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妻突袭
我正撅着屁股在办公室底下跟那该死的办公桌缝隙较劲。这破桌子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才设计师的杰作,底下那条缝不宽不窄,刚好能吞下一切重要的小玩意儿,笔帽、U盘、硬币、还有我那点可怜的耐心。我已经趴那儿掏了十分钟,满头大汗,那笔帽就在眼前晃悠,可就是够不着。前台小妹小周那甜得发腻还带着点八卦腔调的声音通过内线电话就钻了进来,吓了我一跳,脑门差点又磕桌腿上。林哥,有位苏小姐找,没预约,但她说您肯定见。我屁股还撅着呢,脑子因为长时间倒置有点供血不足,晕乎乎的,没转过弯来,加上找东西找得一肚子火,就没好气地对着话筒吼:哪个苏小姐推销信用卡的还是卖墓地保险的跟她说我不在!开会呢!没空!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排队!话没说完,我自己先卡壳了。苏小姐我认识姓苏的女人,掰着手指头数,离婚这三年,通讯录里删得干干净净,好像就剩那么一个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猛地窜上来。
等等!小周!叫她别走!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都有点变调,肯定吓了电话那头的小周一跳,让她…让她直接上来吧。我蹭一下从桌子底下钻出来,速度太快,咚一声闷响,脑袋结结实实吻上了坚硬的桌角,疼得我眼前发黑,龇牙咧嘴地直抽冷气,眼泪花子都快出来了。也顾不上揉,手忙脚乱地把桌上那吃了一半、葱花都快蔫了、散发着油腻腻气味的煎饼果子胡乱塞进抽屉里,又赶紧抓起不知道是擦过什么的抹布擦了擦桌上洒的那点油点子,结果越擦越油亮,面积还扩大了。我直起腰,环顾了一下我这间乱得跟战后废墟有得一拼的办公室——文件堆得东一摞西一摞,咖啡杯里还有不知道哪天的残渣,墙角那盆发财树半死不活叶子黄了一大半——心里一阵绝望,完了,这形象算是彻底挽救不回来了,在她面前永远矮一截。
办公室门被推开的时候,我正装模作样地对着电脑屏幕皱眉头,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顿毫无意义的乱敲,假装自己日理万机,忙得脚打后脑勺,全世界就我最重要。一抬头,苏晴就站那儿了,跟以前一模一样,仿佛这三年时光在她身上按了暂停键。没敲门就进,理直气壮,自然而然,好像这地儿她还拥有一半使用权似的,连门口那块总经理办公室的牌子都得看她脸色。三年没见,这女人一点没变老,反而更水灵了,岁月这把杀猪刀到她这儿就变成了高级定制美容针,专门负责精雕细琢。她穿一身剪裁得体的烟灰色西装裙,料子看着就贵,衬得腰是腰腿是腿,身材曲线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头发利落地挽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看着就特别精英,特别贵气逼人,跟我这乱糟糟的环境形成了惨烈的对比。不像我,离婚后生活质量那叫一个断崖式下降,主要是没人管着,活得比较随性,或者说潦草。胡子三天没刮,青茬都冒出来了,身上这件T恤好像也穿了俩天了,领口都有点松垮,脚上还趿拉着人字拖。在她面前,我感觉自己像个没准备好就被推上台的蹩脚演员。
哟,林大老板业务挺繁忙啊。这办公环境……挺别致啊,走的是后现代凌乱风她开口就跟昨天刚见过似的,那股熟悉的、带着点儿调侃又有点儿损的味儿,一点没变,精准地戳在我的痛点上。她自顾自走到我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优雅得跟我这破办公室格格不入,那椅子因为她坐下而发出的轻微呻吟都显得比我坐时高级些。她翘起腿,纤细的高跟鞋尖在空中一点一点,眼神在我办公室里进行了一场快速的巡检,那眼神就跟X光似的,冷静、锐利,所过之处,我那点邋遢、窘迫和虚张声势无所遁形。就是这品味,三年了也没见提升,她摇摇头,伸出纤纤玉指,精准地指向墙角那盆奄奄一息的发财树,这绿植都快渴死了也没人浇浇水,跟你一样,没人管着就自生自灭,透着股浓浓的孤寡气息。
我下意识就回嘴,这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条件反射,嘴巴永远比脑子快一步:这不等着您这位前老板娘来发挥余热嘛,这公司好歹也有你一半心血不是这树可是当年你亲自挑的,它这是想念旧主,相思成疾……说完我就后悔了,真想给自己一嘴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怎么一见到她,我这智商和情商就双双下线。离婚的时候闹得也不算特别愉快,没到撕破脸皮泼妇骂街的地步,但也是凉透了心,像大冬天浇了一盆冰水,从里到外都冷透了。主要是她觉得我没出息,安于现状,守着个小破公司混吃等死;我觉得她太能逼人,野心太大,给我压力太大,永远不满意。最后吵累了,也吵疲了,都觉得没意思,算是好聚好散,但散得也够彻底。
2
旧情复燃
她没接我这茬,好像根本没听见我这通屁话似的,脸上表情都没变一下,直接从她那看着就价格不菲、皮质细腻的通勤包里拿出个挺厚的文件袋,啪一下,不轻不重地放在我桌上那还没擦干净的油点子旁边,震起一点细微的灰尘。长话短说,有个项目,找你合伙。她言简意赅,直奔主题,多余的一个字都没有。
我愣了两秒,消化了一下这句话,然后乐了,是气乐的,带着点自嘲和难以置信:苏晴,咱俩离婚了,白纸黑字,红本换绿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记得吗财产分割得干干净净,井水不犯河水。你这又唱的哪出良心发现午夜梦回突然想起我这前夫的好还是可怜我事业低谷,公司快倒闭了,准备精准扶贫前夫我这话说得有点冲,带着这三年来独自挣扎积攒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不甘,还有那么一丝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委屈。
她白我一眼,这白眼我太熟了,弧度、力度、蕴含的鄙视值,都跟三年前一模一样。以前我袜子乱扔、牙膏不从尾巴挤、毛巾用完不拧干的时候她就这表情。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林宇,三年不见,你这自作多情的毛病倒是没改。她用下巴尖点了点那份文件,姿态高傲,是正经事。我时间宝贵,按分钟计费,没空可怜谁。她语气平淡,却字字扎心,你看完再说,比你现在捣鼓的这些半死不活的玩意儿有前途多了。
我将信将疑地拿起那个沉甸甸的文件袋,感觉跟捧了个烫手山芋似的,还有点沉甸甸的压迫感。打开,里面是一份厚厚的项目计划书,包装精美,印刷清晰,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是某个新锐智能家居品牌的区域代理计划书,市场分析、数据支撑、前景预测、风险评估,做得极尽详细专业,一看就是花了大力气和大价钱的,跟我桌上那些东拼西凑的方案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东西。这啥意思给我看这个干嘛显摆你现在混得好了阶层飞跃了专门来寒碜我的我嘴上硬着,眼睛却忍不住仔细瞟了几眼里面的内容,不得不说,做得真他妈好。
这品牌我看中很久了,设计感、性价比、市场口碑都不错,刚好他们想开拓我们这个区域的市场。我费了点劲,投入了些前期资源,拿下了初步意向,但总部要求必须有个扎实的本地合伙人,主要负责运营、渠道搭建、团队管理和本地化落地这块。她语速很快,条理清晰,跟做商业报告似的,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我匿名考察了一圈本地的相关公司,她顿了一下,眼神再次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我乱糟糟的办公室、我皱巴巴的T恤、我脑袋上刚才撞出来的包,发现你这小破公司虽然看着不咋地,人员也精简得快剩你个光杆司令了,但在本地那些建材城、装修公司、设计师工作室、甚至是一些楼盘物业的关系网上,还真有点残存的、不起眼的能量。有些关系,还真只有你这种人能打通。她的话毫不客气,甚至有点伤人,但又奇异地精准。最关键的是……
她停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一点距离,看着我,眼神里有点我看不懂的东西,特别认真,甚至可以说……诚恳知根知底,用着放心,磨合成本低。我知道你的底线,你也清楚我的规矩。重新找个陌生人,风险太大,时间成本也高。
我心里又是咯噔一下,比刚才那下撞桌角还响。知根底她是指知道我所有银行卡密码、知道我睡觉打呼噜磨牙说梦话、知道我吃香菜过敏、知道我喝多了就爱抱着人哭絮絮叨叨、知道我所有优点和更所有缺点的那种知根知底这算哪门子商业优势这明明是互相揭短、自爆其短吧
不是,苏晴,你这弯绕得有点大。我脑子钝,三年没见大世面,没转过来。我往后一靠,椅子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惨叫,我努力摆出点谈判的架势,尽管内心虚得一匹,你这项目看着是不错,挺唬人,花花轿子人人抬。但为啥找我天上掉馅饼也没这么掉的,还精准砸我头上你苏大小姐现在人脉资源、资金实力、社会地位,比我这破落户广得多硬得多吧随便找个什么样的合伙人找不到年轻力壮的、资金雄厚的、背景硬实的,非找我这个过气前夫你不别扭我还别扭呢。我把那份计划书推回去一点,好像它烫手,咱俩上次合伙开夫妻店,最后可是拆伙了,赔进去一套房和三年感情,血淋淋的教训还不够啊这怎么还带梅开二度的不怕重蹈覆辙
她沉默了几秒,手指在光滑的文件封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着,发出笃笃的细微声响,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权衡。办公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我那台老爷车似的破电脑主机嗡嗡作响,努力证明自己还活着。因为,她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也软了一些,去掉了那层商业化的硬壳,因为确实没人比你更懂我怎么想,知道我的做事风格,也能跟上我的节奏。吵架归吵架,拍桌子对吼的时候也不少,但工作上,以前我们配合得一直不差,甚至可以说很好。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垂了下去,看着桌面,而且,我相信你的能力,只是以前是……时机不对,大家心态都急了点,方向也出了偏差。
她最后那句话说得有点轻,像一片羽毛扫过,但我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心里那点积了三年的小疙瘩、小怨气,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地烫了一下,有点热,又有点酸涩,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弥漫开来。离婚这三年,我混得是不咋地,公司半死不活,人也有点颓,抽烟喝酒熬夜,活得有点自暴自弃。但确实把她以前念叨的毛病改了不少,至少知道不能坐吃山空得努力去跑业务了,也知道不能月光得硬着头皮存点钱了,虽然离她口中的成功人士还差十万八千里,但确实是在往前爬,而不是躺着等死。
说得比唱得好听。苏总现在画饼的功夫见长啊,这饼画得又大又圆,闻着还挺香。我哼了一声,掩饰心里翻腾的那点不自在,手却诚实地把文件又拉回了自己面前,手指甚至有点急切地翻看了几页里面的具体数据和条款,行吧,我考虑考虑吧。这也不是小事儿,我得研究研究,看看是不是坑。
行,给你一天时间。她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拎起那个贵包,明天这个时间,给我答复。过期不候。她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手,又回头补充了一句,语气自然得就像说明天天气怎么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对了,晚上咱以前常去的那家‘王老头烤鱼’,我订了位子,七点。谈工作细节,别迟到。你以前就爱迟到,每次都得我催。说完,根本没给我任何拒绝、反驳或者犹豫的机会,拉开门,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迅速地远去了。
门咔哒一声轻响关上,我对着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门板愣了半天,脑子里跟一团浆糊似的。靠!这女人,怎么还是这副德行霸道!专横!什么都她说了算!什么都得按她的节奏来!我愤愤地拿起手机,手指悬在她的电话号码上,想把她号码拉黑一分钟以示抗议,结果手指头在那儿抖啊抖,半天,也没按下去。鬼使神差地,我点开了日历软件——今天底下有个小小的、我自己设置的提醒标志,是我妈农历生日。这事儿,她以前每年都记得比我牢,提前好久就开始张罗礼物,挑得比我用心多了。我心里那点不爽,突然就掺进了一点别的什么东西,酸酸涩涩的。
3
烤鱼鸿门宴
一下午我都没啥心思干活,对着那份计划书翻来覆去地看,烟灰缸里的烟头都快堆满了。平心而论,抛开前妻这个让人头皮发麻的身份不谈,这项目是真不错,市场切入点精准,品牌也有潜力,操作好了确实能赚一笔,甚至可能让我这小破公司起死回生,比我现在饥一顿饱一顿、拆东墙补西墙强太多了。但一想到合伙人是她,我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跟踩跷跷板似的,一边是巨大的诱惑和可能的机会,另一边是对过去失败经历的恐惧和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在疯狂抗议。
磨蹭到六点五十我才火烧屁股似的出门,市中心晚高峰果然堵得水泄不通,喇叭声此起彼伏,听得人心烦意乱。等我赶到那家烟火气十足、人声鼎沸的烤鱼店,已经七点过五分了。她还是坐在我们以前最爱坐的那个靠窗的卡座,好像那位置是她的专属王座。已经点好了菜。那条巨大的、烤得表皮焦脆的鱼在特制的烤盘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热气腾腾,红油翻滚,麻辣混合着孜然的霸道香气蛮横地直往鼻子里钻,配菜堆得满满的——豆皮、莴笋、金针菇、土豆片,甚至还有我后来才爱上的魔芋丝,全是我以前爱吃的,一样不差。她连蘸料都给我调好了,放在手边,肯定是多放了花生碎和香菜——她知道我好这口,以前总嫌我口味重。
迟到了五分零十八秒。林总现在架子大了,请不动了。她抬手看了看腕上那块精致的手表,精准报时,语气平淡,却比直接骂人还让人难受。
路上堵成狗你没看见啊这个点市中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能飞过来啊我没好气地一屁股坐下,椅子腿刮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扯过纸巾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往那滋滋作响、诱惑死人的烤鱼上瞟,没出息地咽了口口水。这味儿,太正了,勾得肚子里馋虫直闹。
借口。她轻飘飘两个字就给我定了性,然后无比自然地给我倒了杯冰镇的大麦茶,推到我面前,温度刚好,解辣。赶紧吃,边吃边看这个。她又从那个百宝箱似的包里拿出一份更详细的补充文件,放在桌子边上,避开了油渍,这是具体的资金预算表、前期投入分摊细则和分工建议书。我初步拟的,你看下有没有问题,或者需要补充的地方。
得,这顿烤鱼注定是场鸿门宴,还是色香味俱全的那种。我也没客气,拿起筷子就开干,先夹了一大块鱼肚子肉,吹了两下就塞进嘴里。鱼肉外焦里嫩,麻辣鲜香,入味得很,烫得我嘶嘶哈哈也舍不得吐出来。她则开始条分缕析地给我讲她的规划,从市场定位讲到团队组建,从营销策略讲到利润分成比例,从风险管控讲到退出机制。她说得条理清晰,数据扎实,逻辑严密,我一边大口吃鱼,一边支棱着耳朵听,听着听着,心里那点仅存的不情愿和别扭就慢慢被这美味的烤鱼和她强大的专业说服力给压下去了。不得不承认,这女人做生意眼光是真毒,脑子是真清楚,格局也大,而且她提出的这个分工方案,几乎每个点都卡在我的能力和兴趣点上,她主外,搞品牌高层对接、市场大策略、大宗资金管理;我主内,搞团队管理、渠道拓展、本地关系维护、具体落地执行。这感觉,好像这合伙人是为我量身定找的——或者反过来,她早就计划好了,对我的优势和劣势门儿清,就等我点头钻套了。
怎么样干不干她说完一大段,拿起杯子喝了口茶,看着我,眼神平静,但仔细看,里面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她好像没怎么动筷子,光顾着说了,面前杯子里的茶下去了一大半。
我嘴里塞满了鱼肉和配菜,辣得嘶嘶哈哈,额头冒汗,却感觉无比痛快,仿佛这三年的憋屈都随着这麻辣味蒸发了一些。我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哐当响:干!妈的,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富贵险中求!但是!我伸出油乎乎的手指,强调,亲兄弟明算账,前夫妻更得算清楚!一码归一码!股权比例、分红时间、决策权界限,特别是退出机制,万一,我说万一再拆伙,怎么弄,都得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掰扯清楚,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糊里糊涂,感情用事,最后扯皮拉筋,一地鸡毛!伤钱又伤心!
没问题。就应该这样。她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像是冰雪初融,好像早知道我会答应,一切尽在掌握。她又从包里摸出个银色的小U盘,轻轻放在桌上,这是合同草案,我让律师初步拟的,条款比较公平,考虑了各种情况。你可以找你的律师看,尽管看,没问题明天就签。
我接过那个还带着她指尖温度的小U盘,感觉跟接了个火炭似的,烫手,又舍不得扔。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这就要跟我前妻,苏晴,合伙做生意了这世界真他妈魔幻,比烤鱼锅里的红油还翻滚得厉害。
项目就这么雷厉风行地干起来了。我把我那半死不活、只剩两个摸鱼员工加一个兼职财务的小公司并了进去,她投入了大头资金,新公司名字还是她起的,叫晴宇互联,把我俩名字各取了一个字,我说土得掉渣,一股子九十年代乡镇企业风味,她说不土,寓意好,晴空万里,宇宙无限,听着就敞亮。重新在一起共事,感觉特别诡异,头几天我老是反应不过来。第一天开会,我习惯性地把腿跷桌子上,叼着根没点的烟思考人生,她一个眼刀飞过来,冷得能瞬间冻死一只企鹅,我默默地把腿放了下去,把烟别到了耳朵后面,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我手下那俩活宝员工,胖子和猴子,一开始还挺怵她,开会坐得笔直,大气不敢出,汇报工作声音都发颤。没几天就发现,这前老板娘虽然要求严,标准高,骂起人来丝毫不讲情面,一针见血,但专业能力真没得说,思路清晰,反应极快,往往能一眼看出问题关键,而且她训完人还会自掏腰包请大家喝星巴克吃甜品,比我光会骂人画大饼强多了,属于打一巴掌给颗甜枣的高手。
公司里很快就没人把她当外人了,甚至胖子那几个胆子大、脸皮厚的,开始晴姐晴姐地叫,叫得比叫我林哥还亲热自然,仿佛她才是这家公司的原始股东。我有时候看着她在会议室里跟供应商或者客户据理力争,眼神锐利,语气强硬,寸土不让;或者在电脑前眉头紧锁地改方案,侧脸在屏幕光线下显得特别专注认真,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又快又稳;又或者午休时跟小周她们几个女孩聊最新款的口红色号聊娱乐圈八卦,笑得前仰后合,眼波流转,完全没了平时的冷峻……我会有点恍惚,好像我们没离过婚,只是换了一种更…奇怪、更复杂的方式在一起相处。这感觉,说不出的别扭,又有点说不出的…自在好像一件穿旧了的、有点硌人的衣服,突然又合身了。
默契这东西,真他娘的邪门。好像沉睡了三年的某种本能突然苏醒了,而且功能更强大了。她开会时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两下,我就知道她是想要我补充某个数据或者打断对方一下;她眉头微微一皱,我就知道她是觉得对方报价水分太大或者条款里有陷阱;她眼神往门口瞟一下,我就知道她是想喝楼下那家苦得要命、提神效果拔群的美式咖啡了,还得是双份浓缩的。同样,我咂咂嘴,她就知道我是渴了还是烟瘾犯了(虽然她还是会用死亡眼神禁止我在办公室抽);我挠挠头,她就知道我是遇到哪个特别难缠的客户或者渠道卡住了;我中午喊外卖时问她想吃啥,她报出的菜名八成跟我心里想的一样,连加不加辣都能猜到。
有一次跟一个老奸巨猾、说话绕来绕去的供应商谈判,对方仗着资历老,各种打感情牌,摆困难,就是不肯在核心条款上松口。我跟她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我负责插科打诨、胡搅蛮缠、装傻充愣,她负责精准打击、抓住漏洞、一剑封喉,愣是把价格杀到了底线,还多争取了两个点的售后支持。签完合同出来,下午的阳光有点刺眼,落在公司走廊的地板上。我俩对视一眼,同时笑了,有一种并肩打完一场胜仗、痛快淋漓的感觉,那是一种无需言说的理解和欣赏。
可以啊林宇,演技见长,那副流氓无赖嘴脸装得挺像,浑然天成。她笑着揶揄我,心情很好的样子,眼睛弯弯的。
你也不赖,苏总,那脸板得,跟我欠你八百万没还似的,气场两米八,吓得那老狐狸冷汗都出来了。我回敬道,顺手给她拉开办公室的门,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无数遍。
你本来也没少欠。她轻飘飘一句,弯腰进了办公室,把我噎得没话说。得,这旧账是翻不过去了,估计能念叨一辈子。
4
雨夜重逢
忙起来真是脚不沾地,找新的办公地点、盯装修、面试招人、疯狂地跑渠道、见客户、应酬…经常一起加班到深夜。她住得离新公司比较远,有时候太晚,我就开我那辆破国产SUV送她回公寓。有一天晚上下暴雨,电闪雷鸣,天空像被撕开了无数道口子,雨水疯狂地倾倒下来,路上积水都快没过半个轮胎了,根本打不到车。车里放着九十年代的老歌,声音开得不大,雨刮器拼命地左右摇摆,都快抽筋了,前面还是一片水雾模糊。车厢里很安静,只有老歌的旋律和外面震耳欲聋的雨声、雷声。到她家楼下,雨丝毫没有变小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跟天漏了似的,路灯的光晕在雨幕中都化开了。
她没带伞,我也就一把小小的折叠伞,撑开估计也顶不了啥用,出去三秒就能湿透。
上去坐坐等雨小点再走。这雨太疯了。她看着窗外瀑布一样的雨水,貌似随意地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安全带的边缘。
我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方向盘,手心有点冒汗。不了吧,这么晚了,不方便。你这孤男寡女的…传出去对你影响不好。我干笑两声,想让气氛轻松点,声音却有点发紧。
她扭过头看我,眼神在车外忽明忽暗的闪电和车内昏暗灯光下显得有点模糊不清,带着点探究,又有点轻微的挑衅:怕我吃了你语气里带着她特有的、那种能瞬间点燃我斗志的味道。
谁怕谁啊!我是那种人吗上去就上去!正好实地考察一下你这资本家的窝有多豪华,批判一下你的腐朽生活!我这人最受不得激,尤其是她的激,立刻解开安全带,一副豁出去了的架势,心里却擂鼓一样响。
她家还是那么干净整洁,极简主义风格,黑白灰的主色调,东西少得可怜,跟我那个狗窝天壤之别,空气里有股淡淡的、很好闻的香薰味道,像是雪松混着一点柑橘。她给我拿了双崭新的男士拖鞋,码数正好,这让我心里莫名动了一下。又给我倒了杯温水。气氛有点微妙的尴尬和暧昧。电视开着,放着一个吵闹无聊的综艺节目,一群人在屏幕上嘻嘻哈哈。我俩并排坐在沙发上,中间隔着一个抱枕的距离,都没怎么说话,假装在全神贯注地看电视,其实眼角的余光都在对方身上。
还记得以前吗她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几乎被电视里的喧闹声盖过,但我听清了,有一次也下这么大雨,比这还大,咱俩从超市采购出来没带伞,抱着刚买的一大堆东西一路狂奔回家,全身湿透,跟落汤鸡似的,塑料袋还破了,苹果滚了一地。回家还傻乎乎地比赛谁拧衣服拧出来的水多,弄得卫生间跟发大水一样。
怎么不记得,我笑起来,那画面清晰得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甚至能回忆起雨水冰冷的触感和奔跑时的心跳,你耍赖,非把长头发上的水全往我身上甩,甩我一脸,还恶人先告状说我故意把湿毛巾扔你头上。
那是因为你先使坏,把湿袜子脱下来扔我脸上!臭死了!她捶了我胳膊一下,力道不重,眼里带着久违的、轻松的笑意,像一下子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些以为早就被时间掩埋、落了灰的细节,一下子全被这雨声勾出来了,鲜活无比。我们聊起以前刚创业时的穷日子,挤在夏天闷热没空调、冬天漏风冷得像冰窖的出租屋里吃泡面,算计着每一分钱,穷并快乐着;发第一笔像样的工资时,去狠狠吃了顿火锅,点了好多肉,撑得走不动路,互相搀扶着傻笑;她怀上孩子又没保住那个冬天,我俩在医院走廊抱在一起哭得像两个世界末日来临的傻子,互相取暖却又觉得无比寒冷……那些好的坏的,甜的苦的,滚烫的冰凉的,成功的失败的,原来都没丢,只是被暂时封存起来了,像一坛老酒,一旦打开,气味反而更加浓烈。这熟悉的默契,这不用说完就能懂的后半句话,这互相拆台又彼此维护的劲儿,从来就没真正离开过,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
窗外的雨好像没有变小的意思,哗啦啦地响,反而下得更起劲了。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犹豫和……脆弱林宇,其实那时候…闹成那样,我也不全对。我性子急,要求高,总嫌你慢,嫌你想得不够远,不该那么逼你,给你压力太大了,总觉得你不够上进…好像只有不停往前冲才是对的。她目光看着电视屏幕,却没有焦点。
我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她会先提这个,还会用这样的语气说出几乎是道歉的话。我挠了挠鼻尖,有点不自在,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咳,都过去的事了,提它干嘛。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也有问题,太混,安于现状,觉得有点小钱赚就挺好,缺乏野心,是让你失望了,看不到未来。我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加了句,我这几年…其实改了不少坏毛病。也知道急了,也知道存钱了,就是…身边没个人念叨,反而有点不习惯。
又沉默了一会儿。只有电视里虚假的笑声和窗外真实的雨声。空调呼呼地吹着冷气。她忽然轻声说,眼睛依旧看着电视屏幕,好像那上面有什么绝世秘籍:其实这个项目…不是非你不可。说实话,有几家本地公司,规模、实力比你现在这个…工作室,要强不少,也通过各种关系表达了合作意向,条件开得也不错。
我心里一紧,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看向她,等待下文。
她转过头来,眼神亮晶晶地看着我,带着点坦诚,又有点紧张,耳朵尖好像有点微微发红:是我…筛了一圈之后,还是想再试试。觉得跟你搭,最顺手,也最…放心。哪怕吵起来,也知道底线在哪里。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一股热流猛地窜上来,裹挟着乱七八糟的情绪咕嘟咕嘟往外冒,冲得我有点晕乎,鼻子甚至有点发酸。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感觉喉咙发紧,声音都有点哑:试试就试试呗。反正…咱俩搭档,确实挺赚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我试图让语气轻松点。
她终于转过头正眼看我,眼睛亮亮的,带着点期待,又有点不确定,像是在等待一个重要的答案:只是搭档纯粹商业伙伴
我心脏砰砰狂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去他妈的矜持和顾虑!那…再加个生活合伙人包吃包住那种试用期也行!我试探着问,手心里全是汗,悄悄从那个抱枕后面伸过去,指尖有些颤抖地碰了碰她放在沙发上的微凉的手指。
她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像是被电流击中,但没有躲开,反而停顿了一秒,然后翻过手掌,轻轻地、有些犹豫地、但最终坚定地回握了我一下。看你表现。先从试用期开始。表现不好,达不到甲方要求,随时终止合作。
成!保证通宵达旦、废寝忘食、超额完成所有KPI指标!保证通过审核!争取提前转正!我咧嘴笑了,笑得像个傻子,感觉像当年第一次笨拙地牵她手时一样,心跳得像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又兴奋又紧张,充满了不真实的幸福感。
5
破镜重圆
项目就这样走上了正轨,而且越来越火,势头猛得超乎我们想象。我们比以前更忙,但忙得不一样,心里是踏实的是充满希望的,是有奔头的。现在加班晚了,她会非常自然地一边保存文件一边收拾东西,头也不抬地说明天早上我想吃溏心煎蛋,单面煎,牛奶要热的,不要太烫,我会一边嫌弃事真多,要求高,难伺候,一边老老实实记在手机备忘录里,定好提前半小时的闹钟。出去谈生意应酬,她还是那个雷厉风行、言辞犀利、气场全开的苏总,但会在饭局桌底下偷偷踢我,提醒我别喝太多;会在对方夸我年轻有为、做事靠谱时,面不改色地接一句是啊,我眼光一直不错,捡回来的,把我夸得老脸一红,心里却美得冒泡;会在客户夸她漂亮能干时,淡淡一笑,说主要是合作伙伴给力。
那天是个大日子,我们搞定了本地最大的一個家居卖场的黄金渠道,签了个年度大单。庆功宴上,包间里气氛热烈,大家都喝嗨了,起哄架秧子,闹得不亦乐乎。合伙以来,我们第一次当着所有员工和几个重要合作伙伴的面,被胖子他们硬推着,非要喝交杯酒,说这是传统,必须沾沾喜气。端着酒杯,胳膊绕在一起,身体靠得很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和酒气。底下那帮小子嗷嗷叫,拍照的拍照,拍桌子的拍桌子,笑声几乎要把房顶掀开。我看着近在咫尺的她,脸蛋白里透红,不知道是喝酒喝的还是害羞,眼睛笑得弯弯的,亮得惊人,里面映着灯光,也映着我的影子。我突然觉得,去他妈的过去,去他妈的别扭,去他妈的独立坚强,这他妈才是老子该过的日子,身边站着该站的人,这才是人生巅峰!去他的破镜重圆,这根本就是老房子着火,烧得噼里啪啦,痛快!
散场后,我俩都没少喝,勾肩搭背,踉踉跄跄地走在深夜没什么人的马路上,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晚风吹在身上,带着点凉意,舒服得很,酒意都散了些。
林宇。她叫我,声音带着点醉后的软糯和含糊,不像平时那么清晰利落。
嗯咋了胃不舒服想吐啊那边有棵树,要不找个墙角我紧张地看她,生怕她难受。
吐你个头。我酒量比你好。她捶我一下,力道软绵绵的,然后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特别认真,特别清澈,
despite
the
alcohol,咱那复婚协议,啥时候抽空去签了呗老这么试用,名不正言不顺的,出去谈生意介绍起来都麻烦,‘这是我前夫,现合伙人兼男朋友’太长太奇怪了。她说得特别自然,特别理直气壮,好像问明天早上吃啥一样平常,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她的紧张。
我停下脚步,酒醒了一大半,看着她,路灯在她头发上身上罩着一圈柔柔的光晕,脸上带着醉意的酡红,眼神却异常明亮和坚定,好看得不像话,像梦里才会有的场景。苏晴同志,我故意板起脸,摆出严肃的样子,你这算求婚吗也太不浪漫了吧太直接了吧鲜花呢戒指呢单膝跪地呢烛光晚餐呢啥都没有,就在这马路边上,带着一身烤鱼和酒气我好歹也是个大老爷们,不要面子的啊
怎么不行啊我就这风格!爱签不签。不签拉倒,试用期延长半年!不,一年!她挑眉,还是那么拽,但眼神里那点小紧张更明显了,手悄悄握紧了。
行!太行了!谁说不签了!傻子才不签!我脑子一热,兴奋得忘乎所以,一把抱起她转了个圈,吓得她尖叫着捶我肩膀,明天一早就去!谁不去谁孙子!民政局门口等着!我六点就去排队!背着帐篷去!
她下来之后,整理了一下被我弄乱的头发和衣服,脸颊更红了,瞪我:发什么疯!一把年纪了也不怕闪了腰!丢不丢人!但她的手却紧紧攥着我的手,十指相扣,握得那么紧,仿佛再也不松开。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但又完全不同。我们还是会有争执,为了某个营销方案投入多少预算、为了某个新招的员工薪资定多少、为了办公室该买哪种咖啡豆更能提神,吵得面红耳赤,声音大到外面员工都能听见,互相拍桌子。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摔门而去,冷战好几天,互相不理不睬。而是吵完一起黑着脸下楼去吃碗热腾腾的牛肉面,吃完面,辣出一身汗,气差不多也消了,还能继续心平气和地讨论,甚至互相妥协,各退一步。我知道她强势背后的脆弱和压力,知道她只是习惯用坚硬的外壳保护自己;她也懂我吊儿郎当外表下的认真和顾虑,懂我那些没说出口的潜台词。
有一天下午,阳光特别好,金灿灿的,透过办公室的百叶窗洒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温暖的光斑。她窝在我办公室那张有点旧的沙发里睡着了,手里还拿着没看完的季度财报。她最近确实累坏了,连轴转了好几天,眼底都有淡淡的青黑色。我放下手里的活,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屏住呼吸,把她手里的文件轻轻抽出来,又拿了搭在椅子背上的我的西装外套,小心翼翼地给她盖上,生怕吵醒她。
她嘟囔了一句什么,像小猫一样,无意识地翻了个身,脸蹭了蹭沙发靠垫,继续睡,呼吸均匀,看起来安静又放松,毫无防备。
我没起身,就蹲在旁边看了她一会儿,心里踏实得不得了,满满的,涨涨的,是一种经历了风浪之后终于靠岸的平静和满足。绕了一大圈,摔过跤,吃过苦,彼此嫌弃过,也互相失望过,痛苦过也放手过,没想到最后站在身边的,最懂我最能治我也最能帮我的,兜兜转转,还是这个女人。
什么破镜重圆,我看是咱俩压根就没摔碎,顶多是磕了个口子,现在用金边给镶上了,还挺好看,挺结实,闪瞎那帮看热闹的狗眼。这金边,里有理解,有妥协,有成长,还有历经波折后更加清晰的懂得和珍惜。
前妻来找我,还是那么默契。不,现在得叫未婚妻了——对,明天得催她赶紧的,这事儿不能再拖了。还有孩子的事儿,也得抓紧提上日程了,我妈电话里都催八百回了,再没动静她就要亲自杀过来现场督导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