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权以集腐,事以疏败(4.7K大章!求月票~)
朱由检端坐于太师椅上,眼光却追随着高时明的背影。
到底什么是这个时代的“忠诚”呢?
作为一个现代灵魂,他很难去真正理解和相信古代这种纯粹的、甚至带着几分愚昧的忠诚。
在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里,忠诚往往是利益的代名词,是圈子和门户的遮羞布。
利益驱使着人们靠近,而门户则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人牢牢地捆绑在特定的战车上。
所以——不管是出于谨慎,还是出于效率,司礼监一定要拆。
这个发展了两百多年的机构,如今已经大到了一种畸形的程度。
除了军权归于御马监外,整个内廷的权力,最后几乎都汇于司礼监一身。
财权,人事权,教育权,监督权……以及那最为核心的,也是皇帝权威延伸的象征——批红权。
这几乎就是一个独立于外廷的微缩朝廷。
更不要说,在他的长远规划中,内廷将扮演一个更加重要的角色。
他打算以皇庄、皇店为试点,去尝试一下国有企业的带动效应。
是的,国有企业固然有效率低、腐败多的各种缺点,但却也往往是各种新兴产业、荒芜领域开辟的好刀刃。
如果把这个也算上,司礼监的权责更是会膨胀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
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怎么能不拆分呢?
权以集腐,事以疏败。
权力的过度集中,必然导致腐败和失控,这是千古不变的铁律。
而且这么多事情集中在一个机构里面,也注定很难做出效果。
他需要更精细化的管理,需要让每个环节都发挥出最高的效率。
朱由检端起手边的茶杯,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也让他纷乱的思绪变得更加清明。
当然,他其实也不是真就这么不信任高时明,只是很多时候,没必要去试探人性。
做好防备,是君王的义务,也是君王的仁慈。
……
没过多久,高时明便回来了,身后跟着三名中年太监,脚步匆匆,神情各异。
“陛下,人已带到。”高时明躬身道。
朱由检抬眼看去,目光在那三人脸上一一扫过。
高时明会意,侧过身,开始介绍。
“这位是刘若愚,在故太监陈矩名下。”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刘若愚身上。
此人身材颇为高大,即使在普遍身形高大的太监中也有些鹤立鸡群。
他的下巴上,能看到剃刮后留下的青色胡茬,眉宇间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书卷气,眼神沉静如水。
“这位是曹化淳,在故太监王安名下。”
曹化淳看上去要年长一些,两鬓已然微白,面相却十分慈善温和,甚至带着几分笑意。
“这位是郑之惠,原在故太监王奉名下。”
相比前两人,郑之惠则显得精明外露得多。
他的个子不高,微微躬着身子,眼神却滴溜溜地转,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介绍完毕,高时明又补充了一句:“陛下,此三人,都是万历二十九年入的宫。”
朱由检扬了扬眉。
有意思。
高时明特意点出这三人分别属于陈矩、王安、王奉这三位故人名下,又说明他们是同一批入宫,这是在做什么?
是在告诉自己,这三个人背景各异,派系不同,可以相互制衡?
还是在提前澄清,这三人的擢升,与他高时明并无私人关联?
或许,两者皆有。
朱由检心中了然,却不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
他又沉吟片刻,开口了。
“你们的考卷,是朕亲自圈选出来的。”
此话一出,三人神情各异。
曹化淳的脸上激动之色一闪而过,郑之惠的呼吸微微急促,刘若愚则依旧平静,只是眼神专注了些。
“但是,”朱由检话锋一转,“朕其实并不满意。”
气氛瞬间凝固。
“朕所问的问题,是需要确切可行的方略,而不是那些辞藻华丽、内容空洞的锦绣文章。”
朱由检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所以,如今再额外加试一场。这场中能答得好,才算是真正的得中。”
三人心中同时一凛,立刻躬身应道:“奴婢遵旨。”
他们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朱由检靠在椅背上,看似随意地抛出了制度,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史料。
其心志之坚,堪称太监界的平替版司马迁。
只是……
朱由检心中暗道:这个时空,你恐怕再没有机会,以这种方式青史留名了。
他想了想,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宫禁松弛,大内消息,往往顷刻之间便传遍京城。”
“朕的起居言行,仿佛都活在朝臣的眼皮子底下。此事,朕甚恶之。”
“如若要整肃宫禁,当从何处入手?”
刘若愚闻言,神色依旧平静。
他上前一步,冷静地拱手。
“回禀陛下,宫禁松弛,消息外泄,无非三个缘由。”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沉稳清晰,自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其一,为八卦易传。”
“宫中内侍宫女,数以万计,终日困于宫墙之内,生活枯燥。”
“上至天子,下至各宫主位,其言行举止,自然就成了最好的谈资。”
“此乃人之天性,闲来无事,以此解乏,虽难禁绝,却可引导。只是要训令、惩戒他们不得擅传皇家之事即可。”
“其二,为蝇头小利。”
“许多内侍奉旨出宫采买,或有家人在外,往往愿意将一些宫中听来的消息兜售换钱。”
“此等消息,真假混杂,多为捕风捉影之谈,所得之利,亦不过几钱碎银。然其流传甚广,危害亦大。”
“其三,才是内外勾结。”
“此事根蔓颇深,或为朝臣中眼线,或为宫监交通外廷之关节。”
“其中盘根错节,一时也难尽辨。若要根治,唯有广布监察,开以投告,严刑峻法,使其不敢为、不能为,或能慢慢理清脉络,拔除病根。”
一番话,由表及里,层层递进,将一个看似无解的难题,剖析得清清楚楚。
朱由检听完,不禁在心中暗赞一声。
如此洞见,熟知内宫世情,直指人心,果然不愧是能写出《酌中志》的人。
“说得好!”朱由检赞道,“你也坐吧。”
刘若愚谢恩,回身一看,只见那条长凳上,曹化淳和郑之惠正努力地往左边挤,给他腾出右边的位置。
他走到板凳前,却并未坐实,而是双腿微微岔开,扎了个不丁不八的马步,虚虚地坐在了最右侧。
于是,堂上便出现了一副略显滑稽的景象。
高时明恭敬地侍立在一旁。
朱由检端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神情自若。
而在他的对面,三位新鲜出炉、即将被委以重任的中年太监,却像三只鹌鹑一样,排排挤在一条长长的板凳上,显得既拥挤,又尴尬。
朱由检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消化刚才的问答,又像是在思考接下来的安排。
终于,他开口了,打破了这奇妙的滑稽氛围。
“你们方才所答,可见对朕的问题,都曾有过深思。在人事、财税、监察这三方面,也各有细致独到的想法,这很好。”
他话锋一转,变得严肃起来。
“朕现在,便分派尔等各做一事。只是这一次,切勿再卖弄那腐儒文采,务必给朕呈上一份踏踏实实的方案来!”
说罢,他手指一点,直指曹化淳。
“曹化淳,你领宫中人事。”
“从今日起,宫内一应人事调动、升迁、罢免,皆由你来掌管。”
“眼下首要之务,便是从宫中裁撤冗员入手,凡冒名顶替、年老体衰、奸猾懒惰之辈,均可罢斥。”
“但有两条,对于那些伺候过先帝、为宫中效力多年的年老太监,要做好安置,不可令其晚景凄凉。人员名单要反复审查,切勿鱼目混珠,误伤了忠厚之人。”
“你,明白吗?”
曹化淳内心激动万分,他猛地站起身,强自平静地回道:“奴婢遵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朱由检满意地点点头,手指顺势滑向了郑之惠。
“郑之惠,你领宫中财税。”
“此后,宫中各库的出入库、财税会计、用度审计,全由你来掌管。”
“眼下首要之务,是将十库之中的账目,彻底汇总清理一遍,摸清家底!”
“往后,各库财物出入,哪怕是一针一线,样样都要给朕做到‘四柱清册’,务必笔笔清楚,账实相符。”
“你,明白吗?”
郑之惠也立刻站起身来,他眼中的光芒,是毫不掩饰的野心和渴望。
他躬身一揖到底:“奴婢遵旨!必为陛下看好这内帑钱粮!”
那长条板凳,本就坐得满满当当,此刻突然走了两人,重量失衡,微微一翘。
这一下,唬得在最边上扎着马步的刘若愚激灵一下,出了一身冷汗,差点没坐稳。
朱由检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他的身上。
“刘若愚,”他的语气变得更加深沉,“你,领宫中监察。”
“往后,宫中凡有聚众赌博、殴斗滋事、泄露机密、贪赃枉法等事,其监察纠劾之权,均由你来掌管。”
“眼下首要之务,便是给朕严肃宫禁,整顿内廷风纪,再勿令宫中之事,泄于外廷!”
“你,明白吗!”
刘若愚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从板凳上站起身来。
他平静地拱手领命:“奴婢遵旨。”
“好了,”朱由检挥了挥手,“你们都先下去吧。回头各自把真正的章程细细写来呈报。高伴伴留下。”
“奴婢告退。”
三人及侍候的小太监们齐齐行礼,然后躬着身子,倒退着走出了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