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那句“调你去钟粹宫伺候”如同投入平静死水的一块巨石,在佳宜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余波阵阵,让她虚弱的身体都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钟粹宫!
即便她对明朝后宫建制一知半解,也从婉清先前零碎的描述和原主残存的模糊记忆里知晓,那是东六宫之一,是正经妃嫔、乃至高阶妃嫔才有可能居住的宫苑!绝非浣衣局这等贱役聚集的苦寒之地可比。
从等死的杂房罪奴,一跃调入妃嫔宫苑伺候?这转折太过突兀,太过匪夷所思。巨大的落差带来的不是惊喜,而是更深的不安和警惕。
事出反常必有妖。
那传话的小太监说完,也不多解释,只意味深长地又瞥了她一眼,仿佛在打量什么稀奇物件,便转身离开了,留下满室的疑云和死寂。
“钟…钟粹宫?”婉清率先回过神来,脸上血色褪尽,比刚才面对张嬷嬷时还要惊惧,声音发颤,“姑娘…怎么会是钟粹宫?那、那里可是……”
“是什么?”佳宜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抓住婉清话里的恐惧。
婉清扑到床边,压低声音,急得快哭出来:“奴婢听其他老宫人偷偷议论过,钟粹宫现在住的是李昭仪娘娘,是、是最近颇得圣宠的一位主子…可、可也听说…娘娘性子…不太好相处,身边伺候的人换得特别勤,前些日子还…还打发了一个失手打碎茶杯的宫女去了掖庭…那地方,进去就脱层皮啊!”
佳宜的心猛地一沉。得宠的妃子,性情严苛,动辄严惩……这绝不是一个好去处。对于她这种毫无根基、病弱不堪、还是戴罪之身的新人来说,简直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这调令,与其说是恩典,不如说更像一道催命符。是谁?为什么要把她弄到那样一个地方去?是张嬷嬷背后使坏?还是……与原主那场蹊跷的落水有关?
信息太少,敌友难辨。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必须立刻好起来,必须尽快获得更多信息,必须找到在这深宫中生存下去的方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躺在这里任人摆布!
求生的本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压倒了病弱的虚脱感。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目光扫过这破败的杂房,最后落在吓得六神无主的婉清脸上。
“婉清,”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镇定,“怕没有用。我们得活下去。”
婉清被她那与病容极不相符的冷静眼神震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姜汤还有吗?再去弄一碗来,越烫越好。”佳宜开始发号施令,这是她前世身为管理者最习惯的状态,“还有,想办法弄点热水来,我要擦洗一下。这身病气,不能带去钟粹宫。”
她必须尽快恢复体力,至少看起来不能是一副马上要断气的模样。否则,只怕还没到钟粹宫,就会因为“仪容不整、冲撞主子”而被处置了。
婉清被她清晰的指令安抚了些许,虽然依旧害怕,但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点头应是,小跑着出去了。
佳宜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就这简单的动作,已经让她眼前发黑。但她咬紧了牙关。
凌佳宜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以前不是,现在,更不能是。
婉清这次去了颇久,回来时不仅端来了一碗明显更浓烫的姜汤,手里还宝贝似的攥着一个小小的、粗糙的布包。
“姑娘,姜汤来了。灶上的婆子这次没为难,还给了点红糖……”婉清小声说着,将姜汤递过来,又展开那个布包,里面是几块黑乎乎、看起来硬邦邦的点心渣,“这是…这是奴婢之前藏起来的,您饿了吧,快垫垫……”
那点心渣看起来毫无食欲,甚至有些可疑,但佳宜没有丝毫犹豫。补充能量是当前第一要务。她接过来,就着辛辣滚烫的姜汤,艰难地将那几块能硌掉牙的点心渣吞了下去。一股暖流伴随着难以言喻的粗糙口感滑入胃中,带来一丝真实的活气。
“热水呢?”佳宜问,额头已因为那碗热姜汤冒出了细汗。
婉清脸上露出为难和羞愧:“对不起姑娘…烧热水的柴火有定例,张嬷嬷那边卡着,奴婢…奴婢没讨来…只、只舀了点井水……”
冰冷的井水。佳宜看着那盆冒着寒气的清水,沉默了一瞬。随即,她眼神一厉。
“拿过来。”
她用破旧的布巾蘸着刺骨的井水,咬紧牙关,开始用力擦拭脸颊、脖颈和手臂。冰冷的水刺激得皮肤瞬间泛起鸡皮疙瘩,却也让她昏沉沉的头脑为之一清,驱散了几分虚软无力。这近乎自虐的清洁方式,带来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振奋——她在主动对抗这糟糕的处境。
简单清理后,她让婉清帮她把那身满是药味和汗味的脏污衣裙尽量整理平整,头发也用手指勉强梳理通顺,绾成最简单的样式。
做完这一切,她已气喘吁吁,浑身发冷,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不能再等了。必须主动出击。
“婉清,扶我出去。”佳宜伸出手。
“姑娘?您要去哪?您的身子……”婉清惊道。
“去找小德子。”佳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决绝,“我们需要知道,钟粹宫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最初对她流露出善意的小太监,是目前唯一可能的信息来源。
婉清拗不过她,只得搀扶着她下床。双脚落地的瞬间,佳宜几乎软倒,全凭一股意志力强撑着。她半靠在婉清瘦小的肩膀上,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出这间阴冷的杂房。
外面天色灰蒙蒙的,是那种压抑的铅灰色。浣衣局的院落里,到处是忙碌穿梭的粗使宫女,木槌捶打衣物的声音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皂角和湿蒙蒙的霉味。她们的出现,引来了一些或好奇或漠然或带着幸灾乐祸的目光。
张嬷嬷正叉着腰在院中指使几个宫女搬运洗好的衣物,看到佳宜居然自己出来了,还收拾得略显整齐,三角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变为浓浓的嘲讽和不屑,哼了一声,倒没立刻过来找麻烦,似乎还在忌惮那个“紫色蟒袍”的梦。
佳宜无视那些目光,低声问婉清:“知道去哪里能找到小德子吗?”
婉清紧张地四下张望,小声说:“这个时辰…杂役太监们可能在后巷那边领差事…或者…”她犹豫了一下,“在西北角那个废弃的偏院里偷懒…”
“去偏院。”佳宜果断道。领差事的地方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人绕开主路,专挑僻静处走。浣衣局很大,越往偏僻处走,越是荒凉破败。终于,在一处断了半截月亮门的荒废小院里,她们看到了缩在墙根底下打盹的小太监——正是小德子。
他听到动静,警觉地睁开眼,看到是佳宜和婉清,愣了一下,尤其是看到佳宜居然能下地走路了,脸上闪过明显的惊讶。他连忙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苏…苏姑娘?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您这身子……”
佳宜靠在婉清身上,气息不稳,脸上却努力挤出一个毫无心机、甚至带着点傻气的笑容,声音软糯:“小德子公公,多谢你上次帮我。我感觉好多了,就想出来走走,透透气。”
她刻意模仿着前世那些她认为“傻白甜”女孩的语气神态,眼神清澈又带着点依赖感地看着小德子:“躺了几天,骨头都僵了,心里也闷得慌。还好有婉清陪着我。”
小德子被她这态度和称呼弄得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哎,举手之劳,姑娘别客气。您这是要……”
佳宜适时地咳嗽了几声,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苦恼:“是啊,正要跟公公打听呢。刚才来了一位面生的公公,说让我明天去钟粹宫伺候…我这心里又高兴又害怕…钟粹宫…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呀?李昭仪娘娘…是不是很威严?我笨手笨脚的,好怕做不好差事,惹娘娘生气…”
她句句不离自己的“笨拙”和“害怕”,将打探情报的目的完美包裹在一个无知怯懦的新人求助外衣之下,极大地降低了小德子的戒心。
小德子果然露出了同情的神色,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苏姑娘,您这调令…确实有点突然。”他斟酌着词句,“钟粹宫李昭仪娘娘,如今正得圣心,风头正劲。这伺候的差事…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怎么说?”佳宜眨着眼,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好处是,在那等地方当差,月例、赏赐自然比咱们这浣衣局强上百倍,说准还能见着天颜呢。”小德子声音更低了些,“可坏处是…李娘娘规矩大,性子…也急。身边得用的都是从娘家带来的老人儿,咱们这些后来调过去的,稍有不慎,非打即骂,搞不好就…就像婉清说的,送去掖庭都是轻的。”
他叹了口气:“而且,我听说…听说娘娘最近心情尤其不好,好像是因为前朝有什么事牵连了…反正您去了,千万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低着头做事,千万别往前凑,别抬头乱看…”
前朝牵连?心情尤其不好?佳宜捕捉到这两个关键信息,心中的警铃大作。这绝不是一个适合新人去的安稳地方。
“那…那为什么会调我去呢?”佳宜适时地表现出恐慌和不解,“我什么都不会…”
小德子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调令是从内官监发下来的…或许…或许是看您识文断字?”他猜测道,原主苏佳宜毕竟是小官之女,基础教育是有的。“钟粹宫那边,有时候需要人帮忙记个账、抄个经什么的…”
这个理由看似合理,但佳宜直觉没那么简单。
她正想再旁敲侧击几句,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似乎有人在高声叫骂。
小德子脸色一变:“坏了,是管事的孙公公来查岗了!苏姑娘,您快回去吧,被人看到咱们在这儿说话不好!记住我的话,万事小心!”
他说完,急匆匆地猫着腰从另一边溜走了。
佳宜得到了关键信息,也不再久留,让婉清赶紧扶着她往回走。
回到杂房,佳宜几乎虚脱,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但她的头脑却异常清醒。
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钟粹宫李昭仪性情严苛,近期心情恶劣,且排外。调她过去,表面理由可能是“识文断字”,但背后很可能有更深的原因——是有人想借刀杀人?还是她无意中卷入了某个看不见的旋涡?原主的落水,是否也与此有关?
一个个疑问盘旋在心头。
她现在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唯一的依仗,就是她来自现代的脑子和这副精心伪装的“傻白甜”皮囊。
“姑娘…我们明天怎么办啊…”婉清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
佳宜靠在床头,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怎么办?”她轻声重复,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既然躲不过,那就去。与其在浣衣局烂死,不如去钟粹宫搏一把。”
她看向婉清,眼神锐利:“婉清,你想活下去吗?想不再受人欺负吗?”
婉清被她的眼神吓住,下意识地点头。
“那从现在起,收起你的眼泪和害怕。”佳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记住,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装作看不懂,听不明白。别人问你什么,你就说不知道,或者说我病傻了,很多事情记不清。尤其是我落水前后的事,一概说不知情。一切看我眼色行事。”
她开始布置,将婉清也纳入自己的伪装体系中来。她需要一个绝对“愚笨”且“忠诚”的助手。
“明天到了钟粹宫,我们就是两个吓破了胆、什么都不懂、唯唯诺诺的新人。他们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做得慢一点,笨一点,没关系。重要的是,绝不出头,绝不逞强,绝不好奇。”
她要用极致的“蠢笨”和“顺从”来作为最初的保护色,降低所有人的防备心,然后在暗中观察,寻找生机。
婉清似懂非懂,但看着佳宜那异常镇定和充满算计的眼神,她莫名地感到一丝安心,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一夜,佳宜几乎无眠。身体依旧酸痛虚弱,大脑却在高速运转,反复推演着明天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及应对方案。前世的商业谈判经验和危机处理能力,在这深宫的夜晚,被激发到了极致。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杂房的门被准时推开。来的还是昨天那个传话的小太监,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面无表情的老太监。
“苏佳宜,收拾好了吗?跟我走吧。”小太监语气平淡。
佳宜早已准备好。她在婉清的搀扶下站起身,依旧是一副弱不禁风、脸色苍白的模样,眼神里充满了怯懦和顺从,微微低着头,小声应道:“劳烦公公了。”
她刻意让自己的脚步显得虚浮踉跄,几乎将大半重量都压在婉清身上。
那老太监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尤其是在她过于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却也没说什么,只是转身带路。
走出浣衣局那低矮的院门时,佳宜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间她只待了短短两天,却经历了生死与巨大转折的杂房。
然后,她转过头,目光望向前方层层叠叠、巍峨肃穆的宫墙和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宫道。
心跳如擂鼓,恐惧与兴奋交织。
新的战场到了。
小太监和老太监在前沉默地引路,穿过数道宫门,越往里走,宫墙越高,守卫越森严,空气也越发安静压抑。终于,在一座看起来格外华丽讲究的宫苑前,他们停了下来。
宫门上方悬挂的匾额上,正是三个鎏金大字——“钟粹宫”。
老太监上前与守门的太监低声交涉了几句,然后回头对佳宜和婉清冷冷道:“在此候着,咱家进去通传。”
他进去没多久,便快步走了出来,脸色似乎比刚才更沉凝了一些。他走到佳宜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紧迫和审视:
“进去吧。直接去西偏殿。娘娘……正要传你问话。”
佳宜的心猛地一跳。
传她问话?她才刚到宫门口,脚跟都没站稳!李昭仪怎么会这么急着要见她一个刚调来的低等罪奴?
这绝非寻常!
她强压下瞬间涌起的惊惶,脸上适时地露出极度害怕、不知所措的神情,声音发颤地应道:“是…是…”
在老太监略带怜悯的目光中,佳宜扶着同样吓得腿软的婉清,一步一挪地,迈过了钟粹宫那高高的、朱红色的门槛。
沉重的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发出一声闷响。
仿佛隔绝了所有的退路。
殿内光线略暗,熏香的味道浓郁得有些呛人,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一个穿着体面的宫女面无表情地等在那里,眼神冰冷地扫过她们。
“跟我来。”那宫女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转身引路。
佳宜低垂着头,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视着这座华丽却压抑的宫殿,每一步都走得如同踩在刀尖上。
终于,在那宫女的带领下,她们来到一处偏殿门外。
宫女停下脚步,高声禀报:“娘娘,人带到了。”
里面传来一个慵懒却透着冰冷锋芒的女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在玉盘上:
“让她进来。本宫倒要好好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可人儿……值得那边特意塞到本宫眼皮子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