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湖的“意外”之后,揽月轩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谢昭昭不再刻意制造“偶遇”,她恢复了看书、练字、偶尔作画的日常,只是眼神深处再无半分慵懒,取而代之的是时刻紧绷的警惕和高速运转的算计。她像一张拉满的弓,安静地等待着猎物下一步的动作。
她知道,萧彻看穿了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半分被“偶遇”迷惑的迹象,只有洞悉一切的了然和浓厚的审视。这非但没有让她退缩,反而激起了她骨子里的狠戾——既然伪装被撕开,那就索性在刀尖上跳舞!她要让他看到的,就是一个有野心、有手段、值得他“利用”的谢昭昭!
平静在第五日被打破。来的不是萧彻,而是他身边那位须发皆白、眼神却锐利如鹰的老太监——高无庸。
“谢昭仪娘娘,”高无庸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躬身行礼,姿态恭谨,眼神却平静无波,“太上皇口谕:今日未时三刻,请娘娘至养心殿东暖阁叙话。”
养心殿!东暖阁!
那是太上皇处理“闲事”、私下召见心腹的地方!是这深宫之中,除了皇帝寝宫外,权力最核心的象征之一!
春桃吓得脸都白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谢昭昭的心也骤然沉到谷底,随即又被一股巨大的、近乎自毁的亢奋攫住!来了!比她预想的更快!更直接!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脸上迅速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与一丝惶恐:“臣妾……臣妾领旨!有劳高公公通传。”她亲自上前,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进高无庸手中。
高无庸不动声色地收下,眼皮都没抬一下:“娘娘客气。太上皇喜静,请娘娘准时。”说罢,便转身离去,留下揽月轩一片死寂。
“娘娘!这……这如何是好?”春桃声音发颤。
“慌什么?”谢昭昭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寒的兴奋,“太上皇召见,是恩典。”她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那张因为紧张和亢奋而微微泛红的脸,眼神锐利如刀锋。
“更衣。要那件天水碧的云锦宫装,还是那支白玉兰簪子。”她刻意重复了文渊阁那次的装扮。她要提醒他,也提醒自己——那个在藏书楼里敢妄议军国、锋芒初露的谢昭昭,回来了。
未时三刻,养心殿东暖阁。
殿内陈设古朴大气,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光,巨大的青铜仙鹤香炉吞吐着清冽的龙涎香。光线透过高窗的明瓦,显得有些幽深。萧彻并未坐在主位,而是负手立于一张巨大的、铺陈着前朝舆图的紫檀木案前。他依旧是一身玄青常服,背影挺拔如山岳,散发着无形的压力。
“臣妾参见太上皇。”谢昭昭屏息凝神,行大礼参拜,姿态恭谨完美。
“起来吧。”萧彻并未回头,声音平淡无波,目光依旧落在舆图上,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一处关隘,“赐座。”
谢昭昭依言在离书案不远处的绣墩上坐下,只坐了半边,脊背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眼观鼻,鼻观心。
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香炉里青烟袅袅上升,以及萧彻指尖划过舆图粗糙纸面的、极其轻微的沙沙声。这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可怕,像一张无形的网,缓缓收紧。
谢昭昭的心跳如同擂鼓,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知道,这是萧彻在施加心理压力,在等她自乱阵脚。她死死咬住舌尖,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清醒和冷静,将所有的恐惧都转化为赌徒般的孤注一掷。
终于,那沙沙声停了。
萧彻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直刺向谢昭昭。他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开口便是石破天惊,直指核心:
“谢昭仪,藏书楼论兵,静心湖作画……你费尽心机,屡次‘巧遇’于朕,”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敲在谢昭昭心上,“所图为何?”
来了!最直接、最致命的拷问!
谢昭昭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猛地抬起头,迎向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深眸。她没有躲闪,没有辩解,眼中也没有丝毫被戳穿的慌乱,反而燃起两簇近乎疯狂的火焰!既然伪装无用,那就亮出獠牙!
“臣妾……”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不敢欺瞒太上皇!臣妾所图……非小!”
她猛地站起身,在萧彻深沉莫测的目光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到那张巨大的紫檀木案前。她的目光扫过舆图上纵横的山河,最终落在那象征着皇权的、金线勾勒的宫城之上,眼中爆发出惊人的野心和孤注一掷的光芒!
“臣妾所图,”她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如同金石相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是这巍巍宫阙之巅!是那——垂帘之后的凤座!”
轰——!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高无庸垂着的眼皮猛地一跳。饶是萧彻城府如海,瞳孔也骤然收缩!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争宠、复仇、家族利益……却唯独没想过,这个女人竟敢如此赤裸裸、如此疯狂地在他面前,宣告她对皇太后之位的野心!
“放肆!”萧彻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惊雷炸响,磅礴的威压瞬间充斥了整个暖阁,压得人喘不过气!“谢昭昭!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巨大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当头压下!谢昭昭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膝盖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但她死死地撑住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渗出,染红了天水碧的袖口。她用这尖锐的疼痛刺激着自己,眼中那疯狂的光芒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
“臣妾知道!”她昂着头,声音因为巨大的压力而颤抖,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凄厉和孤勇,“臣妾比任何人都清楚!臣妾更清楚,凭臣妾自己,穷尽此生,也绝无可能触及那凤座分毫!所以——”
她猛地抬手,指向舆图上那象征皇帝寝宫的位置,指尖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声音却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诅咒般的决绝:
“所以臣妾需要助力!需要能掀翻这盘死局的惊天之‘变’!需要一位……能看清这宫闱腐朽、能洞察这江山隐患、能拨乱反正、能扶大厦于将倾的——定鼎之人!”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萧彻,眼中再无半分掩饰,只剩下赤裸裸的、如同赌徒押上全部身家性命的狂热和孤注一掷:
“而太上皇您!就是臣妾眼中,这大胤江山唯一的定鼎之人!只有您!才有资格,才有力量,为这死水般的宫闱,为这飘摇的国本——带来那破而后立的新生之‘机’!”
“臣妾愿为太上皇手中之刃!愿为这‘新生之机’——扫清一切障碍!无论那障碍……是什么人!在什么位置!”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森然的杀气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殿内死寂。
落针可闻。
只有谢昭昭粗重的喘息声和她袖口滴落的、砸在金砖上的、细微却清晰的血滴声。
嗒…嗒…嗒…
萧彻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深邃的目光如同最幽暗的寒潭,倒映着谢昭昭那张因为极度紧张、亢奋和疯狂而显得异常妖异的脸庞。她的宣言,她的野心,她的杀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却连一丝涟漪都未曾荡起。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谢昭昭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声的威压碾碎,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时,萧彻终于动了。
他缓缓抬起手,没有指向谢昭昭,也没有指向舆图,而是……轻轻拂过案上那巨大的、描绘着万里江山的舆图。他的指尖在象征着京畿重地的位置,轻轻点了点,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掌控乾坤的从容。
然后,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终于再次聚焦在谢昭昭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极淡、极冷,却又蕴含着无尽深意的弧度。
“扫清障碍?”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玩味,“谢昭昭,你的胆子,确实很大。”
他没有斥责她的狂妄,没有否定她的野心,甚至……没有否认她所指的“障碍”为何物!
他只是用一种近乎欣赏猎物的目光看着她,缓缓问道:
“你可知,‘时机’二字,重逾千钧?”
谢昭昭的心,在瞬间沉到谷底,又在下一秒,被一股巨大的、绝处逢生的狂喜攫住!他没有拒绝!他没有立刻将她拖出去杖毙!他问的是……时机!
成了!赌赢了第一步!
她强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呐喊,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迎向萧彻的目光,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和更加坚定的疯狂:
“臣妾愚钝,但臣妾知道——时机,是等来的,更是……创造出来的!臣妾愿为太上皇,做那窥伺‘时机’的眼睛!做那推动‘时机’的手!”
萧彻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仿佛要将她灵魂深处所有的算计和疯狂都彻底看穿。良久,他才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得如同自深渊传来:
“那便……让朕看看你的眼睛,够不够亮。你的手,够不够稳。”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谢昭昭几乎是虚脱般地行礼告退,走出养心殿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时,外面刺目的阳光让她眼前一黑。她扶着冰冷的汉白玉栏杆,才勉强站稳。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和血渍浸透,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但她抬起头,望着那四四方方、却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天空,嘴角却缓缓咧开一个无声的、带着血腥气的笑容。
第一步,踏进了虎穴。
第二步,她将亲手……染血!
回到揽月轩,屏退所有人。谢昭昭摊开紧握的手掌,掌心被指甲刺破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淋漓。她看着那刺目的红,眼中再无半分恐惧,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一种近乎神圣的疯狂。
她取出一方洁白的素绫帕子,毫不犹豫地将染血的手掌狠狠按了上去!一个清晰、刺目的血手印瞬间印染开来。
“系统!”她在心中无声嘶吼,如同立下最恶毒的诅咒,“我以血为誓!萧珩必死!太后之位,我必登之!萧钰……必成我囊中之物!”
血色的手印,是她献祭给野心的祭品,也是她向那冰冷无情的命运,发起的最疯狂、最血腥的挑战!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缓缓浸染了巍峨的宫阙。一场围绕着皇权、生存与野心的血色棋局,在养心殿那场惊心动魄的对话后,无声地拉开了帷幕。执棋者,是深不可测的太上皇。而棋子……早已在绝境中,淬炼成了最致命的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