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初歇,破亭滴水。
宁采臣把书箱往上托了托,袖口已湿得能拧出半碗墨。
他骂自己穷讲究——早知金华城外三十里无宿头,就该听船夫劝,在江边破庙里挤一夜。
可那船夫满嘴黄牙,一开口便是公子身子单薄,不如与老汉同盖蓑衣,吓得他宁愿多走三十里。
如今可好,蓑衣没捞着,反倒被雨追得连草鞋都张嘴。
远处钟声当——一声,像谁把破铜盆扣在他脑门上。
宁采臣抬头,见山坳里浮出半截寺墙,乌青乌青,像一块发霉的豆腐。
墙头爬满藤蔓,藤蔓上结着小白花,花蕊滴着雨,一闪一闪,活像无数冷眼。
他打了个喷嚏,心道:佛门清净地,总不至于再冒出个黄牙船夫。
寺门半倒,匾额斜挂,兰若二字只剩若字下半截,像个歪嘴笑。
宁采臣跨门槛时,故意咳三声,以示儒生至此。
里头黑得能掐出水,雨腥混着香灰,呛得他直翻白眼。
大雄宝殿的佛头早不见,只剩半截莲台,莲瓣上积雨水。
倒映出他自己的瘦脸——活像一条饿白了的鲤鱼。
有人吗他喊。
回声撞在破壁上,弹回来,变成人……人……。
宁采臣自嘲:可见圣贤书没白读,连鬼都怕我。
忽闻脚步沙沙,从殿后转出一个黑影,高得离谱,肩披蓑衣,帽檐压到鼻尖。
宁采臣心头一紧,忙施礼:晚生宁采臣,迷路求宿。
那人不应,只抬手指了指西厢,指尖苍白,骨节像被水泡烂的竹枝。
宁采臣顺指望去,西厢门烂得只剩半扇,上头悬一把铜锁,锁孔竟像猫瞳,竖着。
那锁……夜里才有。黑影忽然开口,声音带着湿木头的霉味,说完便隐入雨幕,像被夜色舔走。
宁采臣愣了半晌,忽觉手背冰凉——雨又下了,却只在寺内下。
寺外月轮分明,像被刀削过,薄得能割指。
他骂自己疑神疑鬼,抬脚往西厢走。
路过一株老梅,枝桠勾住他衣角,梅花开得妖异,瓣上似有牙印。
宁采臣掰开枝桠,指腹被刺破,血珠滚在花瓣上,花竟缩成一朵小黑蕾。
他噫了一声,想起《山海拾遗》里花食人血的记载。
当即扯下半片衣襟缠指,心里把写书人骂了三百遍。
西厢门前,铜锁果然不见,只剩空洞洞的门环。
宁采臣推门,门轴发出吱——呀——,像老妇半夜磨牙。
屋里霉气更重,一张破桌,两条断凳,墙角堆稻草,草上隐约有压痕,仿佛有人刚走。
他把书箱当枕头,和衣躺下,却听屋顶嗒嗒响,雨脚如指,轻敲瓦缝。
正要合眼,忽闻女子轻笑:又一个不怕死的。
声音软得像糯米,却透着凉。
宁采臣翻身坐起,心跳声大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喝道:谁
四下无人,窗纸破处,风把雨丝吹进来,打在他脸上,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莫怕,奴家只是借宿。
那声音又起,这回在梁上。
宁采臣仰头,黑梁空空,只有一只蜘蛛悬丝而下,丝上水珠晃啊晃,像吊着颗小头。
他抄起《论语》当板砖,颤声道:圣……圣人有云,男女授受不亲!
梁上笑声更甜:圣人若见你这胆色,怕是要气活。
宁采臣正欲再辩,忽听殿后咚——一声,似铜锁落地。
他想起黑影的话,夜里才有的门,后背汗毛齐刷刷立正。
犹豫三息,读书人好奇终究压过怕死,他提灯往后殿去。
佛殿背后原是僧房,墙塌了一半,月光漏进来,照见地上有扇小门。
门板薄如纸,上面浮着铜锁,锁孔仍像猫眼,此刻却睁得极大。
宁采臣俯身,锁孔里吹出一股风,带着陈年檀香与血腥,激得他连打三个喷嚏。
他喃喃:门后有路,亦或无路
指尖触锁,锁身冰凉,却忽地一烫,像被火烙。
宁采臣缩手,却见锁孔渗出一线红,蜿蜒如血。
进去,还是不进去他自问。
回答他的是一阵更急的檐雨,雨点砸在铜锁上,叮叮当当,竟像催更的梆子。
宁采臣咬牙,想起母亲说的读圣贤书,养浩然气,当即推门。
门后并非僧房,而是来时破亭。
雨停了,月亮薄如纸钱,悬在亭角。
亭内石桌上,一盏油灯自己亮着,灯旁摊着一张纸条,墨迹未干:三更后,莫回头。
宁采臣愣在当场,风从背后吹来,带着寺内梅花的腥甜。
他猛地转身,兰若寺已隐入雾中,只余钟声当——一声,像笑,又像哭。
亭外草丛簌簌作响,似有东西爬行。
宁采臣捏紧纸条,喉咙发干。
忽见草尖露出一截白袖子,袖子上有墨竹,与他书箱里那幅空白卷轴一般无二。
他想起那卷轴是离京时同窗所赠,曰夜宿荒寺,可防鬼魅。
当时只道玩笑,如今竟觉袖口在动,仿佛卷轴自己要从书箱里爬出来。
宁……采……臣……
草丛里有人唤他名字,声音像从井底捞出,湿漉漉的。
宁采臣退后一步,脚跟踢倒油灯,灯火噗地灭了。
黑暗里,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鼓,更听见草丛里那东西笑了一声:你跑得了
亭外月亮忽然被云吞没,四野黑得像墨缸。
宁采臣抱书箱欲奔,却撞在一人胸口。
那人蓑衣滴水,帽檐仍压到鼻尖,正是先前指路者。
黑影开口,声音这回像钝刀刮竹:门已开,回头无岸。
宁采臣颤声:敢问阁下是人是鬼
黑影抬手,指了指他书箱。
箱盖啪地弹开,那幅空白卷轴自己展开,纸上缓缓浮出一行血字:
1
完,且看下章画像
字迹未干,血滴落在宁采臣手背,烫得他一声惨叫。
再睁眼,亭已不见,他跪在兰若寺西厢,破桌油灯复燃,灯花爆了一个,像讥笑。
窗外鸡鸣未起,雨却住了。
月光透窗棂,照见墙上多了一幅画像——画中女子。
眉目如画,唇角却噙着半粒墨泪,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来。
宁采臣僵在原地,像被钉进破地板的木橛子。
那幅画悬在西厢唯一的整堵墙上,画轴无风自颤,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响,好似妇人在夜里咬牙。
画中女子身着淡绛纱衫,鬓畔一枝白梅,花瓣缺了一瓣——缺得齐齐整整,像被谁用指甲掐走。
最瘆人的是那双眸子,明明只是两笔墨,却跟着灯火忽闪,仿佛下一瞬就要从纸里挤出一张湿漉漉的脸。
公子……
声音又来了,这回不是梁上,也不是草丛,而是贴着宁采臣的耳根。
他猛地转身,背后唯有破窗,窗外一株老槐,枝影乱摇,像一群伸长的手。
宁采臣抬手去摸自己耳朵,指腹沾到一点凉——是墨。
墨里带着腥甜,与方才手背那滴血混在一处,竟化不开。
子曰……非礼勿视。
他干巴巴地背了一句,权当壮胆,可尾音抖得能筛糠。
画像却似听见了,唇角微动,那粒墨泪终于滚落。
不偏不倚,正滴在宁采臣方才刺破的指尖上。
血与墨一触,竟嗤地冒出一缕白烟,烟里裹着极细的哭声,像婴孩,又像猫。
宁采臣退无可退,背抵破桌,桌腿咯啦一声,险些散架。
他颤声问:姑娘……是人是鬼
画像不答,只轻轻抬起右手——画里原本交叠在腹前的双手。
此刻竟缓缓分开,掌心向上,似在讨要什么。
小生……只有圣贤书。
他真把《论语》捧了过去。
书脊刚碰到画轴,一股极大的吸力猛地将书卷走,哗啦一声。
整册书页像白鸽扑翅,在画像前炸开。
灯火被风压得只剩豆大,书页翻飞间。
宁采臣看见每页上都浮出密密麻麻的小字——却不是子曰,而是救我。
救你
他怔住,姑娘被困在画里
画像点头,幅度极小,却带动整面墙簌簌落灰。
灰里夹着碎屑,凑近一看,竟是细小的牙齿,像被嚼碎的米粒。
宁采臣腿一软,坐倒在地,稻草戳进衣襟,痒得他直打哆嗦。
那声音趁势钻进他衣领里,软软凉凉:
奴家聂小倩,被囚于此,须得活人一口阳气,方能脱身……公子莫怕,只借一点,不害命。
阳气
宁采臣双手抱胸,像被登徒子逼到墙角的小媳妇。
圣人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借!
画像轻轻叹了口气,墨泪愈发汹涌,顺着画轴流到墙根。
竟逼出一排湿脚印,脚印极细,像三寸金莲,一步步朝他逼近。
宁采臣后背寒毛倒竖,忽听窗外一声暴喝:退!
声音如雷,震得破窗纸噗地鼓起。脚印应声而散。
墨泪倒流,画像剧烈一晃,仿佛被人隔空扇了一掌。
燕赤霞来了。
宁采臣几乎要哭,连滚带爬扑到窗边。
只见院中立着一条高大人影,蓑衣未卸,斗笠压眉,右手两指夹一张黄符,符上朱砂红得刺目。
月光照着他下半张脸,胡茬如戟,嘴角却勾着三分讥笑:
穷书生,跟你说了夜里莫乱走,偏要送菜。
燕、燕大侠!
宁采臣嗓子劈了叉,画……画里有鬼!
不是鬼。
燕赤霞抬眼,目光穿过破窗。
落在画像上,像钉子钉进木头,是囚魂。有人用尸油掺墨,把生魂封进画里,炼个小鬼当使唤丫头。
他语气淡得像在说今晚吃面,宁采臣却听得头皮发麻。
那……如何解救
他话一出口就后悔,果然燕赤霞嗤笑:救你凭什么救凭你箱子里那几本破书
他两指一弹,黄符啪地贴在窗棂上,符胆正对小倩眉心。
画像发出极细的尖叫,像针划瓷,墨泪瞬间止住。
燕赤霞转身欲走,宁采臣急了:大侠留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只守门,不救人。
燕赤霞头也不回,声音被夜风吹得七零八落。
鸡鸣之前,你若还活着,算她命大;
若死了,也省得我动手。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回廊尽头。
宁采臣扒着窗框,半天憋出一句:世风日下,连侠客都讲绩效!
身后噗地一声轻笑。
他回头,画像又恢复了原样,只是那粒墨泪悬在眼角,将落未落。
小倩的声音这回带着几分俏皮:公子,燕赤霞不肯救,你救不救
宁采臣咽了口唾沫:我……我穷得只剩一口气,你要,便拿去。
但须依我三件事:
一,不许害我老母;
二,不许毁我书箱;
三,若脱身后为祸人间,我宁某化作厉鬼也要拉你同归黄泉。
画像静了一瞬,忽而绽开一抹笑,那笑极淡,却让整个西厢的霉味都甜了一瞬。
她伸出指尖,在虚空中写了一个字——诺。
指尖落处,一缕白烟凝成线,轻轻缠上宁采臣小指,像戴了一枚冰凉的戒指。
鸡鸣之前,替我烧掉画像。她说,火起时,你向西跑,别回头。
宁采臣点头如捣蒜,手忙脚乱去摸火石。
刚擦出火星,忽听门外笃笃笃三声轻叩——是指甲刮门的声音,节奏温柔,却带着湿意。
小倩的声音陡然拔高:来了!
谁宁采臣嗓音劈叉。
姥姥。小倩几乎是在他耳边尖叫,她嗅到我的阳气泄了,来收账了!
门缝下渗进一线红,像是谁端着灯油,慢慢往里倒。
油到之处,稻草嗤嗤冒青烟,竟烧不起来。
宁采臣退到墙角,后背抵住画像,画轴冰凉,像抵着一口井。
小倩急促道:快烧画!姥姥怕我逃,先封了火路!
宁采臣抖着手去点火折子,火苗刚窜起半寸,门吱呀一声开了。
风卷着湿雾扑进来,火折子噗地灭了。
雾里站着一个人——不,是半截人。
上半身是白发老妪,下半身却空空荡荡,像被拦腰斩断,却不见血。
老妪怀里抱着一盏红灯笼,灯笼上画着一只张口的狐狸,狐眼滴溜溜转,直勾勾盯着宁采臣。
小倩,老妪开口,声音像锈刀刮锅,你借阳气,怎不先问姥姥
她说话时,灯笼里的狐火忽大忽小,映得她脸上皱纹像活过来的蜈蚣。
宁采臣后背一凉,画像竟在微微发抖。
小倩的声音带着哭腔:姥姥,我只需半口,半口便够……
半口
老妪咯咯笑,牙齿黑得像炭,半口阳气,半条狐尾,公平得很。
她伸出枯手,朝宁采臣虚抓一记。
他只觉一股巨大的吸力扯住小腹,整个人向前扑去,膝盖重重磕在门槛上,疼得眼冒金星。
就在此时,燕赤霞的声音从屋檐上砸下来:老狐狸,你越界了。
一道黑影破瓦而入,剑光如匹练,直取灯笼。
老妪怪叫一声,灯笼抛出,狐火化作绿焰,与剑光撞在一处,轰地炸开一团白雾。
宁采臣趁机滚回屋内,一把扯下画像,火折子再点,火苗舔上画纸边缘。
小倩在火里轻声道:闭眼,向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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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纸燃得极快,火舌窜上房梁,整个西厢顿时亮如白昼。
宁采臣抱头冲出,耳边风声呼啸,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手在扯他衣角。
他记着莫回头,一路狂奔,直到撞在一棵老槐树上,眼前金星乱冒。
身后,兰若寺方向传来一连串巨响,像巨兽翻身。
宁采臣瘫坐树下,大口喘气,忽觉怀里一空——画像呢
低头只看见一截焦黑的画轴,画轴中空,里头滚出一张小纸条,上头写着:
公子大恩,小倩来世再报。
字迹娟秀,末尾却拖出一道长长的墨痕,像是谁仓促间被拉走。
远处鸡鸣初起,天色青白。
宁采臣抬头,见寺墙已塌,唯余一缕黑烟,袅袅直上。
他刚想松口气,却听身后有人轻笑:跑这么快,鞋子不要了
宁采臣猛地回头——那幅本该烧成灰的画像。
好端端挂在槐树枝上,画中小倩对他眨眼,指尖在唇边一比:嘘——
下一瞬,画像哗啦一声卷成轴,直直朝他怀里掉来。
宁采臣下意识接住,只觉画轴冰凉沉重,像抱了一截骨头。
他低头再看,画轴封口处赫然多了一枚铜锁,锁孔仍像猫眼,此刻正缓缓闭上。
鸡鸣第二遍,东方既白。
宁采臣抱着画轴,站在荒草没膝的山道上,进不得,退不能。
忽闻身后脚步轻轻,沙沙贴地而来。
他僵着脖子回头——雾气里。
一只白狐蹲坐,尾巴扫过露水,口吐人言:公子,第二桩交易,可愿再听听
白狐蹲坐,尾尖扫过草叶,发出沙沙细响,像有人悄悄翻书。
宁采臣抱紧画轴,指节发白——那轴木比先前更凉,仿佛抱着一截腊月井绳。
狐眼微眯,声音仍是小倩的软糯,却添了三分沙哑:
公子,火没烧干净,姥姥还在里头。
若想活到天亮,须得再点一次火。
宁采臣腿肚子转筋,背靠老槐树,树皮粗粝,磨得他背脊生疼:
再、再烧方才一剑一火,寺都塌了半边,还烧
白狐偏头,月影在它眸中碎成两盏青灯:寺塌的是阳壳,阴窝还在。
你怀里那轴子便是门,不烧尽,姥姥顺着门缝就爬出来。
话音未落,画轴咔哒一声,铜锁自开,一缕黑烟从锁孔溢出。
落地化成半截人影——白发老妪,怀抱狐灯,正是方才雾里的姥姥。
只是此刻,她下半身仍空荡,却多了一条狐尾,尾尖滴着血,一落地便绽开黑梅。
宁采臣啊地一声,跌坐在地。
姥姥咧嘴,齿黑如漆:小书生,我与你无冤无仇,只借你半腔热血点灯。
狐灯里幽焰一跳,映得她皱纹像活过来的蜈蚣。
白狐挡在宁采臣前,尾巴竖起,毛如银针:
姥姥,说好只取阳气,你如今要血,坏了规矩。
规矩姥姥笑声像锈刀刮锅,兰若寺都塌了,还谈什么规矩!
她抬手,狐灯暴涨,绿焰化作数十条火蛇,直扑白狐。
白狐就地一滚,化作人形,正是小倩。
只是左袖空空,左臂已化作白烟——那是她先前被姥姥撕去的半魂。
火蛇掠过,小倩衣袖生风,带起一地落叶,叶片边缘焦黑,却未燃。
宁采臣看得心惊,忽然想起燕赤霞那句我只守门,不救人,暗骂:这厮再不来,真要成灯芯了!
念头未落,头顶一声冷笑:吵什么
槐树上跃下一人,蓑衣翻飞,落地无声。
燕赤霞右手提剑,左手拎一截青竹,竹节里灌满朱砂,像捏着一管血笔。
他看也不看宁采臣,只盯着姥姥:老狐狸,你越界三次,按律当斩。
姥姥眯眼,狐灯往怀里收了收:燕赤霞,三十年前你斩我一次,如今只剩半条尾巴,还想再斩
她声音陡然拔高,尾音裂成无数细小哭嚎。
夜雾随之翻涌,雾里显出一张张人脸,皆是过往被害的书生,口鼻淌墨,伸手向燕赤霞索命。
燕赤霞啧了一声。
竹笔一甩,朱砂泼成一道弧,正落在宁采臣脚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站里头,别出来。
说罢,剑尖挑起一片落叶,叶上朱砂未干,竟燃起赤火。火借风势,直扑姥姥面门。
姥姥挥灯抵挡,绿焰赤火相撞,轰地炸开,热浪掀得宁采臣发髻散乱。
小倩趁机退到他身侧,低声道:公子,借我一口阳气,我引你入画,从里面烧姥姥的灯芯。
又借宁采臣苦着脸,方才一口差点把我抽干。
这回只借指尖血。
小倩摊开右掌,掌心一道裂痕,像被刀划破。
我以魂为引,你以血为印,同生共死,绝不食言。
宁采臣看她左袖空空,心里一软,咬牙咬破指尖,血珠滚落。
小倩以指蘸血,在他掌心画符,符成即隐,像一条冰凉小蛇钻入血脉。
下一瞬,天旋地转——
再睁眼,已不在槐树下,而是站在一座倒悬的寺庙里。
头顶是破瓦残砖,脚下是青灰天空,佛头倒垂,眼珠子滴溜溜转,像在找谁。
小倩立于身旁,身形凝实,左臂却仍是白烟:
这里是画中阴司,姥姥的灯芯悬在佛心,须得用阳火点之。
宁采臣抬眼,只见佛心处悬一盏狐灯,灯芯却非狐火,而是一截指骨,骨上刻满咒纹。
佛口微张,灯骨便滴下一滴血,落入下方血河。
河里浮沉着无数书箱、纸人、断笔——皆是过往被害书生的执念。
指骨是燕赤霞三十年前斩下的狐尾所化,小倩解释,以血饲之,灯永不灭。
要灭灯,须以阳火焚骨,再以人血镇之。
又要血宁采臣头皮发麻,我统共十根指,够用几回
小倩抿唇一笑,抬手一指佛心:不必多,一滴心头血即可。
但取血时,你会看见最怖之景,若心志不稳,便成河中纸人。
宁采臣深吸一口气,从书箱底层摸出一支狼毫——这是他唯一的家当,笔杆上刻着穷且益坚。
他苦笑:圣贤书没读通,倒要拿笔当刀使。
说罢,以笔尖对准自己心口,闭眼一刺——
剧痛钻心,血珠滚落,却未滴下,反而浮在空中,凝成一颗小小红日。
红日升空,直奔狐灯。
佛眼骤睁,射出两道黑光,黑光化作锁链,直取宁采臣咽喉。
小倩闪身挡在前,白烟左臂瞬间被锁链绞碎,她闷哼一声,身形淡去一半。
快!她厉喝,灯灭即门开,快走!
宁采臣强忍眩晕,以笔蘸血,在空中写下一个仁字。
字成即燃,化作赤火,与红日并力,轰然撞向狐灯。
灯芯指骨发出婴儿般啼哭,裂纹遍布,啪地炸碎。
佛头随之崩裂,倒悬寺庙开始坍塌,血河倒灌,纸人尖啸。
小倩抓住宁采臣手腕,纵身一跃——
眼前一黑,再亮时,已回到槐树下。
燕赤霞正以一敌百,剑光如匹练,将姥姥的狐灯劈得只剩半盏。
见二人跌出,他眉梢一挑:成了
小倩点头,身形却愈发透明。
姥姥在雾中尖叫:小贱人,你敢毁我灯芯!
狐尾暴涨,直卷小倩。宁采臣想也不想,扑身挡住,尾尖扫过他后背,衣衫尽裂,血痕深可见骨。
燕赤霞趁机一剑斩下,剑光如月,寒彻十里。
狐尾断,姥姥惨叫化烟。烟中却坠出一物,当啷落在宁采臣脚边——是那枚铜锁,锁孔紧闭,再无猫眼。
小倩低头,看自己渐透明的身体,轻声道:灯灭魂散,我该走了。
她抬手,想替宁采臣拭去唇边血迹,指尖却穿过他脸颊,带起一阵凉风。
宁采臣喉头哽咽:来世……若你转世为人……
不必,小倩微笑,眸中映着初升朝阳,我欠你一臂,来世做狐,还你一条尾巴。
她身形碎成千万白点,随风散去。
唯余一缕白烟,钻入宁采臣袖口,化作一根柔软狐毫,笔尖一点朱红,像心头血。
燕赤霞收剑,踢了踢铜锁,锁身咔地裂成两半,里头滚出一张小纸条,上写:
井底狐灯未灭,姥姥未死。字迹凌乱,像仓促间以血指书。
宁采臣抬头,东方既白,兰若寺废墟却传来咚——一声,似铜锁再次落地。
燕赤霞皱眉:阴窝塌了,阳窝还在。书生,你还有几滴血
宁采臣摸向心口,指尖尚温,苦笑:一滴,刚够写个勇字。
燕赤霞看他一眼,难得没嘲讽。
只抬手抛来一物——是那截青竹笔管,里头朱砂已空,竹节却裂出一道缝,缝里透出微光:
拿着,下回写勇之前,先想想值不值。
宁采臣接过,竹管触手生温,像握着小倩最后一点余温。
他抬眼,废墟深处,一缕黑烟正袅袅升起,烟中隐有狐灯形状,灯芯竟又亮起一点绿火,如鬼眨眼。
鸡鸣三遍,晨雾却未散,反而愈发浓重,雾里传来姥姥沙哑的笑:
小书生,画烧完了,可戏台子还没拆呢——
雾浓得像煮糊的米汤,宁采臣抱着竹管,步步陷在烂泥里,靴底粘掉半层皮。
燕赤霞走在前,蓑衣下摆扫过草尖,沙沙作响,像钝刀割布。
二人循着黑烟,翻过一道坍墙,便见一座戏台突兀立在荒坡——台顶塌了半边。
大红幔帐褪成猪肝色,水袖、戏靴、翎子散落一地,被雨水泡得发胀,像刚捞出的尸衣。
台前倒着一块木匾,金漆剥蚀,却仍可辨兰若旧社四字。
匾下横七竖八躺着几具骷髅,骨色黝黑,齿间咬着铜钱,显是当年看戏客。
风一过,骷髅下颌咔啦咔啦开合,像在笑,也像在唱《夜奔》里的倒板。
宁采臣喉头滚动,低声道:燕大侠,姥姥的狐灯引我们来此,莫非戏台才是她的老巢
燕赤霞不答,只抬脚踢开一具骷髅。
骷髅滚出老远,头骨里掉出半截锈铁——是把断剑,剑脊赫然刻着借法二字,刃口卷如锯齿。
他俯身拾起,指腹抚过锈斑,脸色第一次沉下来:
三十年前,我借道法斩妖,误杀良人,用的便是此剑。
宁采臣心头一跳,正欲细问,忽听台后咚——一声鼓响,像有人用拳头擂在破鼓面上。
鼓点三短一长,正是《鬼怨》的过门。
戏台两侧的纱灯无火自燃,绿焰跳跃,照出斑驳戏牌:今日上演《还魂记》。
鼓声里,戏台地板吱呀下沉,露出一条石阶,幽不见底。
石阶口立着一块新木牌,墨迹淋漓:燕赤霞在此斩妖。
七个字,笔走龙蛇,却透着阴狠,像用指甲抠出来的。
燕赤霞冷笑:老狐狸激我下去。
宁采臣抱紧竹管,指尖发白:下去便是她的局,不下去便是我们的怯。
燕赤霞侧目看他,目光像刀:怕就滚。
宁采臣深吸一口气,忽地笑了:我怕,可我更怕欠一条尾巴。
他抬脚先下石阶,竹管在掌心发烫,像小倩残余的体温在推他向前。
燕赤霞愣了一瞬,随即跟上,脚步声重得像把每一步都钉进阎罗簿。
石阶极长,潮气扑面。两侧石壁渗水,汇成细流,沿壁而下,竟隐约透出唱词: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宁采臣越听越寒,那声音不是人嗓,而是水声模仿的,像井里冤魂在学舌。
下到尽头,是一间拱顶石室,四壁凿满佛龛,却供着戏子偶:
生、旦、净、丑,面油彩剥落,露出泥胎,嘴角统一上扬,笑得不近人情。
室中央悬一盏狐灯,灯芯仍是那截指骨,只此刻骨上裂纹已愈合,绿焰比先前更盛。
灯下摆着一张檀木供案,案上供的不是神主,而是一颗干瘪狐首,眼眶里嵌两粒黑珠,直勾勾盯着来人。
案前,背对二人立着个佝偻身影,花白头发,手拄龙头拐杖,正是姥姥。
她慢吞吞转身,下半截空荡狐尾已生血肉,只是颜色青灰,像死鱼肚皮。
她咧嘴,声音却不再是老妪,而是少女娇俏:
三十年前,你用借法斩我郎君,今日我请你听戏还债。
姥姥拐杖轻顿,石室四壁戏偶齐动,咔啦咔啦扭颈,泥嘴开合,竟真唱起来——
昔日有个赤霞客,借法斩妖逞英豪……
唱词是燕赤霞的旧事,却句句颠倒黑白,把他写成贪功枉杀的小人。
偶人舞袖,甩出乌光,乌光落地化作纸人,纸人又渗血成真。
正是当年被误杀的书生、樵夫、老妪,个个缺胳膊少腿,围成一圈,哭嚎索命。
燕赤霞负手而立,任纸人撕扯衣角,目光只锁在狐灯。
宁采臣却看得心惊,那些纸人脸上墨迹未干,分明是方才画轴里飞出的救我二字变来。
他忽然明白:姥姥炼魂,并非单为延寿,更是要集怨气,重演旧案,逼燕赤霞道心自溃。
纸人越聚越多,哭声如潮。
燕赤霞终于动了——他咬破左掌,以血抹剑,断剑借法锈迹尽褪,青芒大盛。
一剑横扫,纸人腰斩,化作黑烟,烟里仍带哭腔:
你杀我们一次,还要再杀一次
姥姥咯咯笑,拐杖一点狐灯。
灯焰暴涨,指骨噼啪作响,竟生出血丝,自行拼成半具狐身,与姥姥下半身相接。
刹那间,白发老妪与青灰狐尾合为一体,化作一个妖冶女子。
半面红颜,半面枯骨,怀中抱一面铜锣,锣心嵌着那截借法断剑的另一半。
燕赤霞,她敲锣,当年你借道法斩我夫君,今日我借你剑斩你恩义,可公平
锣声如咒,石室四壁戏偶应声碎裂。
泥胎里爬出密密麻麻的小狐,通体透明,肚内燃绿火,吱哇乱叫,潮水般涌向燕赤霞。
燕赤霞挥剑如风,狐尸成堆,却越杀越多。
宁采臣被逼到墙角,竹管滚烫,忽然裂开,一缕白烟化笔,笔尖一点朱砂,正是小倩最后残魂。
笔在空中急颤,写就一个封字。字成即燃,化作火网,将狐群与姥姥一并逼退。
燕赤霞趁隙跃起,一剑刺向狐灯。剑尖尚未触及,姥姥忽地收锣,以断剑另一半迎击——
叮!
两截断剑在空中相击,火星四溅,竟拼成完整一剑。
剑身剧震,青芒与绿焰交缠,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
燕赤霞虎口迸血,却死死握住剑柄,一字一顿:
当年我误杀一人,今日便还你一命——只一条,不殃及旁人。
姥姥愣住,半面红颜扭曲:你的命不值我夫君!
那就再加一条。
宁采臣忽然开口,他握着那支朱砂笔。
笔尖指自己心口,我欠小倩一臂,愿以心头血镇此灯,换你永锢井下。
朱砂笔在空中飞快地写,血字成行,竟是一篇《祭狐文》,字字带火,烧得石室嗡鸣。
姥姥尖啸,狐尾乱扫,却被血字缠住,如陷蛛网。
燕赤霞趁机将整剑插入狐灯,剑身贯穿指骨,直没石地。
轰——
狐灯炸裂,绿火被血字吞噬,化作漫天流萤。
姥姥形体寸寸龟裂,裂缝里透出晨曦般的白光,她凄厉大笑:
燕赤霞,你以为封得住我井下还有十八盏狐灯,灯灯是我——
话音未落,石室穹顶忽然开裂,一线天光直刺而下,落在那篇《祭狐文》上。
血字遇光即化,化作赤链,将姥姥残魂牢牢缚住,拖入地缝。
裂缝合拢前,宁采臣看见姥姥最后一眼:
她半面红颜竟化作小倩模样,对他无声张口——
下一世,莫信书。
石室崩塌,尘土飞扬。燕赤霞拖着宁采臣跃上戏台,二人滚在破幔帐里,灰头土脸。
台下晨雾散尽,骷髅已化齑粉,唯余那块木牌燕赤霞在此斩妖,字迹被阳光一照,慢慢渗出黑水,像泪。
宁采臣喘息未定,发现手中朱砂笔已枯裂,笔杆内侧刻着一行小字:
第三桩交易,我还你一条尾巴,你还我一场戏。落款——小倩。
他怔忡抬头,戏台后方,废墟深处,一座小土包无风自鼓,土包里似有东西蠕动。
燕赤霞以剑挑开浮土,露出半截石匣,匣盖雕着狐首,口中衔环。
剑尖一挑,匣开——里头静静躺着一条雪白狐尾,尾尖一点朱砂,如新血。
燕赤霞以布裹尾,抛给宁采臣:
她留给你的。日后若遇狐灯再现,以尾制灯,可镇一次。
宁采臣抱尾,只觉狐毛柔软,却透着彻骨寒意。
他低声问:井下十八盏狐灯……是真的
燕赤霞望向戏台裂口,晨光里,那裂口正缓缓渗出黑水,水面上浮起一串气泡,像谁在下面吹灯。
他答非所问:戏台子拆了,可唱戏的还没散。走吧,去下一处。
宁采臣最后回头——戏台背后。
荒草深处,一块新碑破土而出,碑面空白,碑上的湿痕未干。
宁采臣只觉脚踝一紧——荒草里伸出一条湿漉漉的狐尾。
尾尖卷着铜锁,咔哒锁住他右脚踝。
燕赤霞回身欲斩,狐尾却猛地一拽,宁采臣整个人被拖进碑后裂口。
裂缝瞬间合拢,只留一声救——卡在地面。
燕赤霞骂了句极短的粗话,提剑沿裂缝劈下,石地火星四溅,却再无入口。
他抬头看日色,已偏西一寸,当即盘膝坐下,将借法剑横于膝,咬破指尖,以血在剑脊写开字。
血字渗入铁锈,剑身微颤,似有回应,却终究只开出一道头发丝般的细缝。
燕赤霞皱眉:书生命硬,且撑一炷香。
宁采臣再睁眼,已落在一条青砖甬道,四壁渗水,苔痕如泪。
尽头是一扇朱漆小门,门额题着兰若别院,笔迹娟秀,却缺了最后一捺,像谁写到半途被拖走。
狐尾仍缠在他踝上,此刻松脱,缩回门缝。
铜锁落地,锁孔里吹出一股暖香,带着陈年脂粉气。
他推门,扑面而来是戏园子的闷热——高穹顶上悬十二盏狐灯,灯火却不是绿,而是暧昧的胭脂色。
灯下是一座倒扣戏台,台口朝下,正对一口八角井。
井栏雕狐,狐首皆无目,眼眶里塞满铜钱。
井底黑水翻涌,水中央浮一盏小灯,灯芯竟是一截婴儿指骨,骨上刻十八二字。
姥姥的声音从井底升上来,这回是少女清嗓,带着笑:第十八盏,等你好久。
宁采臣正欲后退,身后脚步轻响。
四名纸扎童子抬一乘小轿,轿帘半掀,露出小倩半张脸——她比先前更淡,像被雨水泡过的旧画。
左袖仍空,右袖却捧着一面铜镜,镜背雕狐,镜面蒙雾。
上来。小倩轻声,再迟一步,姥姥便炼成还形灯,届时十八盏灯连成阵,燕赤霞也救不得。
宁采臣颤声:你……是人是鬼
小倩垂眸:半盏灯油而已。快。
纸轿无风自动,抬至井沿。
轿帘一拂,镜面对准井底,雾气散开。
映出姥姥真身——半截狐骨上缠着十八段人指,指节皆刻咒文,血丝连缀,像一串串风铃。
铃响一次,井水涨一寸,已淹至井栏狐颈。
宁采臣知再无退路,跨入轿中。纸童子齐唱:新姑爷——下井——
轿子垂直坠井,黑水四散,却未沾衣。
井底竟是一间琉璃穹室,穹顶悬十七盏狐灯,灯火幽绿,灯芯皆是不同指骨,长短各异,唯缺第十八盏。
室中央摆着一张供案,案上供一把剪刀、一支朱砂笔、一面小铜锣,正是当年戏班开台三宝。
姥姥坐在案后,已非老妪,也非少女。
而是一张剥了皮的狐脸,血筋外露,一口人齿,笑得温雅:
书生,借你中指一截点灯,我便放小倩残魂归阳。
宁采臣捂住手指:若我不借
姥姥抬手,十七盏灯同时爆响,灯焰化作十七道血丝,缠住小倩四肢。
小倩闷哼,身形更淡,像风中烛。
姥姥柔声:不借,她即刻魂飞。
借,我只取一骨,留你性命,还送她投胎——公平。
宁采臣看向小倩,小倩却摇头,张口无声,只比出口型:莫信。
宁采臣忽然笑了,举起朱砂笔:圣贤书没读通,却记得一句话——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
笔尖对准自己中指,狠狠一划,血珠滚落,却不落地,反被笔杆吸尽。
笔杆上那行小字第三桩交易瞬间血亮,化作一道赤符,直射第十八盏空灯。
姥姥尖啸,狐尾暴涨,尾尖卷住宁采臣手腕。
赤符已至灯位,噗地化作火球,火中浮出小倩的半魂,魂影以手作剪,咔嚓剪断自己一缕青丝。
青丝燃火,火作莲花,莲心托着那滴血,直落井底黑水。
轰——
第十七盏灯逐一爆裂,狐火反噬,姥姥全身燃起绿焰。
她在火中大笑:好书生,你以血破阵,可知这阵破后,十八段人指皆化厉鬼,你担得起
宁采臣抱紧小倩残魂,朗声道:我既点灯,便照到底!
琉璃穹顶忽现一道血线,自上而下,笔直劈开——燕赤霞的借法剑破壁而入,剑尖挑着那截铜锁。
锁身已断,却缠满朱砂符纹。燕赤霞踏剑光而下,一剑斩断姥姥喉间血丝,反手将铜锁抛向井底黑水。
锁落处,水凝成冰,冰面浮起十八个小小血字——皆是当年被害者姓名,字成即灭。
姥姥哀嚎,形体碎成无数火星,被冰面吸尽。
冰面裂,露出一条幽暗石阶,直通上方。燕赤霞提起宁采臣后领:走!
二人沿阶而上,出口竟在戏台中央。
此时夕阳如血,照在破幔上,映出十八个焦黑小洞,洞形恰似人指。
宁采臣回首,井口已合,只余一块新碑,碑面空白,唯有一行血字,自上而下缓缓浮现:
狐灯十八,已灭其一。余灯在人心。
碑侧,小倩那缕残魂化作白狐,尾尖一点朱红。
狐眼湿润,却带笑:书生,你欠我一场戏,来世再唱。
白狐转身,没入夕阳。
宁采臣欲追,脚踝却被铜锁一拽——锁已锈成一环,冷得箍骨。
他俯身欲摘,锁孔里忽地吹出一缕白烟,烟中裹着极细的嗓音——
莫回头,天快亮了,亮了就封不住。
是燕赤霞的声音,却像隔着一层水。
宁采臣抬头,夕阳倏地沉尽,四野只剩一条灰线,像被刀裁过的纸边。
戏台废墟在风里吱呀一声,整片荒草同时低头。
那座新碑居中裂开,碑后露出一条仅容一人匍匐的暗道。
暗道尽头有光,不是灯火,是青白的曙色,一呼一吸地朝外吐凉气。
宁采臣回头望,燕赤霞已不见,只余地上一行脚印,笔直指向暗道。
脚印尽头,摆着那柄借法断剑,剑尖挑着一缕狐毛,毛色雪白,尾端一点朱砂,像小倩最后的笑。
他拾起剑,毛随风化,只剩剑柄缠的布条上渗出湿痕——
天曙之前,债清,人散。
宁采臣握紧剑,弯腰钻进暗道。
身后石碑啪地合拢,铜锁自动脱落,当啷一声,像替谁扣了门环。
暗道极短,只七步,却跌了一跤。
再抬头,已置身一座小庙,破得只剩三面墙。
庙中无佛,只一口八角井,井栏雕狐,狐眼被剜去,嵌着两枚铜钱,映出青白的天光。
井里没有水,是一层薄雾,雾里浮着十八盏狐灯,灯芯俱灭,唯余焦黑指骨。
井壁每隔半尺便凿一行小字,是《论语》残句,却被人以指甲抠得血肉模糊:
子曰:仁者……不可……欺……
宁采臣胸口一震,那字迹他认得——是他自己十四岁临帖的走锋。
忽听吱呀一声,井底雾面裂开一道缝,缝里透出锣鼓点子,细听是《夜奔》的倒板。
裂缝越扯越大,竟是一扇倒立的戏台门。
门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却无声。
一个纸人探出半截身子,白脸上画着两团血红胭脂,冲他勾手。
纸人背后,悬挂着一面铜锣,锣面裂成两半,一半写着燕,一半写着债。
锣心插着半截指骨,骨上裂纹如新,血珠将坠未坠。
宁采臣屏息,抬脚欲退,却见井栏狐眼忽然一转,铜钱落地,叮当作响。
雾里所有狐灯同时啪地亮起,绿焰连成一圈,照出井底真相——
哪里是井,分明是一只倒扣的狐首颅骨,十八盏灯便是十八枚尖牙。
而他正站在狐口上颚,再退一步,便跌入喉管。
灯火一亮,纸人齐动,吹笛、打锣、甩袖,无一不全,却静得可怕。
台中央摆着一张供案,案上三件物:
一把剪刀、一支朱砂笔、一面小铜锣——正是戏班里那套开台三宝。
只是剪刀已断,断口嵌着狼毫;
笔管裂开,裂缝里插着半截指骨;
铜锣合拢,裂缝以血丝为线,缝成一只细眼,正一眨不眨盯着宁采臣。
案后帷幕无风自开,走出一人,半身书生青衫,半身狐皮未褪,
左脸温润如玉,右脸血筋裸露——竟是两个生魂硬生生缝在一起。
那人抬手作揖,声音却男女莫辨:
宁采臣,还我指骨,还我戏。
宁采臣握紧借法剑,掌心全是冷汗。
他忽然明白:眼前不是姥姥,而是当年被误杀的书生、樵夫、老妪……
十八缕冤魂以狐牙为灯,以指骨为芯,熬了整整三十年,
只为在这一刻,把债算在持剑人身上。
而持剑人,如今是他。
书生—狐影抬手,铜锣自鸣,一声比一声急。
十八盏狐灯火苗骤长,化作十八道锁链,锁住宁采臣四肢。
锁链尽头,各牵一截指骨,骨上刻着名字,最末一根,赫然是宁采臣。
原来他并非局外,而是第十八位候补——
若燕赤霞当年肯偿命,便无今日之劫;
如今燕赤霞不肯再来,债便轮到他这个多管闲事的书生。
火链灼肤,却无焦味,只闻到陈年墨臭。
宁采臣痛极,却忽然大笑,笑声在狐首颅骨里撞出回声,像敲一面破鼓。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他反手以借法剑割破自己中指,血珠滚落,却不落地,
反而浮在空中,凝成一颗小小红日。
血日升空,照出锁链上所有名字,也照出他自己的倒影——
倒影里,他身后站着小倩,只剩半魂,左袖空空,却抬手覆在他肩上。
公子,我陪你唱完最后一折。
小倩以手作剪,剪断自己仅剩的一缕青丝,
青丝化火,火线缠住血日,凝成一支朱笔。
笔锋落下,在空中写就一个巨大的债字,
字成即燃,火焰顺着锁链烧向十八枚指骨。
狐灯发出婴儿啼哭,火链寸寸断裂,
十八缕冤魂脱困,化作十八道白烟,
烟中各现本相,向宁采臣与小倩合掌一拜,
随即没入曙色,再无踪影。
铜锣自空中坠下,当一声裂成三瓣。
狐首颅骨随之崩解,十八枚尖牙化作十八颗露珠,
露珠里各映一点晨曦,落地即化。
井底雾散,显出真正的地面——
是一页巨大的宣纸,纸上写着整部《聊斋》,
字迹却一行行淡去,像被水洇开,
只剩最后一句,墨迹犹新:
天曙债清,人狐两散,若有相逢,当在忘川。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像一把刀划开青白的天幕。
小倩的身影被曙色一照,碎作万千光点,
光点聚拢,凝成一只白狐,尾尖一点朱砂,
狐口衔着那截铜锁,锁身已锈成红。
它把铜锁轻轻放在宁采臣脚边,尾巴扫过他手背,
像一场无声的告别,随即跃入纸页,
纸页噗地起火,火舌温柔,
将整部《聊斋》连同狐首、戏台、井栏,一并卷成灰烬。
第二声鸡鸣,灰烬里浮出一座极小极旧的茅屋,
屋前立碑,碑面空白,却在碑阴慢慢显出字迹:
宁采臣、燕赤霞、聂小倩于此还债讫。
碑侧插着那柄借法剑,剑身裂痕愈合,
剑脊却多了一行小字:剑本无情,人自多情。
第三声鸡鸣,茅屋门开,走出一个青衫书生,
眉眼与宁采臣一般无二,却少了三分迂,多了七分淡。
他对宁采臣拱手,声音像穿过多年雨声:
多谢代我偿命,从此两清。
言罢,书生转身进屋,屋门阖上,
整座茅屋化作一阵清风,散入晨曦。
宁采臣再低头,脚边只剩一条雪白狐尾,
尾尖一点朱砂,像是谁用最后一口气,
在世间点了个小小的、温柔的逗号。
天彻底亮了。
兰若寺、戏台、井底、狐灯,统统不见,
只剩一片新垦的田,田里插着一把断剑,
剑柄缠布,布上渗着旧血,血里透出字迹:
天曙债清,人狐两散,若有相逢——
当在忘川。
田埂上,一只白狐蹲坐,尾尖一点朱砂,
它歪头看宁采臣,口吐人言,声音轻得像怕惊动露水:
下一世,你还敢住破庙吗
宁采臣弯腰拾起断剑,剑身映出自己憔悴的脸,
也映出白狐眼里的笑。
他答得极慢,却极认真:
若有你在,破庙亦是人间。
白狐尾巴一扫,晨雾尽散,
故事回到第一章那座破亭,
只是再无兰若寺,
只剩亭柱上新刻的一行小字——
聊斋已毕,人归人,狐归狐,
书生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