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杀我,是为了娶我。
用一场盛大的冥婚,将我永世囚禁。
可他们不知道,我亲手扎的嫁衣,成了我复仇的皮囊。
我,回来了。
【1】
我死了。
死在自己的婚床上,被我爱了八年的丈夫陈默,和我视若亲妹的徒弟刘燕,联手按进了冰冷的浴缸里。
肺部炸裂般的疼痛,被冰水混着洗发水的苦涩灌满。我拼尽全力挣扎,视线却被水波扭曲得模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他们隔着水面,在氤氲的雾气中疯狂接吻的倒影。
陈默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贪婪与狰狞。而刘燕,那个总跟在我身后,怯生生喊我师父的女孩,此刻嘴角勾起的弧度,满是得意的恶毒。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秒,我听见刘燕娇媚的声音钻入耳中:师兄,林素这身皮囊可真滑,难怪你忍了这么多年。不过以后,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恨意像毒藤,瞬间缠绕住我即将离散的魂魄。我不甘心!
……
再次睁开眼时,耳边是喧闹的唢呐和哭丧声。
我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红色,像是隔着一层薄纱。我能感觉到自己坐在一顶颠簸的花轿里,身上穿着繁复的凤冠霞帔。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新娘子上路咯——!
一声尖锐的吆喝,让我浑身一僵。这个声音,是村里的媒婆王婶。
紧接着,我听到了陈默的声音,他带着刻意压抑的悲痛,对外面的宾客说:多谢各位乡亲来送素素最后一程。她生前最想要的,就是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我……我不能让她带着遗憾走。
素素他在叫我
可我已经死了!
陈默哥,你别太伤心了,师父在天有灵,看到你为她做到这个地步,一定会安息的。
是刘燕!她正搀扶着陈默,语气里充满了体贴与悲伤。
我拼命地想看清外面,想嘶吼,想质问。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困在这个躯壳里,像个提线木偶。
颠簸中,我终于从那片红色的薄纱边缘,看到了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纸做的手。
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指关节用细竹篾撑起,涂着鲜红的丹蔻,精致又诡异。
我瞬间明白了。
我重生了,却不是重生在某个活人身上,而是重生在了我自己亲手扎的——那个等身大小的纸人新娘身上!
这是我们扎彩林家的绝活,为夭折或未婚的男女配冥婚所用。而眼前这个,是我扎来当作样品,准备参加下个月民俗工艺大赛的,我甚至还给它穿上了我给自己准备的嫁衣。
而现在,我成了自己的替身,穿着自己的嫁衣,被抬着去参加我自己的——冥婚!
我的丈夫,亲手杀了我,再亲手为我举办冥婚,娶我这个纸人过门。
荒唐!恶毒!
花轿外,陈默和刘燕还在一唱一和地演着悲情戏码,接受着乡亲们的同情和安慰。阳光透过轿帘的缝隙照在他们身上,那么温暖,却又那么刺眼。
而我,被困在阴冷的纸壳里,成了这场荒诞大戏最可笑的祭品。
无边的黑暗和怨恨将我吞噬。我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力量,正顺着我纸做的四肢百骸,慢慢汇聚到我的心脏——那团用来固定的旧棉絮里。
陈默,刘燕。
你们以为,杀了我,一切就结束了吗
不。
当你们决定用我的手艺来埋葬我时,这场好戏,才刚刚开始。
【2】
冥婚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穿过整个村子。
我坐在花轿里,透过轿帘的缝隙,贪婪地看着外面的一切。熟悉的街道,亲切的邻里,他们脸上的表情,混杂着同情、惋惜,还有一丝对这场诡异仪式的恐惧。
他们都在可怜我,可怜那个意外落水身亡的扎彩匠林素。
只有我知道,那不是意外。
唉,真是可惜了林家这姑娘,手那么巧,人又好,怎么就……
听说是晚上去河边采芦苇,脚滑了。陈默这孩子也是有情有义,人都没了,还非要办这场婚礼,圆她一个心愿。
可不是嘛,那纸人扎的,跟活人似的,我刚刚看了一眼,吓得一哆嗦。
议论声断断续续地飘进我的耳朵。有情有义陈默我几乎要被气得魂飞魄散。
我的魂魄在这纸做的身体里剧烈冲撞,我能感觉到构成我身体的竹篾在吱嘎作响,蒙在脸上的红纱也微微颤动起来。
师父,您慢点。
一只温热的手,隔着轿帘扶住了我摇晃的身体。是刘燕。
她的声音那么温柔,仿佛我还是那个活着的师父。
可我却在她触碰我纸手的一瞬间,感觉到了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我死死地盯着她。
我记得,就是这只手,死死地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发出一丝求救。她的指甲,曾在我脸上划出深深的血痕。
轿子停了。
我被两个大汉抬了出来,安置在灵堂的正中央。我的家,此刻已经变成了我的灵堂。
正前方,是我的黑白遗照,照片上的我笑得温婉,眼神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照片下,香烛缭绕,青烟袅袅。
陈默一身黑衣,胸前戴着一朵白花,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悲戚。他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想要为我揭开头上的红盖头。
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片红纱。
我恨!我恨他这双沾满我鲜血的手,来碰我!
不——要——碰——我!
我在心里疯狂地咆哮。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及红纱的那一刹那,一阵莫名的阴风,凭空在密不透风的灵堂里刮起。
呼——!
风卷起地上的纸钱,吹得灵堂前的白幡猎猎作响,也吹得我头上的红盖头猛地扬起了一角。
陈默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刘燕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她下意识地抓紧了陈默的胳膊,声音发颤:师兄……这……
陈默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惊恐,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强作镇定地对周围的宾客解释道:没……没事,可能是穿堂风。吉时已到,我们……我们继续。
他定了定神,再次伸手,这一次,他飞快地揭下了我的盖头。
一张被脂粉画得栩栩如生的纸脸,暴露在众人面前。我的脸。
那双用黑曜石做成的眼珠,在烛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
我看着他,用尽我全部的意念,看着这个亲手将我推入地狱的男人。
我看到他和我对视的一瞬间,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心虚了。
一拜天地!司仪高声喊道。
两个家丁走上前来,一左一右按住我的纸肩膀,强迫我弯下腰去。竹篾和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我看着身边的陈默,他顺从地弯下腰,动作标准而悲痛。
二拜高堂!
我们被转向我的遗像。拜我自己的遗像,何其讽刺!
夫妻对拜!
我再次被强行按着,与陈默面对面,弯下了腰。
我能感觉到,我的魂魄与这具纸人身体的联系,似乎在这三拜九叩的仪式中,变得越来越紧密。那股冰冷的、属于怨念的力量,在我体内盘旋、壮大。
礼成。
我被送入了洞房——我和陈默曾经的卧室。
门被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被端正地摆放在床沿,正对着那面巨大的穿衣镜。
镜子里,一个身穿大红嫁衣的纸人新娘,静静地坐着。苍白的纸脸,鲜红的嘴唇,黑曜石般的眼珠,空洞又诡异。
这就是我现在……不人不鬼的样子。
门外,传来了陈默和刘燕压低了的交谈声。
师兄,我总觉得心里发毛,刚刚那阵风……还有师父的那个纸人,我怎么觉得它好像在看我刘燕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安。
别自己吓自己!陈默低声呵斥她,一个纸人而已,还能翻了天不成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拿到林家的《扎彩秘术》,特别是最后那篇『点睛之术』!只要学会了那个,我们就发了!
《扎彩秘术》!点睛之术!
我浑身一震。
原来,他们不仅仅是为了我和陈默的这点家产。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我林家世代相传的独门手艺!
我爷爷曾说,点睛之术是扎彩的最高境界,点睛之后,纸人便有了灵,能够通阴阳,晓祸福。但此术有伤天和,除非万不得已,绝不可轻易动用。
我一直将爷爷的告诫记在心里,连最亲密的陈默和刘燕都未曾透露过分毫。
他们,到底想用这禁术做什么
【3】
夜深了。
我静静地坐在婚床上,像一件被遗弃的精美艺术品。卧室里的一切,都还是我死前的样子。梳妆台上,还放着我没用完的口红,床头柜上,是我和陈默的合照,照片里的我们,笑得那么甜蜜。
如今看来,这一切都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笑话。
吱呀——
门被推开了。
陈默和刘燕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刘燕的脸上带着一丝潮红,身上穿着我的睡衣,亲密地挽着陈默的胳膊,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
他们完全无视了我这个诡异的新娘,径直走到了我的梳妆台前。
师兄,秘术真的会在这里吗刘燕一边翻找着我的抽屉,一边问。
林素那个女人,把这本破书看得比命还重,除了她最常待的地方,还能藏在哪陈默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耐烦,他粗暴地将我桌上的瓶瓶罐罐扫到地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
我的心在滴血。那些东西,很多都是他当初为了讨好我,一件件亲手送给我的。
我的魂魄在纸人身体里愤怒地翻涌,我能感觉到,构成我手指的纸张,因为我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卷曲起来。
找到了!刘燕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
她从我首饰盒的夹层里,抽出了一本用牛皮纸包裹着的线装古籍。
《扎彩秘术》。
那是我林家几代人的心血,是我爷爷临终前亲手交给我的。
陈默一把抢了过去,贪婪地翻开。昏黄的灯光下,他的侧脸显得无比丑陋。
……前面这些扎骨、裱糊、彩绘的法子我们都会了,快看看最后的『点睛之术』!刘燕急切地凑了过去。
陈默翻到最后一页,两人顿时愣住了。
怎么……怎么是空白的刘燕的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陈默也皱起了眉头,他用手指捻了捻那泛黄的纸页,上面空无一字。
不可能!林素那个老不死的爷爷,当年就是靠这手绝活闻名的!陈默不信邪地把书对着灯光照了又照。
师兄,会不会……这秘术是口口相传的刘燕猜测道。
陈默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无比,他啪地一声合上书,狠狠地砸在桌上,咬牙切齿地说:那个贱人,死了都要给我留一手!
他的目光阴冷地转向了我,这个床上的纸人新娘。
哼,就算没有点睛之术,光凭林家的名头和前面这些手艺,也够我们吃的了。明天,我就把这个晦气的东西给烧了!
烧了我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愤怒,像电流一样穿透了我的魂魄。
我不能被烧掉!这是我唯一的复仇机会!
我必须做点什么!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暴雨,雷声滚滚,闪电撕裂夜空。一道惨白的电光闪过,映得陈默和刘燕的脸如同鬼魅。
雨水顺着没有关严的窗户缝隙飘了进来,几滴冰冷的雨水正好落在了我放在膝上的纸手上。
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了一丝奇异的联系。
那是一种……力量的传导。
仿佛我的魂魄、我的怨念,可以通过这滴水与外界产生一丝微弱的共鸣。
我死死地盯着梳妆台上的一件东西——那是一只我用彩色纸条编的蝴蝶,它被一根细细的铜丝固定在台灯的灯罩上,是我闲暇时的小玩意。
动起来。
给我动起来!
我将所有的意念、所有的恨,全部集中在那只纸蝴蝶上。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
正在争吵的陈默和刘燕,动作猛地一顿。
他们同时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那只原本停在灯罩上的纸蝴蝶,不知为何,掉落在了梳妆台上。它彩色的翅膀,在灯光下微微颤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翔。
怎么回事刘燕的声音有些发抖。
风……风吹的吧。陈默的额头渗出了一丝冷汗,他嘴上虽然这么说,但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只蝴蝶,又不受控制地瞥向我。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的雨声和雷声,一下下,敲打在他们紧绷的神经上。
我成功了。
我不是完全无能为力的!
一股狂喜和复仇的希望,在我冰冷的心脏里燃起。
陈默,刘燕,你们的噩梦,从今晚,正式开始。
【4】
那一夜,陈默和刘燕终究没敢在婚房里过夜。
他们被那只掉落的纸蝴蝶吓破了胆,几乎是落荒而逃。临走前,陈默还不忘把那本空白的《扎彩秘术》揣进怀里。
我独自坐在黑暗中,听着窗外的风雨声,感受着体内那股初生的、微弱却真实的力量。
接下来的几天,我成了这个家里最诡异的摆设。
陈默似乎真的有些怕了,没有立刻烧掉我,只是把我从卧室移到了我们以前的扎彩工坊里。
这里是我最熟悉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竹篾和颜料混合的味道。墙上挂满了各种半成品的纸人、纸马、金山银山。它们都是我的心血,此刻却像是一群沉默的卫兵,将我环绕在中央。
陈默和刘燕很快就从那一晚的惊恐中恢复过来,开始以林家扎彩继承人的身份,接起了生意。
他们的手艺,都是我教的。虽然形似,却终究没有我的神韵。但靠着林家积攒下的名声,生意倒也还过得去。
我冷眼看着他们在我面前忙碌,看他们用我教的手法,扎着一个个毫无生气的纸人,然后换取带血的钱财。
我的恨意,在日复一日的旁观中,不断地发酵、提纯,变成了某种更坚韧、更冰冷的东西。
而我的力量,也在这无边的恨意滋养下,悄然增长。
从一开始只能撼动一只纸蝴蝶,到后来,我可以让一小沓纸钱从桌上滑落,再到可以让一支画笔从笔筒里滚出来。
每一次微小的成功,都让我欣喜若狂。
我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在这个充满了我的同类的工坊里,笨拙地、秘密地练习着我的新能力。
直到那天,陈默的哥哥,陈晖,来了。
陈晖是个在城里做生意的商人,油头粉面,一身名牌,和我印象中那个游手好闲的混混判若两人。他一进门,就嫌恶地用手帕捂住了鼻子。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陈晖开门见山,他的目光扫过整个工坊,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和算计。
陈默和刘燕立刻像哈巴狗一样迎了上去。
哥,都办妥了。林素已经『下葬』了,冥婚也办了,没人怀疑。陈默谄媚地笑着。
那本书呢陈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陈默的脸色一僵,把那本空白的秘术递了过去。
陈晖翻看之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废物!我花了那么多钱,布了这么久的局,你们就给我拿回来一本白纸
刘燕吓得一哆嗦,连忙解释:晖哥,你别生气!我跟在林素身边三年,她真的从来没提过这『点睛之术』到底是什么。她那个人,防备心重得很!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猛地一沉。
刘燕,她跟在我身边三年,竟然是陈晖早就安插好的棋子!
我一直以为,她是那个从山里走出来,无依无靠,被我好心收留的可怜徒弟。我教她手艺,给她住处,把她当亲妹妹一样疼爱。原来,这三年来的朝夕相处,姐妹情深,全都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骗局!
巨大的背叛感,像一把淬毒的尖刀,狠狠地扎进我的魂魄深处。
哼,防备心重陈晖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我早就料到没那么容易。不过没关系,没有『点睛之术』,我们照样能做那笔大生意。
大生意陈默和刘燕都愣住了。
陈晖从他那个昂贵的皮包里,拿出了一叠照片,甩在桌上。
照片上,是一个个制作精良的纸人,但那些纸人的脸上,竟然贴着不同活人的照片!
这是……陈默不解地问。
替身纸人。陈晖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城里那些有钱人,信风水,怕报应。他们做了亏心事,就想找个东西来替自己挡灾。官司、疾病,甚至是血光之灾……只要把他们的生辰八字和贴身之物放进纸人里,再由我们用特殊的仪式烧掉,就能把他们的厄运转移到这个『替身』身上。
我的魂魄,瞬间如坠冰窟。
这就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他们要做的,根本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扎彩生意,而是这种扭曲、恶毒的邪术!他们要用我林家清清白白的手艺,去做这种为人挡灾、转嫁因果的肮脏交易!
这是对我祖辈心血最大的侮辱!
可……可我们不会『点睛之术』,做出来的纸人没有灵性,真的能行吗刘燕担忧地问。
蠢货!陈晖骂道,谁说一定要有灵性只要仪式做得够真,场面搞得够大,那些有钱人自然就信了。我们求的是财,又不是真的要替他们挡灾!林家的名头,就是我们最好的招牌!
原来如此。
他们甚至连骗,都懒得骗到底。他们要的,只是一个骗钱的噱头。
那个姓王的富商,下个礼拜就要货。他儿子撞死了人,想找个『替身』去顶罪。这一单,就是五十万!陈晖的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你们两个,给我把这个纸人扎得精细点,要用最好的材料,做得越像越好!事成之后,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五十万。
为了这五十万,他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杀人、骗人,玷污我家的传承。
我坐在角落里,冰冷的纸躯里,燃起了熊熊的业火。
我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我不仅要复仇,我还要守护我林家手艺最后的清白!
【5】
陈晖走后,工坊里的气氛变得异常狂热。
五十万的诱惑,像一剂猛药,让陈默和刘燕彻底抛弃了最后一丝伪装和恐惧。他们几乎是夜以继日地投入到那个替身纸人的制作中。
他们选用了我库房里最顶级的材料——陈年的毛竹,上好的宣纸,还有我母亲留下的珍贵矿物颜料。
那个纸人,在他们手中一天天成型。它的骨架,是我曾教过他们的三榫七卯结构,稳固而匀称;它的皮肉,是我独创的五裱三糊手法,平整而光滑。
他们用着我的心血,去浇灌一朵罪恶之花。
而我,则在暗中积蓄着我的力量。
我发现,我不仅能移动轻小的物体,还能对纸张本身产生更细微的影响。比如,让一张纸的韧性变差,或者让胶水的粘性降低。
这些变化,微乎其微,肉眼难以察觉。但对于一件需要精密拼接的扎彩作品来说,却是致命的。
这天下午,刘燕正在给那个替身纸人的脸部进行最后的彩绘。
这是扎彩工艺中最考验功力的一步,所谓画龙画虎难画骨,画人画脸难画魂。她学了我的七八分,画出的眉眼也算精致,但总透着一股匠气,没有灵魂。
她今天似乎格外专注,想在陈默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我看着她,心中冷笑。
就是现在。
我将意念集中在她面前那碗用来调和颜料的清水上。
那碗水,开始以一种肉眼无法察见的频率,微微震动。
刘燕正用一支上好的狼毫笔蘸满了黑色的墨汁,准备为纸人点上瞳仁。这是彩绘的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她的笔尖稳稳地靠近纸人的眼睛。
就在即将触及的那一瞬间,我加大了力量。
嗡——
那只盛水的青花瓷碗,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嗡鸣,碗里的水面,荡起了一圈清晰的涟漪。
刘燕的手猛地一抖。
那一笔浓墨,没有点在瞳仁上,而是从纸人的眼角,一直划到了耳根,留下了一道狰狞的黑色泪痕。
一张原本还算俊秀的脸瞬间变得诡异又可怖。
啊!
刘燕吓得尖叫一声,手里的笔也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正在另一边处理竹篾的陈默,立刻冲了过来。
当他看到那张被毁掉的脸时,脸色也瞬间变得铁青:你怎么搞的!这么关键的时候出岔子!
我……我也不知道!刘燕的脸都白了,她指着那碗水,声音发颤,刚刚……刚刚这碗在动!它自己动的!
陈默狐疑地看了一眼那只安安静静的青花瓷碗,又看了看刘燕,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和鄙夷:我看你是做贼心虚,自己吓自己!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能指望你干什么!
我没有!师兄,是真的!这工坊里……不干净!刘燕快要急哭了,她下意识地朝我这个角落看了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够了!陈默不耐烦地打断她,别整天神神鬼鬼的!一张脸而已,撕了重裱就是!要是耽误了晖哥的大事,我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说完,他烦躁地拿起一张新的宣纸,粗暴地撕下了那张被画毁的脸。
刘燕委屈地站在一旁,看着陈默熟练地重新裱糊,眼神里闪过一丝怨毒。
我知道,一颗怀疑和不睦的种子,已经在我小小的报复下,成功地种在了他们之间。
这只是一个开始。
我不仅要让他们失败,我还要让他们反目成仇,互相猜忌,最终被他们自己的贪婪和恐惧所吞噬。
我冷冷地看着他们忙碌的背影,就像在看两只已经掉入蛛网却还不自知的飞虫。
而我,就是那只耐心、冷血的蜘蛛。
【6]
替身纸人被毁容的事件,像一根刺,扎在了陈默和刘燕之间。
他们之间的争吵越来越多,刘燕的疑神疑鬼和陈默的暴躁不耐烦,让整个工坊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氛围里。
这正是我想要的。
他们的情绪越不稳定,就越容易出错,也越容易被我抓住破绽。
就在他们勉强修复好那个纸人,准备迎接陈晖和那个王姓富商的前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走进了工坊。
是村里的五保户,权叔。
权叔是我爷爷生前最好的朋友,也是村里唯一一个还懂些老黄历、旧仪轨的老人。爷爷去世后,他待我如亲孙女,时常会来工坊坐坐,跟我聊些爷爷当年的趣事。
我死后,这是他第一次来。
他提着一瓶劣质的白酒和一个用油纸包着的花生米,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他的眼神浑浊,却在扫过整个工坊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陈默啊,听说你……给素素办了冥婚权叔的声音沙哑,他没有理会正在忙碌的刘燕,径直走向陈默。
陈默显然不愿搭理这个又穷又老的孤寡老人,但碍于情面,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是啊,权叔。这也是素素生前的心愿。
心愿……权叔咀嚼着这两个字,目光缓缓地移到了我身上,这个被安置在角落的纸人新娘。
他的目光,和其他人不一样。
其他人看我,是恐惧,是猎奇。
而权叔的目光,是审视,是探究,甚至……带着一丝悲悯。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这纸人,是素素亲手扎的吧权叔走到我面前,伸出干枯的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我的纸嫁衣,这手艺,啧啧,整个十里八乡,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可惜了,可惜了。
在他触碰到我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了一股微弱的暖流,顺着他的指尖,传到了我的身体里。那股暖流,和我自身的怨气截然不同,它平和,却充满了某种奇异的能量。
权叔,您老有什么事吗我们这儿还忙着呢。刘燕不耐烦地开口,想赶他走。
权叔却像是没听见,他自顾自地拧开酒瓶,喝了一大口,然后把油纸包的花生米放在了我脚边的一个木墩上。
丫头啊,你生前最爱吃我炒的五香花生。叔今天,带来给你尝尝。他对着我,这个纸人,絮絮叨叨地说着。
陈默和刘燕对视一眼,都觉得这老头子是老糊涂了,对着一个纸人说话。
权叔,人死不能复生,您别太难过了。陈默假惺惺地劝道。
是啊,人死不能复生。权叔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句,他站起身,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在他转身的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他藏在袖子里的手,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屈指一弹。
一道几乎看不见的黄光,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裙摆之下。
那是一张折成三角形的黄色符纸。
陈默和刘燕都没有发现这个小动作。他们巴不得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赶紧离开。
权叔走后,我立刻将意念集中到那张符纸上。
一股温和而纯粹的力量,从符纸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融入我的魂魄。我那由怨恨构成的冰冷力量,在接触到这股暖流后,非但没有被驱散,反而像是得到了某种催化,变得更加凝实,更加强大!
我能感觉到,我对周围纸质物品的控制,瞬间提升了一个档次。
我甚至可以……让那些挂在墙上的半成品纸人,做出一些微小的动作!
比如,转动一下它们的纸头颅,或者,抬起一下它们的纸手臂。
权叔……他知道!他一定知道我在这里!他不是在祭奠我,他是在帮我!
巨大的惊喜和感动,冲击着我的魂魄。在这个冰冷绝望的世界里,我终于不再是孤军奋战。
我将目光重新投向那个即将完工的替身纸人。
陈默、刘燕、陈晖……你们的死期不远了。
【7】
第二天黄昏,陈晖带着那个所谓的王老板如期而至。
王老板大腹便便,满面油光,一双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和焦虑。他一进工坊就迫不及待地问:陈总,东西……准备好了吗
王老板,您放心。陈晖满脸堆笑,侧身让开,露出了那个摆在工坊中央的替身纸人。
那个纸人,做得与真人一般大小,穿着一身考究的西装,脸上贴着一个年轻男人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眉眼间和王老板有几分相似,想必就是他那个撞死人的儿子。
不错,不错。王老板围着纸人转了两圈,满意地点点头,看着是那么回事。林家班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
那是自然。陈晖得意地瞥了一眼陈默和刘燕,这可是我弟弟和弟妹,林家唯一的传人,亲手做的。
王老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丝绒盒子,递给陈晖:这是我儿子的手表,他出事的时候就戴着。还有他的生辰八字,都在里面了。
好。陈晖接过盒子,转身递给陈默,时辰差不多了,开始吧。
他们所谓的仪式,就在工坊里进行。
陈默和刘燕换上了一身黑色的长袍,在纸人面前点上了三炷香和两根白蜡烛。刘燕拿出一个铜铃,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嘴里念念有词,念的却是我教她给逝者开路的悼词,用在这里,不伦不类,滑稽可笑。
陈默则打开那个丝绒盒子,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手表和写着生辰八字的红纸。他撬开纸人的胸口——那里被特意留了一个活口——准备将东西放进去。
王老板和陈晖,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
整个工坊,弥漫着一股诡异而荒诞的气氛。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我将我所有的力量,我所有的恨意,以及权叔那道符纸带给我的加持,全部调动起来。
我不再满足于小打小闹。
我要给他们一场终身难忘的——百鬼夜行!
就在陈默的手即将把手表塞进纸人胸口的那一刻。
吱嘎——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工坊里响起。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
他们惊恐地循着声音望去。
只见挂在东墙上的那个半成品的纸将军,它的头,竟然自己……转动了九十度,空洞的眼眶,正对着他们。
什么……什么东西王老板的声音开始发抖。
风……又是风……陈默的嘴唇已经没了血色,这个借口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
吱嘎——嘎吱——
这一次,声音不再是单一的。
挂在西墙的纸仕女,南墙的纸马,北墙的纸童子……所有我亲手制作的,那些被赋予了形的纸扎品,它们的头颅,都在同一时间,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转向了工坊的中央。
整个工坊,仿佛一瞬间活了过来。
几十双空洞的眼睛,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注视着那四个活人。
啊——!
刘燕第一个崩溃了,她扔掉手里的铜铃,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鬼!有鬼啊!王老板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肥胖的身体抖如筛糠。
陈晖的脸色也变得惨白,但他还尚存一丝理智,色厉内荏地吼道:装神弄鬼!都给我稳住!
稳住
太迟了。
我冷笑着,加大了我的力量。
哗啦——
那个被他们寄予厚望的替身纸人,在陈默惊骇的目光中,突然胸口一软,那块被撬开的皮肉整个塌陷了下去!
我悄悄腐蚀掉的胶水,和我暗中弄断的竹篾,在这一刻,终于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不!陈默下意识地想去扶,可为时已晚。
那个纸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从胸口开始,一寸寸地软倒,最终噗的一声,瘫成了一堆毫无形状的废纸和竹条。
那个贴着照片的头颅,滚落到王老板的脚边,空洞的眼睛,正对着他惊恐的脸。
完了。
一切都完了。
陈默和陈晖的脸上,同时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而我的复仇盛宴,才刚刚拉开序幕。
【8】
鬼啊!真的有鬼啊!
王老板彻底被吓疯了,他手脚并用地向门口爬去,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个让他魂飞魄散的地方。
陈晖想拦,却被王老板一把推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笔即将到手的五十万,化为泡影。
废物!都是你们两个废物!陈晖的恐惧瞬间被愤怒取代,他一脚踹在瘫软的陈默身上,面目狰狞。
工坊里,只剩下我们四人——不,是三个人,和一个披着纸皮的复仇恶鬼。
我看着他们狗咬狗,心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冰冷的快意。
但这样还不够。
我要的,是让他们在极致的恐惧中,忏悔自己的罪行。
我将最后的,也是最强的力量,集中到了两件东西上。
一件,是那个刚刚转过头的纸将军。
另一件,是我自己——这个端坐在角落,从始至终都未曾动过的,纸人新娘。
唰——
那个足有一人高的纸将军,突然从墙上挣脱了下来,沉重地落在了地上。它手中那杆用竹子和彩纸糊成的长枪,随着它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凌厉的弧线。
它没有腿,无法行走。但它靠着腰部的扭动,和手中长枪的支撑,就那么蹭着地,一步步,朝着惊恐万状的三人逼近。
每一下摩擦,都像是死神的脚步声,敲在他们的心脏上。
啊!别过来!别过来!刘燕已经语无伦次,她躲在陈默身后,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陈默和陈晖也被这超自然的一幕吓破了胆,他们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纸将军空洞的眼眶盯着他们,举起了手中的纸长枪。
就在他们以为自己要被这个纸扎的怪物杀死时,我,终于动了。
我,这个一直被他们当成背景板的纸人新娘,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我的头。
这个动作,比起纸将军的活化,更加无声,却也更加恐怖。
因为,我的脸,就是林素的脸。
陈默、刘燕、陈晖,他们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死死地定格在了我的脸上。
我看着他们,那双用黑曜石做成的眼珠,在昏暗的烛光下,反射出幽幽的冷光。
然后,我用尽我所有的力量,控制着我那由纸和胶水粘合而成的嘴唇,让它们一张一合,发出了我重生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声音。
那是一个混合着风声、纸张摩擦声的,不似人声的,飘忽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充满了无尽怨恨的呼唤:
陈……默……
刘……燕……
这一下,彻底击溃了他们最后的心理防线。
是她!是林素!是林素回来索命了!刘燕的瞳孔放大到极致,她尖叫着,一把推开身前的陈默,像是疯了一样指着他,是她!都是他!是他要杀你的!是他把你的头按进水里的!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啊!
在极度的恐惧面前,她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她的师兄。
你胡说!陈默也被逼到了绝境,他面目扭曲地反咬一口,是你!是你嫉妒她,是你跟我说她藏着秘术!是你出的主意!是你捂住她的嘴!
还有你!陈晖!陈默又转向他那惊骇欲绝的哥哥,如果不是你贪图林家的秘术,我们根本不会走到这一步!是你!是你害了我们!
一场丑陋的、歇斯底里的互相指责,在我的注视下,疯狂上演。
他们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对方身上,仿佛这样,就能洗清自己的罪孽。
我冷冷地看着这场闹剧。
这时,那个一直逼近的纸将军,突然调转枪头,砰的一声,捅翻了旁边架子上的一桶东西。
那是……用来给纸人上光用的桐油!
粘稠的桐油,瞬间流淌了一地,正好蔓延到他们脚下,也浸湿了散落一地的纸钱和废料。
而桐油桶倒下的地方,旁边就是那根还在燃烧的白蜡烛。
烛火,摇曳了一下,落到了被桐油浸湿的纸钱上。
轰——!
火苗,瞬间窜起三尺高!
干燥的纸张,易燃的桐油,整个工坊,就是一处绝佳的火葬场!
着火了!快跑!陈晖最先反应过来,他尖叫着就想往外冲。
但已经晚了。
火势借助着满地的纸品,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开来。唯一的出口,已经被一片火海吞噬。
陈默和刘燕也从互相指责中惊醒,脸上写满了绝望。
他们被困在了火海之中。
我坐在角落,冷静地看着火焰吞噬着我亲手搭建的一切,也吞噬着我所有的仇人。
他们在我面前,被大火包围,发出凄厉的惨叫,从互相推诿,到互相拉扯,最后,一同倒在了火海之中,变成了焦黑的尸体。
大火,也蔓延到了我的身上。
我的纸嫁衣,我的纸身体,开始卷曲,变黑,然后燃烧。
我感觉不到疼痛。
只有一种大仇得报的,淋漓尽致的快感。
我的魂魄,在这熊熊烈火中,似乎也开始变得透明。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陈默、刘燕,黄泉路上,我等着你们。
【9】
火焰吞噬了一切。
我的仇恨、我的身体,还有我那短暂而不堪回首的一生。
我以为我的魂魄会随着这具纸人身体的焚毁而烟消云散,或是被拖入真正的轮回。
但没有。
当最后一丝纸灰被热浪卷起时,我感觉到一股温和的力量,将我即将消散的魂魄轻轻地牵引了出来。
那股力量的源头,正是我裙摆下那张已经被烧得只剩一角的黄色符纸。
我的意识脱离了火场,飘向了工坊之外的夜空。
我看到火光冲天,染红了半个村庄。我看到村民们提着水桶,惊慌地奔跑呼救。我看到消防车的红蓝灯光,在远处闪烁。
一切,都像是一场与我无关的默剧。
我的魂魄,被那股力量牵引着,飘飘荡荡,最终落在了村口那棵老槐树下。
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权叔。
他没有去看那场大火,只是仰着头,浑浊的眼睛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悬浮在半空中的我。
丫头,回来了他的声音不再沙哑,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我的魂魄,在他面前,缓缓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我无法开口,只能用意识,向他传递我的疑惑。
你是不是有很多事想不明白权叔仿佛能听到我的心声,他从怀里掏出烟杆,点上,深吸了一口。
你爷爷,林老哥,他不止是我兄弟,也是我的师父。
我浑身一震。
我们林家村的扎彩手艺,传到你爷爷那一代,其实已经分成了两支。一支,是你继承的『形』,追求的是技艺的极致,让纸人栩栩如生,这是传给世人的。而另一支,是我学的『意』,我们不追求外表多像,我们学的是如何与『灵』沟通,如何引导它们。这,才是扎彩真正的核心。
权叔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在我面前缭绕。
所谓的『点睛之术』,根本不是什么能赋予纸人灵性的邪术。它的真正作用,是『引魂』。当有魂魄因为巨大的怨念或执念不愿离去时,用点睛之术,再辅以当事人的贴身之物,可以将这缕魂魄,暂时『引』到纸人这个『舟』上,给它一个暂时的居所,避免它变成孤魂野鬼,为祸人间。
我终于明白了。
我死前,那股强烈的、不愿就此死去的不甘和恨意,加上我最后接触的,是我亲手为自己扎的纸嫁衣——一个完美的舟,阴差阳错之下,我自己,完成了点睛之术最关键的一步。
我将自己的魂,引到了自己的作品里。
我那天去工坊,就感觉到你的气息了。权叔看着我,眼中满是疼惜,那股怨气,太重了。我怕你被仇恨蒙蔽,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所以给了你一道『清心符』。那符,本意是想化解你的怨气,助你安息。却没想到,你的怨念和执念如此之强,反而将符纸的力量,化为了你复仇的工具。
他的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一声悠长的叹息。
丫头,仇,你已经报了。陈默、刘燕、陈晖,他们贪婪成性,咎由自取,自有他们的业报。现在,你该放下了。
放下
我看着自己半透明的双手,又看向那片火光熄灭后留下的废墟。
仇恨,真的消失了吗
是的。
当看到他们被大火吞噬的那一刻,那股支撑着我的,沸腾的恨意,确实已经宣泄殆尽。剩下的,是无边的空虚和茫然。
我该去哪儿
你有两个选择。权叔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是,我为你引路,送你入轮回,洗尽前尘,重获新生。二是……留下来。
留下来
你天生就是吃这行饭的料,你的『形』已经登峰造极,又机缘巧合,通晓了『意』的真谛。你若是留下,可以继承我和你爷爷的衣钵,成为真正的『引魂人』。去帮助那些像你一样心有不甘、困于执念的魂魄,引导他们,渡化他们。
引魂人。
我从未听过的称谓,却在这一刻,像一道光,照亮了我空虚的魂魄。
我的一生,因扎彩而生,因扎彩而死,也因扎彩而重生。这门手艺,已经刻进了我的骨血和灵魂。
陈默他们,用它来行骗,来作恶,玷污了它的清白。
而我,或许可以,用它来行善,来渡人,还它真正的荣耀。
【10】
我选择了留下。
当黎明的微光,第一次穿透云层,照亮这片被大火洗礼过的土地时,我对着权叔,缓缓地,郑重地,鞠了一躬。
从那以后,世上少了一个叫林素的扎彩匠,却多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引魂人。
权叔成了我新的师父。他教我如何感知那些游离在人间的魂魄,如何分辨他们的善恶与执念。他教我意的法门,不再是拘泥于竹篾和纸张,而是用我的意念,去构建一座座能让魂魄安息的心舟。
我的主场,依旧是那片废墟。
陈晖和陈默很快就派人来推平了这里,他们对外宣称是意外失火,草草赔了些钱,便想将此事压下。他们不知道,他们最想掩盖的罪恶,就埋在这片焦土之下。
而这里,也成了我的道场。
我不再需要纸做的身体。我的魂魄,可以自由地穿行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我能看到许多活人看不到的东西。
我看到邻居家那个因病早夭的小女孩,她的魂魄还日日守在母亲床前,不愿离去。我为她扎了一只漂亮的纸蝴蝶,在她耳边轻声讲述着轮回的故事,告诉她,她的母亲希望她能去往一个没有病痛的地方。最终,她含着泪,跟着我的蝴蝶,走向了远方的光。
我也看到那个在工地上意外身亡的青年,他的执念,是没能再见一次他远在老家的父母。我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将他的影像,托入了他母亲的梦中。在梦里,他穿着干净的衣服,告诉母亲他在这里过得很好,让她不要再伤心。第二天,我看到他了无牵挂地,消散在晨光里。
我做的事情,无人知晓,也无人感恩。
但我却在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中,找到了我新的存在。
我守护着我林家手艺的尊严,用一种更高洁的方式。
扎彩,扎的从来都不是给死人看的虚假繁荣,而是给活人看的念想,给逝者走的桥梁。它是连接阴阳两界,一种温柔的、慈悲的艺术。
至于陈默和刘燕……不,是陈晖和陈默。
刘燕在那场大火中,被烧得面目全非,但留了一口气,成了植物人,终日躺在医院里,承受着比死亡更漫长的折磨。她的魂魄,被禁锢在那具焦黑的身体里,日夜忍受着烈火焚烧的幻痛,这或许就是对她背叛我三年情谊的最好惩罚。
而陈晖和陈默,他们虽然逃过一劫,但他们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王老板的儿子,最终还是被判了刑。而王老板,因为这件事,迁怒于陈晖,动用关系,将他生意上的所有黑料都捅了出去。偷税漏税,商业欺诈……陈晖一夜之间,从一个光鲜的陈总,变成了人人喊打的阶下囚。
陈默作为他的同伙,自然也逃不掉。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他被警察带走的那天。他戴着手铐,路过我家那片废…
他路过我家那片废墟时,脚步顿了一下。
他朝着空无一人的废墟,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眼神里,不再有贪婪和狠厉,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恐惧。
他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那天晚上工坊里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那又如何呢
阳光,穿过我的魂魄,暖洋洋地洒在焦土之上。我看到,有嫩绿的新芽,从灰烬中,顽强地钻了出来。
我的仇,报了。
我的人,也新生了。
我不再是那个被困在纸嫁衣里的复仇者林素。
我是这片土地的引魂人,是扎彩之意的守护者。
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