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是京城醉仙楼的头牌清倌人,名唤弄月。琴棋书画,尤擅写诗。状元郎张生,用百两黄金为我赎身,情深意切地许诺:弄月,从此你只为我一人抚琴。
三年后,他高中状元,金殿唱名,春风得意。大婚那日,红烛高烧,宾客满堂。他挑开我的红盖头,对着满堂宾客嗤笑:
一个千人枕万人尝的玩物,也配做我张子儒的正妻
满堂哗然,继而哄笑。那些目光,淬了毒的针,扎得我体无完肤。
张生凑近,温热的酒气喷在我耳廓,字眼却冰冷刺骨:你真以为我会娶一个妓子不过是看中你这张脸和你肚子里那几首歪诗!我的前程,岂能让你玷污
他甩袖转身,朗声道:诸位!此女心比天高,妄想攀附!今日便叫她认清本分!来人,把这贱婢拖回‘听雨阁’,等我闲暇再去听她‘抚琴’!
听雨阁——他为我安置的地方,一座比醉仙楼更华丽的金丝囚笼。原来赎身,不过是从一个火坑,挪进另一个专属于他的火坑。
粗壮的仆妇铁钳般攥住我胳膊,指甲深陷皮肉。红盖头委顿在地,被无数靴子践踏,如同我那点可笑可悲的奢望。被拖拽着踉跄后退时,我死死盯着张生那张得意鄙薄的脸,挤出血沫:
玩物……
他笑容僵了一瞬。后背狠狠撞上冰冷门框,剧痛中最后看到的,是他脸上更刺眼的嘲弄。
地狱重生,化身谢知微
听雨阁那晚,鸨母得了严令,无人敢近。华丽的屋子死寂如墓。我缩在冰冷的锦被里,浑身发抖,不是怕,是恨!是那把叫羞辱的刀,在骨头上反复刮擦的剧痛。眼泪流干,只剩灼烧般的涩。
张生的话在脑中反复回响:歪诗那些他如获至宝、誊抄品读的诗句,那些他搂着我对着月色吟哦的词句……原来只是歪诗他惊艳殿试的策论精妙见解,又有多少是深夜伏在我膝头,汲取我的灵光
他的锦绣前程,是用我的才情和屈辱铺就!他踩着我登天,却嫌我脏了他的鞋!
指甲掐进掌心,黏腻的血渗出,尖锐的痛让混沌的脑子骤然清醒。
玩物对着无边黑暗,我无声笑了,嘴角腥咸。好,张子儒,你说我是玩物那我这个玩物,偏要撕烂你这身用谎言和偷窃织就的状元袍!
京城是张子儒的天下,听雨阁是他的私产。插翅难逃唯一的生路,是彻底消失。
我开始刻意讨好鸨母,用仅存的体己换她偶尔放松。我表现得心如死灰,对镜理妆也刻意流露厌倦。终于,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看守婆子耐不住困倦湿冷打盹。我换上藏好的粗布衣,脸上涂满灶灰,蜷缩在运送泔水的破板车角落。新雇的车夫收了钱,在雨幕夜色掩护下,载着馊臭混出了后角门。
冰冷的雨水浇透全身,恶臭令人窒息。车轮碾过泥泞,颠得骨头欲散。我死死咬唇,尝着雨水铁锈味,只有一个念头燃烧:活下去!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天将破晓,滚落泥水,我头也不回朝荒僻野径狂奔。鞋子跑丢,脚底被碎石枯枝割破,一步一个血印,却感觉不到疼。最终栽倒在荒野破庙,彻底昏死。
再醒来,浑身滚烫,骨头缝里透寒。角落里蜷着几个面黄肌瘦的流民。一个瞎眼婆婆摸索着喂我喝浑浊雨水:姑娘……命还在,就……就有路……
路一个无依无靠、失了名节的女子,除了再坠风尘,还有什么路张子儒讥诮的脸在眼前晃动。
不!绝不!
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念头,在滚烫昏沉中如毒蛇钻出——女扮男装,考科举!
荒谬绝伦诛九族的死罪可这念头一旦滋生,便在绝望灰烬里疯长,带着致命诱惑。
张子儒,你靠偷我的才学上位那我就用真正的才学,堂堂正正站你头顶!让你跪着仰望!亲口尝尝被碾入尘埃的滋味!
破庙炼狱,才为刀锋
高烧退去,身体虚弱如破纸。在破庙苟延残喘,挖野菜,剥树皮。偶有行商歇脚,我便凑上,用沙哑嗓音恳求替他们抄信记账,换几文钱或一口干粮。攒下铜板,就去旧书摊淘换最便宜、翻烂的经义典籍和时务策论。
没有灯油,借破庙漏下的月光、篝火微光苦读。手指冻僵开裂渗血,染红书页,就用破布条缠紧。饿了,勒紧裤带,灌凉水。
女子无才便是德去他娘的德!这世道,德是枷锁,才是我唯一的刀!
恨意、屈辱、不甘,熔铸进艰涩文字。每个字都像刻在骨上,带着血。张子儒殿试策论里的观点,我太熟悉了!那分明是我在他怀中低语过的构想!如今,我站在更高处,用更锐利目光剖析、反驳、超越!
三年。整整三年。
我从破庙等死的流民,变成了面色苍白、身形瘦削、沉默寡言的书生——谢知微。
手指因常年执笔、冻伤、劳作,骨节粗大变形,布满厚茧疤痕。嗓音在刻意压低和风寒损害下,变得低沉沙哑。镜中脸,用姜黄涂抹,掩盖清秀轮廓,只余风霜刻下的冷硬和眼底深不见底的寒潭。曾经的弄月,连同剜心蚀骨的痛,都被死死封存在谢知微的躯壳之下。
乡试、会试,如踏刀尖。每一次搜检,每一次同宿,都如履薄冰。
搜身关:
我贿赂了负责搜检的小吏一点碎银,哑着嗓子说自己有严重的隐疾,畏寒畏风,恳求他动作快些,避开要害。他收了钱,又看我一副病弱畏缩的穷酸样,草草拍打几下便放行。每一次,冷汗都浸透内衫。
同宿关:
会试连考数日,需宿在贡院号舍。我借口体弱畏寒且有恶疾恐过人,苦苦哀求分得最角落、最透风的号舍。夜里裹紧单薄棉被,冻得牙齿打颤也不敢深睡,时刻警惕。三年来刻意模仿的粗糙动作和市井气,加上病弱的表象,竟让我一次次险之又险地闯了过来。
终于,站在了殿试的门口。
殿试交锋,锋芒初露
巍峨宫墙,朱红宫门,晨光中投下巨大阴影。空气肃穆,弥漫着贡士们的激动紧张。我混在人群,心跳如鼓,不为面圣,只为——他一定在。
目光如冰冷探针扫视。
找到了。张子儒。
簇新青色官袍(翰林院修撰),被一群官员簇拥,意气风发。三年官场,更添志得意满的圆滑。他正与旁人谈笑,侧脸俊朗,举手投足是天子近臣的清贵自傲。
子儒兄,圣上钦点你为殿试收掌官,深沐皇恩!由你这状元为未来师弟掌卷,实至名归!有人谄媚。
张子儒矜持摆手,目光扫过贡士,居高临下:为陛下分忧,为朝廷选才,分内之事。只望今科士子,莫要再出那等心术不正、妄图以奇技淫巧博名之辈,污了这清贵之地。声音不大不小,传入附近贡士耳中,引得几人脸色微变。
心术不正奇技淫巧我垂眼,掩去眸底冰冷笑意。张子儒,你在说你自己
队伍移动,搜检。轮到我。
递上考篮。礼部小吏面无表情翻查衣物、考篮,粗鲁拨弄发髻。我屏息,任由那双带汗味的手拍打肩背腰肋腋下。冰冷手指划过腰侧,肌肉瞬间绷紧,指尖掐入掌心。
行了,进去吧。小吏挥手。
暗松口气,正要迈步。
慢着。清朗玩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脚步钉住,血液涌向头顶又冻结成冰。这声音,烧成灰也认得!
张子儒!
他踱步近前,目光如钩落在我身上。审视、疑惑、探究……三年巨变,可这双眼睛……
强迫镇定,缓缓转身,如对陌生考官,深深一揖,嗓音沙哑平稳:学生谢知微,见过张大人。
谢…知微他咀嚼着名字,绕我走一圈,目光刮过脸、脖子、粗大的手。熟悉的昂贵熏香墨汁味勾起不堪记忆,胃里翻搅。哪里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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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东路,临江府。早已烂熟的籍贯。
哦江南人氏……张子儒挑眉,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狐疑毫不掩饰,本官看你……倒是面善。尤其这双眼睛……似曾相识。他倾身,压低声音,刻意压迫,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空气凝固。小吏、贡士都看过来。
心脏狂跳撞击肋骨。脸上姜黄似在灼烧。强压喉头腥甜,再次深揖,腰弯得更低,声音愈发恭谨沙哑:张大人说笑了。学生僻居乡野,寒窗苦读,生平首次进京。大人乃清贵翰林,天子近臣,学生岂能有幸得见想是学生形容鄙陋,让大人错认故人。
张子儒沉默盯着我,目光似要穿透伪装刺入骨髓。窒息寂静中时间流逝。
就在我几乎撑不住时,他忽轻笑:是吗许是本官眼花了。直起身,恢复居高临下,袍袖随意一挥,如拂尘埃,进去吧,好生作答,莫负圣恩,也……莫存不该有的心思。敲打意味明显。
谢大人提点。再次躬身,挺直脊背,目不斜视走进大殿。
笔为刀俎,字字诛心
殿内金砖墁地,蟠龙柱巍峨。御座空置,威压无形。考案冰冷坚硬,如我心境。方才交锋,冰水浇灭幻想,点燃焚尽一切的决绝。
摊开试卷。墨香弥漫。题目映入眼帘——【论吏治清源与社稷久安】。
好一个清源久安!
闭眼,脑中浮现:醉仙楼,张子儒伏我膝头听我剖析前朝酷吏之弊,醍醐灌顶状;听雨阁,他炫耀座师(吏部高官)如何赏识他考成法见解——那分明脱胎于我酒醉后写下的札记!
清源他张子儒,就是污浊源头上,最道貌岸然的一股!
胸中块垒,不吐不快;笔底锋芒,亟待饮血!
睁眼,眼底无波,只余冰封锐利。提笔,饱蘸浓墨,手腕沉稳落下。无迟疑,无修饰。笔走龙蛇,力透纸背!积郁三年的灼热岩浆,尽倾方寸考卷!
吏治之弊,首在人心之蠹!道貌岸然者窃据高位,欺世盗名者沐猴而冠!此等心术不正之徒,犹社稷血脉中之痈疽,不清其源,何以固本何以久安
我写窃名,字字如刀,直指剽窃心血、粉饰太平邀宠之卑劣!
我写伪德,句句见血,痛斥满口仁义、实则男盗女娼之衣冠禽兽!
我写考成,鞭辟入里,直指其流于形式、沦为党争工具之致命弊!更提出溯本清源,首重选官之德;明察暗访,不拘一格辨真才之方略!
无华丽辞藻堆砌,无引经据典掉书袋。只有切中时弊的犀利,洞穿人心的深刻,源自灵魂深处的愤怒力量!那是被窃取的才华,被践踏的尊严,被碾碎的痴心,于烈火中淬炼的复仇之刃!
笔锋所向,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沙沙笔声如蚕食桑叶,似金戈摩擦。浑然忘我。张子儒虚伪的脸映在考卷留白处,任我肆意鞭挞!
不知多久,最后一个锋芒句点落下。搁笔,手臂酸麻僵硬。抬头,目光扫过殿中巡视的张子儒。
他正俯身看一贡士答卷,眉头微蹙。似感应到我目光,倏然抬头,视线直射而来!
四目相对!
我端坐不动,面无表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悲悯审视,迎着他目光。像打量死物。
张子儒从容凝固。他看清了我桌上墨迹淋漓、篇幅远超常人的答卷。瞳孔骤缩,如被无形针刺!震惊难以置信,一丝被戳穿的狼狈惊惶!
他想走近,脚步挪动。巡查官员宦官恰至附近。他硬生生止步,脸上肌肉抽动,挤出生硬笑容对官员点头,目光却黏在我的考卷上,无法移开。像见了鬼。
收回目光,看这份注定掀起滔天巨浪的答卷。心中冰凉平静。
张子儒,好戏,刚开场。
琼林宴上,诛心试探
殿试放榜,金榜题名。谢知微三字,高悬榜首——一甲状元!
琼林宴,簪花披红,御酒赐饮。新科进士意气风发。我着大红状元袍,接受艳羡与恭贺。目光穿过喧嚣,精准落在角落张子儒身上。
他勉强维持体面应酬,笑容僵硬,眼神飘忽,频频瞥我,震惊、嫉妒、难以置信,疑虑恐惧渐浓。几次想凑近搭话,被道贺者隔开。
保持恰到好处的疏离客气。他终于寻隙挤到面前,端着酒杯,笑容极不自然。
谢……谢状元,喉结滚动,声音干涩,恭喜高中!状元及第,实乃……我朝文坛盛事!谢状元殿试雄文,字字珠玑,见解卓绝,令人……叹为观止!试图找回前辈优越感,只是其中某些……锋芒过盛之论,似曾相识,倒让张某想起一些……旧事
旧事试探!
迎着他闪烁目光,唇角勾起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清晰平静,附近同科可闻:张修撰谬赞。学生才疏学浅,不过乡野村夫愚见,有感而发。至于似曾相识顿了顿,眼底掠过恰到好处的困惑,莫非天下至理,本就相通还是说……张修撰曾在何处见过类似的……拙作刻意咬重拙作。
张子儒脸上血色褪尽,端杯的手几不可察颤抖,酒液晃出。他死死盯着我眼睛,似想挖出什么。空气凝滞,旁听官员交换微妙眼神。
呵……呵呵,他干笑两声,狼狈移开目光,谢状元说笑。文章天成,妙手偶得,偶得……张某失言,失言!先干为敬!仰头饮尽,如饮鸩止渴,呛咳起来,脸色涨红,再不敢对视,借口落荒而逃。
看他仓惶背影消失,缓缓饮尽御酒。辛辣入喉,只品出复仇前奏的冰冷甘甜。他怕了。很好。
翰林刁难,步步高升
初入翰林院,授从六品修撰。张子儒三年翰林,已升正六品侍讲。成我名义上司。
这层关系,成他新折磨来源。
谢修撰,这份前朝起居注校勘,明早务必完成,呈送李学士案头。他丢下一大摞晦涩卷宗,语气公事公办,眼神冰冷审视藏恶意。分量足常人熬三五日。
是,张侍讲。平静接过。当夜值房灯火通明。伏案疾书,手腕沉稳。破庙月下苦读功底尽显。天破晓,校勘誊抄工整的卷宗已放李学士案头。字迹端方清峻。
李学士翻阅,大为赞赏:谢修撰勤勉精进,后学楷模!
张子儒旁立,脸色铁青。
他分派最难整理、堆积如山陈年档案,磨砺为名。
我默默接下,扎进故纸堆。灰尘蛛网中,以惊人效率梳理。竟整理出一份前朝漕运改革得失总结,条陈上奏,引户部重视。皇帝朱批:条理分明,切中时弊,着户部详议。
他派最冷僻易错经筵讲读选题。
我闭门谢客,潜心钻研。文华殿上,众目睽睽,引经据典条理分明阐述冷门论题,补充掌院学士未留意细节,见解精到,应对从容。素来严肃的陛下微微颔首。
每一次刁难,成我向上阶梯。每一次期待狼狈出错,变我崭露头角机会。
张子儒脸色日难看。眼神从试探、疑虑、嫉恨,渐染深恐惧。他频失态:回廊偶遇僵住,失魂落魄盯我侧脸背影;值房无故打翻茶盏;杯弓蛇影,神经质。
他怕到骨子里。那被他推入地狱的影子,正披状元光环,步步逼近,无声蚕食他立足一切。
掌印朱批,终局审判
终于,圣旨降下。
因校勘古籍、整理档案(尤漕运条陈)、经筵讲读屡有建树,见解深刻务实,特擢升谢知微为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正五品!
翰林院震动!升迁速度罕见!从清贵词臣,一步踏入手握实权、风闻奏事、纠劾百司的言官行列!权柄之重,令资深官员侧目。
任命下达那日午后,独在值房整理文书。门外压抑沉重脚步声,停驻徘徊。
不抬头,慢条斯理整理卷宗。
门被轻轻推开。张子儒站门口,背光身影佝偻,失往日清贵挺拔。脸上无居高临下审视强装镇定,只剩灰败走投无路绝望。短短数月,眼窝深陷,鬓角添灰白。
反手关门,动作迟滞。在我冰冷注视下,这曾视我为玩物、肆意羞辱的男人,双膝一软,噗通直挺挺跪倒冰冷青砖地!
膝盖撞击声沉闷刺耳。
弄月……抬头,声音嘶哑颤抖带哭腔,浑浊泪水涌出冲花官威,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好不好
涕泪横流,如摇尾乞怜的狗,卑微膝行两步,试图抓我袍角:当年我猪油蒙心!对不住你!狼心狗肺!我不是人!狠狠自抽两耳光,脸颊红肿。
可……可我也曾真心待你!花前月下,琴瑟和鸣,难道假吗赎身,也真心想让你过好日子!哭喊,用虚情假意打动我,我知道你恨我……可我知错了!三年,没一天不后悔!备受煎熬!弄月,看在过去情分上,高抬贵手!我求你!
匍匐在地,额头重磕青砖,咚声闷响,一遍遍:求求你!求求你!你要什么都给!家产官位……只求……给我生路!别毁我!不能没这官袍!弄月!我知错了!真知错了!声嘶力竭哭求充满绝望恐惧。
静静站着,垂眸看他。看他涕泪狼狈,磕红额头,看那象征骄傲资本的青色官袍沾满灰尘皱裹颤抖身体。
心底,死寂荒漠。无快意,无怜悯,只冰冷的尘埃落定漠然。
过去情分
每一次深情凝视,温柔触碰,伴随内心对我玩物身份的轻蔑算计!虚情假意,比当众羞辱更令人作呕!
赎身
不过是从一妓院挪到他专属的更精致妓院!认清本分好一个本分!
缓缓俯身靠近。他以为见希望,抬涕泪模糊脸,眼中闪希冀光。
看着他,用仅两人能闻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冰冷如淬冰刀子:
张大人,你错了。
希冀凝固。
这里没有弄月。声音平静无波,斩断一切的决绝,只有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谢知微。
还有,微微勾起唇角,弧度冰冷残忍,眼中无丝毫温度,当年你当众骂我玩物时,可曾想,有朝一日,你这‘清贵状元’,会跪在‘玩物’脚下,摇尾乞怜
张子儒血色尽褪,眼中光彻底熄灭,只余无边死灰恐惧。瘫软在地,筛糠般抖,喉咙嗬嗬如破风箱抽气,说不出完整话。
不再看他,直起身,整了整崭新象征监察大权的青色獬豸补服,绕过地上烂泥般的昔日状元郎,推门大步走出。
门外阳光刺眼,空气清新。身后值房,只余压抑至极濒死野兽般的呜咽。
致命一击,尘埃落定
都察院权力,非翰林清贵可比。六科掌印给事中,品级五品,却有封驳诏书、稽查六部百司、风闻奏事之权!奏疏直抵天听,弹劾可震朝野。
第一把火,精准落张子儒身上。
未选窃诗旧事——时过境迁证据难寻,牵扯自身过敏感。选更致命冠冕堂皇的靶子。
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周秉谦。张子儒恩师,他青云直上最大推手。掌官员铨选升调,权势煊赫,树大根深,结党营私,卖官传闻已久。
周密暗访,拿确凿证据链:富商之子,胸无点墨,奇迹补江南富庶县实缺。牵线收贿关键人物,直指周秉谦心腹长随。巨额银钱流向,隐秘汇入周家京郊别院。
张子儒,作为周最得意门生得力干将,在这肮脏交易中扮演何角色清正廉明赞誉背后,沾多少铜臭
弹劾奏疏凝于笔下。铁证如山,条理分明,言辞犀利如刀锋,直指吏治腐败核心!矛头直指周秉谦,奏疏数次提及周党骨干、奔走效力者——虽未点名,朝堂上下,谁不知指张子儒
奏疏呈上当夜,周府被缇骑包围。翌日朝会,圣颜震怒,周秉谦革职查办,下诏狱!
树倒猢狲散。周党顷刻瓦解。张子儒首当其冲。吏部考功司对他考成本就因我屡次卓异显平庸,现成绝佳突破口。
停职,勒令府邸听参,接受都察院吏部联合审查。状元府邸,门庭冷落。
审查漫长煎熬。墙倒众人推,被压下劣迹如沉渣泛起。未找到直接参与卖官铁证(他够狡猾),但结党营私、逢迎座师、排挤异己、铨选徇私周党成员等罪,桩桩件件证据确凿。更致命,审查牵连出他地方任考官时,收受巨贾冰敬炭敬(变相贿赂),数额惊人。
审查结束,定谳文书成,需负责监察的都察院官员(主要我)与吏部考功司共签意见,上呈御览决命运。
签押房凝重。考功司王郎中老成持重,推厚卷宗拟定处置意见:谢大人,您看……张子儒此人,虽有才名,然结党营私,操守有亏,辜负圣恩。按律,当革职,永不叙用。您……意下如何眼神复杂。朝野皆知我与张微妙龃龉。
拿起处置意见。白纸黑字:革职,永不叙用。
门被猛撞开!形容枯槁、官袍皱巴散发酸腐气人影踉跄扑入,扑通跪倒,正是张子儒!不顾一切闯过守卫!
谢大人!王大人!开恩!开恩啊!嘶声哭喊,额头磕地砰砰响,红肿渗血,下官知罪!罪该万死!求两位大人看在下官曾为朝廷效力、薄有微功份上,给生路!革职……认了!只求莫‘永不叙用’!留……留一线希望!求求你们!涕泪血糊脸,状若疯癫,无半分昔日状元风姿。
王郎中吓一跳,皱眉不悦鄙夷:张子儒!签押重地,岂容擅闯咆哮!成何体统!还不快……
话戛然而止。因我抬手阻止。目光平静落脚下烂泥般男人身上。
张子儒抓最后一根稻草,猛抬头,布满血丝眼死盯我,充满卑微热切乞求,如溺者看唯一浮木:谢大人!谢大人!您……高抬贵手!大人大量!当年……有眼无珠!猪狗不如!您打!骂!杀都行!只求……只求笔下超生!留我一条……能重新做人的路!求您了!挣扎前爬,欲抓我靴。
签押房死寂,只他粗重绝望喘息呜咽。
王郎中及其他吏员目光聚焦我身,审视、好奇,甚至一丝期待——看新晋铁面谢掌印,如何处置跪地哀求的昔日同僚兼仇人。
缓缓起身,绕过书案,走到他面前。
居高临下。如同三年前,他在满堂宾客前,居高临下看被拖走的我。
俯视他沾血泪尘土的脸,看他眼中可怜摇坠期盼。时间凝固。
伸手,非扶他。
从笔架,取下饱蘸浓墨的朱笔。
猩红笔毫,在惨白处置意见卷宗上,悬停一瞬。
张子儒呼吸骤停,眼瞪欲裂,所有希望凝于那点朱红。
手腕沉稳,落笔。
朱砂鲜红刺目,如凝固血,在革职,永不叙用拟判后,铁画银钩批下两行凌厉小字:
【此人心术不正,欺世盗名,窃据高位,其行可鄙,其心当诛!】
【着即革职,终身不得录用!以儆效尤!】
最后一笔捺出,力透纸背,斩尽杀绝!
不——!!!凄厉绝望不似人声惨嚎!如被踩断脊梁野狗!猛抬头,猩红眼死盯朱批,又猛转向我,眼中最后光亮彻底熄灭,只余无边怨毒、疯狂、毁灭一切的绝望!
是你!果然是你!贱人!毒妇!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彻底疯,一跃而起如疯狂野兽,张牙舞爪朝我猛扑!目标——桌上定谳卷宗!他要撕了它!
早有防备衙役如狼似虎扑上,死死按倒。他拼命挣扎,目眦欲裂,污言秽语疯狂咒骂,涎水混血沫喷溅,无半分理智。
冷冷看他衙役钳制下徒劳扭动嘶吼,如看滚油中挣扎蝼蚁。朱笔轻搁笔山,嗒一声脆响。
拖下去。声音无起伏,平静吩咐,此獠咆哮公堂,意图损毁案卷,罪加一等。通知顺天府,严加看管,待圣裁。
是!大人!衙役响亮应声,粗暴拖走仍在疯狂咒骂挣扎的张子儒。凄厉绝望嚎叫渐消冰冷回廊尽头。
签押房死寂。王郎中及吏员噤若寒蝉,看我眼神充满敬畏恐惧。
拿起墨迹已干、朱批如血的卷宗,递王郎中:王大人,此案已结。烦请即刻呈送御前。
王郎中双手微颤接过,看着鲜红刺目的终身不得录用,喉结滚动,终究不敢再言,躬身:下官……遵命。
雪原余烬,微光初现
出都察院森严大门,薄暮时分。夕阳余晖染紫禁城宫墙悲壮金红。
站高高台阶,未立刻上轿。晚风带深秋凉意,吹拂青色獬豸补服,衣袂翻飞。
远处顺天府大牢方向,隐约传来绝望嚎叫,被暮色吞噬。
终身不得录用。
朱笔落下那刻,他张子儒仕途,连同偷抢踩我尸骨攀爬的一切,彻底碾碎,永堕尘埃。
玩物
微微仰头,任寒意风吹拂脸上。
醉仙楼丝竹,听雨阁红烛泪,破庙凄风苦雨,贡院笔走龙蛇……幕幕飞掠,最终定格张子儒从云端跌落泥淖彻底崩溃的狰狞面孔。
心底因仇恨燃烧三年的熊熊烈焰,给予致命一击后,未带来狂喜,反渐渐熄灭,只余无边冰冷灰烬。
巨大空茫疲惫感如潮席卷。
大人身后长随小心提醒。
收回目光,脸上无表情,抬步下台阶。
官轿帘落,隔绝天光。轿平稳抬起,行暮色渐深京城街道。
黑暗中,缓缓摊开手掌。指节粗大,布满经年硬茧疤痕,不复当年抚琴柔荑纤纤。这双手,执过笔,握过复仇的刀。
朱笔一挥,斩断他前程,似也斩断弄月所有过往。
从此,只有都察院铁面无私的谢知微,谢大人。
轿微微摇晃。闭眼,靠向冰冷轿壁。一丝极淡、难察的弧度,在无人见黑暗中,轻轻掠过唇角。
非笑意。
是大仇得报后,一片荒芜的雪原。
轿外,隐约传来孩童清脆的诵读声,伴着晚风飘入:
……吏治清源,首在人心……道貌岸然者窃据高位……当诛……
正是我殿试策论中的句子。稚嫩童音,念着这曾被视为锋芒过盛的文字,竟有种奇异的穿透力。
朱笔落下,斩断的是过往,却似乎也斩开了新的天地。那些被窃取、被掩埋的才学与思想,终究以谢知微之名,穿透了朱门高墙,在这暮色四合的帝京巷陌间,悄然生根。
轿子平稳前行,碾过青石板路,驶向不可知的未来。黑暗里,我挺直了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