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殿小佛堂位于钟粹宫最深处,平日罕有人至,只有一个小太监负责日常清扫。此刻,更是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老旧窗棂发出的细微呜咽声,和佳宜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佛堂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陈旧香烛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一尊小小的观音像垂目端坐,面容慈悲,却仿佛在冷漠地注视着即将发生的阴谋。
佳宜反手轻轻合上门扉,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声响。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恐惧。
她摊开手心,那个沉甸甸的锦囊如同毒蛇般蛰伏着。揽月的话犹在耳边——“用心祈福,莫要辜负娘娘的期望。”
期望?期望她成功将这里面的东西“不经意”地留下,成为构陷王贵妃的“铁证”吗?
不能再犹豫了!
佳宜快步走到佛龛前,那里果然放着一个积了薄灰的旧香炉和几束受潮的线香。她颤抖着手,将锦囊打开。
里面并非纯粹的檀香,而是一种掺杂了暗红色细小颗粒和奇异香料的混合物,底下似乎还压着一个小小的、硬硬的物件。
她小心地将香料倒在掌心,一股更加浓郁奇异的甜香扑鼻而来,让她微微眩晕。她拨开那些香料颗粒,瞳孔骤然收缩——
那硬物,赫然是一枚打造精巧的金镶玉蝠纹佩件!这种纹饰和做工,绝非普通宫人所能拥有,更像是高阶妃嫔或皇室成员的私物!
而在玉佩下方,还压着一小卷薄如蝉翼的纸笺!
佳宜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瞬间明白了李昭仪的全部毒计!
让她在此时此地焚烧这种带有异香的香料,引人注意。然后“不小心”将这块足以代表王贵妃身份的信物玉佩遗落在此!甚至可能那纸笺上还写着什么要命的内容!届时,只要有人“恰好”经过发现异常,搜出玉佩和纸笺,她苏佳宜就是百口莫辩的“私相授受”的罪人!而所有的线索,都会指向王贵妃!
好狠!好绝!不仅要用她做刀,还要让她这把刀沾满自己的血,彻底废掉!
极致的恐惧过后,一种冰冷的愤怒和求生欲反而彻底占据了佳宜的心神。
她迅速展开那卷纸笺,上面果然用一种模仿的、略显潦草的笔迹写着几句暗语般的诗词,看似寻常,但联想起近期前朝的一些风声,极易被解读为暗通消息、窥探帝踪!
不能烧!绝不能按他们的计划来!
佳宜目光飞快地扫视着这间狭小的佛堂。唯一的出口就是那扇门,此刻恐怕已经有人在外面的某个角落暗中监视,等着“人赃并获”了。
她必须立刻处理掉这些东西,但不能简单地藏起来——佛堂就这么大,搜查起来根本无处可藏!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旧香炉和受潮的线香上,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瞬间成型——李代桃僵,祸水东引!
她迅速动手,将锦囊里的异香香料大部分倒入香炉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满是香灰的破旧瓦罐里,用灰略微掩盖,只留下一点点在手心。然后,她拿起佛堂原有的、受潮严重的线香,掰断一小截,将里面受潮的香粉刮出少许,与自己手心里那点异香香料混合在一起,重新塞回线香顶端,做出试图点燃却因受潮而失败的样子。
接着,她处理那块要命的玉佩和纸笺。佛龛后?蒲垫下?都不安全!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观音像背后与墙壁之间那道极窄的缝隙里!那里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蛛网,轻易绝不会有人查看!
她咬咬牙,用颤抖的手将玉佩和纸笺用力塞进那道缝隙最深处,确保从任何角度都绝对看不到。
做完这一切,她已满头大汗。但还没结束!
她需要制造一个合理的、符合她人设的意外现场!
她猛地一咬牙,伸手抓住佛龛边缘,用力一拉!
“哗啦——哐当!”
小小的佛龛被她“不小心”拽得倾斜,上面的观音像摇摇欲坠,香炉倾倒,香灰和那几束受潮的线香撒了一地,一片狼藉!
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佛堂里如同惊雷炸开!
几乎就在声响发出的同时,佛堂门外立刻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一声故作惊讶的厉喝:“里面怎么回事?!”
砰的一声,佛堂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
钱嬷嬷带着两个粗壮的婆子,以及那个负责清扫佛堂的小太监,一脸“惊怒”地冲了进来!
佳宜瘫坐在狼藉之中,身上沾满了香灰,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扶正佛龛,看到来人,吓得哇一声哭出来,语无伦次地指着地上受潮的线香和倾倒的香炉:“嬷嬷…嬷嬷恕罪!奴婢…奴婢想点香…可香受潮了点不着…奴婢一着急…就…就想把香炉拿近些…不小心…不小心碰倒了佛龛…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她的表演无懈可击,完美再现了一个蠢笨毛躁、闯下大祸的小宫女形象。现场也完全符合“意外”的特征——受潮的线香、倾倒的香炉和佛龛、满地的香灰。
钱嬷嬷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迅速扫过整个佛堂,重点瞥向香炉和地面,似乎在寻找某种预想中的东西,但却只看到一片混乱和普通的香灰。她的眉头死死皱起,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不对劲!预定的剧本里没有这一出!香料呢?玉佩呢?
她给旁边一个婆子使了个眼色,那婆子立刻会意,假借帮忙收拾,开始在狼藉的地面上、蒲垫下翻找起来,动作粗鲁而急切。
佳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她发现佛像背后的缝隙。
那婆子翻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对着钱嬷嬷微微摇了摇头。
钱嬷嬷的脸色瞬间铁青!计划出纰漏了!东西不见了!是这蠢货根本没来得及用,还是…出了别的变故?!
她猛地盯住佳宜,眼神凶狠得几乎要杀人:“苏佳宜!娘娘让你来祈福,你就是这么祈福的?!除了打翻东西,你还做了什么?!有没有动什么不该动的东西?!”
佳宜哭得更大声,满脸的茫然和委屈:“没有…奴婢什么都没有动…奴婢就想点个香…然后就…就这样了…嬷嬷不信可以问小公公…这里的香是不是受潮了…”她求助般地看向那个吓傻了的小太监。
小太监早就被这阵仗吓蒙了,下意识地点头:“是…是的…这里的香是有些受潮…”
钱嬷嬷气得几乎咬碎银牙!她几乎可以肯定这蠢货搞砸了,甚至可能把那么重要的东西弄丢了!但这让她怎么跟娘娘交代?!
就在她骑虎难下,考虑是否要强行搜身或者彻底搜查佛堂时,佛堂外忽然又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一个太监尖细焦急的声音响起:
“钱嬷嬷!钱嬷嬷可在里面?!快!前头出事了!揽月姐姐让您赶紧过去!”
前头出事了?
钱嬷嬷心里猛地一咯噔!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抓住了她。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在这个时候?!
她恶狠狠地瞪了佳宜一眼,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但现在前头情况不明,她不敢耽搁,只能暂时放弃追究,厉声道:“把她给我看好了!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动这里的东西!”
说完,她急匆匆地带着人往前殿赶去。
佛堂里只剩下佳宜和那个看守的小太监。佳宜依旧瘫坐在狼藉中低声啜泣,心中却已翻起惊涛骇浪。
前头出事了?什么事?难道…她的祈祷应验了?真的发生了计划之外的变故?
没过多久,就在佳宜心神不宁地猜测时,外面的嘈杂声非但没有平息,反而越来越大,隐约还夹杂着侍卫跑动的脚步声和更高级别宦官的呵斥声!
钟粹宫似乎陷入了某种突如其来的混乱!
又过了一会儿,一阵更加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奔后殿佛堂而来!
佳宜和小太监都惊恐地望向门口。
只见来的不再是钱嬷嬷,而是一队陌生的、面色冷峻的内廷侍卫!为首的是一个穿着青色蟒袍、面容肃杀的大太监!
那大太监目光冰冷地扫过狼藉的佛堂和吓得瑟瑟发抖的两人,声音如同寒铁:“奉张诚张公公令,彻查钟粹宫后殿!闲杂人等,一律带走看管!”
不由分说,两个侍卫上前,毫不客气地将佳宜和小太监拖了起来,押出了佛堂。
佳宜心中骇然!张诚?!司礼监的张诚又来了?!这次甚至不是查库,而是直接派侍卫进来抓人彻查?!前头到底发生了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她被粗暴地押解着穿过钟粹宫的庭院。她看到不少宫女太监都面色惶惶地被集中看管起来,侍卫们正在有序地搜查各个房间。整个钟粹宫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之中。
李昭仪的计划显然出现了巨大的、灾难性的偏差!
佳宜被单独关进了一间空置的柴房,门外有侍卫把守。她蜷缩在角落里,心脏狂跳,大脑飞速运转。
张诚再次出动,如此大动干戈,绝不可能是因为她打翻了一个佛龛。必然是有更严重的事情发生,严重到需要立刻控制整个钟粹宫!
会是什么?难道李昭仪陷害王贵妃的计划,不仅失败了,还被当场揭穿?甚至…牵扯出了更早的库房案?或者…是那块玉佩和纸笺,阴差阳错地出现在了更致命的地方?
无数的可能在她脑中闪过。恐惧依旧存在,但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也悄然萌生。水越浑,对她这个原本必死的小虾米来说,或许越安全!
不知过了多久,柴房的门被打开。来的不是凶神恶煞的侍卫,而是面色灰败、眼神中带着难以置信惊惧的钱嬷嬷!
她看到佳宜,嘴唇哆嗦了半天,才用一种极其复杂、仿佛见了鬼般的语气,嘶哑地问道:“苏佳宜…你…你今日在佛堂…除了打翻东西…到底…到底还做了什么?!”
佳宜被她那副见了鬼的样子弄得心头狂跳,脸上却依旧是那副吓傻了的表情,哭着摇头:“没有…嬷嬷…奴婢真的什么都没做…就是点不着香,碰倒了佛龛…然后您就来了…嬷嬷,前头到底怎么了?为什么那么多侍卫?”
钱嬷嬷死死盯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但看到的只有纯粹的恐惧和茫然。她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踉跄了一下,靠在门框上,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后怕和荒谬感:“怎么可能…难道真的…”
她猛地抓住佳宜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厉声问:“那锦囊呢?!娘娘赏你的檀香呢?!”
佳宜吃痛,泪眼汪汪地指着外面:“撒…撒了…和香灰混在一起了…就在佛堂地上…”
钱嬷嬷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手,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紫。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侍卫的声音:“钱嬷嬷,张公公有请!”
钱嬷嬷浑身一颤,最后看了佳宜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恐惧,有怀疑,更有一种深深的、无法理解的震撼。她匆匆整理了一下衣襟,跟着侍卫走了。
佳宜被重新关回柴房,但这一次,她的心却稍微安定了一些。从钱嬷嬷的反应来看,前头出的绝对是大事,而且似乎…莫名其妙地和她撇清了关系?甚至…可能对她有利?
漫长的等待后,柴房门再次被打开。这次来的,竟然是揽月。
揽月的脸色比钱嬷嬷更加难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绝望后的空洞。她看着佳宜,沉默了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才用一种极其干涩的声音说道:“苏佳宜,你…可以回去了。”
佳宜愣住了:“回去?”
“回你的值房去。”揽月的语气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难以置信,“今日之事…与你无关了。记住,管好你的嘴,佛堂里发生的一切,不许对任何人提起半个字!”
“那…那张公公…”
“张公公已经查清楚了!”揽月猛地打断她,声音尖锐,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激动和后怕,“是有外殿的小太监手脚不干净,偷盗宫中器物,藏在后殿附近,惊动了侍卫!已经拿住了!与你无关!”
这个借口拙劣到可笑!但佳宜立刻明白,这是上面达成的共识,需要一个背锅的来迅速结案,而那个“偷盗的小太监”就是牺牲品。真正的缘由,被强行压了下去!
而她苏佳宜,竟然真的被摘了出来!
她强压着内心的惊涛骇浪,低着头,怯生生地应道:“是…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揽月看着她这副样子,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最终只是无力地挥挥手:“走吧。”
佳宜走出柴房,发现钟粹宫的侍卫已经撤走了大半,但那种肃杀紧张的气氛依旧残留。宫人们个个面色惶恐,行色匆匆。
她回到值房,婉清扑上来抱着她哭。从婉清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的叙述中,佳宜终于拼凑出了那场惊天巨变的零星碎片——
似乎是有侍卫“恰好”在钟粹宫与外殿交接的宫墙附近,抓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小太监,从他身上搜出了……与之前库房丢失案有关的赃物,甚至还有……涉及前朝禁忌的纸条!而追查之下,线索竟然隐隐指向了……李昭仪身边的一个心腹太监!
张诚雷厉风行,直接带人控制了钟粹宫,要彻查到底。就在形势极度危急之时,不知为何,搜查的重点突然转移,最后迅速锁定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外殿小太监,草草结案。
但经此一闹,李昭仪涉嫌指使偷盗、甚至可能牵扯前朝的嫌疑,如同阴影般笼罩了下来。虽然明面上没有证据,但皇帝的猜忌和怒火,恐怕已难以平息。
佳宜听得心惊肉跳。那个被抓到的小太监,是贤妃的人?是王贵妃的人?还是……皇帝早就布下的眼线?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李昭仪这次偷鸡不成蚀把米,恐怕要倒大霉了!而她这个原本的弃子,却因为阴差阳错,侥幸躲过一劫,甚至可能……
第二天,旨意下来了。
没有明说缘由,但李昭仪被申斥“治宫不严,御下无方”,罚俸半年,禁足钟粹宫思过一个月。其心腹太监数人被带走“严加审问”,下落不明。钱嬷嬷也因失职被打了板子,撵去做了粗使嬷嬷。
曾经风头无两的钟粹宫,瞬间门庭冷落,人人自危。
而与此形成诡异对比的是,关于宫女苏佳宜的“福星”传言,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传越神乎其神!
版本变成了:李昭仪本想借“福星”运势,结果“福气”太大,反而先克掉了身边的奸佞小人,替娘娘挡了灾!甚至有人说,那天侍卫能那么快抓到真凶,就是冥冥中受了“福星”的指引!
这种荒谬的传言,在压抑恐慌的钟粹宫内迅速蔓延,甚至开始向外扩散。
佳宜对此感到哭笑不得和深深的不安。这“福星”之名,如今更像一道催命符,将她架在火上烤。
禁足中的李昭仪变得更加阴郁难测,看佳宜的眼神如同看一个怪物,忌惮中带着强烈的怨恨,似乎认定了就是佳宜的“晦气”才导致了她如今的困境。
就在佳宜思考着如何在这更加艰难的处境下求生时,一天傍晚,一个完全面生、气质沉静的大宫女,趁着暮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她的值房外。
那宫女衣着体面,并非钟粹宫服饰,神色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目光平静地打量了一下佳宜,递过来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小巧食盒,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
“苏姑娘,这是皇后娘娘赏你的点心。娘娘说,‘福气’太过,也是会烫手的。望你好自为之,或许…坤宁宫的风水,能养得住你。”
说完,不等佳宜反应,她便转身离去,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佳宜捧着那盒突然到来的、代表着至高恩赏和极度危险的“点心”,站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皇后娘娘?!
她怎么会注意到自己这个微末宫女?!还送来了这样一份意味深长的“赏赐”!
“坤宁宫的风水,能养得住你……”
这话里的招揽之意和警告之意,同样浓烈!
佳宜的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
刚刚摆脱李昭仪的泥潭,转眼间,竟然又被卷入皇后与贵妃更高层面的博弈之中了吗?
这“福星”之名,究竟会将她带往何方?是通往权力之巅的捷径,还是……粉身碎骨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