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404宿舍,挨着走廊尽头那扇永远锁着的防火门,夏天阴凉得像是自带空调,冬天却连呼吸都能带出白雾,墙壁上总凝着一层薄薄的水珠,带着一股洗不掉的、铁锈和尘土混着的陈旧气味。
开学第一天,学姐帮我搬行李上来,临走前扶着门框,指甲无意识地刮着掉漆的木纹,眼神飘忽地又叮嘱了一遍那些老生常谈:晚上睡觉前记得检查门锁,水电用完了及时关……还有,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半度,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最重要的一条,不管谁问起,都得记住——凌晨三点,如果听见有人敲门,千万别开,也别应声。装睡,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我,小琳,当时就笑了出来,胸腔震动的声音在空荡的宿舍里显得有点突兀。学姐,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兴这套哪个学长编出来吓唬新生的吧怕我们半夜跑去联谊我摆摆手,把沉重的行李箱拖到靠窗的下铺,再说了,真要有啥,咱们这破门,一脚就踹开了,守这规矩有啥用
学姐的嘴唇抿了一下,那点欲言又又止的神色最终凝固成一个有点僵硬的微笑。反正……规矩就是规矩。记住就行了。她没再多说,几乎是逃也似的走了,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响得格外急促。
我确实没往心里去。大学的新鲜感像潮水一样涌来,社团、课程、新的朋友,哪一样不比一条虚无缥缈的宿舍守则来得真实我甚至把它当个笑话讲给同寝的室友们听,她们也跟着笑,只有睡在我上铺的苏婉,笑完之后小声补了一句:我好像也听我老乡说过,这栋楼是有点邪乎,说以前出过事……
哎呀,都是自己吓自己!我满不在乎地打断她,顺手把桌上那本《星际探索与地外生命猜想》塞回书架。这本书我翻得烂熟,里面那些关于冰冷宇宙、奇异生命形态、超越理解的存在的描述,比一条校园怪谈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日子就这么过着,直到那件事发生前,一切都平常得令人乏味。
改变发生在一次深夜闲聊之后。那天晚上宿舍熄了灯,我们不知怎么又聊起了那条三点敲门的规矩。她们几个虽然也说不信,但语气里总藏着点怯意。我那时不知哪来的一股逆反心理,也许是白天专业课被教授驳斥了关于外星寄生虫的设想心里憋着股火,也许是单纯厌倦了这种重复的、小心翼翼的氛围,一股极其强烈的、近乎挑衅的冲动攫住了我。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木板床发出吱呀一声怪响。
说了我不信这个!我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特别响亮,甚至盖过了窗外细微的风声,我现在就等着三点,我倒要看看,能有什么玩意儿来敲我的门!不仅开门,我还请它进来喝杯热水呢!
宿舍里瞬间死寂。几秒后,对床的李丽探出头,声音发颤:小琳你疯了!别乱说啊!
谁乱说了我梗着脖子,心跳得又快又重,像是在给自己壮胆,你们看着好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更像是一种表演,一种急于证明自己无所畏惧的、幼稚的表演。我设定了一个凌晨三点的闹钟,手机屏幕那点幽蓝的光映着我发烫的脸。等待的时间漫长又黏腻,我其实中途后悔过,但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掐灭了这点悔意。
闹钟准时嗡嗡震动起来,像一只困在枕头下的蜂。
几乎就在同时——
叩。
叩叩。
敲门声真的响起了。
极轻,极慢,带着一种奇怪的湿黏感,好像敲门的手指上沾满了粘稠的糖浆,每一次落下都带着细微的、令人不舒服的粘连和拖沓。它不像是骨骼敲击木头的清脆,更像是什么……软体组织缓慢、固执地碰撞门板。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表演欲和好奇心瞬间被一种最原始的恐惧覆盖得严严实实。黑暗中,我死死盯着那扇门,连呼吸都屏住了。我能感觉到上铺的苏婉也醒了,她身体僵直,连一丝颤抖都不敢发出。
那敲门声停了一下,像是在等待。
宿舍里静得可怕,只有我擂鼓般的心跳撞着耳膜。
然后,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叩。
叩叩。
这一次,似乎更清晰了一点,更近了一点。门外的东西好像贴得更近了。那股没来由的恐惧攫紧了我的喉咙。但紧接着,白天被驳斥的羞恼、那种被看轻的愤怒,还有那点可笑的、不愿认输的执拗,混合成一种极端不理智的情绪,猛地顶了上来。
凭什么凭什么我要怕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我几乎是跳下床的,光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激得我汗毛倒竖。我冲向门口,背后传来苏婉极力压抑的、带着哭腔的惊呼:小琳!不要!
我的手已经抓住了冰冷的门把手。
谁啊!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我朝着门外吼,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利失真,同时手下用力,猛地拧开了门锁——
门开了一条缝。
走廊的声控灯没亮,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沉甸甸的黑暗。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飘了进来,像是暴雨前泥土的腥气,又混合了某种金属放置过久的铁锈味,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蛋白质腐败的甜腻。
门外什么也没有。
空的。只有那股味道盘桓不散。
我僵在门口,心脏还在狂跳,但一种虚脱般的茫然和事后涌上的强烈后悔瞬间淹没了我。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
就在我愣神的那一两秒里,仿佛有一阵极细微的风,贴着地,冰凉地掠过我的脚踝,钻进了宿舍。
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
我猛地关上门,反锁,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气,手脚都在发软。
没事……什么都没有。我对宿舍里吓得不敢出声的姐妹们说,声音抖得自己都听不下去。
后半夜再无动静。但我睁着眼直到天亮,总觉得那股铁锈混合着腐甜的怪味,一直萦绕在鼻端,挥之不去。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尖叫声惊醒的。
阳光刺眼,但宿舍里冷得像是冰窖。苏婉和其他人围在我的床前,脸色惨白如纸。
我试图坐起来,却发现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脖子像是生了锈的铁轴,只能极其缓慢地转动。视线也有些模糊,她们的脸在我眼中像是隔了一层晃动的污水。
小琳!小琳你怎么了!你别吓我们!苏婉的眼泪滴在我的被子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我想说我没事,就是没睡好,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声音。一种冰冷的麻痹感正从四肢末梢飞快地向躯干蔓延,像是有无形的冰线在我血管里编织着一张冻僵的网。
她们惊恐万状地叫来了宿管阿姨,然后是辅导员……混乱的脚步声、嘈杂的人声、刺耳的救护车鸣笛声……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磨砂玻璃。我能感知到,却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那片玻璃越来越厚,越来越冷。
最后的光亮和声音也消失了。
彻底的、绝对的寂静和黑暗包裹了我。
……
再后来,是一些支离破碎的、来自外界的感知碎片。
我听到医生用困惑不解的语气说:……生命体征稳定,但大脑皮层活动极度异常,类似持续深度噩梦状态……无法解释……从未见过……
植物人……有人沉重地宣布。
仪器规律的、单调的滴答声。
似乎有穿着西装、表情严肃的人来看过,低声交谈着……样本检测结果……体内发现未知微生物……结构前所未见……非地球已知任何一种寄生虫……具有极强神经侵染性……疑似……地外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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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的、压低的抽气声。
……高度机密……绝对不能泄露……
再后来,我感觉到移动。我被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更冷,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还有一种地下特有的、阴冷的土腥气。金属仪器的碰撞声更加清晰。
偶尔,能听到极其惊恐的、战战兢兢的议论。
……脑电波录音……听过的人都报告出现幻听……
……同样的敲门声……就在自己家门口响……
……又一个崩溃的……封锁消息……
我知道,那是它在扩散。通过我,通过那些窥探我噩梦的仪器。
我成了源头。一个囚禁在自身意识最深处、不断重复着那个开门瞬间的牢笼里的,活体样本。
而在我唯一能感知到的世界里——那个永恒的噩梦——我正站在那扇门后。
永无止境。
门外,那缓慢、湿黏的敲门声,
叩。
叩叩。
永不停止。
一遍。
又一遍。
……
地下实验室的隔离观察区,灯光是永远不会完全熄灭的冷白色,均匀地洒在每一寸光滑得反光的地板和无菌墙上,吸音材料吞没了所有不必要的回响,只剩下各种精密仪器低沉恒定的嗡鸣,以及偶尔记录数据时按键发出的轻微嘀嗒声。空气里漂浮着一股过于干净的味道,浓烈的消毒水基底上,隐约透着一丝臭氧的微腥,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地下深处的阴冷潮气。
我穿着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大褂,胸口的身份卡随着我的动作轻轻晃动,上面的照片里的我眼神明亮,带着刚参与这绝密项目时的兴奋与笃定,与此刻镜片后难以掩饰疲惫和隐忧的眼睛判若两人。面前的监控台屏幕上,无数曲线和数据流无声地滚动,核心是正中央那个最复杂的波形图——7号样本,小琳的实时脑电活动。它从未平静过,始终呈现出一种狂暴混乱又诡异地具有某种节律性的峰值,像是一片永不平息的风暴海,每一道尖耸的浪峰都在无声地尖啸。
旁边一个副屏上,跳动着她的生命体征,一切正常得令人窒息。这具年轻的躯体安静地躺在里间那巨大的玻璃隔离舱里,仿佛只是沉睡,除了眼皮底下眼珠在急速地、无意义地转动,揭露着大脑正经历的可怕风暴。
情况稳定带着浓重鼻音的问话从身后传来。是陈研究员,我的值班搭档,一个四十多岁、头发已然稀疏、习惯性皱着眉头的男人。他端着一杯咖啡,热气氤氲,却驱不散他眼下的青黑。他指的是生理指标上的稳定。
我嗯了一声,视线没有离开那片癫狂的脑电波风暴。老样子。风暴眼还在持续。
陈研究员凑过来看了一眼,啜了口咖啡,咂咂嘴:啧,真是没完没了。你说,她到底在‘看’什么这问题他问过不止一次,像是某种无意识的感慨。没人能回答。
值班手册第一页就用加粗红字写着:严禁私下聆听或传播7号样本的脑电波原始音频转换文件。旁边甚至印着鲜红的、三角形的生化危害标志。据说最初参与分析的几位音频专家,在连续工作一周后,无一例外地开始出现严重的失眠、幻听、焦虑,甚至有人崩溃地哭诉总听到奇怪的敲门声,就在自己家卧室门外。所有副本已被强制销毁,唯一原始文件被封存在需要三重权限才能调取的中央服务器深处。
那是接触即会被污染的精神瘟疫。
墙上的电子钟无声地跳动着数字。凌晨02:48。
实验室里依旧只有仪器工作的声音。但我后颈的寒毛,毫无征兆地微微竖立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被什么东西在极度安静中默默注视的感觉,细丝一样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我下意识地紧了紧白大褂的领口,目光扫过所有监控屏幕。一切读数如常。里间隔离舱内,小琳依旧静静地躺着,只有眼皮在疯狂颤动,像两只被黏住翅膀却拼命挣扎的蝴蝶。
陈研究员似乎毫无所觉,打了个哈欠,揉着太阳穴嘟囔:怪了,今晚头怎么一直隐隐作痛……
我的指尖有点发冷。
02:55。
我习惯性地戴上了配备的降噪耳机,并非为了隔绝声音——这里本就足够安静——更像是一种心理上的防护,一层薄薄的、自欺欺人的屏障。耳机里只有极轻微的电流白噪音,嘶嘶作响,空无一物。
02:59。
秒针一格一格跳动,走向那个禁忌的时刻。实验室顶部的灯光似乎不易察觉地闪烁了一下,也许是电压不稳,也许只是我的错觉。那股无形的注视感骤然加重了,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地下的阴冷,渗进关节缝隙。
03:00:00。
电子钟的数字精准定格。
就在这一刹那——
叩。
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冰冷地凿进了我的耳膜深处。清晰得可怕。仿佛就贴在我戴着的耳机外侧响起。
我的血液瞬间冻住了,四肢百骸僵硬得如同石膏。瞳孔急剧收缩,死死盯着面前监控台上小琳的脑电波主屏幕。
那上面狂暴的波形,在这一声敲击响起的瞬间,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极其诡异的平直线条——绝对意义上的平静,死一样的平静,持续了也许只有零点一秒——紧接着,波形以从未有过的恐怖幅度和密度,炸开成一片彻底疯狂的、尖锐的乱麻!像是无数根针瞬间刺破了峰值极限!
与此同时,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发出警告!冰冷的恐惧攥紧了我的心脏。
叩叩。
第二下,第三下。接连响起。依旧精准地、直接地敲在我的颅腔内。那声音湿黏,缓慢,带着某种非人的耐心和……期待。
不——不可能!音频文件早已封存!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它怎么可能……!
我猛地抬手想去抓下耳机,手指却颤抖得不听使唤,像是脱离了躯体的控制。
然后……
所有的敲击声消失了。
死寂。
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沉重的、压得人耳膜发痛的死寂。连仪器的嗡鸣声仿佛都被吸走了。
只有耳机里,那嘶嘶的白噪音背景音中,一个声音清晰地浮显出来。
并非通过设备转换后的机械模拟音。
那就是小琳的声音。
真真切切。带着少女声线里特有的、细微的沙哑质感,但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无法形容的极致恐惧、绝望,还有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哀求。像是从万丈冰窟的最底层,艰难地传递上来。
它贴着我的耳道,一字一句,轻轻地、颤抖地说:
开门好吗外面好冷。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刹那停止了流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涌回心脏,撞击出沉闷而骇人的巨响,几乎要震碎我的肋骨。冰冷的汗珠瞬间从每一个毛孔里逼出来,浸透了内里的衬衫,黏腻地贴在后背上,带来一阵阵窒息的寒意。
小琳的声音。
不是通过扬声器,不是经过任何仪器转换的、失真的电子音。就是她原本的声音,带着我曾在课堂上听过的、那一丝细微的沙哑,此刻却浸泡在无边无际的恐惧和一种……一种非人的冰冷哀求中。它就这么贴着我的耳膜响起,清晰得可怕,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脑髓。
开门好吗外面好冷。
不——!
我在心里发出无声的尖啸,喉咙却像是被无形的冰手死死扼住,连一丝气流都无法通过。眼球因为极致的惊恐而剧烈颤动,视线死死锁在里间那巨大的玻璃隔离舱上。
她还在那里。
安静地躺着,眼皮下的眼珠疯了一样乱转,嘴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牵动。所有的生命监测仪器依旧平稳地运行着,曲线规律地起伏,冷冰冰地昭示着她生理上的存活。
那这声音……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它直接在我的脑子里!
陈研究员毫无所觉,他甚至又打了个哈欠,揉着发红的眼睛嘟囔:这鬼地方,待久了真是折寿……小张,我去倒杯咖啡,你要吗
他说着,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不要走!
我想喊他,想抓住他,哪怕只是制造一点声音,一点属于现实世界的、活人的声音,来打破这直接钻进颅腔的恐怖魔咒。但我的声带罢工了,手指僵在冰冷的控制台上,像是不属于我身体的冰冷雕塑。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打着哈欠,慢吞吞地走向休息区的方向,身影消失在仪器架的拐角。
隔离观察区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它。
耳机里,那嘶嘶的白噪音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仿佛连虚无都能吞噬的绝对寂静。而小琳的声音,就是从那片死寂的深渊里浮上来的。
然后,它又响起来了。
好冷啊……
声音更近了,仿佛就趴在我的肩头,对着我的耳朵呵气。那气息应该是冰冷的,我却感觉到一股诡异的、带着腐烂甜腻感的微温吹在耳廓上,激起一层密集的鸡皮疙瘩。
我猛地抬手,疯了一样去扯头上的耳机!金属接头撞击在控制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耳朵骤然暴露在实验室冰冷的空气里。
但是——
没用。
那声音没有消失。
它不再通过耳机传递,而是直接、清晰地、轰鸣般地响彻在我的脑海深处!甚至比之前更加响亮,更加迫近!
叩。
叩叩。
那湿黏的、缓慢的敲门声也回来了!不再是隔着一扇门,而是……就响在我的头骨内部!每一次敲击,都震得我的颅腔嗡嗡作响,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心和眩晕。
我惊恐地抱住头,手指死死抠住太阳穴,指甲陷进皮肤里,几乎要掐出血来。没用!一点用都没有!
为什么不开门呢
小琳的声音带着哭腔,那哭腔扭曲变形,掺杂着一种绝非人类能发出的、细微的摩擦音,像是无数节肢在黑暗中窸窣刮擦。
让我进去吧……
里面……暖和……
我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晃动。冰冷的白色墙壁上似乎有阴影在蠕动,像是一片巨大而无形的、黏稠的污渍正在缓慢晕开。仪器屏幕上那些滚动的数据和波形,在我剧烈颤抖的视线里,扭曲成了一串串无法理解的、亵渎的符文。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感染。精神污染。那封存的、禁忌的脑电波信息,它找到了新的、更直接的宿主。它绕过了所有的物理屏障,所有的安全协议,直接在我聆听、我恐惧、我产生共鸣的那一刻,锚定了我的意识!
它不需要音频文件了。它就在我这里!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我。我想逃跑,想尖叫,想砸碎眼前的一切,但我的身体被无形的镣铐锁在了这张椅子上,除了剧烈的颤抖,做不出任何有效的动作。我只能徒劳地睁大眼睛,看着里间隔离舱里那个源头。
她依然安静地躺着。
但就在我的注视下,在那片扭曲晃动的视野中,她放在身侧的、插满各种传感器线缆的右手,那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
她的食指,极其轻微地,动弹了一下。
指尖微微抬起,又落下。像一个无意识的抽搐。
又像是一个……
敲击的动作。
啊——!!!
一声极度恐惧的、破了音的尖叫终于冲破了我的喉咙,嘶哑得不像人声。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因为动作太过剧烈,带倒了椅子,它重重地砸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我顾不上这一切了。脑子里那持续不断的敲门声和哀求声几乎要把我逼疯!我转身就想逃离这个地狱般的地方,冲向气密门的方向!
脚步踉跄,呼吸急促得像破了的风箱。
就在经过隔离舱侧面的监控探头时,我眼角的余光无意中扫过了旁边一个副屏——那是门口高清摄像头实时传送回来的画面。
画面里,映出我正仓皇冲向气密门的、扭曲苍白的脸。
而在我身后……
屏幕里,我的肩膀后面,紧贴着我后背的空气中……
模糊地、扭曲地……
映出了一小片诡异的、非人的阴影。
像是一缕濡湿的、粘连在一起的头发。
又像是一截苍白肿胀的、不属于人类的手指轮廓。
正轻轻地,搭在我的肩膀上。
不——!!!
我发出最后一声崩溃的嘶嚎,整个人彻底失去了控制,疯狂地扑向气密门边的紧急开门按钮!什么程序!什么隔离协议!全都见鬼去!我要出去!立刻!马上!
我的手指颤抖着,狠狠拍向那个鲜红色的按钮!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的前一毫秒——
脑海里的所有声音,敲门声,哀求声,摩擦声,瞬间消失了。
彻底的、绝对的寂静。
连同那搭在我肩膀上的冰冷触感,也一同消失了。
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只有我粗重恐怖的喘息声在过分安静的实验室里回荡,还有心脏快要撞碎胸骨的狂跳。
我僵在原地,手指还悬停在紧急按钮上方,整个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寂静而懵了。冷汗顺着我的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结……结束了
它放过我了
巨大的、虚脱般的侥幸感还没来得及涌上……
小张
陈研究员的声音突然从休息区方向传来,伴随着他逐渐走近的脚步声。你没事吧我刚才好像听到什么东西倒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无比,带着刚刚喝过咖啡后的些许清醒。
我猛地转头,看到他正从仪器架后面绕出来,脸上带着疑惑和一丝刚被惊扰的不满。
陈工!陈工!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控制的哭腔和颤抖,语无伦次地指着里面,声音!她说话了!在我脑子里!还有……还有肩膀上!屏幕上!你看屏幕!
我疯狂地指向那个门口监控的副屏。
陈研究员皱紧了眉头,快步走过来,先是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精神失常的人,然后才顺着我颤抖的手指看向那块屏幕。
屏幕上只有空荡荡的实验室门口区域,光线明亮均匀,没有任何异常。甚至映不出我刚刚站在那里时身后的任何影子。
屏幕上什么也没有啊。陈研究员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明显的不悦和审视,小张,你是不是太累了出现幻觉了我就说这地方待久了……
不是幻觉!我激动地打断他,几乎要跳起来,我真的听到了!她让我开门!说外面冷!敲门声!就在我脑子里响!还有……我急切地想向他描述那恐怖的触感和屏幕上看到的阴影,却发现语言在那极致的恐怖面前如此苍白无力。
陈研究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盯着我,眼神里的怀疑越来越重,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疏远。他慢慢后退了半步,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把冰刀刺进我的心脏。
小张,他的语气变得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冰冷,你需要冷静。立刻。我建议你先出去透透气,这里的压力太大了。但是,他加重了语气,目光锐利,在你冷静下来之前,关于你刚才可能出现的……‘幻觉’,绝对不能对任何人提起。这是纪律,明白吗
纪律。保密协议。那些鲜红的印章和严厉的警告瞬间压垮了我。我知道,再说下去,等待我的绝不会是理解和帮助,而更可能是某种心理评估甚至是强制隔离。在他们眼里,我已经不是一个可靠的同事,而是一个精神不稳定、可能泄露机密的危险因子。
巨大的恐惧和孤立无援的绝望瞬间攫紧了我。我张了张嘴,所有辩解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能化作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颤抖。我看着陈研究员那双不再有丝毫信任、只剩下警惕和公式化冷漠的眼睛,一股比刚才听到那声音时更深沉、更刺骨的寒意,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
他不再看我,而是拿起内部通讯器,压低声音快速说着什么:……控制室,我是陈明,B7观察区需要临时支援,张研究员似乎有些……过度疲劳,需要暂时休息……
我的世界在他冰冷的话语里彻底崩塌、陷落。
完了。
他们不会相信我的。
没有人会相信我的。
而它……我知道,它还在。它只是暂时隐藏了起来,像最耐心的猎人,等待着下一次机会。它已经选择了我。
陈研究员结束了通话,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朝气密门方向抬了抬下巴:走吧,小张。我陪你去休息室。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僵硬地、一步一挪地跟在他身后。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个冰冷的知识在反复回荡:它选中了我。它在我里面。
经过主控制台时,我的目光绝望地、最后一次投向里间的隔离舱。
小琳依旧静静地躺着。
但就在我目光投过去的瞬间——
她那只苍白的手,放在身侧的右手。
食指,再一次地。
极其清晰地。
抬起。
然后落下。
轻轻地。
敲击了一下身下的床垫。
叩。
与此同时,那消失的冰冷触感,再一次清晰地、轻柔地,落在了我的后颈上。
像是一缕湿透的头发。
又像是一根冰冷的手指。
轻轻地。
点了点。
脑海深处,那少女般沙哑却冰冷入骨的声音,带着一丝扭曲的、满足般的笑意,悄然响起:
谢谢……
你听见了。
……
气密门在我身后沉重地、缓缓地关闭,将里面所有的光线和仪器嗡鸣彻底隔绝。
门外,是更长、更冷的走廊。
灯光惨白,照不见尽头。
那冰冷的触碰,紧贴在我的皮肤上,再也没有离开。
而遥远的、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敲门声,开始在我灵魂的最深处,缓慢地、湿黏地、一下下地……
回荡开来。
叩。
叩叩。
永无止境。