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黑山村被晒得冒白烟,玉米叶子卷着边儿,连狗都趴在阴凉处伸舌头。张栓柱蹲在自家门槛上,手里攥着半块玉米饼,眼睛直勾勾盯着院里追鸡的黄皮子。
那黄皮子油光水滑,尾巴蓬松得像朵菊花,追得老母鸡扑棱棱飞起来,鸡毛掉了一地。可奇怪的是,它明明能一口咬住鸡脖子,却总在最后关头放慢脚步,像是故意逗弄。
“小东西别捣乱!”
李秀兰从屋里出来,挥着扫帚赶黄皮子,“再闹把你皮扒了做围脖!”
黄皮子吱地叫了一声,蹿上篱笆墙,回过头冲张栓柱眨了眨琥珀色的眼睛,嗖地钻进了柴垛。张栓柱咯咯笑起来,把手里的玉米饼往柴垛方向递了递。
这阵子村里还算太平,自从上次屋顶的黑影事件后,张老实把桃木剑用红绳系在房梁上,夜里再没出过怪事。可村里人看他们家的眼神总带着点异样,尤其是栓柱指着空处说话的时候,总有人悄悄往地上吐唾沫,说这孩子犯了邪病。
“他娘的!这杀千刀的偷牛贼!”
院门外突然传来骂声,王老五光着膀子,晒得黝黑的脊梁上全是汗珠,手里的鞭子抽得地面啪啪响。他家的老黄牛是村里最壮实的,春耕秋收全指望它,这节骨眼上丢了,可不是小事。
“五哥这是咋了?”
李秀兰探出头问。
“牛丢了!”
王老五一跺脚,粗布裤子上沾着草屑,“早上还在栏里好好的,中午去喂料就没影了!全村找了三圈,连个蹄印都没见着!”
张老实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听见这话皱起眉头:“山里野兽多,别是被啥叼走了吧?”
“不可能!”
王老五梗着脖子,“我家牛栏结实着呢,锁头都被撬了,指定是人干的!等我找着是谁,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他正骂得凶,蹲在门槛上的张栓柱突然站起来,小手指着西边的山坳:“牛没丢,在那儿吃草呢。”
王老五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小屁孩懂个啥?那西山坳净是石头,能长啥草?”
“真的,”
张栓柱很认真,眼睛亮晶晶的,“在歪脖子松下,前腿卡进石缝里了。有只黄皮子蹲在它牛角上,不让它走。”
这话一出,王老五的脸瞬间沉下来。歪脖子松是西山坳的标志性老树,村里谁都知道,但他最忌讳别人提黄皮子
——
三年前他爹去世,就是黄皮子在坟头打了个洞,村里老人说这不吉利。
“你家这娃会不会说话?”
王老五的声音陡然拔高,“咒我家牛还不够,还扯上黄皮子?我看就是你们家不吉利,把晦气带给全村!”
“五哥你这话过分了!”
张老实把锄头往地上一戳,火星溅起来,“娃随口说的,你别当真!”
“随口说?我看是故意的!”
王老五越说越气,唾沫星子横飞,“自从你家这邪门娃出生,村里就没安生过!又是血雪又是闹鬼的,我看就是他把牛引走了!”
李秀兰赶紧把栓柱护在身后,眼圈都红了:“五哥,话可不能乱说!栓柱才三岁,懂啥?”
正吵着,村里几个帮忙找牛的汉子路过,听见动静围了过来。有人劝王老五消消气,也有人跟着附和,说张家这孩子确实有点邪门,还是少招惹为好。
“要不……
就去西山坳看看?”
一个年轻后生小声提议,“反正也找遍了别的地方,死马当活马医呗。”
王老五瞪了他一眼,但看着日头越来越毒,心里也发慌,骂骂咧咧地挥挥手:“去就去!要是找不到,看我不把你家门槛拆了!”
张老实没说话,扛起锄头就往西走。张栓柱挣开娘的手,颠颠地跟在后面,小嘴里还念叨着:“黄皮子说了,老牛渴了,石缝里有水。”
一行人往西山坳走,路上王老五还在嘟囔:“这要是能找着,我把牛舌头割下来给这娃当玩具!”
其他人也跟着笑,没人真把三岁娃娃的话当回事。
进了山,草木越来越密,蝉鸣声吵得人头疼。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面果然出现一棵歪脖子松,树干歪得快贴到地面,树根处有个半人高的石缝。
“还真有歪脖子松?”
有人惊讶地说。
王老五心里咯噔一下,快步冲过去,刚到松树跟前就愣住了
——
他的老黄牛正卡在石缝里,前腿陷在石头中间动弹不得,脑袋耷拉着,嘴里还嚼着几根草。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牛的左角上,蹲着一只黄皮子,正用爪子梳理着牛毛,看见人来也不跑,反而抬头冲张栓柱叫了两声。
“真……
真找到了?”
跟来的汉子们都傻眼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说不出话来。
王老五脸涨得通红,快步上前查看牛的情况,发现牛只是前腿有点擦伤,没什么大碍。他解下腰间的水壶给牛喂了点水,手摸到牛鼻绳时,感觉有点不对劲
——
上面缠着几撮黄鼬毛,软软的,带着股特殊的腥气。
“这……
这咋回事?”
他声音都变了调。
张栓柱跑过去,指着石缝角落:“叔叔你看,它吃了我的玉米。”
众人低头一看,石缝里果然有半粒玉米,上面还留着小小的牙印。张老实突然想起,早上栓柱确实拿着玉米饼在院里喂过黄皮子,当时还剩了半粒掉在地上。
“这……
这就奇了怪了……”
一个年纪大的老汉摸着胡子,眼神复杂地看着张栓柱,“难不成这娃能跟黄大仙说话?”
这话一出,没人再敢说笑。黑山村的人都信仙家,黄皮子在山里被称为
“黄大仙”,据说能通人性,还会附人身。张栓柱能让黄大仙引路找牛,这可不是一般的本事。
王老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刚才骂得有多狠,现在就有多尴尬。他挠了挠头,走到张老实跟前,瓮声瓮气地说:“老张……
对不住,刚才是我急糊涂了。”
张老实摆摆手:“找到牛就好,别说这些了。赶紧把牛弄出来吧。”
几个汉子合力把石头撬开,老黄牛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温顺地蹭了蹭王老五的胳膊。那只黄皮子从牛角上跳下来,跑到张栓柱脚边,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裤腿,然后转身钻进树林,眨眼就没了影。
回去的路上,没人再说话,但看张栓柱的眼神全变了,有好奇,有敬畏,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王老五一路都在琢磨,时不时回头看看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孩,眉头皱得紧紧的。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王老五非要把家里刚杀的猪肉拎半扇过来,张老实推辞不过,只好收下。李秀兰炒了几个菜,留王老五吃饭,酒过三巡,王老五的话也多了起来。
“栓柱这娃……
真是个奇人。”
他咂着酒盅,眼神飘向坐在小板凳上啃骨头的张栓柱,“五叔问你,你咋知道牛在那儿?”
张栓柱抬起头,嘴里塞满了肉:“黄皮子告诉我的呀,它说老牛不听话,要罚它饿肚子。”
“黄皮子……
跟你说话了?”
王老五的眼睛瞪得溜圆。
张栓柱点点头,突然指着王老五家的方向:“五叔,你家墙根底下,有东西在哭。”
王老五的脸唰地白了:“你……
你说啥?”
“就是你家东墙根,”
张栓柱放下骨头,小手指着西边,“有个黑乎乎的东西,缩在那儿哭,身上还有味儿,臭臭的。”
王老五手里的酒盅
“当啷”
掉在桌上,酒洒了一身也没察觉。他家东墙根是堆柴火的地方,前几天确实闻到过一股怪味,像是啥东西烂了,当时没在意,现在被栓柱一说,后脖颈子瞬间冒了层冷汗。
“娃……
娃别乱说……”
他的声音都在发颤。
张老实赶紧打圆场:“五哥别往心里去,娃瞎看的。”
但他心里也犯嘀咕,栓柱说的话,还从没错过。
王老五坐不住了,匆匆告辞,脚步踉跄地往家走。张老实送他到门口,看见他好几次回头看自家墙根,脊梁骨挺得笔直,像是怕啥东西跟上来。
当天半夜,村里突然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紧接着是王老五的咒骂声。张老实披衣起床,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王老五举着油灯冲过来,脸色比纸还白。
“老张!老张!出事了!”
他声音都劈了,“我家鸡窝……
鸡窝被掏了!”
张老实跟着他跑过去,只见王老五家的鸡窝塌了半边,鸡毛落得满地都是,七八只鸡死的死,伤的伤,惨不忍睹。最吓人的是,鸡窝旁边的篱笆上,沾着几撮黄毛,还有些淡绿色的黏液,腥臭味儿冲得人直捂鼻子。
“这……
这是啥东西弄的?”
张老实皱着眉,这黏液看着就邪性。
王老五瘫坐在地上,指着东墙根:“栓柱说得对……
真有东西在那儿……
它是不是冲着我来的?”
这时,张栓柱也被吵醒了,揉着眼睛站在门口,看着墙根的方向小声说:“它饿了,想吃鸡。”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墙根下空空荡荡,只有风吹过柴火堆的沙沙声,像是有啥东西在暗处磨牙。王老五突然想起白天栓柱说的话,那东西缩在墙根哭,身上臭臭的……
难道是冲着牛来的?还是冲着自己来的?
张老实看着那淡绿色的黏液,又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东西来得蹊跷,偏偏在找到牛之后就闹出动静,难道跟黄皮子有关?还是跟栓柱有关?
他回头看了看儿子,小家伙正仰着头,跟空气说着什么,小脸上没什么表情。月光洒在他后颈,那淡紫色的骨纹似乎又清晰了些,像几片细小的骨头,在皮肤下游动。
“五哥,今晚别在这儿住了,跟我回屋凑合一晚。”
张老实扶起王老五,“明天找个懂行的来看看。”
王老五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走。谁也没注意,柴垛后面,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隐入黑暗中。
夜风吹过黑山村,带来一股淡淡的腥气。张老实看着自家房梁上悬挂的桃木剑,剑身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他知道,这鸡窝被掏只是个开始,自从栓柱说出那句话,有些东西,已经藏不住了。
而那只引他们找到牛的黄皮子,到底是在帮他们,还是在引他们走向更深的漩涡?张老实摸了摸腰间的旱烟袋,却没点燃,只是望着西山坳的方向,久久没有说话。
鸡窝里的绿黏液在月光下慢慢凝固,像一块块丑陋的伤疤,印在黑山村平静的表象下,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