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的大明&朱由检的救国思路》
我先说“怎么救大明”这个事情吧,算小小剧透。
如果认真看史料,会更能真切体会“人是复杂的”这个观点。
例如82章中的张鹤鸣,前半生称得上一声英雄汉子,后半生却声名狼藉。
明朝的文人怎么说呢,有贪官,但贪官未必没气节。
就例如朱大典,否定了海运一事,只因为触犯他的漕运利益。
但事到临头,散尽家财募兵扛清,最后点燃火药,壮烈牺牲。
又例如钱谦益,骨头一软,被人贴上“水太凉”的小作文,也没什么可反驳的余地。
但后半生四处奔波,为抗清大业殚精竭虑。
叠个甲:我本身并不是说钱谦益、朱大典是好人,也不是要为他们洗白——这不是我的人生观,也不是我的乐趣所在。
我只是觉得这种复杂的人性,才是历史之中最有趣的东西。
唉,有点跑题了,拉回来,说回“怎么救大明”。
惯常的明末文套路,无非是用好各个武将卡,攀科技,搞好吏治,用好厂卫,练兵,修补历史上各个错误决策等等。
但我的观点是——皇帝居于深宫之中,视野、信息、触角都是非常有限的。
哪怕我后面把勇卫营练出来,我最多也就去到长江附近,什么云贵、福建,甚至可能一辈子都去不了(我只是说或许哈,至少前期肯定如此)。
这不仅仅是行动力决定的,更是皇帝的身份决定的。
皇帝本身就是一个政治中心,不可能移动太远,否则各种奏疏、大事,都要跟着迁移,整个国家的效率会陡然下降。
这就决定了皇帝最重要的事情是用人。
但用人要怎么用呢?嘉靖那种传统官场风格?或许可行吧,但我不喜欢。
我更喜欢陆奇改革百度的那种风格,或者罗斯福炉边谈话的那种,或者……此处不能写。
那明末的文人到底值不值得、配不配我这样去对待他们呢?
我觉得是配的,至少其中相当多一些人是配的,我的问题只是要不断吸引他们到我朱由检的身边而已。
这也是本书中朱由检为什么一定要杀魏忠贤的原因——风气是错的,人就是错的,人是错的,什么都成不了。
哪怕在现代,官员的自我道德都很重要,更何况古代这种从陕西到北京来回要四个月的条件呢?
古代治政,真的只能先治人,用人,否则哪怕同一件正确的事情,也会有不同结果。
唉,不说那么多了,直接上吴应箕的这封书信吧。
白话文在前,文言文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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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天,我陪同两位郎君,一路车马劳顿,所见所闻,与以往大不相同。
经过真阳县城外几十里地,看到的景象,实在令人心酸。现在我略微写下所见所闻,向您报告。
去年冬天,我也恰好经过真阳一带,当时就觉得这里的萧条景象与其他地方不同。
但是,当时风雪很大,车子的帷幕四周都遮蔽得很严实,我担心车篷不够密闭,所以没有机会掀开车帘向外眺望。
因此,虽然行走在郊外,也就像是躺在枕头上经过一样,没有看真切。
在距离光州几十里的地方,有个叫黄子冈的。
以前我在公馆时,就听说有个亭长因为催办公务而逼死了好几个人。
第二天,我便把这件事告诉了吴光州。
吴光州却用“我是个被贬谪的官员,在任上待不了多久,您有高超的才能,应该去更高的官府施展才华”这样的话来搪塞我。(作者按:你看,也有很多烂人。)
我听了很不高兴,私下里想:“做官的人,就算只在任一天,百姓的利害就是自己的利害,怎么能这样推卸责任呢?”
为此我感慨叹息了很久。等到想当面陈述时,却又忘记了详细说明,这件事便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然而,今天所看到的景象,比在光州听说的还要严重。
从县城出发走了十里,又接着走了四十里。这一天天气非常晴朗,但这四十里路中,放眼望去全是枯黄的茅草。
我仔细观察所经过的地方,车子竟然都走在田地里。
田地的边界还在,却连一点麦苗的痕迹都没有,想来田地已经荒废很久了。
我便问车夫:“这方圆东西南北的田地,都荒芜到这种地步了吗?”
车夫回答说:“十有八九都是这样。”我又问:“是息县的差役特别重吗?”
他回答说:“这里的差役也有四五种之多。”
等我见到一些老人和官吏时,就问他们:“这一路所见的荒田,需要缴纳多少粮税?”
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说:“这可都是肥沃的田地,粮税怎么能免除呢?”
我问他们为什么不耕种,他们回答说:“没有牛。”
牛大多被盗,或者被卖到外地去了。没有牛,就用人来代替耕作,这是原因之一。
另外,本县的户役和徭役非常苛重急迫,每当按人丁摊派徭役,百姓承受不了,就先卖掉自己的牛,再抛弃自己的田地,时间久了,人也就逃走了。
人逃走了,田地就没了主人,所以没人耕种。
人虽然走了,但粮税还在,于是就将责任转嫁给他的邻居。
邻居承受不了,就再转嫁给本里其他家庭。
这些被牵连的家庭,富裕的还能拿出钱来代缴,贫穷的就只能完全抛弃家产逃走。
所以现在村庄变为废墟,田地全部荒废,都是这个原因啊。
我又问:“这些逃走的人,为什么不把田地卖掉换点钱,却甘心就这么流离失所呢?”
他们又回答说:“差役和徭役的政策,正是为了折磨有田地的人啊。如今有田的人,想抛弃自己的田产都找不到门路。如果有人接手,粮税马上就派到他家,谁能受得了呢?”
于是,人们宁可常年在外逃亡,互相仿效,导致田地一天比一天荒芜,所以才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我又问:“难道就没有人把这些情况告诉县令吗?”
他们回答说:“料想这个县令,大多是举人、贡生出身,仕途已经到了尽头,又穷又贪得无厌。衙门里弊病很多,估计他也无力处理。”
(作者按,贡生是国子监的学生,可以通过交钱来进入国子监。当了贡生就可以排队做官,但排队不一定排的到,那么也可以交钱缩短排队。这种官是上升途径是非常小的,和三甲进士外放知县不太一样。有一些书友说清朝卖官,其实明朝也在卖了,还有赎罪银其实也有类似的机制,这里不展开说了。)
于是就整天拿着鞭子,用尽各种办法催逼粮税,只求自己任内账面好看,保住自己的官位。
至于百姓逃亡、田地荒芜,他根本就不闻不问。偶尔有去告状的,也根本不受理。所以百姓们虽然愁苦怨恨,最终也没人敢说什么。”
我又问:“这里是交通要道,各路官员巡察时,必定会经过这里吧?”
回答说:“是的。”
“巡抚、巡按御史会经过这里吗?”
回答说:“是的。”
“州、郡的官员会经过这里吗?”
回答说:“是的。”
“那近来可曾有经过这里并询问其中缘故的官员吗?”
回答说:“没有。”
我听了不觉长叹一声。
于是那些在场的官吏和老人们都跪下哭着说:“在这里做官的都漠不关心,只有您一位过路的客人却问得这么详细。
在这里任职的官员好像没听见一样,而您这位只是暂时经过的客人,却能完全了解我们的苦衷。
如果您能留心这件事,希望千万不要忘了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啊!”
我也和他们相对流泪,随从们的眼泪也像雨一样落下。
我于是呼唤他们起来,安慰说:“我为你们把情况写成状子报告给太守和地方乡绅,你们也应该自己商量对策,可以吗?”
他们都叩头说:“太好了!”
我敬佩先生您爱民如子,为国分忧。
然而,我以前也不知道这个县的苦难竟然到了这种地步,也不知道这个县令的失职无能到了这种地步!
这里的危害和弊病,不是太守您一道公文就能解决的。
必须立即将我今天所记录下来的情况,分条呈报给上级官府,用以招抚逃亡的百姓,禁止牛只被贩卖出境。
将荒废的田地逐一清查登记,或者还给原来的主人,或者进行变卖,招募人来耕种,减免他们的租税,让他们自己开垦治理。
等计策确定之后,再责成县令负责,限期必须见到成效,就像先生您往日治理桐柏县那样来治理这里。
如果能这样,那么先生您的恩德,本县的百姓将世世代代、千秋万载铭记。
而我因为路途中的见闻,能对太守您的职责稍有帮助,也就不辜负作为您在汝宁府的贵客了。
恳请您审察采纳,万分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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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文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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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来,同两郎君驱驰迫促,道上见闻不一。过真阳城外数十里,所见种种,令人酸楚。今略布笔以闻。
去年冬适真阳辖区,颇觉萧条之状异于他邑。然时风雪甚厉,舆四面蔽护,虑恐不密,遂不得一褰帷眺望。故行郊原中,犹之从枕上度去耳。距光山百里,里曰黄子冈者,亭伯公百二一巳玺桑。曩画馆得悉其以佥报铺司累死数命。次日即向吴光州目之。光州以迁客不久任,艺高府语。不肖比即不悦其言,私念居其官者,虽在任一日,民之利害即我利害也,奈何推而还之乎?为慨叹久之。及昭教,又忘详达苴童,深致憾焉。
然今所见,则光州所见尤甚。出郭门一十里,又行四十里。此日天色甚霁,四十里中,一望皆黄茅白草。察所过之处,皆行地亩中,亩之疆界尚在,而菽麦之迹无一存者,计耕作久废矣。即问舆夫:“此东西南北,其田地荒芜尽如此乎?”对曰:“如此者十有八九。息县差画暴耶?此者亦十有四、五。”
抵县,召老人及吏役廷诘。即吁问向所见一路荒芜之田:“出差粮乎?”数人则同声对曰:“此皆膏腴之业,差粮焉得蠲?”诘之,对曰:“无牛。牛多盗卖出境者。无牛,因以不耕,此其玷由也。”又本县编户差徭苛急,每报丁分,人不堪役,则先卖其牛,弃其地。久之,而田主亦逃矣。人去则田无主,故不耕;人去而粮犹在,则坐赂于里长;里长不堪赂,则坐之本里,或又坐之亲戚。此被坐之家,在富者犹捐橐以偿,贫者则尽弃产而去。故今村落成墟,田亩尽废,皆繇此耳。
又问:“此欲弃产去者,何不卖以赎罪,而甘逋遁也?”则又对曰:“差徭政为有田地者苦耳。今黯者欲弃其产而不得,强受其累而粮即派其家,能堪之耶?于是宁拚产而逃,相率而荒,日甚一日,故遂至此极矣。”
又问:“独无以此情白县官者乎?”对曰:“县令多举贡,日暮途穷,贪得耳。而衙门弊多,度力不足以区处,遂日操鞭朴,百计追呼,求粮完自了,遑恤逃田亩之荒芜?间有告理者,反遭笞扑。所以百姓虽愁怨,卒无敢置喙。”
又问:“此通衢,司道必繇此乎?”曰:“然。”“抚按繇此乎?”曰:“然。”“州郡繇此乎?”曰:“然。”“曾有繇此而问厥故者乎?”曰:“罕有。”予不觉浩叹。
于是吏及老人等咸跪而哭曰:“官不留心,而公问及之。任兹土者若罔闻,而客暂过者独备悉其苦。苟得心幸,无忘此土也!”予亦于是相对涕下,而丞仆之涕如之。
予因呼而慰之曰:“我为尔以状闻之郡君,便为尔筹画,可乎?”皆叩首曰:“幸甚!伏惟先生爱民如子,为国纾筹。涛瀹县呈峰,谓必得甲科久任,方可少苏民困。然尚未知此县之苦有如是也,亦尚未知此知县之奉职无状有如是也。此其害与弊,非太守一檄可以济事。须即以今所开载者条呈上司:招安逃民,禁卖牛只不得出境,将所荒田地逐亩稽考,或给原主,或为鬻易,给帖蠲租,使自垦治。计议已定,然后责成令长,坐使必效。一如先生向日所以治桐柏者治之。如此,则先生之德被县者以世世计,以亿兆计。而不肖以途中见事,辄有裨于太守吏职,则亦不负为汝宁公之重客矣。伏惟鉴原,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