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北舞渡镇 > 第5章
文化站门外,北街已经空了。只有铁匠铺那边还亮着火,炉膛里火红,风一吹,火舌往外一舔,火星子“嗞嗞”往天上飞。铁匠抡锤,一下一下,铁砧上响,跟心跳似的,稳,重,带点燥热。
清雅站在街角远远看了一会儿。火星在夜风里拉出短短的弧,落地就灭。偶尔有两三颗落在砧边的水迹上,发出一声极轻的“嘶”,像有人把话含在牙缝里没说完。
她想着明早让林河来,把舞台边那块翘板钉实——铁匠铺的火星,像是那件事的前奏。她忽然有点高兴,像找到了一个能亲手修好的小处。
走过老槐树的时候,她不自觉抬头。树冠黑压压一团,偶尔有影子在枝叶间一闪一闪。她想起说书人那句老话,立刻把目光收回来,低头快走。脚尖踢到一小块树皮,树皮翻了个面,露出里面浅白的筋,像某种纤细的骨。
街口风更大了,从北渡口那头过来,带着湿。她攥紧纸卷,拐进一条巷子。巷子深,墙高,石缝里长了苔。她走到中间,忽然意识到前面不远有个人影靠墙站着。
那人没动,只是站着,像一截被风吹歪的柱子。她停了一步,想退。对方出声了,音线细而长,带着油滑:“丫头,舞跳得不错。县里月末有个场子,要不要去走一趟?”
是王三魁。
清雅握紧纸卷,握到指关节发白:“我不去。”
“别急着拒绝。”王三魁像从影子里笑了一下,牙缝里啐出一粒很小的声,“走场子有钱拿的,不比在镇上白跳。你这样的苗子,出去见几面,改天进城都未可知。”
“我不去。”她重复,声音更冷,“我跳是给镇上看。走——不走——不关你事。”
“脾气不小。”他把草梗从嘴角换到另一边,“别以为有文化站撑着,你就能不看别人的脸色。北街谁说了算,你心里没数?”他说着往前踏半步,鞋尖碾了一下地上的细砂,“还有,白天说书那一段,别信。越信,越有事。”
“让开。”清雅不看他,绕过去。她经过他身边时,鼻端闻到一股潮湿的铁味儿,像压在雨里的生锈钉子。她加快脚步,没回头。
王三魁在原地站了几秒,轻轻“啧”了一声,影子又慢慢贴回墙上。风把他衣角吹得乱了一阵,又平了。他朝文化站那头看了一眼,抬手把草梗弹到地上,用鞋尖碾了碾,抬脚走了。
回声
回到家,清雅娘还没下班。桌上搁着一个搪瓷碗,碗里是一块冷掉的窝头,一点咸菜。她把窝头掰开一半,浸在温水里,吃两口,胃口却不大好。她把碗端去水缸边,刚要洗,忽然听见窗纸“嘣”地一声,像被谁从外面弹了一下。
她抬眼,窗纸上没有破,只多了一点很小的灰印,像有人用灰指头轻轻按了一个点。她抿唇,不去管,把碗洗净,放回碗橱。
躺下前,她把那根红线取下来,放在枕边,又觉得不踏实,重新缠回手腕。她侧身时,手背触到枕边的纸卷。她把纸拉出来,只写了半页:三段舞步、两句记事、一个小小的“别向北”。她想笑,笑不出来,又想哭,也不至于。她把纸塞回去,关灯。
夜深下来。墙缝里传出极细的风声,像一条小虫在磨牙。她刚要睡着,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极轻极长的“呜”——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吹笛,又像风穿过石孔的声音。声音一来就没了,像是怕被抓住一样,躲进夜里。
她睁开眼,盯着屋顶的阴影。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翻身,把红线往上推了推,让线贴着脉口。
“北风不望,望则魂动。”她在心里轻轻念了一遍,像给自己压下一瓣心火。
清晨的许诺
第二天一大早,文化站门口就有了人声。老肖早起喝茶,咳嗽,把茶水喷到院里的梧桐叶上,叶子发出一声“啪”。清雅拎着扫帚过去,才扫两下,就听见门外有人叫:“清雅!”
她抬头,林河站在门口,肩上扛着那把勒紧的凳子,另一只手提着钉子袋,额头有细细的汗。他身后,街口铁匠铺已经开了火,锤声有节律地敲出来,像从远处递过来的稳。
“来得真早。”她笑,把门开大,“进来吧。”
“先把板钉了。”他说,把凳子放下,从钉子袋里摸出一把短钉,又从腰间抽出一只小锤,“锤子昨晚就借好了。你看是钉这一条边,还是再加一个横档?”
“你看着办。”她把扫帚往一边一靠,“你最懂。”
“那我就先加横档。”他跪在台边,指腹摸过翘起来的板缝,找出最稳的落点,举锤,落下。第一下不重,第二下准确,第三下收力。钉子头慢慢没进木板,板缝合拢,发出一声很轻的“咔嗒”——像昨天她在镜子里看见的那粒灰掉下来的声音。
“再来两个。”他说。锤声在屋里回,和窗外铁匠铺那边的锤声隔空对上,像一支看不见的合奏。
“你跳给我看一段?”他忽然抬眼,半开玩笑,“我看看钉得稳不稳。”
“现在?”她愣了一秒,还是点头。她把丝巾缠在手腕,站到屋中央。她没有音乐,就随他的锤声走:一抬手,一侧步,一回身——脚尖轻轻点在地上,她的裙摆沿着他刚钉好的横档边滑过去,像在一根看不见的弦上走。
她不往北。她朝西,再往南,最后朝东,停在镜子前。镜子裂缝里没有灰在动,只有她的影子和他半跪着的影子一起定住。她看见他的眼睛,眼睛里有火,是街口铁匠铺那种,活的。
“稳吗?”她问。
“稳。”他说。
两人都笑了。老肖端着茶碗从门口探头:“稳就好,别再让小孩儿跑上来摔跤。”
“不会。”清雅回身,把扫帚又拿起来,“我去把台前再扫一遍。”
“我把剩下这几颗钉完。”林河说。锤再落,火星在铁匠铺那边炸开,更亮了一下。
细微的异动
钉最后一颗时,林河忽然停了停。文化站屋梁上,昨晚筑巢的麻雀探出一颗小脑袋,黑豆一样的眼睛盯着他,嘁嘁两声,又缩回去。紧接着,从屋外飞进来一片很小很小的白灰,飘飘悠悠落在台边,正好落在他刚钉好的钉子头上。
“哪来的灰?”他嘟囔,把灰吹开。灰散了,落在地上,像什么也没发生。
“可能是昨晚翻缸的时候落下来的。”清雅说,话音刚落,窗外的铁匠铺“当”的一声,锤重重锤在铁上,火星像一群极小的星同时蹦起来,越过屋檐,在早晨的风里灭掉。
林河把锤放下,长出一口气:“好了。”
清雅把手伸过去:“谢谢你。”
他下意识也伸手去握——两人的指尖碰了一下,火一样烫。他慌忙把手收回,抓起锤遮掩:“我再去借两块小铁卡,顺便把门闩也给你们换换。”
“好。”她笑,“我请你喝豆浆。”
“成!”他应得大声,像在河面上扔了一块石头,砸出一圈圈的漾。
他出了门,往铁匠铺去了。清雅站在门槛上,看他的背影被晨光一点一点吞下。她低头,发现自己手腕上的红线,在阳光里很亮,像一条极细的河,安静地绕着她的脉口。
她转身回屋,把扫帚靠回墙边。正要去收道具箱,忽然看见镜子下沿的木框,又悄悄多了一点点白灰。她蹲下,手指在灰里按了一下,灰轻得像没有重量,却在她指腹上留下一个极浅的白印。她抬头,镜子里自己的指头也白了,一模一样。
她想起说书人那张有七个圆点的纸,和页边写的“七步”。她不由自主在台上轻轻走了两步——第三步,她停住,转向西;第四步,她忽然想再转一下,面向北。手上的红线勒了一下,线头在肌肤里抖了一下,像在提醒。
她收住脚,退半步。镜子里的人也退半步。镜子的贴胶在晨光里一闪,像有人在里面轻轻把嘴抿紧。
“别向北。”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
——
门外,铁匠铺又是一声脆响,火星跳得比刚才更高。有人路过,赞一句:“好火力!”有人说:“今天怕是要变天。”
北风顺着渡口那边过来,穿过街、穿过文化站的院墙,拂过她的裙边。她没抬头,只是把红线又勒紧了一分,像把心口那点波纹按下去。
她没有看见的是:屋梁上那只探头的麻雀,已经在巢口蹲得很低很低,尾巴一点一点,像在和风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它终究没落下来——可它的眼睛,忽然往北望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