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逢的冰冷
空调冷气吹得后颈发凉,林薇盯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数字,眼皮沉得发坠。指尖敲击键盘的嗒嗒声在午后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粘稠,隔壁工位隐约传来同事压低声音讲电话的响动,絮絮叨叨,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是部门经理李莉的邮件。
『速来会议室』
她吸了口气,将剩的那半杯早已凉透的咖啡灌下去,苦涩味从舌尖一路蔓延到胃里,提神效果聊胜于无。她扯平了西装套裙上坐出的褶皱,拿起笔记本和笔,快步走向会议室。
玻璃门一推开,会议室里原本低沉的交谈声骤然一停。几道目光投过来,李莉朝她点头,脸色是罕见的紧绷,甚至带点不寻常的郑重。
『林薇,过来。傅氏影艺的合作案,那边点名要你跟进。』
傅氏影艺。这四个字让林薇的心跳漏跳了一拍,随即又觉得自己可笑。同姓的人那么多。
她循着李莉的视线看向会议桌主位。
然后,整个世界的声音潮水般褪去。
男人背对着巨大的落地窗,午后的阳光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金边。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第一颗扣子随意解开,袖口挽起,露出一截冷白瘦削的手腕,和一只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机械表。
他微微侧着头,听旁边助理模样的人低声说着什么,手指无意识地轻叩光滑的桌面。
那侧脸的轮廓,下颌的线条,微抿的薄唇……
林薇的呼吸滞住了。血液轰的一声涌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四肢百骸一片冰凉的虚软。
七年。
不是没想过会重逢,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或许是人潮汹涌的街头,或许是某个灯火阑珊的饭局。她甚至预设过种种场景,她该是怎样的得体、淡然,甚至带着一点居高临下的怜悯——看,没有你,我过得也很好。
可当傅斯年真的就这样毫无预兆地、以绝对碾压的姿态出现在她岌岌可危的职场世界里时,所有预设的防线不堪一击。
他似乎察觉到注视,转过头。
目光相撞。
那是一双比七年前更深沉的眼睛,墨黑的瞳仁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像结了冰的深潭,只一眼,就能把人冻僵在原地。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平淡无波地滑开,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李莉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傅总,这是我们市场部的林薇,能力很出色,由她来主要负责这次贵公司新摄影展的推广,您看……』
傅斯年没说话,只极淡地颔首,算是默许。他身边那个精英范十足的助理笑着接话:『傅总没意见,那就辛苦林小姐了。』
会议的内容,林薇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只记得傅斯年那双修长、指节分明的手——曾经沾满颜料和暗房药水、带着廉价创可贴的手,如今随意搭在桌上,腕表折射着冷硬的光。她记得他偶尔开口,声音比过去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简洁地提出要求,每一个字都砸在会议室的安静里,也砸在她嗡嗡作响的耳膜上。
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用疼痛维持着表面最后的镇定,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终于熬到会议结束。
她几乎是立刻起身,想第一个冲出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林小姐。』
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绳索,将她牢牢捆住。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看向她。
林薇僵硬地转身。
傅斯年已经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比她记忆中更高了些,或许是常年掌控一切的姿态加持,带来的压迫感几乎令人窒息。他手里拿着一张烫金的名片,递到她面前。
『细节问题,直接与我助理沟通。』他的语调公事公办,没有丝毫多余的温度,『希望合作愉快。』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轻慢,几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嘲弄。
林薇伸出手,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他的皮肤微凉,而她的指尖却在发颤。她飞快地抽走名片,像被烫到一样。
好的,傅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2
旧伤新痛
他没有再多看她一眼,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了会议室。
接下来的几天,林薇活得像个上了发条的傀儡。所有的对接工作,果然都通过那位姓陈的精英助理进行。傅斯年的要求严苛到变态,对宣传方案的每一个细节吹毛求疵,打回来重改的次数林薇已经数不清。
加班成了常态。
又是一个深夜,办公室只剩她一个人。电脑屏幕的光映着她疲惫的脸,桌上散落着咖啡杯和零食包装袋。手机屏幕亮起,是房东催缴下季度房租的短信,语气不怎么客气。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感攫住了她。二十七岁,在一家不上不下的公司,做着一份不上不下的工作,付完房租水电,工资所剩无几。梦想早就磨没了,只剩下生存。
而傅斯年,他成功了。他高高在上,用他的成功反复碾压着她那点可怜的自尊。
眼睛又酸又涩,她用力闭上,把那股没出息的湿意逼回去。
不能哭。哭了就真的输了。
最后一次方案确认,约在傅斯年的工作室。
那地方藏在城市一片租金吓人的艺术区里,独栋,灰墙落地窗,设计感极强。前台小姐妆容精致,笑容标准地引她进去。
里面空间开阔,挑高极高。墙上挂着大幅的摄影作品,冷冽、充满力量感,他的团队各自忙碌,安静而高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艺术与金钱混合的特殊气味。
陈助理将她带到一间宽敞的办公室前:『傅总在里面等您,请进。』
林薇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傅斯年背对着她,站在整面墙的落地窗前打电话。他换了件黑色的高领毛衣,侧影挺拔料峭。
她安静地站着,打量这间办公室。冷色调装修,线条利落,昂贵的高级灰。一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另一面则挂着几幅用防尘布半遮着的巨幅照片,看不真切。巨大的办公桌上除了苹果电脑,还散落着一些胶片相机和镜头,像冰冷的金属装饰品。
他的世界,早已和她截然不同。
他挂了电话,转过身。
『方案。』他言简意赅,走到办公桌后坐下。
林薇打开笔记本,开始讲解最后确定的方案。她语速平稳,尽量忽略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审视般的目光。
他偶尔打断,提出一两个尖锐的问题。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应对。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她电脑旁不小心滑出来的一张便利贴上。那上面是她昨晚算账时随手写下的几个数字,是房租和欠朋友的借款数额,旁边还画了个表示焦虑的哭脸。
林薇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慌乱地想将便利贴塞回去。
傅斯年的动作却更快。他的指尖按住了那张黄色的纸片,缓缓地挪到自己面前。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
他垂着眼,看着那串代表着她捉襟见肘生活的数字,看了很久。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直直刺入她眼底。
『看来,』他唇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冰冷的、毫不掩饰的讥讽,『林小姐现在的面包,也没啃出多大滋味。』
那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她最痛的旧伤疤,还恶劣地拧了一圈。
林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猛地抬起头,对上傅斯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愤怒和难堪像沸腾的岩浆,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烧得她喉咙发紧,指尖冰凉。
data-fanqie-type=pay_tag>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将手里的笔记本砸向他那张刻薄又英俊的脸。
但最终,她只是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尝到了一点铁锈般的腥味。她用力抽回那张便利贴,揉成一团攥在手心,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傅总,』她的声音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如果您对方案没有其他意见,我就先回去了。后续具体执行,我会再和陈助理敲定时间。』
她啪地合上笔记本,站起身,脊背挺得笔直,转身就往外走。多待一秒,她都怕自己会失控。
『等等。』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容抗拒。
林薇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傅斯年绕过高大的办公桌,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他靠得很近,身上那股冷冽的、带着淡淡烟草和高级木质香调的气息压迫性地笼罩下来。
『还有件事,』他垂眸看着她,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眼睫上,『影展有一组核心作品,需要在暗房特殊处理。原来的助手请假了,我记得你大学时,暗房操作得很熟练。』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布置一项最寻常的工作任务。
林薇的心脏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呼吸困难。他记得。他记得那些泡在大学暗房里、满是定影液味道的午后,记得她如何小心翼翼地摇晃相纸,看着他的影像在红色灯光下一点点浮现……
那时,他的理想纯粹得发光。而她的爱,也纯粹得毫无杂质。
『今晚留下来,加班处理。』他下达指令,不留丝毫转圜余地,『费用按三倍加班费计算,或者计入项目奖金。随你选。』
钱。他总是知道如何精准地戳中她的软肋。
林薇闭上眼,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一片麻木的平静。
3
暗房心影
『好。』她听见自己说。
傅斯年的私人暗房在工作室的最里间,隔音极好,门一关,外面世界的一切声响都被彻底隔绝。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熟悉又陌生的化学药水味道——显影液、定影液、停影液……它们混合在一起,构成一种独属于过去的气息,蛮横地撬开记忆的锁,将那些被封存的时光碎片倾倒出来。
红灯笼发出昏暗暧昧的光,给所有事物都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虚幻感。
傅斯年递给她一叠待放大的底片,指尖无意擦过她的手背,冰凉一片。
林薇猛地缩回手,像被电击。
他动作顿了顿,墨黑的瞳孔在红光下看不出情绪,随即若无其事地走到放大机旁,开始调试焦距。
林薇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戴上薄棉手套,开始处理他已经选好的底片。显影盆、停影盆、定影盆……她操作着那些久违的器具,动作因为生疏而略显僵硬。
照片在显影液里逐渐显现出轮廓。
一张,又一张。
全是人像。年轻的,年老的,城市的,乡野的。眼神,皱纹,烟火气……他的技术早已登峰造极,轻而易举就能捕捉到灵魂最震颤的瞬间。
她沉默地看着,心里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闷得发痛。他做到了。他当年说过要拍出真正有生命的照片,他做到了。
而她呢
『还记得怎么控制显影时间吗』他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很近的地方响起,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廓。
林薇吓得一颤,手里的竹夹差点掉进药液里。
『记得。』她声音发紧,往旁边挪开一步,拉开距离。
傅斯年似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在狭窄的红灯空间里显得格外磨人。他没再靠近,只倚在工作台边,看着她操作。
时间在药液的气息和相纸上缓慢浮现的影像中缓慢流淌。压抑的安静像不断上涨的潮水,快要淹没呼吸。
最后一张大幅相纸浸入显影液。
林薇用竹夹轻轻拨动相纸,让药液均匀流过。
影像开始慢慢浮现。
先是一双眼睛的特写……然后,是鼻梁的轮廓……嘴唇的线条……
她的动作彻底僵住了,呼吸骤停。
照片上的人,是她。
不是七年前那个穿着廉价T恤、眼神里还带着天真和憧憬的女孩。是现在的她。穿着今天上班的西装套裙,背景是地铁汹涌的人潮。她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黑暗广告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茫然,眼角眉梢写满了被生活磋磨过的痕迹。
拍得那么近,那么清晰,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细微脆弱,都被那冰冷的镜头无情地捕捉、放大。
他一直在拍她。
从重逢开始,或许更早。
她猛地转过头,看向傅斯年。
红灯下,他的脸隐在明暗交界的光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她无法分辨、也不敢去分辨的剧烈情绪。
『傅斯年,』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什么意思』
他不答,一步步朝她走来。
压迫感如山倾塌。
林薇下意识地后退,脊背猛地撞上冰冷的墙壁,无路可退。
他伸出手臂,撑在她身体两侧的墙上,将她完全困在他的阴影之下。那股混合着烟草和冷杉的气息变得滚烫,几乎灼伤她的皮肤。
红着眼,他死死盯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带着七年积压的沉甸甸的重量,砸向她:
4
年病历
『当年你说我的爱不值钱,现在呢林薇,你现在还买得起吗』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她所有的伪装和强撑。委屈、愤怒、不甘、痛苦……所有情绪轰然爆炸。
『买不起』她仰起脸,通红的眼睛里水光弥漫,却硬撑着不肯落下,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傅斯年,你以为我现在就活得很好吗是,你成功了!你有钱了!有名了!你可以高高在上地来嘲讽我当年的选择!可你呢你拍这些照片又想证明什么证明你忘不掉证明你恨我还是证明你傅大摄影师终于有资格被我看得起了!』
她激动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积压了七年的委屈和苦楚在这一刻彻底决堤:『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记得过去吗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不好过吗我……』
她的话没能说完。
『啪嗒』一声轻响。
刺目的白炽灯光瞬间驱散了所有暧昧的红。
林薇被光刺得下意识闭上了眼。
等她再次睁开,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光亮时,她看清了周围墙壁上挂着的一切——
整整四面墙。
大大小小的照片,整齐地、密集地,占据了每一寸空间。
从左到右,按照时间的顺序。
最开始的那几张,已经微微泛黄褪色,带着青春的毛边和笨拙的构图——是大学校园里,她抱着书回头笑的瞬间;是他们那个狭小出租屋的厨房,她系着围裙在煮泡面;是她趴在他兼职的咖啡馆桌子上睡着,侧脸压出了红印……
那么久远,远得像上辈子。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原来他都留着。
往右,时间跳跃,照片的风格骤然变得冷峻成熟,但主角从未变过。
是她穿着廉价的职业装,挤在早高峰的地铁里,眼神空洞。是她深夜加班后,独自站在公司楼下等最后一班公交的孤单背影。是她和同事在路边摊吃宵夜,强颜欢笑的侧脸。是她刚才在办公室,被他用言语刺伤后,苍白着脸、死死咬着唇的脆弱……
那么多,那么密。从七年前,到昨天,到今天。
他捕捉了她的整整七年。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用那种冰冷的、沉默的、偏执到近乎可怕的方式。
空气死寂。
药水刺鼻的味道还在,却盖不住此刻心口那片荒芜废墟里刮过的呼啸风声。
林薇像被钉在了原地,血液冻结,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眼眶涩痛得厉害,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傅斯年依然维持着将她困在墙前的姿势,但身上的那股咄咄逼人的戾气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和……痛楚。
他看着她煞白的脸,看着她那因极度震惊而失神的眼睛,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再开口时,他嘶哑的声音像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带着一种砸碎自己所有骄傲的孤注一掷:
『从你离开那天起……』
他的声音哽住,停顿了很久,暗沉的目光死死锁住她,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最深处。
『我的每件作品,他几乎是咬着牙,才能将那贯穿了七年疼痛的标题说出口,『都叫‘买不起的爱情’。』
空气里浓重的化学药水味仿佛凝固了。那刺眼的白炽灯光,将墙上每一张照片、每一寸她无处遁形的七年,照得毫发毕现,也照得傅斯年脸上每一丝无法掩饰的痛楚,都清晰得残忍。
林薇的脊背紧紧贴着冰冷墙壁,那寒意穿透单薄的衣衫,直刺入骨。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粗糙的沙砾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睛干涩得发痛,视线从对面墙上那张她挤在地铁里眼神空洞的照片,缓慢地、机械地移回到近在咫尺的傅斯年脸上。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刚才那句嘶哑的、耗尽了他所有力气的话,如同实质的重量砸在两人之间狭窄的空气里,余音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买不起的爱情。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心口反复拉锯。
七年。她以为自己是在泥泞里独自挣扎前行,却不知道,有一双眼睛,一部相机,从未离开。他以一种沉默的、偏执的、近乎自虐的方式,将她的每一次疲惫、每一次强撑、每一次脆弱,全都定格下来,变成了他功成名就的注脚,也变成了刻在他血肉里的刑罚。
为什么
她想问,却问不出口。答案呼之欲出,烫得她心慌。
傅斯年撑在她身侧的手臂缓缓垂了下来。那咄咄逼人的压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疲惫。他后退了半步,给她留出了一点喘息的空间,也隔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手指微微颤抖。
『吓到你了。』他声音低哑,避开她震惊的目光,转向那面墙,看着照片上那个多年前笑容灿烂的女孩,『我只是……想让你看见。』
看见什么看见他这七年还是看见她自己的七年
林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一张张泛黄的照片,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她死死封存的记忆闸门。
大学校园里那棵老槐树下,他举着那台破旧的二手海鸥相机,笨拙地对着她。她说:『傅斯年,你以后肯定能成为最棒的摄影师!』他笑着拉过她,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带着阳光味道的吻:『那你就给我当一辈子模特,不准收费。』
狭小出租屋里,窗户漏风,冬天冻得人手指发僵。她裹着厚厚的毯子,看他就在那昏黄的灯光下冲洗照片,侧脸专注又认真。她偷偷用省下的饭钱给他买了一副好点的棉绒手套,他却先抓住她冻得通红的手呵气取暖。『薇薇,』他那时眼神亮得灼人,『再等等我,等我办第一个影展,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好日子是什么是冬天不漏风的房子,是每天都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是不用再看着母亲为了凑她的学费低声下气向亲戚借钱……
现实却像冰冷的潮水,一浪一浪打过来。母亲病倒的消息传来,手术费像个无底洞。她同时打着三份工,累得站着都能睡着。而他,为了凑钱参加一个据说能被知名策展人看到的小型影展,卖掉了那台他视若珍宝的海鸥相机,甚至偷偷去卖了一次血。
她记得她找到他时,他脸色苍白地躺在出租屋的地板上,还在对着几张样片傻笑。她说:『傅斯年,我们分手吧。』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
她说:『我累了。我想要的是安稳的生活,是看得见的未来,是生病了能毫不犹豫走进医院的钱。而不是跟着你,天天吃泡面,抱着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理想冻死饿死。』
她说:『你的爱,很好,但它不值钱。它交不起房租,付不起医药费。』
话说出口的那一瞬,她就后悔了。她看见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碎掉了。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灰败和绝望。
但他没有挽留。他只是沉默地、一点点收拾起散落一地的照片,然后站起身,走了出去。关门声很轻,却像在她心里砸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七年来,寒风呼啸,从未填满。
后来,她听说他去了国外。再后来,偶尔能在一些时尚杂志或艺术网站的角落,看到他的名字简报,伴随着一些她看不懂却感觉很高深的评论和奖项。
她按部就班地生活,上班,加班,攒钱,还债。母亲的病慢慢好转,生活依旧紧绷,只是心里那个洞,偶尔在深夜会漏进冷风。
她从未想过,她当年那些像刀子一样的话,不仅划伤了他,更变成了一种诅咒般的执念,驱使他用这样一种方式,走到了今天。
暗房里死寂无声,只有彼此压抑的呼吸。
林薇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功成名就,西装革履,站在属于他的艺术王国里。可她却在那些巨幅的、充满力量的获奖作品背后,看到了那个缩在漏风出租屋里、脸色苍白却眼神炽热的青年影子。
她忽然明白,他今天的一切,名利,地位,才华的认可,或许都是用证明给她看这块磨刀石,日夜磨砺出来的。她的背叛和否定,成了他所有野心的燃料。
这认知让她心脏抽搐般地疼了起来。
『为什么』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带着哭腔,『傅斯年,你这样……到底是想证明什么报复我吗』
傅斯年猛地转过头,眼眶红得吓人,里面翻滚着痛苦和一种她看不懂的汹涌情绪。
『证明』他扯了一下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林薇,我证明给谁看你吗还是证明给当年那个一无所有、连自己女人都留不住的废物看』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无法承受眼前这一切,猛地抬手,指向那满墙的照片,声音压抑而颤抖:『我拍下这些,不是因为恨你,更不是为了有一天能拿来羞辱你!』
他的目光胶着在那些影像上,从青涩到成熟,从鲜活到疲惫。
『我只是……停不下来。』
『从你离开后,我的镜头就好像坏了。它再也装不下别的风景,看不到别的人。我看到地铁里疲惫的上班族,会想起你挤公交的背影;看到路边摊冒着热气,会想起你总说那家辣椒放得够味;看到任何一点和你相似的轮廓,我都会发疯一样地追上去……』
『这些照片,』他声音哽住,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它们不是作品,林薇。它们是我的病历。是我七年来的痼疾,是我不敢去碰,又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看向她,眼神里是褪去了所有伪装和尖刺后,赤裸裸的痛楚和迷茫。
『你说我的爱不值钱。是,那时候它除了让你跟着我吃苦,确实一文不值。』
5
泪光真相
『可现在呢』他问,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试探,和深埋的不确定,『现在我拥有了一切你当年想要的东西。如果……如果我用这些‘买得起’的东西,能不能……能不能换回一点点……』
他没能说下去。
但那未竟的话语,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薇早已波涛汹涌的心湖里,激起了惊天巨浪。
原来,他不是来炫耀功成名就的。
原来,他那句尖锐的现在呢背后,藏着的不是嘲讽,而是七年未愈的惶惑和不甘。
原来,他筑起的这座名为成功的高塔,每一块砖,都刻着她的名字,都源于当年她那句不值钱。
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瞬间淹没了她。愤怒和委屈冰消瓦解,只剩下铺天盖地的难过和……心疼。
为她自己这七年的不易,更为他这七年近乎偏执的孤绝。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轻轻触碰到离她最近的一张照片。那是她不久前深夜下班时被拍下的,孤零零地站在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
冰凉的相纸质感,却仿佛烫伤了她的指尖。
一滴滚烫的眼泪,终于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晕开在照片表面她模糊的影子上。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她再也控制不住,肩膀微微颤抖起来,压抑的抽泣声在寂静的暗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傅斯年僵住了。他看着她哭,看着她那总是努力挺直的脊背此刻脆弱地弯曲,看着她滚烫的眼泪砸在他视为生命的病历上。
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却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停在半空,手指蜷缩起来。
『别哭……』他声音干涩,带着一种笨拙的无措,『我……我不是要弄哭你……』
林薇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他。
隔着七年的光阴,隔着误解、伤害和无法言说的痛楚,他们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遮挡地看清了对方眼底深藏的伤口。
那些激烈的对峙、尖锐的言语、冰冷的试探,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暗房的白炽灯依旧亮得刺眼,空气里药水的味道依旧浓烈。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看着他那双曾经盛满星光、如今却只剩下红血丝和疲惫的眼睛,心脏像是被泡在温水里,又酸又软。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暗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陈助理冷静克制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傅总,和巴黎那边的视频会议还有十分钟开始。您之前吩咐的,绝对不能延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