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后的会面如同投入心湖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佳宜回到那间狭小的值房,和衣躺在硬板铺上,却毫无睡意。值房比之前的耳房安静许多,也冰冷许多,窗外风声呜咽,仿佛无数暗夜中的低语。
钱嬷嬷那双在黑暗中锐利审视的眼睛,不断在她脑海中浮现。那目光里的怀疑、急切和毫不掩饰的利用,让她如芒在背。她知道,自己已经被强行拖入了钟粹宫深层博弈的旋涡边缘。查账,看似是个机会,实则是走钢丝,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只想好好活下去…”她低声重复着自己对钱嬷嬷的承诺,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的自嘲。在这吃人的深宫,卑微的活下去本身就是一种奢望。想要活得好,活得安全,就必须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向上攀爬,或者至少,抓住一些能让自己不被随意碾死的筹码。
第二天,刘太监果然收到了钱嬷嬷的吩咐,虽面露诧异,但还是将佳宜领到了库房后院一间更加偏僻的耳房。这里堆满了落满灰尘的陈旧账册和卷宗,空气里弥漫着纸张腐朽和灰尘的味道。
“喏,这些都是近三五年的旧账了,钱嬷嬷吩咐了,让你好好‘整理’。”刘太监意味深长地看了佳宜一眼,特意加重了“整理”二字,“没事别瞎跑,就在这儿待着。”
说完,他便锁上门出去了,门外隐约传来落锁的轻响。
佳宜的心沉了一下。说是整理,实则是软禁。钱嬷嬷既给了她接触核心账目的机会,也彻底切断了她与外界的联系,防止她泄密或耍花样。
她定了定神,走到那堆几乎有半人高的账册前。灰尘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她没有急于翻找,而是先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些账册的堆放顺序。前世管理家族企业的经验让她明白,混乱中必然有其内在逻辑。
很快,她发现这些账册是按年份和入库大类粗略堆放的。她要找的是瓷器,尤其是汝窑、官窑等贵重器物的记录。
工作繁重枯燥至极。昏暗的光线下,佳宜小心翼翼地搬动沉重的账册,一页一页地翻阅。上面的字迹五花八门,有的工整清晰,有的潦草难辨,记录方式也各不相同。亏得她前世的基础,才能勉强应对。
她看得极其仔细,不仅看入库记录,何时、何地、何人进献、经手人是谁,更重点关注领取记录,何时、因何缘由、被谁领走、是否有归还记录、经办人画押。尤其是那些记录模糊、用途标注为“娘娘赏人”或“各宫走动”的项目,她都用脑中虚拟的表格默默记下关键信息。
一连两天,佳宜都泡在这故纸堆里。三餐都由一个小太监从门缝里递进来,味道粗糙,难以下咽,但她强迫自己吃下去,维持体力。婉清被完全隔离开,这让她心中担忧,却无能为力。
高强度、高专注度的阅读和记忆,让她眼睛酸涩,头晕脑胀。但她不敢有丝毫松懈。她知道,时间紧迫,钱嬷嬷乃至李昭仪都在等一个结果。
现代学的统计学和审计学基础知识,在此刻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她不再孤立地看某一笔记录,而是尝试进行横向和纵向的对比。
她发现,大约从一年半前开始,库房瓷器,尤其是高档瓷器的流动变得异常“活跃”。赏赐出去的记录明显增多,且多集中于几位固定的低阶妃嫔、以及某些看似不起眼的中低级宦官。而其中几笔标注为“赏赐”出去的汝窑器,其描述与之前入库的记录,在器型、尺寸上存在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差异。
例如,一本一年前的账册里记录,某地方官进献了一尊“汝窑天青釉弦纹三足樽”,高约一尺。但在几个月后的一笔领取记录里,同样被领走的“汝窑天青釉弦纹三足樽”,后面却用更小的字备注了一句“旧器,略有磨痕”。
佳宜的指尖停留在这一行记录上,心跳微微加速。
同一件器物,入库时是新品,赏出去时却变成了“旧器”?是记录笔误,还是……
她立刻强压下激动,不动声色地继续翻阅,寻找更多佐证。她发现,这种“新品入库,旧品流出”的情况,并非个例,而且多发生在一个名叫“常福”的掌事太监经办期间。这个常福,根据零星记录显示,大约在八九个月前,因“急病”被带出宫养病了。
死无对证?
佳宜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如果她的推测是真的,那这就是一个持续时间不短、且有组织地偷梁换柱的贪腐链条!利用赏赐的名义,将真品换出,用高仿赝品替代(或者连替代都省了,直接报损?),从中牟取暴利!
而那个被打碎的笔洗,很可能就是一件做得不够完美、被人看出了破绽的赝品?所以幕后之人急着要把它毁掉?
但为什么非要通过陷害她来打碎?直接失手打碎不是更简单?难道是为了试探什么?或者…一石二鸟?
思绪纷乱如麻。
第三天下午,就在佳宜试图理清几个关键经办人的关系网时,门外再次传来了开锁声。
进来的是钱嬷嬷。她脸色憔悴,眼下的黑眼圈显示她这几日也没有安心睡过觉。
“如何?”她开门见山,声音沙哑,带着毫不掩饰的焦虑,“可发现了什么?”
佳宜连忙放下账册,站起身,依旧是那副怯懦恭敬的样子,低声道:“回嬷嬷,奴婢…奴婢看了好些账本,眼睛都看花了…好多字不认识…记性也不好…”
钱嬷嬷的眉头死死拧紧,脸上露出极度不耐烦和失望的神色,似乎下一秒就要发作。
佳宜话锋一转,带着点不确定和邀功般的语气,小心翼翼地说:“但是…奴婢好像…好像发现了一点奇怪的地方…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钱嬷嬷急促地催促。
佳宜拿起那本记录着“三足樽”的账册,翻到那一页,用手指着那两处记录,用最懵懂、最不专业的语言说道:“嬷嬷您看这个…这个瓶子,进来的时候说是新的…怎么后来赏给刘美人时,就变成旧的了?是…是记错了吗?还是宫里用的东西…特别容易旧?”
她又翻到另一处类似的记录:“还有这个碗也是…还有这个…”
她一连指出了四五处类似的时间、器物描述和状态对不上的地方,而且“巧合”的是,这些记录的经办人里,都或多或少与那个已经“急病”出宫的常福有关。
她完全没有提自己的任何分析和猜测,只是单纯地复述着账面上“看起来不对劲”的地方,把发现的功劳推给“账本自己奇怪”,完美地维持着她“只是运气好的”人设。
钱嬷嬷起初还不以为意,但随着佳宜指出的地方越来越多,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呼吸也逐渐粗重起来。她一把抢过账册,自己对着佳宜指出的地方仔细看去,越看,脸色越是铁青,手指都开始发抖。
她不是傻子,能在钟粹宫做到管事嬷嬷,自然有其精明之处。之前或许是灯下黑,或许是根本没往这方面想,此刻被佳宜用这种“简单”的方式一一指出,那条隐秘的贪腐链条瞬间变得清晰可见!
“常福…这个混账!”钱嬷嬷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中闪过狠厉之色。她猛地合上账册,胸口剧烈起伏。
如果只是贪腐,虽然也是大罪,但至少范围可控。但问题是,现在牵扯到了那尊被打碎的笔洗!如果笔洗是真品,那它就是常福贪腐链条的漏网之鱼;如果笔洗是赝品,那说明真品早就被换走了!无论哪种,她这个管理库房的管事嬷嬷都难逃失察之罪!
而且,陛下和娘娘那边…她猛地打了个寒颤。
她目光锐利地再次看向佳宜,眼神复杂无比。有震惊,有后怕,更有一种深深的忌惮。这个看似蠢笨的小罪奴,运气未免也好得太过诡异了!竟然真的能从这堆乱账里找出如此要命的东西!
“这些…还有谁知道?”钱嬷嬷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杀意。
佳宜吓得一哆嗦,连忙摆手:“没…没有!奴婢谁都没告诉!奴婢就是自己瞎看…看不懂就去问刘公公…”
“你问他了?!”钱嬷嬷声音骤然拔高。
“没…没问具体的…”佳宜一副被吓坏的样子,“奴婢就问…问某个字怎么念…账本怎么看…刘公公不耐烦,骂了奴婢几句蠢货就走了…”
钱嬷嬷死死盯着她,似乎在判断话的真伪。良久,她才稍稍缓和了脸色,但眼神依旧冰冷:“很好。记住,你今天看到的这些,听到的这些话,全都给我烂在肚子里!若是泄露出去半个字…”
“奴婢明白!奴婢什么都不知道!”佳宜赶紧保证。
钱嬷嬷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她看了一眼那堆账册,又看了一眼佳宜,忽然道:“你之前说,你父亲是官身,你识文断字,还会看账?”
佳宜心中警铃微作,小心答道:“是…爹爹以前教过一些…奴婢愚笨,只学了点皮毛…”
钱嬷嬷眼中精光一闪,似乎下定了决心:“从明天起,你不用整理这些旧账了。我会跟刘太监说,调你协助管理库房的新账登记和核对。”
佳宜心中一震!协助管理新账?这意味着她将从单纯的苦力,接触到钟粹宫当前物资流动的核心信息!这无疑是钱嬷嬷在向她抛出橄榄枝,或者说,是将她这个“有点用处”且“似乎容易控制”的人,放在一个更便于监视和利用的位置上。
风险与机遇再次并存。
“奴婢…奴婢怕做不好…”佳宜适时地表现出惶恐。
“做不好就学!”钱嬷嬷语气不容置疑,“总比一辈子刷地强!跟着刘太监,多看多学少说话!该看的看,不该看的,把眼睛给我闭上!”
这是警告,也是接纳。
“是…奴婢一定尽心尽力,谢谢嬷嬷提拔!”佳宜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连忙行礼。
钱嬷嬷不再多言,抱着那几本关键的账册,匆匆离去。她必须立刻、马上向李昭仪禀报这个惊人的发现,并商量对策。常福虽然死了,但这条线必须掐断,所有知情人都要处理干净,还要想办法弥补亏空,至少表面上要做得天衣无缝。
佳宜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值房的门再次被从外面锁上。
她缓缓坐回冰冷的板凳上,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
她成功了。她递上了一份足够份量的“投名状”,暂时保住了性命,甚至获得了一个看似更好的位置。
但她没有丝毫喜悦。她知道,自己窥破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也踏入了一个更危险的棋局。钱嬷嬷和李昭仪现在需要她,是因为她有用。一旦危机解除,或者她失去了利用价值,那么知道太多的她,将会是第一个被清除的对象。
必须尽快找到新的靠山,或者…让自己变得更有用,更有价值,价值到让她们舍不得轻易舍弃。
接下来的几天,佳宜果然被调去协助刘太监处理新入库物品的登记。刘太监对她依旧不冷不热,但指派工作时明显顺畅了许多,偶尔还会指点一两句格式要求。
佳宜学得“很慢”,但极其“认真”,一笔一划都写得端端正正,遇到不懂的就“怯生生”地追问,充分扮演着一个努力又想讨好上司的笨拙新人。
她暗中却利用职务之便,更加清晰地掌握了钟粹宫日常的物资流动、人情往来。哪些妃嫔常来打秋风,哪些宦官经常来传递消息、收取赏赐,李昭仪的喜好和赏罚规律…这些信息碎片,被她默默记在心里,逐渐拼凑出一张钟粹宫的人际关系和经济脉络图。
她发现,李昭仪的宠爱似乎并不像外界传言的那般稳固,皇帝已有一段时间未曾驾临钟粹宫了。宫里的用度虽然依旧奢华,但似乎暗中收紧了一些。底下的人心,也显得有些浮躁。
这天下午,佳宜正在核对一批新进贡的苏州锦缎数目,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和脚步声,似乎还夹杂着宦官尖细高昂的传唱声。
刘太监脸色一变,猛地站起身,侧耳倾听。
佳宜也停下了笔,心中疑惑。
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并非朝着正殿方向,反而像是…朝着库房这边来了?
值房里的其他几个低等太监和宫女也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突然,库房院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一名穿着绛紫色麒麟补子服、面色白皙、气质阴柔的中年宦官,在一群气势汹汹的内廷侍卫簇拥下,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他目光如电,扫过院内惊惶的众人,声音尖利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奉旨,查检钟粹宫库房一应账目、器物!所有人等,原地跪候,不得妄动!”
“奉旨查库!”
这四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炸响在小小的库房院落!
刘太监瞬间面无人色,“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浑身般抖动起来。院内其他宫人太监也吓得魂飞魄散,哗啦啦跪倒一片,头埋得极低。
佳宜的心也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跟着跪倒在地,脑海中卻已是一片惊涛骇浪!
奉旨?皇帝直接下旨来查钟粹宫的库房?为什么?是例行公事?还是…冲着那批问题瓷器来的?!李昭仪和钱嬤嬤那边难道没有打点掩盖过去?还是说…陛下已经知道了什么?!
那位穿着带有麒麟补子的大太监,身份绝不简单!能奉旨办这种差事,必然是皇帝极其信任的内廷实权人物!
佳宜感到一股冰冷的恐惧从脚底直窜头顶。调查组来的太快了!太突然了!完全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她刚刚才从旧账里挖出那些要命的东西,钱嬷嬷才刚刚知晓并准备去汇报给李昭仪想办法弥补…皇帝的旨意就到了?这时间点巧合得让人胆寒!
是李昭仪的对头抓住了机会发难?还是…皇帝早就注意到了钟粹宫的异常,一直在暗中调查,此刻终于收网?
无数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翻腾。
她跪在冰冷的地上,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也能听到旁边刘太监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喘息声。
那位大太监显然对这场面司空见惯,面无表情,一挥手,声音冷冽:“来人!封存所有账册、单据!清点库房所有器物,逐一核对!给咱家仔细地查,一笔一笔地对,一件一件地看!若有疏漏,扒了你们的皮!”
他身后的内廷侍卫和随行宦官们立刻应声,如狼似虎般地分头行动起来。查封账册的查封账册,打开库门清点器物的清点器物,动作迅速而专业,显然早有准备。
整个库房院落顿时陷入一种压抑而忙碌的混乱之中,只剩下翻动账册的声音、搬动箱笼的声音和宦官们低声报数的声音。
佳宜跪在角落,低垂着头,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
她看到两个宦官直接走向了她之前待过的那间存放旧账的耳房!她看到几个侍卫守住了所有的出口,任何人不得进出!她看到那个大太监负手站在院中,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
她帮忙登记的新账或许还没什么问题,但是…那几本记录着问题瓷器流向的旧账册!那上面还有她仔细翻阅时无意中留下的些许折痕、甚至因当时紧张而沾上的极细微的汗渍!
如果被这些经验丰富的查账人发现…如果他们顺藤摸瓜…
她这个最先“发现”异常的小账房,将会首当其冲,成为重点审问对象!到那时,她该如何解释?钱嬷嬷和李昭仪会保她吗?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出去当替罪羊?!
巨大的危机,如同乌云压顶,瞬间笼罩而下。
而此刻,钱嬷嬷和李昭仪,又在哪里?她们是否已经自身难保?
佳宜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她发现,自己那点小聪明,在这真正的皇权和风暴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这一次,她该如何从这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中,挣得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