完!她只告诉我绝不能摇响它!
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找不到线头。而那个无形的存在,它的耐心似乎正在逐渐消失。
周围的温度开始明显下降,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下来。风声、虫鸣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彻底消失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和那个看不见的它。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变得更加实质化,像是有无数冰冷的蛛丝缠绕上来,慢慢收紧。
我知道,它不会一直等下去。
叮……铃……
铜铃又轻轻自鸣了一声,比刚才稍微清晰了一点。铃身那暗红的色泽,似乎在微弱地流动。
伴随着这声铃响,那个低沉冰冷的声音再次直接钻入我的脑海,这一次,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意味:
时候……到了……
六、
微光与抉择
就在我几乎被这无形的压力和恐惧压垮,意识都要开始模糊的时候,视野的极远处,那一直可望不可即的弯路尽头,突然出现了一点晃动的光。
不是远处村镇的恒定灯光,而是移动的、闪烁的——像是车灯!
而且那灯光正在朝着我这个方向靠近!
希望如同溺水之人抓到的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注入了我的心口。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下子从地上爬了起来,拼命地朝着灯光的方向挥手,张开嘴想要求救,却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寒冷,只能发出嘶哑的啊啊声。
灯光摇晃着,越来越近,隐约能听到发动机的轰鸣声。是一辆车!真的是一辆车!
得救了!我有救了!
狂喜瞬间冲昏了头脑。我几乎要朝着车辆奔过去。
然而,这个念头刚起,周遭的温度骤然暴跌!一股肉眼可见的、淡薄如纱的灰黑色雾气毫无征兆地从四周的荒野里弥漫出来,缠绕在我的脚边,冰冷刺骨,带着一种浓郁的腐朽气息。
同时,一个尖锐的、充满怨毒的意念如同冰锥般刺入我的意识,并非通过声音,却清晰无比地表达了警告和阻止!
不能走!
那辆车的灯光开始变得不稳定,忽明忽暗,发动机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而不真切,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它似乎没有发现站在路中央疯狂挥手的我,速度甚至慢了下来,像是司机在疑惑地观察着这片异常浓重的、诡异的雾气。
不!不要走!看看我!我在这里!
我在内心疯狂呐喊,眼泪再次奔涌而出。
手中的铜铃在这时突然变得滚烫!不再是之前的温凉,而是一种灼手的炙热!
我痛得几乎要松手,但潜意识里知道绝不能松开。
低头看去,那铜铃上的暗红色符文仿佛活了过来,在轻微地扭动,散发着微弱的、血一样的光晕。铃身剧烈地震颤着,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冲出来。
是它在阻止我求救!它在用这雾气迷惑那辆车,它在用这灼热警告我!
奶奶让我拿好这铃铛……它不仅仅是招灾的物件……它或许也是……某种对抗的媒介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我几乎冻结的脑海。
奶奶说不能摇响它。但我已经摇响了,禁忌已被触发,它已经来了。
那么,现在拿好它,意味着什么
是顺从地跟它走还是……用它来做些什么
那辆车的司机似乎被越来越浓的诡异雾气吓到了,犹豫了一下,竟然开始缓缓倒车,想要离开这片令人不安的区域。
最后的希望即将破灭。
没有时间犹豫了!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绝望逼出了最后一丝反抗的狠厉。我死死攥住那枚变得滚烫的铜铃,不再试图将它摇响,而是依照着脑海中那个模糊记忆碎片里奶奶抢过铃铛后无意识做出的一个动作——将拇指死死地按在铃身上那个最扭曲、最复杂的符文中心!然后用尽全身的意志力,不是向外摇动,而是向着铃铛内部,发出一个无声的、呐喊般的命令:
滚开!
七、
铃碎与终结
在我拇指按上那核心符文的瞬间,滚烫的铜铃猛地爆发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灼热!那不再是充满恶意的灼烧,而像是一颗微型太阳在我掌心爆发!
嗡——!
一声低沉却震撼的鸣响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震荡在我的骨骼和灵魂深处!那枚暗红色的铜铃无法承受这股力量,或者说,它原本的形态就是为了这一刻——铃身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裂纹,从内而外透出炽烈的金色光芒!
嘶——啊——!!!
一声绝非人类能发出的、充满了惊怒、痛苦和不甘的尖锐嘶嚎,猛地从我四周的虚空之中爆发出来!那声音刺得我耳膜生疼,头脑发晕。
缠绕在我脚边的灰黑色雾气像是被投入烧红烙铁的冰块,发出嗤嗤的声响,剧烈地翻滚、消融、蒸发!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注视感瞬间变得混乱而扭曲,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暴怒。
我看到前方那辆正在倒车的车,灯光猛地恢复了正常的亮度,发动机的轰鸣声也骤然清晰起来。司机似乎吓了一跳,猛地踩下了刹车,灯光正好打在我所在的位置。
咔嚓!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我手中的铜铃彻底崩解,化作一捧暗红色的金属碎片,从我的指缝间簌簌落下。那些碎片在落地前的瞬间,竟如同燃烧的灰烬般,化作点点细微的金色光粒,飘散消失在空中。
最后一点灼热感也从掌心褪去。
与此同时,那个充满了怨毒和痛苦的嘶嚎声也像是被掐断了脖子般,戛然而止。弥漫在周围的冰冷和压抑感潮水般退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荒野的风重新吹拂过来,带着夜晚正常的凉意和草木的气息。虫鸣声也重新响起,远远地,还有几声真实的、遥远的犬吠。
一切发生得飞快,如同一个被突然戳破的噩梦。
我僵立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全身都被冷汗湿透,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四肢软得几乎无法站立。摊开手掌,掌心空空如也,只留下一个被烫得发红的圆形印记,以及几道被碎片边缘划出的细微血痕。
结束了
那个东西……消失了被……消灭了还是……驱逐了
我茫然地抬头。
那辆车的司机似乎终于看清了路边站着一个人,他按了一下喇叭,然后打开车门跳了下来,是个中年男人,脸上带着惊疑和关切。
喂!小姑娘!你没事吧大半夜的怎么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岭刚才……刚才真是邪门了,突然起那么大雾,吓我一跳……
他快步走过来,看到我失魂落魄、满脸泪痕、浑身发抖的样子,吓了一跳:哎呦!你这是怎么了遇到坏人了还是被野狗追了快,快上车!我送你到前面镇上!
他的声音洪亮而真实,带着人间烟火的关切。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周围恢复正常的世界,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和虚脱感猛地涌了上来,眼泪流得更凶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拼命地摇头,又点头。
最后看了一眼那铜铃消失的地方,那里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奶奶……
我最终坐上了那位好心人的车,离开了这片注定会在我记忆中留下不可磨灭印记的荒野。
车窗外,真正的、属于人世间的灯光越来越近。
我知道,有些界限一旦触碰,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那个低沉的声音——现在,该跟我走了吧——或许会永远成为我梦境深处的回响。
但至少今夜,我挣脱了。
铃碎了。
它,或者说,它们,或许还在黑暗里等待着下一个契机。
但我已不再是那个一无所知、只能恐惧的女孩。
我握紧了掌心那道发烫的印记,看向窗外逐渐亮起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