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青玉案雾中忆吹箫 > 第3章
民国元年立春,北平凌府的玉兰开得泼泼洒洒,白瓣堆雪似的压弯了枝头。凌越泽立在廊下看了片刻,玄色常服袖口沾着些未拂尽的尘,那是昨夜自南口防线赶回的痕迹。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岑韫抱着襁褓中的凌羡初从月亮门进来,素色旗袍下摆扫过青砖,带出极轻的响。
“阿初生了三天,你总算回了。”她声音平得像玉泉山的水,听不出怨怼。凌越泽转过身,见襁褓里的婴孩闭着眼,小拳头攥得紧实,倒有几分他幼年的模样。他伸手碰了碰孩子温热的脸颊,指尖的茧子擦过细嫩的皮肤,婴孩忽然皱了皱眉,却没有哭。“岑家那边,替我谢过岳父。”凌越泽收回手,目光落回院外的兵卫身上。岑家是北平望族,世代经营书局与票号,手眼通天却从不涉军政。这场婚事是前年冬月定的,他率部驻守北平时,岑老爷子托人递话:“凌司令守得住华北的土,我岑家便护得住你后院的火。”
岑韫没接话,只低头拢了拢襁褓的边角。她自幼在书堆里长大,读的是《资治通鉴》与《女诫》,却也看得出这场联姻里的分寸——他要北平商界的支持稳固后方,她要岑家在这乱世里有个靠得住的屏障。至于情爱,原就不在算计之中。凌羡初满月那日,凌府没摆宴,只岑家送了套文房四宝,砚台是端溪老坑料,刻着极小的“守拙”二字。岑韫将砚台摆在婴儿床旁的博古架上,凌越泽见了,只淡淡道:“男孩子,先学骑马射箭。”岑韫应了声“是”,却依旧每日用软布擦拭那方砚台,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这年秋,凌越泽在滦州打了场硬仗,回来时左臂中了枪。军医包扎时,凌羡初正被乳母抱在一旁,黑葡萄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父亲渗血的绷带。岑韫端着药碗进来,见孩子没哭,反倒伸手想去够那染血的白布,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阿初,那是父亲的伤。”凌越泽忽然开口:“让他看。”他声音因失血有些沙哑,“生在我凌家,就得知道血是什么味。”岑韫没再阻拦,只看着儿子的目光慢慢变得沉静,那眼神不像婴儿,倒像檐角蹲守的石兽,带着股子不动声色的审视。
周岁抓周那日,长案上摆了枪、印章、算盘、书卷,还有枚岑韫偷偷放进去的玉制笔架。凌羡初被放在案前,乳母逗着他往前爬,他却定定地坐着,先看了看那柄小巧的银制手枪,又扫过刻着凌字的玉印,最后伸手握住了一本《新青年》。凌越泽坐在主位上,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岑韫垂眸抚着袖口的绣纹,微微皱眉。
两岁的凌羡初已会走路,常穿着长衫,搬个杌子坐在书房门口。岑韫教他认字,他学得极快,教过的字过目不忘,只是极少开口。有次凌越泽处理公文,见他蹲在角落里,用树枝在地上写“民”字,笔画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沉稳。“知道这字是什么意思?”凌越泽问。孩子抬起头,黑眸清亮,摇了摇头,又低下头去描那最后一笔,像是要把字刻进土里。
这年冬,华北遭了雪灾,凌越泽调了军粮赈灾,却被下属克扣。他在书房审案,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声音隔着窗传出去,岑韫想把凌羡初抱走,却见孩子站在廊下,小脸冻得发白,眼神却微移开。“怕吗?”凌越泽处理完事务出来,见他还站在那里,身上落了层薄雪。凌羡初摇摇头,忽然指着地上的血迹问:“那些人,为何不给百姓粮食?”凌越泽沉默片刻,弯腰掸去他肩上的雪:“因为人心会贪。”孩子没再问,只是那晚吃饭时,把自己碗里的馒头掰了一半,悄悄塞进了给门房送饭的食盒里。岑韫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只在他睡前,多讲了段《论语》里“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的句子。
三岁的凌羡初已能背完《孙子兵法》,岑韫开始教他读《资治通鉴》。他不似别家孩童那般追跑打闹,总爱坐在玉兰树下的石凳上,手里捧着卷线装书,一看就是半晌。有次凌越泽的参谋在院里讨论防线部署,指着地图说“南口乃咽喉要地”,他忽然抬头接了句:“《吴子》云,备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参谋惊得直瞪眼,凌越泽却只是挑了挑眉:“从哪听来的?”孩子合上书,规规矩矩地答:“母亲教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说了句“今日天凉”。春末,北平学生游街,喊着“停止内战,一致对外”的口号。凌越泽派了兵去维持秩序,却严令不许动武。凌羡初趴在马车窗帘后看,见那些学生举着标语,脸冻得通红却眼神炽热,忽然问:“他们在做什么?”岑韫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声道:“他们在求一个太平天下。”孩子没再问,只是回家后,在纸上画了幅歪歪扭扭的画:一群人举着旗子往前走,天上有太阳。凌越泽偶然看见,拿起画看了看,见角落里写着个极小的“和”字,指尖在那字上摩挲片刻,没说什么,又放回了原处。
入夏时,凌越泽要去保定巡查,临走前问凌羡初想要什么。孩子想了想,指着博古架上那方砚台:“父亲帮我找块墨。”凌越泽愣了愣,随即点头:“好。”他从保定带回一锭徽墨,上面刻着“天下为公”四个字。凌羡初接过来,用小手摩挲着字迹,忽然抬头问:“父亲,公是什么?”“是家国百姓。”凌越泽看着他,目光里难得带了些期许,“你是凌家长子,将来这些,都要担起来。”孩子没说话,只是把墨锭放进砚台旁的木盒里,与那方“守拙”砚摆在一起,大小相契。
秋深时,玉兰树开始落叶,凌羡初晨起扫叶,总把那些完整的叶片捡起来,夹在书页里。岑韫见他书里夹了满满当当的叶笺,问他做什么,他答:“留着,等春天看。”仿佛那些枯叶里,藏着来年的花信。凌越泽这年难得在家过中秋,一家三口坐在院里赏月。凌羡初捧着块月饼,小口小口地吃,忽然指着天边的圆月说:“书上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岑韫看向凌越泽,见他望着月亮,眼神里有难得的松弛。
“那书里还说什么?”凌越泽问。孩子想了想,慢慢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夜风拂过,吹落几片玉兰叶,落在凌羡初的书页上。他低头把叶子抚平,黑眸在月光下亮得惊人,像藏着星子。凌越泽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孩子身上的沉静,与自己的锋芒截然不同,倒像岑家书房里的旧书,看似温吞,内里却藏着千钧之力。岑韫端起茶盏,茶雾模糊了她的眉眼。她知道,这孩子心里的种子,已在不知不觉中发了芽,只是这芽要往哪长,是朝着凌越泽的枪,还是朝着那些学生喊的口号,她也说不清。
北平的冬来得早,第一场雪落时,凌羡初在书房写大字,写的是“安”。笔力尚弱,笔画却稳,像他这个人,小小年纪就懂得藏起心思,只把最沉静的一面露在外面。凌越泽推门进来,见纸上的字,忽然说:“明日带你去军营看看。”孩子握着笔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他,黑眸里没什么情绪,只轻轻应了声:“好。”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掩盖了北平城的喧嚣,也掩盖了这府邸里悄然生长的心事。凌羡初看着纸上的“安”字,忽然想起母亲教的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他还不懂过深的道理,却觉得这“安”字,从来都不是写在纸上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