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镇的夜,黑得像一盆泼翻的墨。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李建国牵着囡囡,一步一步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的手依旧在流血,但血已经不再是鲜红色,凝成了暗褐色的血痂。
那只手攥着囡囡的手,很紧。
囡囡不哭了,她只是小口小口地喘着气,跟着太爷爷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她知道,只要太爷爷在天就塌不下来。
终于,那片熟悉的废墟出现在眼前。
曾经的家,现在只剩下一堆残垣断壁。
破碎的瓦片,断裂的横梁,被推土机碾得粉碎的家具,像一具被野兽啃噬过的尸骸。
空气中还飘散着尘土和石灰的味道。
李建国停下脚步,在门口站了很久。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块砖,每一片瓦,像是在和自己的一生告别。
他松开囡囡的手,走到那扇唯一还算完整的,被踹得变了形的房门前。
他从里面将门闩插上。
咔嗒。
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夜里,像是某种仪式的开始。
他转过身,对囡囡招了招手。
“走,囡囡,太爷爷带你去个地方。”
他的声音很平静。
囡囡乖巧地点点头,跟着他绕过自家废墟,走向隔壁王婶家。
王婶家的房子,也同样破败不堪,但至少还立着。
李建国抬手,叩响了那扇用木板钉起来的门。
咚咚。
过了好一会儿,门内才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
门开了一条缝,一张苍老而警惕的脸探了出来。
是王婶。
她看到门外的李建国和囡囡,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
“建国大哥?你们怎么回来了?”
“弟妹,求你个事。”
李建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侧过身,把囡囡推到了前面。
“让囡囡在你这儿待一晚。”
王婶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她看了一眼李建国身后那片漆黑的废墟,又看了看满眼恐惧的囡囡。
“这……天龙集团那帮人……”
“他们不会再来了。”李建国打断了她的话。
他的语气很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王婶看着李建国的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没有了之前的绝望和空洞,只剩下一种沉寂。
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井底,压着足以掀翻一切的怒火。
王婶的心,没来由地一颤,她不再多问。
连忙拉开门一把将囡囡拽了进去。
“孩子你放心,有王奶奶在。”
门就要关上。
“建国大哥。”王婶的声音从门缝里挤出来,带着一丝颤抖:“你要当心啊。”
李建国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一个人重新站在了黑暗里,像一尊孤独的石像。
他转身,走进了自家那片废墟的后院。
那里曾经是一个小小的杂物棚,现在也塌了半边。
他在一堆烂木头和破麻袋里翻找着。
很快,他摸到了一个冰凉的金属桶。
是一满桶的柴油。
这是他以前给山里那台老旧的抽水机备下的。
王建国拎着油桶,没有再看那片废墟一眼,毅然决然地,转身走向了后山。
那条路,他走了快六十年。
闭着眼睛都能摸到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
山路崎岖,夜色深沉。
可李建国的脚步,却异常的稳健。
他那干瘦的身体里,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力气在燃烧。
他不是在走路,他是在行军。
每一步,都踏着一个看不见的鼓点。
一个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来自几十年前战场的鼓点。
半天后,当东方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时,李建国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一处极其隐蔽的山坳里。
这里被茂密的灌木和高大的乔木层层遮掩,就算用上卫星,也未必能发现其中的玄机。
李建国拨开最后一片垂下的藤蔓。
一个黑漆漆的山洞,出现在眼前。
洞口不大,仅容一人通过,还用一块巨大的山石做了伪装。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块数百斤重的山石,缓缓推开一道缝隙。
轰隆隆……
沉闷的摩擦声,惊起了一片宿鸟。
他侧身钻了进去,洞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和冰冷钢铁混合在一起的,独特的味道。
李建国熟练地在洞壁上摸索着,摸到了一个老旧的电闸。
他用力地,将它合了上去。
啪!
几声电流的挣扎声后,山洞尽头,一盏昏黄的白炽灯,闪烁了几下,终于亮了起来。
光驱散了黑暗。
也照亮了洞穴里的庞然大物。
那是一辆坦克,一辆布满了岁月斑驳痕迹的,老式五九式中型坦克。
它静静地趴伏在那里,像一头沉睡了半个世纪的钢铁巨兽。
厚重的履带上,已经生出了红色的铁锈。
炮塔上那颗早已褪色的红色五星,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顽强地昭示着它曾经的荣耀。
车体侧面用白色油漆喷涂的编号,已经有些模糊。
但李建国还认得。
功勋-028。
他伸出手,颤抖着抚摸上那冰冷坚硬的装甲。
入手的感觉,像是在抚摸一位久别重逢的战友的脸庞。
王建国的眼前,瞬间被一片火光和硝烟所笼罩。
发动机的轰鸣,震耳欲聋。
钢铁履带碾碎冻土的咯吱声,清晰如昨。
炮弹出膛的巨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他看见了。
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满脸炮灰,眼睛血红,死死盯着潜望镜。
他看见了对面的阵地上,黑压压的敌人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他看见了自己怒吼着,狠狠踩下击发踏板。
“开炮!”
轰!
火光吞噬了一切。
那一年,他开着这辆功勋-028,在零下四十度的雪原上,独自一人硬生生顶住了一个加强连的轮番冲锋,直到援军赶到。
后来战争结束了。
他要退伍了。
部队首长亲自找他谈话,问他有什么要求。
提干?安排工作?要一笔丰厚的安家费?
他都摇头。
他什么都不要。
他只要一个东西。
“首长,我想带着我的老伙计一起走。”
首长愣住了,以为他要带走自己的配枪。
李建国指了指不远处,那辆刚刚从战场上拖回来,满身弹痕的功勋-028。
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但他的功劳太大了。
他的请求,被一层一层地上报。
最后,上面考虑到他的特殊情况,以及这辆坦克也即将退役报废,竟然破例点头了。
只是有一个条件,坦克的核心武器系统必须全部拆除,并且,它永远不能再出现在世人面前。
于是,这辆功勋-028,就跟着他,回到了秦岭深处,在这不见天日的山洞里一睡就是六十年。
李建国以为,它会在这里,和自己一样,静静地,烂成一堆废铁。
却没想到……世事无常。
李建国收回思绪,眼中的浑浊和追忆,尽数褪去。
只剩下,一片燃烧的冰冷。
他拎起脚边的柴油桶,走到坦克后方。
他拧开了那沉重的油箱盖,一股浓重的柴油味,瞬间弥漫开来。
这味道,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将桶口对准了油箱。
琥珀色的柴油,带着他无声的怒火,一股脑地,灌进了这头沉睡巨兽的身体里。
一桶油,很快就见了底。
李建国扔掉空桶,用手背,狠狠擦了擦坦克的屁股,像是给老伙计掸去不存在的灰尘。
他爬上车体,打开了驾驶舱那沉重的舱盖坐了进去。
狭小的空间,熟悉的铁锈味,瞬间将他包裹。
他的手放在了启动杆上。
嘴唇微微翕动着,像是在对情人说最温柔的梦话。
“老伙计。”
“再陪我走上一趟。”
“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