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北舞渡镇 > 第3章
午后风向变了,北舞渡镇的集市像被人轻轻一拢,热闹与烟火都往街心聚拢。
铁匠铺的火苗收了些,豆浆坊的水汽淡了些,唯有炸油条的大铁锅还在“滋啦”作响,像一口不肯熄的钟。
林河挎着一捆钉子,跟在父亲身后走过小巷口,忽然听见“啪”的一声清脆。
那声音像是在宽阔的院落里敲了一记醒木,干脆得把空气拍出了一道缝。
“说书的开场了。”前头有人提醒,声音里带笑。
人群像被拉了一下,纷纷往街角那张旧门板搭的台子围过去。
父亲皱眉:“少听这些不顶用的,快把钉子送回去。”
“送一会儿也不迟吧?”林河眼睛亮着,脚步却已经慢了半寸。
父亲看他一眼,嘴角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把扁担换到另一边肩上:“半刻钟,过时我不等你。”
说书人不见年纪大,穿一身洗到发白的青布衣,背后插着一面小旗,旗上写着“古今传”。他一手竹板,一手醒木,喉头一滚,嗓音像铜锣擦过,带着亮:“列位父老,今日不说刀马不说才子,就说一桩咱北舞渡的旧事——”
“啪!”
醒木再落,四下嗡嗡的人声像被按住。
“说这北舞渡,旧岁不叫北舞渡。”他用竹板指指河那头,“旧称‘舞祖’,祖上人多,水多,石阵多。先人春分秋分皆有祭,祭什么?祭风祭水祭祖灵——”
他话锋一转,“最要紧的,是一支笛。”
“笛?”人群里有人笑,“吹个乐子?”
说书人摇头,竹板轻敲:“镇魂。不是寻常笛,乃骨为笛。”
“啪!”醒木第三次落下。
林河的后背像被这声敲了一下,汗毛细细竖起。他不知怎的,耳朵里又像钻进了一缕细细的气,一弯一弯,与锅里的油泡声混在一起,拐成一丝冷。
“何为骨笛?”说书人压低嗓子,“先人言:洪水一到,词讼不行,号哭不行,只有以骨为笛,以气通灵,方可安魂。七孔一息,七息一曲。曲成,风静;曲残,鸟落。”
鸟落——
林河心里一紧,脑海里突然浮起一幅看不清的画面:灰白的天,黑压压的一群麻雀齐齐从槐树上坠下去。
他打了个寒战,抬头看旗子,那面写着“古今传”的小旗恰好被风压了一下,旗角像一只手指,暗暗点向祠堂的方向。
“别想些没影儿的。”父亲不知何时挤到他身边,把扁担往地上一搁,“听故事就听故事,莫当真。”
说书人口风却更紧了:“有人问了:骨笛从哪来?谁敢取骨?取谁之骨才镇得住这条河?”
他停一停,竹板轻点台面,“旧里头传:有‘守笛人’。”
围观的人里,有老人“啧”了一声,似是要噤他,说书人却像没看见,反而压低了调门:“守笛人,不露姓名,不露家门。年年火把夜,守祖祠,守石阵,守那一支骨笛。若有人乱吹,七孔逆转,血从鼻眼耳七窍逆流,命轻者昏,命薄者亡——”
“胡说!”
人群边上,一个嗓门突兀地砸进来。是王三魁。他叼草梗,斜眼看台,“拿这些唬孩子,赚谁的钱?骨做的笛子值几个钱,我倒是要见识见识。”
几声附和的笑。也有人不敢作声,悄悄往后退半步。
说书人不恼,长眉一挑,竹板一翻:“我这说书,不收钱,收个耳朵,收个心。是不?”
众人便笑,笑声没落,他猛地抬手——
“啪!”
这一声醒木重重砸下,像把白天的热气也拍散了。
风同时停了半息,接着从北面一股窄窄的凉穿过来,把那串挂在铺子檐下的红纸灯签吹得“簌簌”作响。
有人抬头,“哎”了一声:“怪,风怎么从北边过来?”
旁边卖草药的老头低低道:“北风过市,旧话说不吉。”
“谁家旧话?”王三魁冷笑,“你家?”
老头缩了缩肩,说书人却正好顺势接了过去:“旧话归旧话,今人归今人。可这镇,不止一人记得。”
他把竹板指向人群后排。
那儿站着个戴厚眼镜的男人,衣角洗得发白,安静,又有点与这喧闹格格不入。
“志远老师?”有人小声唤。
男人没有应,只对说书人微微颔首,又低头把本子合上——那本子封面破旧,边角起毛,夹着几张抄写的纸。
说书人转回台前,敲了敲醒木:“讲个更近的。”
人群靠得更近。
“据说,就在这北街槐树下,有人夜里听见笛声自鸣,鸡不叫,狗不吠。偏偏第二天早上,河腰那儿搁了一层薄雾,有个娃娃在雾里看见一团光,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
“你看见啦?”王三魁又冷笑。
说书人摊开手,“我没看见。但有人看见了,还画了下来。”
他从袖子里捻出一小张折纸,往台上一摆。台下的人只看见纸上几笔浅浅的线,像是一根短短的管子,旁边有七个圆点。更多的,是纸上那团淡淡晕开的红,像水渍染出来。
林河盯着那团红,喉结动了一下。
他不知为何,心口发紧,像被纸上那团红轻轻拽住。
“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说书人把纸收回袖子,“这话说到这里。该歇一歇了。”
他把醒木轻轻一放,又忽地一挑眉,“不过,旧规矩:讲到骨笛,得请一人‘压一压惊’。”
“请谁?”有人问。
说书人笑,竹板一竖:“请一位——会舞的。”
人声一时倒灌回来。“文化站的清雅!”有妇人推搡着喊。
“她今儿穿得好看!”
林河心里“咚”的一声,目光下意识去找。
在人群边上,碎花裙的女孩正抱着一卷纸,像犹豫,又像被众人的目光推着往前。
她回头看了一眼,像在找谁。
林河不知怎的,直觉那眼神是在找他。脸上热气腾地一下窜上去,耳朵根子烫得发疼。
“清雅!”有人在台下招手。
女孩咬咬嘴唇,终于迈了一步。
“等一下。”
王三魁像是有意要拦这股热闹,伸手把草梗从嘴角抠出来,“舞是舞,规矩是规矩。你这说‘压惊’,拿什么压?就你一块醒木?”
说书人笑意不变:“规矩在心上,‘惊’也在心上。压得住一颗心,压得住一阵风。”
王三魁“哼”一声:“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压风。”
他话一出口,北头那股窄凉的风竟像是被他唤了一样,又从长街尽头拂过来。挂在铺檐下的红纸签子齐齐一晃,几片没系紧的纸从线头滑落,在空中打了两个旋儿,贴到地上。
卖香灰的老婆子抱着小木箱慢吞吞从人群外挪过,嘴里嘟囔:“北风来,莫喧哗,莫取笑,莫沾血。”
她说到“血”的时候,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偏偏让前排的几个人听得清清楚楚。有人不自在地擦了擦手心。
说书人拍了拍台面:“列位,既是压惊,先听一段‘静’。”
他把醒木摆平,换作竹板轻轻敲,一下、两下、三下,节奏从容,像把散乱的心绪一下一下梳顺。
人群真的静了下来。甚至连炸油锅那边,也像是安静了一瞬,油泡破裂声稀了几下。
林河觉得耳里的那缕细音也随之压下去。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握着钉子的手不再颤,胸口那团热也慢慢散了。他看向台下的女孩——她还站在台前,手里捏着那卷纸,指节因为用力泛白。
四目相逢的瞬间,她把那卷纸攥得更紧,却轻轻吸了口气,像是给自己打气。
“来。”说书人把竹板一收,欠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舞给祖先看,舞给活人看,也舞给自己看。”
他停了半秒,笑意一敛,郑重加了一句:“别向北。”
“为什么不能向北?”有人忍不住问。
说书人淡淡:“北面是渡口,风口在那儿。旧俗,‘北风不望,望则魂动’。”
人群里忽然有小孩子咯咯笑起来,被他娘一把按住脑袋:“别乱笑。”
笑声像一颗小石子落进井里,没起多大水花,却在井底敲醒了什么。
林河没由来地想到一句:鸟落则有变。
他不知道这话从哪儿冒出来的,只觉得心里发冷,又隐隐期待着什么。
“清雅!”有人在后面催。
女孩终于抬脚上了台。
她穿那条最简单的碎花裙,腰间系一根细细的浅蓝色带子,把腰身拢出清清楚楚的线。她站在门板台中央,没有鼓点,没有唢呐,也没有乐声。
只有风,和人群的呼吸。
她先把头轻轻一低,像向谁问安。
然后伸手,指尖朝地,腕子一翻,脚尖点地,身子轻轻一转——只是两三下,很轻,很慢,却像把一层看不见的薄纱从她身上解下来,拧成流动的形状。
人群竟然在这一刻齐齐屏了气。
“好!”有人没忍住,压着嗓子低低叫了一声。
说书人笑意回到脸上,竹板在掌心里轻轻一转,像是稳住了什么不见形的东西。
林河看呆了。
他忽然明白“压惊”的意思了:不是以力压,而是以“顺”。把心绪顺住,把风顺住。
可就在他觉得一切都稳住的时候,台前的纸旗忽地“啪”地一声折了一角,似被什么看不见的指头弹了一下。
紧接着,一只麻雀从老槐树的高枝间冲出来,划过人群头顶,低得几乎要撞到清雅的肩。
有人惊呼,孩子“哇”地叫。
麻雀却硬生生提了一口气,飞直了,又钻进屋檐下,扑棱两下,不见了踪影。
说书人眼角余光扫到这一幕,竹板不着痕迹地加快半拍,把那丝乱象轻轻盖过去。
“好。”他收声,抬手示意:“压惊已过。”
人群先是愣了一下,随之响起掌声。
掌声不算热烈,却很实在,像冬天里刚好够暖的一炉炭。
有人回头笑着说:“看嘛,讲鬼神也好,讲人事也罢,终归是人把心稳住了。”
也有人小声嘀咕:“鸟飞得低,明儿怕是要变天。”
王三魁从人堆里退出来,嘴角冷冷一扯:“玩意。”
他把草梗又叼回嘴里,冲林河那边瞟了一眼,目光像刀背,钝,却凉。
林河下意识地护了护臂弯里那包着钉子的纸袋,不知道自己在护什么。
说书人把竹板一收,向四周拱手:“今日到此。诸位,散场莫拥挤。”
他把醒木最后轻轻一扣,像给这场说书封一层漆。
等人群潮水般渐渐退去,他才把背后那面“古今传”的小旗取下来,卷成一条,夹在腋下。
林河看见他准备离开,忍不住上前:“先生,您说的……那支笛,真的在咱这儿?”
说书人转头看他,眼里并无惊讶,只像早预料到会有人来问。他看了看林河,又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清雅,笑意里带了点打量:“你年纪小,胆子不小。”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道:“旧话说,无笛不风,无风不渡。你记着这八个字就行。”
“什么意思?”
“等你该懂的时候,就懂了。”说书人把醒木塞进袖里,压低声音,“另一个旧话——鸟若坠,勿去看。”
林河怔怔的,正要再问,父亲的声音隔着风传来:“走了!”
他回头,父亲已经把扁担扛起,站在街口。
林河“哦”了一声,回过头时,说书人已隐到人潮里,只留下一截青布衣角,被风轻轻扬起一下,便不见了。
碎花裙的女孩从台边下来,手心还揣着那卷纸。她站在街心犹豫片刻,像要往林河这边走,又像要绕过去。
林河不知道该不该上前,脚尖动了一下,最终还是被父亲的一声短促的呼唤拽住了。他抬手,朝她晃了晃那袋钉子,勉强笑了笑,像在说“我走了”。
她怔了一下,也笑了,眼尾弯起来,像午后的水面出现一条细细的亮。
风从北头又吹来一缕,轻轻。
街角的麻雀从屋檐下扑棱了一下,没落下来。
只有老槐树的树皮忽然剥落下一小片,啪地贴在地上,很快被来往的人脚跟踩碎。
——
那天傍晚,云在河面上聚成了一道低低的堤,像要把天与水并在一处。
林河回家的路上一直回味着“无笛不风,无风不渡”这八个字,怎么想都觉得古怪。
等他走到老祠堂拐角,忽听得里面“咔嗒”一声,不轻不重,像谁在屋里拨了一下什么。
他下意识想探头,却在耳边想起说书人的第二句旧话——鸟若坠,勿去看。
脚步一顿,牙关轻轻一咬,他还是把目光从那道暗门上移开了,跟上父亲的步子。
而他不知道的是,祠堂深处的供桌下,那根裂成两半的香脚边,正慢慢爬出一道细细的红。
风过,灯影斜。
长街尽头,碎花裙的女孩抱着纸卷站在门槛上,回头看了看空下来的台子,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她转身,往文化站方向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