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行关于指甲的小字,像蚁群,无声无息地啃噬着纸张边缘,也啃噬着我的理智。
我几乎是扑过去,手指哆嗦着想要擦掉它,指尖却只留下模糊的墨痕,反而更显眼了。像罪证。
玄关冰冷的瓷砖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皮肤,我却觉得浑身滚烫。顾霆深最后那句话,那句“找到新的方式”,像淬了毒的针,扎进脊椎缝里,缓慢释放着令人瘫痪的寒意。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我那些徒劳的遮掩,那些可笑的、试图保留最后一点“人味”的努力,在他眼里,大概如同透明鱼缸里挣扎的金鱼,一举一动都清晰可笑,且毫无意义。
“楚小姐?”机器人管家的声音在不带感情地头顶响起,“您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
我猛地抬头,撞进他毫无波动的电子眼里。他什么时候来的?看到了多少?
我手忙脚乱地合上笔记本,抱在胸前,像个被抓住的贼,踉跄着爬起来,几乎是逃回了房间。
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下去,心脏在空荡的胸腔里疯狂擂鼓。
完了。楚禾,你彻底完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活得像个惊弓之鸟。每一次走廊传来的脚步声,每一次突如其来的敲门声,都能让我从椅子上弹起来。我尽可能缩在房间,减少外出,减少和那对夫妻的任何接触。
但该来的,总会来。
这次不是酒会,不是茶话会,是一个看起来更私密,也更令人窒息的小型晚宴,设在别墅那间极少启用、奢华得令人瞠目的宴会厅里。
来宾不多,只寥寥数人,但每一个,都是这座城市真正翻云覆雨的人物。空气里弥漫着雪茄、昂贵香水和新旧权力交织在一起的特殊气味,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照例缩在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努力把自己镶嵌进背景墙的浮雕里。膝盖上的笔记本摊开着,我却一个字都不敢写。
顾霆深和林微是绝对的主角。一个掌控全局,言谈间定夺着看不见的生死;一个长袖善舞,笑容是最好用的武器,轻易化解或挑起暗流。
我低着头,盯着昂贵地毯上繁复的花纹,试图把自己放空。
直到一个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熟稔响起。
“这位就是楚小姐吧?最近可是常听顾总提起,说他得了个‘宝贝’,眼光毒辣,记性还好,哈哈!”
我头皮一炸,猝然抬头。
一个脑门锃亮、挺着将军肚的中年男人,正端着酒杯,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神里的探究和算计毫不掩饰。
全桌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我感到顾霆深的视线也扫了过来,冰冷,没有温度。林微则保持着完美的微笑,仿佛没听见这句突兀的插话。
“刘总说笑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就是个记笔记的,顾先生和林小姐不嫌弃我笨手笨脚。”
“欸,过谦了过谦了!”刘总摆摆手,笑声洪亮,却带着一股油腻的压迫感,“顾总眼光多高,能让他看上的,肯定不是一般人!来,楚小姐,我敬你一杯,以后说不定还有麻烦你‘高抬贵手’,在顾总面前美言几句的时候呢!”
他端着酒杯走过来,那姿态,不像敬酒,像逼宫。
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我身上,等着看戏。看我这个突然被推到台前的“宝贝”,会如何应对。
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接?我不会喝酒,更怕酒里有什么。不接?就是当众拂了对方面子,也打了顾霆深的脸。
进退维谷。
就在那杯酒几乎要怼到我鼻子底下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她酒精过敏。”
顾霆深甚至没往我这边看,指尖夹着雪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很好。
刘总的动作瞬间僵住,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秒,随即迅速化开,变成一种圆滑的歉意:“哎呦!你看我!不知道不知道!唐突了唐突了!楚小姐千万别见怪!”
他讪讪地收回酒杯,自己仰头灌了下去,掩饰尴尬。
危机似乎解除。
但我后背的冷汗却冒得更凶。
顾霆深替我解围?他会有这种好心?
不。
他不是在替我解围。他是在宣示所有权。
像是在告诉所有人:这条狗是我的,打狗,要看主人。怎么用,什么时候用,也只有我能决定。
果然,他接下来的话,印证了我的猜想。
他轻轻弹了弹雪茄灰烬,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像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工具。
“既然刘总好奇,”他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几乎没有弧度的笑,“楚禾,那就说说,你对刘总……‘印象’如何?”
轰——!
我脑子里的那根弦,彻底崩断了。
全场的目光再次聚焦,比刚才更灼热,更充满玩味和审视。刘总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勉强,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说?
说什么?
说我看出来他肾虚体胖全靠补药撑着?说他那条爱马仕皮带扣是假的?说他刚才敬酒时手指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尴尬,而是因为长期酗酒引起的神经性震颤?
这些念头疯狂地在我脑海里冲撞。
笔记本摊在我膝盖上,空白的一页像一张巨大的、嘲讽的嘴。
我握着笔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
然后,我低下头。
笔尖落下,接触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我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盯着那支笔,盯着它如何在空白的纸页上,划出一道道扭曲的、冰冷的轨迹。
整个宴会厅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和我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写了什么?
我不知道。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全凭一种近乎本能的、绝望的驱使。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停下笔,依旧低着头,将笔记本双手拿起,递给旁边候着的机器人管家。
管家面无表情地接过,送到顾霆深面前。
顾霆深垂眸,扫了一眼。
时间一秒秒流逝。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然后,他轻轻笑了一声。
很短促,几乎听不见。
他把笔记本合上,随手扔在桌面上,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啪”。
“看来,”他抬起眼,目光掠过脸色已经开始发白的刘总,最终落回我身上,带着一种残酷的玩味,“我的‘宝贝’,今天状态不好。”
他没评价我写的内容。
但那种无视,比任何评价都更令人恐惧。
刘总干笑了两声,试图缓和气氛,却没人接话。
晚宴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继续,但我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东西了。
我像个被抽离了灵魂的空壳,麻木地坐在那里,听着那些虚伪的谈笑,看着那些精致的食物,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
直到晚宴结束,宾客散去。
我被留在空旷冰冷的宴会厅里,对着满桌狼藉。
机器人管家走过来,手里拿着我那本笔记本。
“楚小姐,顾先生吩咐,这个交给您。”他递过来,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另外,顾先生让您明天开始,跟着吴助理处理一些‘文书’工作。”
我机械地接过笔记本。
指尖碰到封皮的瞬间,像被冰刺了一下。
文书工作?
什么样的文书工作,需要我这种“眼光毒辣”的人去做?
我慢慢地,慢慢地翻开笔记本。
跳到最新的一页。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我写的,字迹是我从未见过的僵硬和陌生,透着一股死气:
【刘总。所求甚大,根基不稳,色厉内荏。可利用,不可信。压榨殆尽后,可弃。】
下面,空无一物。
没有顾霆深的批示,没有签名。
只有我这句,冷冰冰的,判了一个人死刑的……报告。
不,不是报告。
是投名状。
我用我最后那点可笑的、无用的观察和怜悯,换来了踏入真正地狱的资格。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我抱着笔记本,一步一步挪回房间。
锁上门。
我没有哭,也没有发抖。
只是走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搓洗着刚才拿过笔的那只手。
直到皮肤通红,几乎破皮。
水声哗哗。
盖不住我心里某个东西,彻底碎裂的声音。
【新章节:无】
【备注:笔记已污。手,洗不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