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九头鸣夜 > 第一章

>汉口暴雨倾盆的深夜,古玩贩子拖着一只铁笼冲进江畔茶馆。
>笼中红衣少年蜷缩,颈间青铜鬼面灼灼发光。
>三百万,买这九头鸟的化形!贩子对老板娘低吼。
>窗外炸雷撕裂天幕时,少年突然抬眼。
>九个血红头颅的虚影在背后浮现,茶馆所有铜器发出凄厉共鸣。
>尔等可知,少年声音叠着九个声部,二十年前是你们用炸药堵死了归云洞
>鬼面应声裂开,暴雨裹着数百颗复仇的星辰倾泻而下。
---
暴雨如墨,倾倒在汉口的老街上。雨水像失了闸的怒江,轰然拍打着坑洼的石板路,激起浊黄的水箭。浓稠的夜粘得化不开,仅有的光亮是远处江面几星昏沉的船灯,隔着重重雨幕,在滔天水声里渺小得似要被吞没。
老福头像一匹被狼群追赶的骡子,弓着腰,喘着粗气,拖着一只沉重的长方形铁笼,在没膝的洪水中艰难跋涉。铁笼被浸透的厚油布蒙得严严实实,却挡不住内部发出的阵阵撞击闷响,以及一种奇异的、仿佛锈迹被强行拗断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每一次笼子撞击到水下的石块或障碍,老福头干瘦的手臂就猛地绷紧,凸起的青筋如蚯蚓般在皮肤下扭动。
他奋力将铁笼推过最后一道被淹没的门槛,冲进了归云茶舍。门轴发出垂死的呻吟,裹挟着风雨的庞大湿气瞬间灌满了这间不大的前堂。
陶姐!陶姐!老福头的叫喊劈开雨声,嘶哑而透着不顾一切的急迫,更像某种垂死兽类的哀鸣。
堂中灯火并不明亮,几只悬在梁上的老式黄铜马灯洒下昏昏的光晕,照得满室竹木家什影影幢幢。空气里浮动着茶叶陈香、水汽,以及一种旧木浸了雨水散发出的腐朽气息。
柜台后,一个女人像是从暗影里长出来般缓缓站直身子。陶姐。看不出年纪,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里夹杂着银丝,眼角细密的纹路写着风霜,眼神却锐利得如同老猫,手里一块素巾不紧不慢地擦着一把熟铜茶海。她对老福头的狼狈和铁笼的异响似乎视若无睹,只是淡淡地问:老福头这个点,拖口棺材进来给我添晦气
老福头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浑浊的水珠四溅。他粗暴地掀开湿透的油布一角,露出笼内的景象。一股热烘烘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甜腻味道立刻弥漫开来。
笼中蜷缩着一个少年,一身浆洗得褪色的旧红布褂子,身形单薄得惊人。他像是昏迷着,双臂死死抱在胸前。最刺眼的是他颈项间扣着的一个物件——一个拳头大小、锈迹斑斑却又透着诡异暗青光泽的青铜鬼面!面具造型狞恶,眼窝深陷,獠牙外翻,死死箍在他纤细的脖子上,仿佛要嵌入皮肉中去。面具额头中央,镂刻着一个极其古拙、笔触如虫鸟爬行的楚字。此刻,面具表面正散发着微弱但不容忽视的灼热红光,如同被炭火闷烧的铁块,映得少年苍白的颈侧肌肤一片不祥的红晕。每一次红光波动,少年瘦弱的身躯便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一下。
晦气陶姐,泼天的富贵砸你脸上了!老福头眼睛布满血丝,贪婪地盯着那面具的红光,压着嗓子急吼吼地说,三百万!就这价!现大洋、大黄鱼都行!你立马掏钱,东西归你!他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猛地戳向笼中少年,九头鸟!活的化形!楚人传了几千年的宝贝!
柜台后面,陶姐擦着铜茶海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极其短暂,短到仿佛只是光影的错觉。她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先在老福头那张被惊恐和贪婪撕裂的脸上扫过,随后才精准地落在那只青铜鬼面上。面具深处那点幽幽红光,像活物般搏动着,每一次微弱的光芒涌动,都牵扯着她眉间最细微的神经轻轻一跳。
九头鸟她开口,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波澜,老福头,你脑子是被江水泡发了霉,还是让窑姐儿榨空了扯这种天边的鬼话来糊弄老娘子
她的语调不高,甚至有些懒洋洋的,可那种浸透了江湖烟尘的油滑与审视,像一层粘稠的油膜覆盖了话语的每一个字,轻易就能剥掉撒谎者一层皮。
老福头被激得脸色由紫转白,又急又惧。他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紧闭的茶馆大门,那狂暴的雨点砸在门板上,如同千军万马在擂鼓冲锋,更衬托出茶馆内这濒死的寂静。笼子里突然又传来一声猛烈的金属撞击,整个铁笼都随之跳动了一下。少年喉咙里发出一串咯咯的、非人的气音,仿佛有砂纸在刮磨着气管,颈间的鬼面红光猛然炽盛了一瞬,灼烫空气发出极轻微的滋声。
放你娘的屁!老福头脖子上的青筋瞬间暴凸,几乎要炸开皮肤。他压低的声音像钝刀在砂轮上刮擦,嘶嘶作响,带着濒临失控的粗喘,陶姐!汉口这片阴沟水道,谁家底子经得起细扒你手里淌过的死货还少了真当自己是摆着菩萨金身的善男信女他猛地一指那青铜面具,这血炼铜光做不得假!箍死肉长在人身上的劲儿也装不出来!
他眼神疯狂,唾沫星子四溅,似乎想用更加骇人的秘密砸开陶姐的怀疑:半个月前,江汉关底下捞出来一对镇水眼用的战国铜戈,转眼影子都没了!你以为谁吃的!话只说一半,威胁的意味却明明白白:他不干净,你也清白不到哪里去!
就在老福头目眦欲裂地吼出最后几个字的刹那——
喀啦——!!!
一道粗大得如同山脉崩裂的惨白色电蟒,猛然撕开窗外的漆黑天幕!整个阴暗的茶馆内部刹那间被映照得如同森冷的地府刑堂!所有物体的边缘都拖曳出鬼影般扭曲拉长的轮廓!电光精准地刺透窗棂,像一把光铸的利剑,直直劈向铁笼中那个一直蜷缩不动的红衣少年!
那束爆裂的冷光,如刀锋般精准地劈开了少年低垂的额发。
一双眼。
倏然睁开。
不是茫然的混沌,不是昏迷的惺忪。那眼底,像是积压了亿万年的冰川,在雷霆的锻造下,瞬间粉碎成亿万点凝聚到极致的寒芒。没有丝毫人类情感的波动,只有一种穿透皮囊、窥视神魂的冰冷审判。眼白里充斥着蛛网般的血丝,红得刺眼,瞳孔却幽深得如同古井,倒映着老福头那张因猝不及防的强光而惊骇变形的脸。也倒映着陶姐紧握铜茶海、指节微微发白的手。
那道短暂主宰天地的惨白电光倏忽熄灭,茶馆瞬间被更深沉的黑暗吞没。但仅仅是那不足一息的绝对光明,却像烙印般深深刻入每个人的感官,足以彻底颠覆昏暗时节的视觉惯性。
data-fanqie-type=pay_tag>
死寂。
唯有窗外愈发狂躁的暴雨轰鸣,以及雨水从瓦檐汇成粗大水流砸在门外石阶上的闷响。
然后——
噗通!
是膝盖狠狠砸在湿漉漉地砖上的声音。
老福头僵立在铁笼旁,身体筛糠般剧烈地抖动着,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惊骇如同毒液迅速弥漫,冻结了刚才所有的贪婪与疯狂。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刚才那双眼睛……那不是人的眼睛!是鬼!是被他从地狱深处拖上来的厉鬼!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全身重量,像个断线木偶般直直跪倒下去。
笼中,那双幽冷的眸子,极其缓慢地从僵硬的老福头身上移开,落向柜台后的陶姐。颈间那只灼灼发亮的青铜鬼面,红光骤然变得急促刺目,如同濒死的心脏在疯狂搏动。
少年干裂的嘴唇,缓缓开启。
声音响起的瞬间,陶姐的心脏如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
那不是单一的、属于少年的清朗音色。那是九个声音在叠加,在共鸣!它们有的低沉如深谷风啸,有的尖锐如裂帛穿云,有的沧桑如朽木摩挲,有的冰冷如金石相击……交织、缠绕,汇聚成一种穿透耳膜直抵脑髓的宏大质问,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无形的锯齿,来回拉扯着人的神经:
尔…等…
第一个词吐出,柜台上的陶姐像被一道高压电流贯穿,浑身猛震!手中紧握的茶海再也捏不住,哐当一声沉重的闷响砸落在地,里面的半杯残茶泼溅出深色的水痕。
她脸上那层精心淬炼了几十年的油滑与镇定被轰然撕裂,露出底下最原始的恐惧。她猛地倒退一步,背脊撞上身后的博古架,架上几件白瓷茶具摇摇欲坠。
……可……知……
少年的第二个词缓缓碾出齿缝。
九个声部的回响在狭小的空间里碰撞、激荡,每一个音节都沉重得如同浸满了水银。
少年颈间青铜鬼面的灼热红光暴涨!那红光如同拥有了实质的冲击力,猛地向四周扩散!
就在红芒拂过茶馆墙壁和各个角落的刹那——
嗡!!!
锵——!!
呲呲呲——!!!
哐啷——!!!
茶馆里凡是铜、铁之物,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同时狠狠攫住并猛烈摩擦!墙壁上悬挂的几面驱邪用的八卦小铜镜疯狂高频震颤,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镜面在昏暗中划出一道道紊乱刺目的光痕!柜台下几把垫桌脚的铁尺在石板上剧烈地蹦跳,相互撞击,迸发出点点火星!灶房方向,煎药用的铜药吊发出沉闷的回响!柜台上的那柄铜制大算盘,所有珠杆都在猛烈抽搐跳动!
整间茶馆如同置身于一口巨大的、被持续敲击的黄铜洪钟内部!巨大的、混乱的、由无数金属构件震动摩擦产生的尖锐刺响叠加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风暴!不再是声音,而是一种直接钻入骨髓、撕扯脑髓的酷刑!空气剧烈震荡扭曲,烛火被撕扯得奄奄一息!陶姐和老福头瞬间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太阳穴,头痛欲裂,耳中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都仿佛被震得移位!
就在那几乎要将人魂魄震散的金属风暴达到最狂暴顶点的瞬间——
……二…十…年…前…
……是…
少年那九重叠加的声音,带着亘古的恨意,穿透了刺耳的金属风暴,清晰地吐出最后的讯息!
话音未落——
咔嚓!
一声清脆得如同冰层断裂的炸响!
不是来自铁笼,也不是来自金属的震颤!
是那只死死箍在少年颈项上的、血光沸腾的青铜鬼面!
额心那个古拙阴鸷的楚字边缘,裂开了一道刺眼的细缝!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蛛网般的裂纹从楚字核心疯狂地向面具的双眼、獠牙、乃至整个边框蔓延!快得连瞳孔都来不及捕捉!那些裂缝深处,透出比表面灼热红芒更加刺眼千百倍、如同熔融钢汁般的炽烈金光!
轰隆——!!!
几乎与鬼面碎裂声同一毫秒,茶馆紧闭的两扇老旧木格窗——不,是整面厚重的临江砖墙——在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中,被一股沛莫能御的巨力由外向内悍然撕碎!
不是爆开!是撕碎!
断木、碎石、砖屑混合着疯狂倒灌的冰冷雨水和狂风,如同被巨兽的利爪拍中,碎片以恐怖的速度尖啸着向堂内激射!
老福头连一声惊叫都未来得及发出,胸口就被数块带着尖锐棱角的碎木砸中,带着一蓬温热的鲜血,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狠狠向后倒飞,撞在后方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骨裂声,顺着湿滑的墙面滑落下来,在污浊的地面拖出一道扭曲的血痕,不再动弹。
陶姐的位置因博古架的遮挡和距离稍远,被无数细碎的瓦砾、碎木和冰雹般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中。她本能地抱头蜷缩在地,被雨水中裹挟的巨大冲击力扫得翻滚了两圈,额角、手臂火辣辣地刺痛,满是污血和水渍,像一条滚进泥泞的鱼,脸上精致的妆容一片狼藉,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眩晕。
墙壁倒塌,风雨毫无遮挡地灌入!天光
不!
映入蜷缩在地、艰难抬头望去的陶姐那充满血丝瞳孔里的,不是天空。
是九颗头颅!
在少年立足的破碎砖石之上,雨水狂乱冲刷的夜空中,赫然悬浮着九个巨大无比、若隐若现的暗红色头颅虚影!
它们盘绕着,错落着,似龙似凤,又狰狞非人!眼窝是燃烧着炽烈金色火焰的深渊巨口!森白的獠牙从虚影中狰狞探出!九颗头颅相互牵扯着一条条由纯粹狂暴能量构成的红色闪电锁链,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噼啪爆响!它们微微转动着,九双燃烧的金瞳,冷漠地锁定了墙壁破洞之外滚滚涌入的混沌江面!
夜空中本该是泼墨般浓稠的黑暗,此刻却被无数穿透厚重雨幕疾驰而来的异样光芒映照得扭曲翻滚!
那不是城市的灯火,更不是闪电余晖!
它们大小不一,或快如流星划破长空,或沉如铁砧拖着幽绿、惨白、暗红的光尾——成千上万!数不胜数!暴雨被它们裹挟、切割,发出凄厉的呜咽!它们在江面、在街道上空相互追逐、缠绕、碰撞,每一次撞击都爆开无声的光焰涟漪,又在暴雨中迅速湮灭!
它们发出尖锐的、仿佛无数细碎牙齿疯狂摩擦的啸叫;凄楚的、如同万千冤魂在荆棘丛中打滚的哀鸣;阴沉的、仿佛地狱深处磨石碾磨骸骨的吱嘎……亿万种声响糅杂成一股足以令最凶猛的野兽肝胆俱裂的灭世混响!它们在奔涌!在汇聚!如同被无形漩涡吸引的铁砂,疯狂地向那九个遮天蔽日的暗红头颅下方、那堵破墙前的红衣少年所在之处,狂涌!
杀!
少年那贯穿洪荒的九重咆哮,淹没了世间一切噪音!
杀!!!
千万道星光厉啸轰然回应!汇成一道由无数异色光芒组成、裹挟着整个天地暴怒洪流的灭世之矛!
毁灭的光矛凝聚着千万亡魂的咆哮与血色星芒,以焚山煮海的暴烈之势,贯穿了残破茶馆的断面、撕裂了漫天暴雨,朝着那翻腾怒吼的江心激射而去!那暗红色如血的矛锋过处,冰冷的江水仿佛拥有了生命般发出惊恐的嘶声,被硬生生撕开一条深不见底的、瞬间汽化的真空甬道,水面炸起数百米高的浊浪墙,久久无法合拢!整片江面因巨大能量排空而瞬间凹陷出一个恐怖的巨坑!
残破的茶舍如同风中纸屋般摇晃,砖石簌簌落下。
九头虚影之上,那凝聚了二十载怨毒与天地暴怒的灭世光矛,带着毁灭星辰的力量,轰然贯入了翻滚的江心!
矛锋所触,仿佛点燃了无形的炸药桶。水面不是炸开,而是瞬间湮灭!一个直径近千米的、幽深的巨坑凭空出现,深可见底淤黑的江床!环绕巨坑的浑浊江水被不可思议的力量挤压、排开,形成一圈数百米高的、如山壁般陡直的环形水墙!
这超乎想象的毁灭洪流,是复仇的焰火抑或是倾世的葬礼
少年伫立于破败茶舍的断壁前,狂风卷着他那身残破的红衣猎猎狂舞,如同招魂的经幡。颈间箍着的青铜鬼面裂痕密布,透出熔岩般炽烈的内里金光,几乎将他的下颌和半张脸都映照得如同琉璃鬼魅。破面具上那道狰狞裂痕深处,仿佛熔炉核心,一滴异常粘稠、散发着璀璨金红色光晕的液体,正艰难地凝聚,在无数裂纹的末端颤抖、拉长,眼看就要挣脱束缚滴落而下!
这滴灼烫金液尚未落下,一股焚心蚀骨的灼热感已如同实质的火焰般弥漫开来!空气在哀鸣,水珠尚未落地便蒸腾成白雾。
……滴血……落……降灾……
九个声部的低语,如同亿万年冰川摩擦挤压出的声响,在陶姐混乱的耳膜中轰鸣炸响,每一个音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脆弱的神经上。本能压倒了一切,她猛地抬起头,污血顺着额角流进眼睛,混着雨水一片赤红模糊,喉咙里爆发出非人的尖啸:敲铜!!镇住它!!
破碎的恐惧碎片在陶姐混沌的脑中瞬间炸开——是儿时黑暗里,白发老妪那颤巍巍的声音:九头鸣夜,鬼车滴血……快敲铜器,火盆烧旺……!是家谱里模糊记载那些扭曲符文勾勒的诡异图谱!是二十年前那个雨夜后,关于江汉平原数十村镇突发莫名疫病的腥臭传闻!
那双燃烧着炽烈金焰的九对瞳孔,已经缓缓低垂,如同高悬的刑天之锤,正转向她这个仅存的活物!
铜!
这念头如同冰锥刺穿混沌的恐惧。她双手猛地拍向身下那被厚厚泥水和碎木覆盖的地板,疯了一样摸索!指节在碎瓷片和粗糙的砂砾上刮出血痕也毫无知觉!冰冷的地板……潮湿……碎木……
碰到了!一角!坚硬的、冰凉的金属!
她根本不管那是什么,是断裂的铜秤杆还是锋利的铜尺碎片,抓住那一点金属的冰凉,用尽全身残余的、掺杂着濒死挣扎绝望的力量,狠狠朝着身边一块被雨水浸泡变得相对松软的地砖砸去!
铛————!
沉闷得如同垂死钟鸣的敲击声骤然响起!并不宏亮,却异常艰涩沉重。仿佛一个被遗忘在淤泥深处的古编钟,历经千年腐朽后发出的、不甘的最后呻吟。
就是这一声!
几乎在敲击响起的同一刹那,少年颈间青铜鬼面上即将滴落的那滴金红血珠,猛地向内狠狠一缩!其表面炽热的光晕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般剧烈震颤、晃动!原本如同熔岩般沸腾翻滚的血珠内部,像是被一股极度阴冷的力量强行渗透冻结,粘稠的流动瞬间变得迟滞!那滴沉重而妖异的血珠,仿佛有亿万看不见的丝线猛地从九头虚影中抽回,极其艰难地悬停在狰狞的裂痕边缘,剧烈地颤抖着,竟硬生生悬停住,灼眼的金红光芒如接触不良的灯泡般疯狂明灭!
血珠悬停,那九个俯瞰陶姐的巨大头颅虚影同时出现了短暂而剧烈的震荡!如同水中的倒影被大力搅动!血红色的巨影边缘瞬间模糊、扭曲、拉长!它们盘绕交织的血色闪电锁链发出刺耳的、仿佛不堪重负的嘎吱绷紧声!九双燃烧的金焰巨眼愤怒地转向那声微弱铜响的来源,瞳孔深处如同火山爆发前翻涌的熔岩!
少年僵硬的身躯剧烈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脊椎骨!他猛地一低头,束发麻绳应声崩断,凌乱的黑发如同泼墨般披散而下,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体如同狂风中断了线的纸鸢,直直向后倒去!
但!倒下的并非全然的崩溃!
就在身体向后仰倒、双膝几乎触及地面的电光石火之间——
唳——!!!
一声尖利、苍凉、穿透云层与洪荒的啼鸣猛然爆开!那声音绝非人类所能发出,像是金铁被巨力骤然撕裂崩断的铿锵;又像远古神禽在无边烈火中涅槃重生的长啸!带着无边的桀骜、不屈与撕裂一切的愤怒!啼鸣瞬间压过窗外奔腾的江水咆哮!
是少年!喉咙深处迸发出的绝唱!一团混杂着璀璨金色光点的、触目惊心的浓稠血雾随着这声啼鸣,狂暴地喷出口腔!腥气弥漫!
在他身躯后仰到极限、仰面向天的瞬间,一道虚影从他身后冲天而起!不同于之前盘踞的暗红巨颅虚影,这道虚影瞬间凝聚,清晰!一只翼展蔽天、由纯粹愤怒意志构成的暗红巨鸟!它只有一颗威严狰厉的鸟首,却占据了虚影的绝对中心!锐利的勾喙如熔金铸就!双翼猛地一扇!
轰——!
一股纯粹由意志驱动的、毁灭性的无形气浪呈环形轰然爆发!以少年倒地处为圆心,向四面八方横扫!
所过之处,满地的碎木、砖石、铜器碎片、桌椅残骸、温热的血迹、污浊的泥水……所有的一切!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洪荒巨脚狠狠踏中!瞬间被碾成肉眼难辨的粉末!彻底化为齑粉!
陶姐离得最近。她清晰地看到那冲击气浪的实体——空气疯狂地挤压、扭曲、撕裂形成的狂暴透明褶皱!她甚至听到了自己那身上好苏绸褂子被无形力量片片撕开的刺啦声!皮肤被无数锋利的气刃割开!根本来不及反应!身体像一片树叶被猛地卷起,狠狠抛掷出去!
砰!
沉闷的撞击。陶姐的后背结结实实砸在半堵摇摇欲坠的残墙上。墙壁簌簌掉落砖粉。剧痛如同闪电般窜过她的脊椎和五脏六腑,一大口温热的逆血喷了出来,眼前金星爆裂瞬间变得一片模糊。
烟尘与水汽弥漫,一片死寂。唯有江风穿过破洞发出的呜咽。
良久,陶姐呛咳着,艰难地用手肘支起剧痛的身体,挣扎着望向那毁灭性气浪爆发的中心。
少年不见了。
只有一堆细细的灰烬,残留着隐约的人形轮廓,覆盖着少年倒下的地方。那身破碎的红衣,那些碎骨与血肉,彻底和尘土瓦砾融为一体。风旋起,带起灰烬的一角,散逸在潮湿腥咸的空气中。
那枚引发这一切的青铜鬼面,孤零零地躺在一小片相对干净的泥泞水洼里。它没有在风暴中湮灭。面具上狰狞的裂痕深处,那滴璀璨的金红色血珠,此刻静静地凝固在那里。像一粒最为纯净、最为灼热的宝石,镶嵌在腐朽的青铜脉络上。
它不再灼烫逼人,只是散发出一种恒定的、内敛的、几乎要将人心神吸走的温暖微光。诡异而庄严。
一个身影悄然出现在墙外翻腾的泥水边缘,如同一个刚从水底爬上来的幽灵,悄无声息。浑浊的雨水顺着他破烂不堪的衣衫滑落,他走到那堆人形灰烬旁,蹲下。那同样是一身褪色的红布褂子,甚至款式都一模一样!颈项间,同样扣着一个青铜鬼面。细看之下,面具边缘有粘合的痕迹!
他伸出沾满泥泞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地上同伴的灰烬,指尖沾上了一抹混杂着金红色星点的温热粉末。他没有看陶姐一眼,只是默默弯下腰,从泥水里拾起静静躺在水洼里的那枚完整的、镶嵌着血珠的鬼面。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他指尖滑过面具中央那道狰狞的裂痕,抚摸着裂痕深处那凝固的、散发出致命温暖的金红色宝石。
窗外的江上,东方混沌的天空正在撕裂浓黑的幕布,翻涌起一层层脏污的、夹杂着未燃尽血色余烬的灰白。
天,快亮了。那一点如残火跳动的金红血珠,在灰白天光映照下愈发突兀,成了满地荒芜中唯一凝固的怒焰。捧着鬼面的男子低头凝视那滴血珠,许久,转身没入江边愈发浓重的雾气之中,只余下陶姐瘫坐在墙角,满眼空洞地看着指尖同样一抹黏腻的灼烫粉末。暴雨洗刷着废墟,却冲不净空气中那铁锈与灼血混合的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