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说明:本文是张爱玲著《倾城之恋》续集,属于同人二次创作,非张爱玲原著。
……
故事背景
香港陷落的那一夜,炮火把维港映成血色,白流苏与范柳原在废墟里成婚,以为就此握住乱世里最后的安稳。然而战争像一把钝刀,把海誓山盟削得极薄。
柳原的护照被扣,流苏的娘家散尽,两人带着仅剩的一只皮箱住进元朗村屋。
竹棚漏雨,雨声像旧日舞厅的鼓点,催着柳原去跑黑市,催着流苏把旗袍改成衬衣。
日子像熬中药,越熬越苦,却也越熬越黏。
……
日子艰难。流苏与柳原伺机逃出香港返回上海。于是,夫妻二人开始了新的生活。
三年后,日本投降,他们从南洋回港,维多利亚港依旧蔚蓝,可蓝得陌生。柳原在海关谋了个小职,流苏在湾仔旧楼摆起烟摊,两人不再谈倾城之恋,只谈房租与煤球。
直到一九四九年春,对岸的深圳,解放军的炮声已隐约可闻。
……
第一章困城
第一节
天刚亮,防空洞的铁门被推开,一股潮冷的霉味扑出来。白流苏把羊毛披肩又拢紧些,仿佛这样就能把夜里的噩梦也一并裹住。她数了数身旁的人:一个抱着铝锅的老妈子,一个断了腿的小学徒,还有范柳原——他背抵着水泥墙,睡袍外胡乱罩了件英军雨衣,领口仍别着那枚银质别针,亮得刺眼。
昨夜第三批炮弹落在湾仔,震得洞顶簌簌落灰。她以为会死,可死亡迟迟不来,只把饥饿、腐臭和恐惧塞进喉咙。她想起上海白公馆的纱窗,想起法租界舞厅里旋转的香槟气泡。那时她把自己当商品,待价而沽;如今价码被打碎,她连商品都不是了,只是一张需要配给证的嘴。
第二节
回到罗便臣道的公寓,门锁已被撬开。客厅里的柚木地板被撬走一大块,露出黑洞洞的龙骨。留声机的铜喇叭不翼而飞,只剩一张《Rose
Marie》的唱片碎成两半。范柳原弯腰捡起,指腹在锯齿边缘划了一道血痕。
他们连喇叭都抢,可见是真饿了。他笑,声音像钝刀划玻璃。
流苏没答话。她径直走进卧室,打开衣柜——空了,只留一件她的黑缎旗袍,被剪成两半,一半挂在衣架,一半委地,像被腰斩的女人。她蹲下去,指尖发抖,却怎么也拾不起那截断布。
厨房传来铁罐落地的声音。范柳原在找罐头,只翻出半瓶早已凝固的番茄沙司。他把瓶口敲碎,舔了舔,咂咂嘴:甜的。
甜得发苦。
第三节
下午,日军派来的宣抚班在街角发赈济米。队伍从德辅道一直排到水坑口。太阳像烧红的铜币贴在头顶,汗水在背上汇成一条小溪。流苏戴着范柳原的巴拿马草帽,帽檐压得极低,生怕被熟人认出——如今熟人比陌生人更危险。
轮到她时,米袋已见底。宣抚班的小军曹用生硬的中国话吼:没有了!明天再来!
后面的人往前涌,她被挤到一旁,脚踝踩得青紫。
忽然有人拽住她的胳膊——是徐太太,第一次流苏来香港,就是许太太带她来的。上海的老街坊。
徐太太的脸浮肿得厉害,眼睛却亮得异样:流苏,柳原没同你一道我家先生替日本人做翻译,夜里要招待一批东京来的文化人,缺女伴。你去,我给你两斤米。
两斤米。流苏喉头动了动,眼前闪过范柳原清晨舔番茄酱的侧影。她想说不,却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好。
第四节
夜里,她换上唯一完好的墨绿旗袍,用木炭笔把眉毛画浓。徐先生派来的黄包车等在巷口,车夫是个跛脚老头,一路咳得像破风箱。
宴会设在半山一栋被征用的别墅,铁门上飘着太阳旗。流苏进门时,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递给她一小杯清酒,杯底沉着一粒梅子。她仰头喝下,酸涩冲鼻,眼泪差点滚出来。
客厅里,留声机放着《樱花谣》。两个穿军装的年轻人围着她,用日语夹杂英语问:范太太,香港好东京好
她听不懂,只能微笑,嘴角僵得像冻住的蜡。徐先生端着酒杯过来,低声说:左边那位是宪兵队的井上少佐,他喜欢中国古诗,你陪他谈谈。
谈诗她想起小时候背过的感时花溅泪,却怎么也吐不出一个字。井上少佐的手搭上她腰际,掌心滚烫。她抬眼,看见墙上挂着一幅油画:夕阳下的维多利亚港,海面漂着几艘小渔船。渔船的桅杆被画成折断的十字架。
第五节
凌晨三点,她拎着沉甸甸的布袋回到公寓。米袋里除了米,还有一小罐午餐肉和一条日本香烟。范柳原坐在黑暗里,烟头明灭。
你去哪了
找吃的。
用什么换的
她沉默,把米袋搁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咚。
范柳原走过来,手指抚过她的后颈,那里有一块淤青,是井上少佐的唇印。他突然笑了,声音嘶哑:原来如此。
他抓起米袋,狠狠摔向墙角。白米像雪崩般倾泻,有几粒溅到她睫毛上,冰凉。
你怪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尖得不像人,你在洞里抱着我发抖的时候,可没说要饿死做烈士!
范柳原的拳头砸在门框,木屑纷飞。他蹲下去,一粒一粒捡米,背影像一只衰老的鹤。
第六节
天亮时,米已捡回大半,却沾了灰。流苏用筛面粉的箩筛了一遍,仍有几粒黑渣混在里面。她把它们倒进锅里,加水,生火。
柴是劈了衣柜剩下的樟木板,火苗窜起时,一股辛烈的香气弥漫。范柳原坐在餐桌旁,用那把缺了齿的梳子梳头发。梳齿断在发间,他随手扯下,连一缕灰白的发丝。
香港完了,上海也回不去。他喃喃,我们成了地缝里的老鼠。
粥煮好了,稀得能照见人影。流苏盛两碗,推给他一碗。
老鼠也要活。她说。
第七节
下午,她去中环的汇丰银行门口排队等汇款。战前范柳原在伦敦的账户或许还有钱,可如今电报不通,银行只认军票。队伍里有人晕厥,被拖走时鞋底蹭出一道血痕。
轮到她,柜台的印度职员摇头:No
cash.
Only
military
yen.
她攥着那张写满英文的存折,指甲掐进掌心。走出银行,阳光像一盆沸水浇下来。她蹲在台阶上,呕吐,吐出的只有酸水。
第八节
傍晚回家,公寓门口贴着一张布告:所有英籍侨民明日上午到宪兵部报到。范柳原坐在楼梯口,手里捏着那张纸,指尖发白。
我不是英籍。他说,我是——
是什么
是汉奸的女婿。他笑,露出参差的牙齿,或者,汉奸本人。
她忽然想起昨晚井上少佐说的话:范太太,你丈夫很聪明,应该为东亚共荣出力。
原来如此。
第九节
夜里,他们第一次没有做爱的力气,并排躺在光秃秃的席梦思上。窗外,探照灯的光柱扫过天花板,像一把钝刀来回锯。
流苏,范柳原的声音从黑暗里浮上来,如果明天我回不来——
你会回来的。她打断他,老鼠最会打洞。
他侧过身,手指找到她的,冰凉交扣。
你知道吗他说,我们白活了前半生。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如今一起被天算计。
她没有回答。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像有人在黑夜里撕布。
第十节
枪声停时,天已微亮。流苏起身,把剩下的米装进布袋,又把那罐午餐肉藏进床底。她对着镜子梳头发,梳齿又断一根。
镜中的女人颧骨高耸,眼底两团青黑,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她想起徐太太说的话:活下去,才有机会看见光。
什么是光是米袋里偶尔滚出的几粒糙米,是范柳原捡米时佝偻的背,是井上少佐唇印下的淤青,还是此刻窗外那抹灰白的晨曦
她不知道。
她只是系好鞋带,把布袋挎上肩,走出门去。
楼下,送水的苦力正挑着空桶经过,桶底漏出的水迹在水泥地上蜿蜒,像一条细小的河。
她踩过那条河,向皇后道的方向走去。那里离海近,且有光亮,她打小怕黑。她不想自己没入黑暗的大海,她想在月光下消失。这一夜,她没有回家,也没有蹈海。
太阳升起来了,照在她墨绿的旗袍上,像给一截折断的芦苇镀了层金边。
……
第二章归途无门
第一节
元朗旧墟的砖屋只有一扇朝北的窗,窗框被咸雨腌得发黑,一推就嘎吱响。
白流苏把脸贴在玻璃上,数远处青山公路上的军卡:一辆、两辆、第三辆卷起尘土,像拖着尾巴的灰鼠。她数到第七辆时,范柳原从外头回来,手里拎着一条瘦得发亮的乌头鱼,鱼嘴仍一张一合,像在骂脏话。
码头上抢的。他把鱼掼进搪瓷盆,水花溅到流苏的旗袍下摆。那墨绿缎子原是结婚礼服改的,如今褪成苔色,下摆还留着半月前被铁丝网勾破的三角口。
屋里没有灶,只在墙角支了火油炉,蓝火苗舔着锅底,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灰墙上,忽大忽小,像一对皮影。鱼小,只够煮半碗汤。流苏把鱼肉搛到他碗里,自己啜汤,舌尖尝到河泥的腥。
新加坡来信了她问。
范柳原摇头。
两封挂号信仍躺在樟木箱底,信封上Raffles
Place的英文字已被潮气晕成一团淡蓝。日军接管新加坡后,英国托管的租金账户成了空头支票。昔日每月按时汇来的钱,如今连一张船票都换不到。
第二节
夜里,老鼠在房梁上赛跑。
流苏把皮箱拖到床沿,箱盖一掀,樟脑味冲鼻。里头只剩一条珍珠项链、一只缺了钻的铂金别针,以及一本盖着英属海峡殖民地印章的房契——如今等同废纸。
得走了。范柳原的声音从黑暗里浮起,上海再乱,总有熟人。
怎么走
先出九龙,再走广州湾,或者搭渔船到澳门转内地。他说得极轻,像在背别人的计划。
第三节
第二天拂晓,他们去青山公路拦军卡。司机是潮州人,要十块军票。流苏把珍珠项链塞进他手心,珠子一颗颗滚过老茧。卡车斗里已挤了七八个难民,女人把婴孩捆在胸前,像捆一只待宰的羊。
车过粉岭关卡,日本哨兵用刺刀挑开行李。那本房契被刀尖戳了个洞,哨兵看不懂英文,随手丢进火盆。火苗轰地窜起,流苏喉头一紧,仿佛烧掉的是她最后一口底气。
车到上水,卡车抛锚。司机骂骂咧咧掀开引擎盖,热气裹着黑烟喷出来。
乘客被赶下车,站在路边啃指甲。
太阳升到头顶,空气像融化的沥青。远处传来皮靴声,一队宪兵押着三个穿西装的男人经过,男人后背各贴一张白纸,写着间谍。
流苏别过脸,却听见其中一人用英语喊:I’m
a
British
subject——枪托随即砸下去,声音戛然而止。
他们只好折返。
夜里回到元朗,屋里积了水,火油炉漂在脸盆里。范柳原蹲在门槛上,把湿透的房契灰烬捻成黑泥。
第四节
第二次尝试是走水路。
蛇头开价每人两百军票,外加一只金镯子作订金。流苏把铂金别针铰开,里面空心,只灌了铅。蛇头冷笑,把镯子往地上一掷,镯身裂成两截,像一截枯骨。
拿不出金子,就去澳门卖身。蛇头说。
范柳原一拳挥过去,被人用船桨砸中小腿,瘸了半个月。夜里他躺在竹床上,脚踝肿得发亮。流苏用毛巾蘸盐水给他敷,每擦一下,他就抽一口气。
我们像不像两条搁浅的鱼他说。
流苏没答,只把毛巾拧干,水珠落在火油炉的铁皮上,嗞啦一声。
第五节
十一月,日军宣布归乡政策,允诺给愿意返乡的难民发放通行证,条件是每人缴纳二十元手续费并签署永不返港具结书。
消息传来,元朗的难民棚里炸开了锅。
流苏翻遍所有口袋,只凑出七元六角五分。
排队那天,天落细雨,队伍从警署门口蜿蜒到戏棚。轮到他们时,办事的台湾通译头也不抬:差十二块三毛五。
范柳原摘下腕上的表——欧米茄,战前值两百叻币——通译掂了掂:日本货,走慢三分钟,折价十块。
流苏把珍珠项链递过去。通译用指甲弹了弹,珠子簌簌掉漆,竟是塑料。
data-fanqie-type=pay_tag>
下一个!
他们被挤出队伍,伞也挤破了。雨点砸在塑料珠上,珠子滚进泥沟,像一串廉价的眼泪。
第六节
冬至前夜,元朗墟口贴出布告:所有无业华人须登记赴启德机场做苦力,违者以游民论处。
范柳原把最后一件西装拿去黑市换了两斤番薯,回来时袖口破成布条。
明天去登记他问。
去了就回不了上海。流苏把番薯埋进炭灰里,火舌舔着皮,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后半夜,她梦见北平的雪,醒来发现屋顶漏雨,雨水正滴在枕边。她摸黑找到搪瓷盆接水,盆底映出一弯月亮,像被刀削过的银币。
第七节
第三次尝试,他们决定翻山。
路线是元朗—落马洲—深圳河,再沿广九铁路残线北上。蛇头换了人,是个满脸麻子的东莞婆,要价每人五元。
出发那天下霜,草叶结了一层薄冰。走到落马洲时,天已擦黑。远处哨楼的探照灯扫过田野,像一把白色镰刀。
麻子婆让他们钻进甘蔗林,自己先去探路。风掠过蔗叶,沙沙声像无数细小的牙齿。等了半炷香,忽然传来枪响,蔗梢腾起一群夜鹭。麻子婆没回来,取而代之的是皮靴踏断枯枝的脆响。
他们掉头就跑。范柳原的腿旧伤未愈,跑两步就跪倒。流苏把他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像拖一袋湿米。子弹掠过耳际,热辣辣地犁开空气。
回到元朗时,天已蒙蒙亮。甘蔗叶的锯齿割破了流苏的脸,血珠凝成细小的冰。
第八节
除夕那天,黑市米涨到三十元一斤。
他们煮了番薯糖水,没糖,只放了一撮盐。范柳原用筷子蘸着,在桌上写春字,写完又抹掉。
还走吗他问。
流苏把最后一块番薯皮也咽下去,喉咙涩得发苦:走,等开春。
窗外,爆竹声稀稀拉拉,像远处有人在拆旧屋。
她数着墙皮剥落的纹路,忽然想起上海霞飞路的霓虹,想起白公馆的铁门,想起自己曾站在楼梯转角,看范柳原仰头对她笑——那笑如今像被雨水泡烂的旧照片,边缘卷曲,颜色褪尽。
火油炉的火苗晃了晃,熄了。
黑暗里,只有漏雨的铜盆发出叮咚、叮咚的声响,像更漏,又像更远的船桨。
第九节
春天迟迟不来。
二月初,宪兵队开始挨家挨户搜抗日分子。他们把流苏的皮箱倒扣在地上,珍珠项链的线断了,珠子滚进床底,再没找齐。
搜查的小队长临走时盯了流苏一眼,用生硬的粤语说:太太,元朗不安全,去市区做工吧。
夜里,他们把仅剩的衣物打成小包袱。范柳原把裂开的欧米茄表蒙子贴在耳边,秒针仍固执地走着,只是每走一格,都像在嘲笑他们。
明天去九龙,他说,再试一次。
流苏点头,把一滴泪逼回去。
窗外,月亮瘦得像一柄鱼钩,钩住整个元朗的沉默。
第十节
凌晨四点,他们摸黑上路。
没有方向,只有脚底的碎石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走到公路尽头,天泛起蟹壳青。
远处,一列火车拖着黑烟驶过,车窗里透出微弱的灯光,像一串移动的萤火。
流苏停下脚步,忽然想起《倾城之恋》的最后一句话: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她攥紧范柳原的手,那手冰凉,却终于不再颤抖。
走,她说,火车总有下一班。
风从山那边吹来,带着潮湿的泥土味。
他们向那列已远去的火车追去,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很长,像两条不肯沉没的帆索,固执地指向北方。
……
第三章
沪上·浮世百景
第一节
白公馆的铁门锈得发红,门楣上白府两个篆字被炸弹的气浪震裂,如今只剩一个白字吊在墙上,像一片剥落的指甲。
门房老周蹲在门洞里打盹,怀里抱着一根竹竿——那是去年冬天用来挑煤的,如今用来防叫花子。一辆日本军用卡车轰隆隆开过霞飞路,震得铁门咣当作响,老周惊醒,低声骂了一句天杀的小东洋,又缩回阴影里。
第二节
客厅里,白老太太歪在红木榻上,榻垫的锦缎被虫蛀出无数小洞。她咳得像漏风的老风箱,每咳一声,榻边的痰盂就溅起一点血丝。
流苏……她含混地唤,声音被痰堵在喉咙里,香港有没有信
榻尾站着老四白良越,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阴丹士林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听见母亲喊,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靠垫,假装没听见。
第三节
老四的日子早已躺平。战前他在花旗银行做襄理,如今银行被日军接管,他成了无职人员。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下午去霞飞路喝咖啡——咖啡豆是用黄豆烤焦磨的,一杯要五块储备票,喝完就回家躺回榻上。
四嫂文娟蹲在楼梯口收拾包袱,红木雕花小皮箱里塞着几件旗袍、两双丝袜、一瓶雪花膏。听见婆婆咳嗽,她眼皮都没抬:良越,咱们把话说清楚——这日子我不过了。要么你跟我去南京投奔我表哥,要么咱们离婚。
老四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像赶苍蝇:去南京我去做什么给汪精卫当会计我怕半夜被重庆的人割喉咙。
文娟冷笑:那你就留在这儿,等着饿死。
她提起箱子,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下楼,旗袍下摆扫过门槛,扬起一片灰。
第四节
三哥白良治就是在这个时候进门的。他戴一顶巴拿马草帽,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了左眼那道新添的刀疤。
妈,我给您带了川贝。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纸包上还沾着汗渍,黑市上买的,贵得吓死人。
白老太太抬手,指尖哆嗦着摸到三哥的手背:良治啊,你妹妹有没有信
三哥含糊地嗯了一声。他不敢说,其实上周他托人带信去香港,回信的人说港岛封锁,音讯全无。
第五节
三哥如今在法租界跑单帮,专卖盘尼西林、奎宁、汽油券。货从宁波偷运进来,藏在棺材里——棺材最底层躺着真正的尸体,上面铺一层冰块,再盖一层药箱。
上周他差点翻船。过外白渡桥时,日本宪兵要开棺检查,他塞了十块银元才过关。夜里他梦见棺材里的死人坐起来,脸上盖的黄表纸被风吹得哗啦啦响,死人问他:白老三,你赚这种钱,不怕断子绝孙
他醒来一身冷汗,第二天还是去接货——母亲要吃药,老四要吃饭,两个侄女要活下去。
第六节
老四的两个女儿,大的叫翠叶,十九岁,如今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翻译官陈小群的女朋友。陈小群是汪伪的红人,传说亲手枪毙过十二个重庆分子。翠叶每周坐着黑壳汽车回白公馆,穿阴丹士林旗袍,脚上是进口玻璃丝袜,鞋跟敲在地板上像机关枪。
她给奶奶带杏仁露,给父亲带三五牌香烟,给三叔带日本清酒。她涂着口红,说话带着苏州腔的软糯:姆妈去南京养病了,我下周跟陈小群去苏州,他说要带我逛拙政园。
没人敢问她拙政园门口挂的太阳旗是什么颜色。
第七节
二女儿翠微,十七岁,去年腊月离家出走。白家对外说她去苏北外婆家养病,其实她是跟着圣玛利亚女中的国文教员老赵跑了。老赵真名叫赵执信,苏北盐城人,新四军六师敌工部的。
离家那晚,翠微只带了一套蓝布学生装、一本《西行漫记》、一张全家合影。合影里她站在最左边,穿阴丹士林旗袍,刘海齐眉,笑得像一朵刚开的栀子花。
第八节
此刻的翠微,正在苏北阜宁根据地的被服厂里踩缝纫机。厂房是没收的地主祠堂,头顶的横梁上还留着积善余庆的匾额。
她剪了齐耳短发,用旧绷带缠住胸口,远看像个瘦小的少年。白天她缝军衣、补军鞋,晚上在油灯下写墙报。她写: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写:姐妹们,到前线去!写:白翠微,上海来的女学生,愿意为工农服务!
她的手被针扎得千疮百孔,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夜里她躺在稻草铺上,听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会想起霞飞路的霓虹、想起奶奶咳嗽时痰盂里的血丝、想起大姐翠叶汽车喇叭的嚣张。
她把这些念头压下去,翻身睡去。第二天清晨,她跟着队伍去河边挑水,看见朝阳把芦苇照成金色,忽然觉得:这才是人生。
第九节
赵执信常来找她。他比她大十岁,眼角有细纹,笑起来像温和的兄长。他教她发报,教她用米汤写密信,教她怎么把炸药藏在空心竹竿里。
小翠,他有一次低声说,你怕不怕
她摇头:我怕的是上海的老鼠,不怕日本鬼子。
赵执信看着她,眼神深不见底:以后你会回上海的。
回去做什么
做你该做的事。
第十节
白公馆的除夕夜,饭桌上只有一盆白菜炖豆腐。白老太太坐在主位,咳得直不起腰。翠叶没回来,说是陈小群要带她去南京看焰火。老四喝多了掺水的绍兴黄,趴在桌上哭,鼻涕糊了一袖子。
三哥良治半夜才回来,棉袄上全是泥。他从怀里掏出一包油纸包的酱鸭,说是客户送的。白老太太咬了一口,眼泪滚下来:这是流苏小时候最爱吃的……
没有人提翠微。
只有四岁的小侄女阿蛮,扒着门槛问:二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三哥摸摸她的头:快了,快了。
第十一节
同一时刻,阜宁根据地的操场上,翠微正在教新兵唱《游击队之歌》。她站在土台上,短发被风吹得乱飞,嗓子沙哑却坚定:
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唱到第三遍,赵执信悄悄塞给她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一行铅笔字:
沪上任务,三月启动,代号‘归巢’。
翠微把纸条塞进贴身的口袋,抬头望向东南方。
那里有黄浦江的潮声,有白公馆的咳嗽,有她十七年来全部的旧梦与新仇。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寒夜里凝结成细小的冰晶。
回家。
她在心里说。
带着光。
……
第四章
海上归鸿,城头残照
第一节
靠岸
黄浦江的水仍是灰黄的,只是江面多了日本旗船,像一列列白底红日的膏药,贴在中国的心脏上。
流苏提着一只藤箱走上码头,箱里只有两件替换旗袍、半罐猪油、一把香港带来的雨伞。范柳原拎着皮箱,西装裤脚溅满江水的泥斑。码头的栏杆换成了铁丝网,网后站着戴钢盔的日本兵,枪刺在午后的阳光里闪着冷光。
先回白公馆范柳原问。
流苏点头,喉咙发紧。阔别四年,她想母亲,也想得怕——怕看见母亲咳得更厉害,怕看见母亲认不出她。
第二节
家门
霞飞路的梧桐叶被剪得七零八落,说是防止游击队藏匿手榴弹。白公馆的铁门重新漆过,却漆得潦草,赭红色像一块未干的血痂。流苏抬手叩门,铜环发出空洞的回响。
门房老周弓着背来开,一见流苏,浑浊的眼里滚出泪:大小姐……您可算回来了!
她来不及答话,一阵风似的穿过前厅。客厅里挂着太阳旗,旗下一幅汪主席的戎装像,像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第三节
母亲
白老太太躺在内室的红木榻上,盖着一床薄棉被,被面是流苏离家前绣的并蒂莲,如今被药水渍出黄斑。老人瘦得脱了形,腕骨像两根枯枝,伸出来摸索女儿的脸。
流苏……老太太的声音轻得像纸,我怕是等不到你了。
流苏跪在榻前,把脸埋进母亲掌心。那掌心干硬,茧皮刮得她脸生疼。老人咳起来,痰盂就在枕边,一口痰带着血丝,像一条细红的蚯蚓。
娘,我回来了,香港那边……
别说香港,老太太摇头,先说你三哥。
第四节
三哥
三哥良治被关在极司菲尔路76号。罪名是私运战时违禁药品,扰乱金融。罪名是假,勒索是真——特务们知道他跑单帮赚了大钱,想敲最后一笔。
老太太从枕下摸出一封信,信纸是牢里专供的草纸,三哥的字迹潦草:速筹金条十根,迟则性命不保。落款日期是十天前。
流苏的手抖得拿不稳信。十根金条,就是把白公馆拆了,也凑不出。
第五节
范柳原的碰壁
范柳原出门去找旧友。战前,他和上海银行界的程经理、纱厂的宋董事、洋行的李买办都有交情。如今,程经理被日军征去当金融顾问,家门口站着日本宪兵;宋董事的纱厂被军管,机器拆运日本,人躲进法租界当寓公;李买办更惨,被76号抓去经济调查,出来时头发全白,一条腿瘸了。
范柳原在法租界一家小咖啡馆见到李买办。李先生拄着拐杖,西装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像一面破败的旗。
老范,回来做什么李买办苦笑,上海现在是老虎灶,跳进来,骨头渣都不剩。
我只想知道,哪里能借到金条
李买办用拐杖点点地板:除非去76号自首,说你也是‘经济犯’,金条自然有人替你‘保管’。
范柳原回到白公馆,天已黑透。流苏坐在母亲榻前,一盏煤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截被风吹弯的芦苇。
第六节
特务上门
第二天中午,门铃骤响。老周去开门,进来的是两个穿黑绸短褂的男人,领口别着和平建国徽章。为首的高个子摘下墨镜,露出一双蛇眼:白翠微在家吗
老四良越从楼梯口探出半张脸,酒还没醒,声音发飘:老二她……她不在。
蛇眼男人掏出一张照片,啪地拍在茶几上。照片里,翠微剪着齐耳短发,站在苏北根据地的土台上唱歌。
汪主席有令,男人慢条斯理,新四军家属,一律登记。你们窝藏匪属,知道什么罪
老太太在榻上听见,猛地咳起来,一口血痰喷在枕巾上,像一朵开败的腊梅。
第七节
要挟
特务留下话:三日内交人,否则以通匪论处,白家上下一个也跑不了。另外,三哥良治的罚金加到二十根金条——算是给通匪案一并结账。
夜里,白公馆灯火通明。老四抱着酒瓶哭,哭一阵又吐,吐完又哭。翠叶坐着汽车回来,一身珠光宝气,陈小群的副官跟在她身后,腰里别着短枪。
大姐,救救三哥!流苏抓住翠叶的手。
翠叶涂着蔻丹的指甲掐进流苏的手背:救陈小群说了,76号的事,他插不上手。
那翠微……
翠微翠叶冷笑,她早不是白家人。你们要是聪明,就登报跟她断绝关系,省得连累我。
第八节
抉择
第三天凌晨,流苏坐在母亲榻前。老人昏睡时仍喃喃:微儿……回来……
范柳原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张船票——后天去宁波,再转金华,最后到重庆。票是黑市买的,两根小黄鱼。
只能走一个人。他说。
流苏抬头,眼里布满血丝:我走了,白家怎么办
你留下,也救不了他们。
煤油灯芯啪地爆了个灯花,一缕黑烟升起,像无声的叹息。
第九节
最后的灯
傍晚,特务又来敲门。这次带了三辆卡车,车灯把整条霞飞路照得惨白。领头的蛇眼男人晃着手铐:白翠微,三少爷,金条,一个都不能少。
就在这当口,后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戴鸭舌帽、穿粗布短褂的年轻人闪进来,把一封信塞到老周手里。老周跌跌撞撞送到内室。
信是翠微写的,字迹潦草却有力:
姐:我已随部队南下浙东,勿念。三哥之事,组织会设法营救。母病,烦请多尽孝。另:76号若再逼,可往霞飞路圣母院找赵修女,她能传话。切切。
信末没有落款,只画了一只展翅的翠鸟。
第十节
破晓
蛇眼男人一脚踹翻茶几,茶壶碎了一地。就在此时,门外响起汽车喇叭声,一辆黑色雪佛兰停在白公馆门口,车门上漆着日本上海特务机关字样。
车上下来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竟是李买办。他拄着拐杖,手里却拿着一份盖着兴亚院大印的公文。
诸位,李买办的声音不高,却透着森冷,白良治的案子,转由兴亚院经济科接管。76号不得插手。
蛇眼男人愣住,半晌,悻悻地挥手:撤!
卡车开走时,扬起一阵尘土。李买办低声对流苏说:老程卖了面子,我只能保三天。三天内,凑不出金条,良治照样活不成。
第十一节
母亲的灯
特务走后,白老太太醒了。她拉着流苏的手,气若游丝:别救我了……救你三哥……还有微儿……
说完这句,老人头一歪,昏死过去。
医生赶来,摇头:油尽灯枯,就在这两日。
流苏跪在榻前,泪砸在母亲青筋毕露的手背上。范柳原站在门口,影子被走廊的灯光拉得很长,像一条孤独的桅杆。
第十二节
尾声
夜深,白公馆的灯一盏盏熄灭。
流苏坐在母亲榻前,手里攥着翠微的信,攥得指节发白。
窗外,法租界的霓虹灯早已熄灭,只剩远处黄浦江上的日本探照灯,像一把冰冷的剑,来回切割着上海的黑夜。
她想起四年前离开时,母亲站在门口送她,风吹起老人银白的鬓发,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如今火要熄了,她却连一滴油都添不上。
范柳原轻轻把门带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明天,我去找李买办……再想办法。
流苏没抬头,只把母亲的手贴在自己唇边,像贴在一条即将冷却的河流。
灯芯燃尽,最后一缕烟升起,消散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
第五章
暗流与明火
第一节
七月的上海,热得连柏油马路都泛出白光。白公馆后门口,流苏蹲在阴沟板上,把最后一件陪嫁首饰——那串曾令香港舞客侧目的南洋珍珠——一粒一粒拆下来,摊在灰布手帕上。珠子沾了汗,像浸了水的月亮,黯淡却仍旧圆润。
她对面站着霞飞路聚宝银楼的二掌柜老周,人精瘦,戴一副铜框圆镜,说话时镜面上蒙着雾气。
白小姐,眼下金珠不比从前,日本人收兑黄金,珍珠只能算半开价。
能给多少
老周伸出两根手指,指尖微微发抖:两根小黄鱼,顶天了。
两根小黄鱼,离二十根的罚金还差得远。可流苏只是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成交。
她接过沉甸甸的金条,用旧报纸裹好,塞进贴身的口袋。珠子滚进银楼的绒布盘,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像是谁在遥远的地方,轻轻关上了一道门。
第二节
与此同时,极司菲尔路76号阴湿的地牢里,三哥白良治蜷缩在草垫上。半个月不见天日,他颧骨高耸,左眼角一道青紫,那是开导留下的印记。地牢尽头,一盏汽灯嘶嘶作响,灯罩上爬满蚊蛾的尸体。
夜里,看守换岗,一个戴鸭舌帽的年轻人凑到铁栏前,压低嗓音:三爷,家里托我带话——小姐已凑到两根条子,还差十八根。
良治干裂的唇动了动:告诉小……微……
年轻人却从怀里摸出一包哈德门香烟,烟盒里夹着一张极薄的棉纸:二小姐另有安排,您再咬牙三天。
纸条上是翠微的铅笔字:
货已上路,药到病除。兄勿忧,日沉月升,终见天光。落款仍是那只展翅的翠鸟。
第三节
真正让局面转圜的,是翠微在苏北托人辗转送到上海法租界的一份清单。清单上列着白良治经手的最后一批药品:盘尼西林五十支、奎宁一千粒、磺胺粉二十磅,收货方是苏北阜宁新四军三师卫生部。
翠微把清单拍在一位汪伪要员的办公桌上——那人表面是南京派来的参议,实则是地下党长期策反的灰线。
白良治若死在76号,这批药的来龙去脉就登《新申报》头版。翠微的声音不高,却冷得像苏北河沟里的冰碴子,到时南京方面追查货源,你那位在上海管后勤的小舅子,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灰线权衡一夜,第二天便以证据不足为由,将罚金从二十根金条骤降到两根。剩下的十八根,由相关方面以特别经费名义暗中填补。
第四节
两根小黄鱼交到76号财务科的那天,良治被人架出地牢。阳光刺眼,他踉跄了一下,几乎跪倒。来接他的是一辆无牌照的黑色雪佛兰,车窗摇下半截,露出流苏苍白的脸。
三哥!
良治咧嘴想笑,却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气。上车后,他才发现驾驶座上坐着个陌生男人,戴墨镜,方向盘上搭着一件灰色长衫。
自己人。流苏低声说,送你去南市码头。
良治愣住:码头
上海不能留了。流苏把一只布包袱塞进他怀里,里面是两件换洗衣裳、一张假路条、一封翠微的亲笔信,去苏北,找翠微。
车过外白渡桥,苏州河上浮着一层油亮的黑水,偶尔漂过死猫。良治望着窗外,忽然说:我给家里添了麻烦。
流苏摇头,声音轻却坚定: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第五节
同一时刻,十六铺码头热浪翻滚。范柳原站在丰庆轮的舷梯旁,手里攥着一张去新加坡的统舱票。票是辗转托了七个中间人,用最后一块瑞士金表换来的。
临行前夜,他和流苏在法租界一家小旅馆告别。
南洋华侨有‘筹赈祖国难民总会’,我父亲也在里头。柳原的嗓音沙哑,我去找他们,看能不能筹一笔款子。上海这边,你……
我能撑。流苏替他整理衣领,指尖触到他新添的白发,三哥一走,76号暂时不会找白家麻烦。倒是你,路上小心。
汽笛长鸣,柳原踏上甲板,回身望了一眼。外滩的轮廓被夕阳镀上一层血色,像一柄锈蚀的剑,插在浑浊的江水里。
第六节
星洲的七月,雨水丰沛。
范柳原下船时,新加坡港飘着英国旗与日本旗——两旗并悬,象征这座要塞仍在英军手中,却已被日军飞机炸得千疮百孔。
牛车水一座三层骑楼里,挂着南洋华侨筹赈祖国难民总会的木牌。柳原的父亲范世昌,白发苍苍,正与几位穿唐装、佩金表的中年人核对账目。
柳原跪下行大礼:父亲,孩儿无能,来迟了。
老人扶起他,手掌粗糙却温暖:上海的事,我已听说。华侨的血,流在中国人的血管里。要人,要钱,南洋就是你们的后方。
短短十日,范世昌召集福建、潮州、广府三帮侨领,连夜开会。有人当场摘下金表、金链,有人写下支票,甚至有人把准备给儿子结婚的整箱金饰抬来。
白家三爷是替前线运药,我们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十根金条、五百英镑、一张由华侨银行背书的汇票,被装进一只铝制饭盒,由地下交通员分批带回上海。
第七节
八月,三哥白良治已穿过封锁线,抵达苏北阜宁。
翠微在村口等他。她剪短了头发,穿一身灰布军装,腰间别着一把小手枪。兄妹相见,良治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哥,你瘦了。
你倒壮实了。良治摸摸妹妹的肩章,成了真八路。
夜里,在油灯下,翠微摊开一张手绘地图:哥,这批药救活了三百多个战士。你留在上海,迟早被特务盯死。不如留下来,帮我们管后勤。
良治沉默良久,想起母亲咳血的模样,想起流苏为两根金条跑断的腿,想起外滩血色的夕阳。
好。他抬头,眼里有火,我这条命,以后姓‘新’。
第八节
上海这边,76号果然没再登门。
灰线传话:白家已缴纳罚金,三爷远走他乡,案子了结。
流苏把华侨汇来的余款一分为二:一份悄悄托人带给母亲买药,一份存入法租界一家瑞士银行,用的是化名林素心。
夜里,她独自走上白公馆阳台。远处,日本宪兵的铁蹄声踏过空荡的霞飞路,像钝刀刮骨。她却不再害怕——她知道,此刻在千里之外,三哥和翠微正把药箱搬上牛车;她知道,柳原正与一群华发老人,把一箱箱金条贴上救国捐的封条;她知道,黑暗再深,也有人点火。
风从黄浦江吹来,带着潮湿的硝烟味。
流苏拢了拢散落的鬓发,轻声对自己说:
再等等,天就亮了。
……
第六章 归去也无风雨
第一节
天刚蒙蒙亮,白公馆的铁门吱呀一声开了。流苏提着一只小小的藤箱,箱里只放一件墨绿旗袍、一双布鞋、一方母亲连夜缝好的白丝帕。她回头望,门楣上残缺的白府二字在晨雾里像一块褪色的旧伤。
没有人送她。母亲昨夜咳得几乎背过气去,此刻昏睡在榻上;老四的酒瓶横倒在楼梯口;三哥良治已在苏北;翠微、翠叶各有天涯。她替母亲掖好被角,像替一段旧时光掖好被角,然后轻轻带上门。
你就去罢。母亲昨夜只说了这四个字,声音轻得像风里的纸鸢,却牵着她一路走到今天。
第二节
她先去了圣玛利亚女中的旧址。铁门上的黑漆剥落,校牌倒在地上,圣玛二字已被磨平。操场成了日本宪兵的临时马厩,青草被马蹄啃得精光,只剩一圈圈蹄印,像大地被烙下的印章。
她站在当年排练《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台阶上,手指抚过粗糙的水泥面——十四岁的自己曾在这里踮起脚尖,幻想过水晶吊灯与玫瑰雨。如今台阶断裂,裂缝里长出倔强的蒲公英,一朵小小的黄花在风里摇晃,像她当年偷藏在课本里的梦想。
都过去了。她轻声说,却不再觉得疼。过去不再是枷锁,而是垫脚石。
第三节
再往前走两条街,是小时候捉迷藏的小树林。林子比记忆中小了一半,几棵法国梧桐被锯了顶,只剩光秃秃的枝干指向天空,像一群沉默的质问者。
她弯腰拨开落叶,露出一块扁平的青石——那是她和翠微的秘密餐桌。她们曾把攒下的铜板埋在这里,约定长大后一起去看海。如今铜板早已锈成绿斑,像岁月遗落的鳞片。
她在石边坐下,从怀里掏出母亲的白丝帕,铺在青苔上。帕角绣着一朵小小的白梅,针脚疏密不一,是母亲咳得发抖时缝的。她折了一枝蒲公英放在帕上,像放上一封写给童年的信。
风吹起她的鬓发,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后:阳光穿过梧桐叶,在她手背上洒下细碎的光斑,她以为那光斑会永远跳动;如今光斑仍在,只是换了一种跳动的方式——在苏北根据地的油灯下,在滇缅公路的车灯里,在新加坡筹赈会场的掌声里。
第四节
她起身,拍了拍旗袍下摆的灰。远处传来有轨电车的叮当声,像催促,又像挽留。她最后一次环顾四周:破败的围墙、烧焦的屋顶、贴满中日亲善标语的电线杆……所有这些,都将成为她骨血里的刻度,提醒她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
她想起四年前离开上海去香港的那个清晨,也是这样的天色。那时她带着算计与不甘,如今她带着清醒与甘愿。
第五节
十六铺码头比记忆中更挤,日本宪兵的刺刀把人群分成三列。她排在华侨返南洋那一列,手里捏着一张统舱票,票角印着海星号。
检票口前,她忽然被一道熟悉的身影拦住——老门房周伯。老人手里拎着一个油纸包,喘着气追上来。
大小姐,老太太让我给你的。
油纸包里是两块桂花糕,还温热,带着灶间的烟火气。
她咬了一口,甜里带涩,像童年的中秋,也像永别。
第六节
汽笛长鸣,轮船缓缓离岸。
流苏站在三等舱的栏杆边,回望渐远的上海。外滩的轮廓被夕阳镀上一层血色,像一柄锈蚀的剑插在浑浊的江水里。
风卷起她的发丝,她忽然笑了,笑得眼泪滚到唇边,咸得像海水。
再见了,上海。
她在心里说,却不再说再见。
她要把这座城的名字,连同母亲的咳嗽、梧桐的落叶、蒲公英的黄花,一并收进骨血,带去更远的南方,再带回更亮的北方。
第七节
船过吴淞口,日军巡逻艇的探照灯扫过来,又扫过去,终究没有停下。
江风猎猎,吹起她旗袍的下摆,像一面小小的旗。
她想起母亲那句你就去罢,想起柳原在星洲的来信——
南洋万里,灯火万家,等你把故乡的风带来。
她低头,把白丝帕系在栏杆上,帕角的白梅在风里招展,像一朵不肯落地的雪。
第八节
江水东流,船影渐远。
白流苏——
霞飞路的旧梦,香港的海雾,新加坡的灯火,统统留在身后。
她带着新的名字、新的骨头、新的火,去赴一场更辽阔的黎明。
海风扑面,她轻声对自己说:
此去,无风雨,也无晴;只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